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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烬晚

作者:深瞳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九章烬晚


    那天晚上之后,我算是彻底病了。


    不是身子上的病,是心里的病。所有的活气儿好像都被抽干了,我成日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帐顶那些繁复的缠枝莲花纹,一看就是一整夜,直到天光把那花纹照得模糊。不吃也不喝,像个没了魂儿的木偶。连喘气,都觉得是件累人的事。


    云舒急得直掉眼泪,求我看大夫,求我吃口东西。她变着花样熬了稀烂的米粥,端到床边,带着哭腔说:小姐,您就尝一口,就一小口……


    我只是摇头,干裂的嘴唇一动就疼,带着血腥味儿。


    还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孩子,他从来就不被期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而我,是怀了这个错的肚子,合该跟着一起烂掉。


    许是我的样子实在太吓人,到底还是惊动了顾言深。他终于踏进了我的院子,离上次取心头血,已经快两个月了。


    他站在床前,皱着眉头看我。我瘦得脱了人形,脸色灰败,眼神空洞,活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骨头架子。


    “又在闹什么脾气?”他的语气里是惯常的不耐烦,像看见个不听话的物件坏了,“若是为了上次罚跪的事,你偷盗御赐之物,本是重罪,小惩大诫,已经是看在……”


    “出去。”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没有一丝波澜。这三个字,用尽了我此刻全部的力气。


    他像是没料到我会这样,愣了一下,似乎在我这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想找出从前那个会隐忍、会偷偷哭的沈清辞的影子。随即,怒气就涌了上来:“沈清辞,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


    得寸进尺?我连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什么寸和尺?这世间的尺子,量不出我心死的距离。


    他最终一甩袖子走了,带起一阵冷风,吹动了床幔。留下了一句:“简直不可理喻!”


    他走后没多久,苏浅语竟然也跟着来了。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桃红袄裙,领口袖边镶着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粉白,容光焕发。跟我这躺在床上、形销骨立、裹在素色被子里的人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姐姐这是何苦呢?”她挥退了云舒,独自走到我床前,脸上挂着那种怜悯又得意的笑,那笑像淬了毒的针尖,“为了吸引言深哥哥的注意,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值得吗?”


    我懒得理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鼻子里全是她身上那股甜腻的花香,引得我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她却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在床边坐下,那昂贵的衣料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她压低了嗓子,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姐姐,你知道吗?那东珠,其实是我自己扔的。帕子,也是我故意偷来包上去的。”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她。我的目光沉静,却让她的笑容僵了一下。


    她凑近,用耳语的音量道:“昨夜言深哥哥还嫌我绣的鸳鸯眼睛太凶,我就说,是照着姐姐的模样绣的。”她轻笑一声,指尖在我腕侧一道旧疤上刮了刮,“这疤该再深一点,才像被抛弃的野狗。”她的话轻轻柔柔,却字字像刀子,凌迟着我仅剩的那点尊严。


    我攥紧了藏在被子里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掌心的那点钝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还有啊,”她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畔,带着那令人作呕的香气,目光恶意地扫过我的腹部,“你偷偷看大夫,喝安胎药,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直坠进了无底深渊。


    “可惜啊,”她轻飘飘地说,像在宣布一个早就写好的结局,“你这个野种,言深哥哥,他根本不想要。”“野种”两个字,她咬得又重又清晰。


    话音未落,她突然伸手,在我手臂内侧最嫩的那块肉上,狠狠掐了一把!力道之大,那尖锐的疼痛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麻木的神经,让我痛得瞬间蜷缩起来!


    同时,她自己也像是被一股大力猛地推了一把,惊叫一声,向后踉跄几步,故意撞倒了一旁的花架!


    “哐当——!”花瓶摔在地上,砸得粉碎,瓷片四溅。有一片甚至擦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


    “啊!姐姐!你为何推我?!”她立刻哭喊起来,演技逼真,眼泪说来就来,“我知道你恨我,可你也不能……不能伤害我的孩子啊!我肚子里,也有了言深哥哥的骨肉啊!”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小腹,好像那里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去而复返的顾言深冲了进来,正好看到苏浅语跌坐在地、梨花带雨的一幕,以及我蜷缩在床上面无血色的样子。


    “浅语!”他脸色骤变,几步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浅语扶起来,紧紧护在怀里,看向我的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那目光里的憎恶和狠戾,几乎要将我千刀万剐,“沈清辞!你这个毒妇!你自己留不住夫君的心,竟敢伤害浅语和她腹中的孩子!你简直罪该万死!”


    我看着他,看着他对苏浅语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呵护,再想到他书房外那句“自寻死路”,只觉得眼前这一幕荒谬得可笑。嘴角想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却僵硬得动弹不得。


    原来,爱与不爱,如此分明。


    他的孩子,由苏浅语怀着,便是无上珍宝;由我怀着,便是“野种”,是“自寻死路”。


    剧烈的情绪像狂涛骇浪拍打着我的神智,连日来的心力交瘁早已将我掏空,苏浅语那狠毒的一掐,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腹一坠,像有人攥住肠线往下拽。温热的液体顺着腿根滑到脚踝,在绣鞋里积成一小洼,我低头,看见鞋尖绣的梅花被血泡成深紫,像早春的残萼。


    一股温热的暖流,决堤般涌出!迅速濡湿了裙裾,渗进身下冰冷的锦褥。那温热,是我孩子……最后的体温。


    我知道,完了。


    我的孩子……保不住了。


    意识在剧痛和冰冷中沉沉浮浮,耳边是他们嘈杂的声音——苏浅语假惺惺的哭泣,顾言深愤怒的斥骂,下人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我躺在冰冷的绝望里,身下是不断漫延开、温热又黏稠的猩红,浸透了层叠的衣衫,在床上漫开。那红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窗外,不知是谁家在放烟花,大概是庆祝苏浅语有孕吧?那烟花炸开的每一声钝响,都像是在为我和我那没福气见面的孩子敲丧钟。绚烂的光,偶尔透过窗纸,在我眼前投下短暂而虚幻的光影,旋即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那晚,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也彻底杀死了,那个曾经对顾言深抱着幻想的沈清辞。


    当身体里最后一点温热,都随着那鲜红流尽,我的心,也彻底变成了一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丝毫光亮。


    只剩下恨。


    冰冷的、潮湿的、疯狂蔓延的恨意,像井底最顽强的苔藓,从废墟里滋生出来,爬满了心底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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