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大伯这人,性子闷。”林老头开口,“当时你大堂哥被拉去矿上,他在李管事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膝盖都磨出了血,也没能把人换回来。”
陆汀驰的脚步顿了顿:“李管事?”
“就是矿上的监工头,王员外的远房表侄。”林老头啐了口唾沫,“仗着有人撑腰,在镇上横行霸道,去年还强占了张寡妇的两亩水田。”
说话间已到玉米地,青纱帐般的玉米秆里,微驼的中年汉子正弓着身子在浇水,汗湿的粗布褂子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骼。听见脚步声,他直起身回头,看见林老头旁边的陆汀驰时。
“砚…… 砚舟?”声音发着颤,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大伯。” 陆汀驰走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水瓢,“我来。”
林大伯连忙说不用,见拗不过陆汀驰,最终只化作句“好”。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三匹快马卷着尘土往村里冲,为首那人穿着衙役服饰,腰间的鞭子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林大伯的脸瞬间白了,拽着陆汀驰就往玉米地里钻:“是矿上的人!快躲起来!”
青纱帐密不透风,热气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陆汀驰透过玉米叶的缝隙望去,见那几个衙役在村口勒住马,正跟个穿蓝布衫的汉子说着什么
“他们肯定又是来抓人去矿上的。”
忽然拉着陆汀驰急切的说:“砚舟,你不能在家久待,不然也会拉你去的”
陆汀驰低声道:“好,大伯别担心”
日头爬到正头顶时,陆汀驰和林大伯踏着晒得发烫的青石板进了院。
厨房里,江知渺正蹲在灶台前择菜,青布围裙系得妥帖,露出的手腕细白,握着菜刀的样子却格外利落。案板上的萝卜被切成匀匀的细丝,刀刃碰在木案上发出 “笃笃”声,混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响。
他倚在门框上看了片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没想到大小姐干起活来倒是利索,原还想着找个由头让她歇着,免得帮倒忙,如今瞧着她手腕翻飞没有半点生疏的样子,倒觉得先前的担心多余了。
“回来了?”江知渺抬头时,额角沁着层薄汗,鬓边的碎发被蒸得微卷。
陆汀驰走过去替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松木,火苗“腾”地蹿起来,映得她脸颊发红:“累不累?我来吧。”
“这点活算什么。”她笑着往锅里撒了把葱花,香气瞬间漫了满院,“在这里生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话音刚落,院外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汉子们的吆喝和孩童的嬉闹,陆汀驰闻声往外面走去
打头的是大嫂,她挎着个沉甸甸的竹篮,篮沿坠着串红辣椒,里面装着刚从地里摘的黄瓜、南瓜,见了陆汀驰,脸上堆起憨厚的笑:“这位就是砚舟吧,快进屋歇着。”
紧随其后的二哥扛着把锄头,肩上搭着件被汗水浸透的蓝布褂子,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嗓门洪亮得像敲锣:“听说你回来了,我特意跟工头请了半个时辰假,回来瞧瞧。”他身后的二嫂抱着捆刚割的韭菜,见了陆汀驰笑着说:“砚舟长得可比家里所有人都要俊俏呢。”
三哥背着个竹篓,里面装着些枯枝,想是从山上捡的,他性子沉稳,只是朝陆汀驰点了点头,道:“回来就好。”三嫂挎着的竹篮里装着新摘的茄子,紫莹莹的泛着光,她手脚麻利,刚进院就往厨房走:“我来烧火,让弟妹歇会儿。”
走在最后的是四哥,四哥笑着拍了拍陆汀驰的肩膀:“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四嫂跟在旁边,怀里抱着个襁褓,里面的婴儿睡得正香,她轻声道:“路上听说你回来了。”
陆汀驰挨个和他们打了招呼,指着江知渺介绍道:“这是清梧,我媳妇。”
江知渺笑着一一叫了众人,声音温软。
大嫂把竹篮里的菜往灶台上放,“快别忙活了,进屋歇着去。”
“小叔!”两个萝卜头像刚出笼的小麻雀,呼啦啦涌进院,领头的是二堂哥儿子林泽,举着根沾着野莓的树枝,跑在最前头。后面一个小女孩是三堂哥的女儿林奚,两个孩子都往陆汀驰跟前凑,怯生生地叫“小叔”,到了江知渺面前却都放了胆,围着她的灶台转圈圈。
“小婶,你切的土豆丝比我娘切的细!” 梳两条辫子的小姑娘,扒着灶台沿,眼睛瞪得溜圆。
“细的入味!”江知渺从蒸屉里拿出个粗面窝窝头,掰了半块递给她,“尝尝?”
