第十章休书
孩子没了之后,我这身子,算是彻底垮了。
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请来的大夫捻着胡须,对云舒低声交代,语气沉重:“夫人本就心血亏损,如今又遭此重创,寒气入了骨。往后……怕是再难有孕了。需得常年用药仔细温养着,否则……恐有早衰之虞。”
“早衰”两个字,像阴间的判词,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顾言深来看过我一次,带着一种复杂的、我分辨不清也懒得分辨的情绪。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我毫无生气的脸,和床边矮几上那碗早已凉透、浮着一层油脂的药。留下一句:“你好生养着,需要什么,跟管家说。”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下人修缮一件旧家具。
许是还有一丝残存的愧疚?谁在乎呢。我已经不在乎了。他站在那里,于我而言,不过是一道模糊的、令人窒息的影子。
我躺在病床上,如同行尸走肉。白天看着光斑在墙上缓慢爬,夜里听着更漏滴答,一声声,仿佛在为我这残破的生命倒计时。
直到云舒红着眼圈,将一张被暗褐色血渍浸透了一半、皱巴巴的纸,颤抖地递到我面前。
那是老大夫当初开的安胎药方。上面还残留着那晚我痛极时抓握留下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指印,像一朵绝望枯萎的花。
看着那张药方,死水般的心湖,终于被砸进了巨石,泛起了滔天巨浪。
恨意,不再是无形的痛苦,而是化作了带着倒钩的铁蒺藜,从心脏最深处破土而出,疯狂滋长,缠绕我的骨骼,刺穿我的肺腑。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恨!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白白没了。
我不能让顾言深和苏浅语那对那对贱人,踩着我和我孩子的尸骨,逍遥快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在我冰冷的身体里点燃了一把野火,烧得我四肢百骸都滚烫起来!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计划,在我心里慢慢成形,每一个细节,都在无数个睁着眼到天亮的夜里,被我反复推敲、打磨,直到清晰如镜。
我开始配合治疗,努力吃饭。那寡淡无味的白粥,我像吞咽沙石一样,强迫自己一勺一勺咽下去,哪怕胃里翻江倒海,吐了,就擦擦嘴,定定神,再来。我得有力气,有力气才能离开这鬼地方。
我让云舒偷偷变卖了我所有值钱的首饰——包括母亲留给我的一对赤金缠丝镯子。当掉它们时,心像被活活剜掉一块,但想到这能换来自由,那痛就化成了铁石般的决绝。
又通过她,几经周折,联系上了我远在江南的舅父。母亲去得早,父亲懦弱,早就在继母的挑唆下,对我这个嫁出去的女儿不闻不问。唯有这位经商的舅父,早年曾受过母亲大恩,或许,还能给我一线生机。信是云舒托了可靠的人带出去的,字字血泪,却又冷静地陈述了利害与我破釜沉舟的计划。
我冷静地筹划着一切,像潜伏在暗处的兽,等待着身体稍微恢复些力气,等待着舅父那边的回音。每一次院门外有陌生的脚步声,我的心都会提到嗓子眼,既期待那将是通往新生的绳索,又恐惧是推向更深深渊的黑手。
时机,终于成熟了。
在一个顾言深被皇帝召入宫中议事、苏浅语也盛装出门赴某个夫人宴的下午。确认府里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主子们带走后,我换上了一身早已准备好的、毫无纹饰的素净布衣,将一头青丝用最简单的木簪挽起。铜镜里,那张脸依旧苍白得没有血色,但眼底深处,却燃着两簇冰冷的、幽幽的火焰。
然后,我铺开宣纸,研墨。墨条在砚台上划出沉稳的圆圈,如同我此刻不再动摇的心。提笔。
没有犹豫,没有不舍,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
休夫书
顾氏言深,品行不端,宠妾灭妻,枉顾人伦。
为救外室,强取结发妻心头之血,视我性命若草芥;
听信谗言,污我清誉,令我雪夜长跪,寒邪侵体;
更纵容宠妾,害我腹中胎儿,令沈氏血脉无辜夭折。
尔行径卑劣,心肠狠毒,枉读圣贤之书,愧受朝廷俸禄。
夫妻之情,早已恩断;结发之义,亦如覆水。
今,吾沈清辞,立此书,休尔顾言深。自此之后,嫁娶各不相干。
尔且,好自为之!
立书人:沈清辞
永昌四年春
写罢,我将休书平整地放在房间最显眼的桌上,用那枚我未能送出、早已被踩踏得肮脏不堪的剑穗,牢牢压住。这枚承载过我最后一丝痴心妄想的物件,如今,成了埋葬过去的墓碑。
然后,我站起身,没有丝毫留恋。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丝空气,都让我窒息。
云舒已经收拾好了简单的行囊,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当首饰换来的银钱。舅父派来接应的人,也已在外墙根下等候,发出了约定好的、夜枭般的啼叫声,三短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