小泽也吵着要尝尝,虽然是粗面窝窝头在平时也是很少吃到的。
小泽举着野莓道:“好看的婶子”,这个给你。”陆汀驰站在一旁看着,忽然觉得命运还挺神奇的,把他们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牢牢系在了这方小小的农家院里。
开饭时,八仙桌被搬到葡萄架下,粗瓷碗里的豆角冒着热气,鱼汤也被炖的奶白,上面还飘着翠绿色的香葱,粗面窝窝头堆得像小山,孩子们吃得脸颊鼓鼓。
林奶奶拍了拍江知渺的背:“我们砚舟真是好福气,娶的媳妇不仅模样好,手脚还这么勤快。”她转头看向陆汀驰“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别让她受委屈。”
陆汀驰脸红了红脸应道:“哎!”
吃过晚饭,暮色已漫进院角的石榴树。大嫂收拾着碗筷,孩子们打着哈欠被各自爹娘领回屋,喧闹了整日的院子渐渐静下来,只剩灶房的火还亮着暖黄的光。林奶奶拄着拐杖在前头引路,带着陆汀驰和江知渺往西北角的厢房走
厢房的木门被推开时,带着股淡淡的皂角香。屋里收拾得干净,靠墙摆着张旧木床,被褥是新浆洗的。
“这间房从知道砚舟要回来时就收拾出来了,”眼角盛着笑意,“被褥都是你三嫂新做的,不知道你们住得惯不惯。”
江知渺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见窗台上还摆着个竹编的蛐蛐笼,想是哪个孩子落下的,笑着说:“奶奶费心了,我们自然住的惯。”
“住的惯就好,清梧你先屋里头歇息会,我跟砚舟说会话”
“好”江知渺笑着回应
林奶奶拉着陆汀驰的胳膊往院里走:“你爹…… 他在京都这些年,过得还好?”她的声音带着些微微颤抖。
陆汀驰扶着她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坐下,从怀里摸出个沉甸甸的钱袋子给林奶奶
“父亲当年流亡到京都,被勋贵人家的老夫人捡了去,给小公子当了书童。他跟着小公子读了些书,后来在府里的绸缎铺当了账房,日子……还算能过。”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他总念着家里,身子骨也一直不好,才叫我回来看看二老,这点银子不多,是他的孝心。”
林奶奶的眼泪“吧嗒”掉在银子上,赶紧用围裙擦了擦:“傻孩子,家里哪需要他惦记…… 他心里记着就好。”她摩挲着银子边缘。
夜色愈黑时,江知渺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包袱,里面整齐码着各色物件:给大嫂的是块桃红色的细布,边角绣着暗纹;二嫂和三嫂各有一盒胭脂,是云溪镇最时兴的蔷薇色;给哥哥们的都是一块新布料子。给爷爷的则是一坛子酒,给奶奶的是一个素银簪子,给小孩们的是一些糕点零嘴和布料。
“这些是在钦州城里买的,不值什么钱,”她笑着往众人手里递,三嫂捏着胭脂盒,指腹蹭过光滑的釉面,不好意思道:“弟妹刚进门就这般费心,我们都没给你准备什么……”
“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江知渺笑着拉住她的手,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农家小院,竟还挺温馨的。
夜深了些,两人都洗漱完,木门“吱呀”合上时,院外的蛙声忽然远了,只剩两人的呼吸,床上蓝布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床沿描出道银亮的线。
陆汀驰的目光在床榻上顿了顿,耳尖忽然发烫“我打地铺吧。”
江知渺刚取下木簪,闻言回头看他,碎发垂在颊边:“院里的柴堆看着都潮,地上怕是更湿,夜里还会降凉。”她指了指床尾叠着的薄被,“况且就这一床被子,你拿了我怎么办。”
陆汀驰听她这话倒是有点窘迫“那怎么办?”
“睡床啊。”江知渺忍着笑,陆汀驰的喉结滚了滚,刚要说话,就被她抢了先:“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比姑娘家还扭捏?”她往床里挪了挪,拍了拍外侧的被子,“我不介意,你夜里老实些便是。”
陆汀驰还是站在原地没动,直到江知渺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他才磨磨蹭蹭的贴着床沿坐下,后背挺得像块门板。
月光很亮,江知渺能听见他屏住呼吸的动静,忍不住往他那边挪了挪,被褥摩擦发出细碎的响:“你这般拘谨,倒显得我像占你便宜的登徒子。”
陆汀驰猛地侧过身,却在看清她鬓边的碎发时又顿住,声音压得极低:“我只是怕…… 唐突了你。”
江知渺不在意的道:“任务在身哪能讲究这些。”
说完江知渺背对着他侧躺,不再理会。陆汀驰僵了半晌,终是慢慢躺下,却悬着半条胳膊在床外,生怕碰着她。直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转醒,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她腰间,而她的发梢正缠着他的衣口,他悄悄将手臂收回来,替她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