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广阔的柳巷内,车轮滚滚,宋府马车徐徐前行。
宋谨掀开车帘。秋风吹拂柳条,呼呼作响,也撩起他额前的发丝。
马车途径几棵半秃的柳树,树上大半柳条被粗暴砍断,挂着几枝残肢在风中摇摇欲坠。秋风一吹,又倒下一根。
又是她留下的痕迹。
后厨的火烟,残破的腹罗草,成精的柳树……宋谨默默放下帘子,慨叹自己再次错过一场好戏。
她自以为能做到滴水不漏,殊不知,在她未曾察觉之时,他知道她的秘密,他在帮她保守秘密。
他欣喜,就好像二人的关系,在她浑然不知时,他不动声色拉近了一寸。
不够,远远不够。
苍仁曲,我想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
马车停稳,宋谨刚入府门,宋德的侍从便迎身上前:“公子,您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
“好。”宋谨简单应了一声,手里揣着从东市书集淘来的几本好书,正好顺道去书房。
宋德虽解了他的禁足,态度却依旧冷淡。他心知,宋德不会无故跟他和好,此刻寻他,定然是又遇到了棘手之事。
“尹叔,你可知父亲找我何事?”宋谨望向身边的侍从。
尹叔伺候宋德身边多年,也是看着少爷小姐长大的老人,心眼儿跟明镜似的,他一向认可宋谨的才干,曾几度向他借书供自己孩子学习,对他自有几分回护。
他压低声音:“应与太子殿下有关,老爷神色平和,估计不是什么要紧事。”
“哦,那看来他不生我气了。”宋谨语气淡淡。
“嗨哟,谨公子,老爷怎可能真的怪罪于您?他肯将太子的重任托付于您,代表他一直很重视你。您只要性子别太轴,将来宋家还不得靠您撑起来?”
尹叔滔滔不绝唠叨了一路,宋谨始终未置一词。
尹叔了解公子脾性,公子思索之时从来都不说话,便说明自己的话,至少他听进去了一些。
书院秋景如画。
枫影染红了水面,枫叶飘零,曲水汀步落满朱印,跨越一弯曲桥,便到了枫影水榭。宋德独立其间,正欣赏着秋色。
“谨儿,你来啦。”宋德朝尹叔招了招手,尹叔即刻退出水榭。
“父亲找我何事?”宋谨将书置于案头,不经意一瞥,桌案上摊着他上次宴席时呈给太子过目的账本。
一片枫叶空游水面,漾开圈圈水纹,揉碎了宋德在水中的倒影。
“不是什么要紧事。想必你早已知晓,宴席下毒之人是陆奇。虽然那晚他从旅贲军手里逃脱,不过第二天,就被人扔在了都督府门口。”
宋谨走到父亲身边,水面倒影二人并肩的身影。
“他有交代什么吗?”
宋德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广厦楼已对他剜目断舌,想必是为绝后患。既然种种线索皆指向他们,殿下也只能了结此案。”
宋谨凝望一潭清水,反思道:“此事是我疏忽,阿奇是我带入府中的,未料他竟是广厦楼的人。日后我必当对身边之人逐一细查。”
宋德语重心长地加以教导:“是了,你性子缜密,不该有此疏忽。那日陆奇竟出现在曦儿院子,她不会武功,万幸她机警拆穿了陆奇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此次没有计较你诬陷之责,你以后更当护她周全,保她平安。”
宋谨与水中倒影对视良久,倒影勾起一抹笑容:“......是。”
宋德说久了,回身落座,端起温度恰好的茶饮了一口。目光扫过案头账本:“账目太子已经过目完毕,你做得很好。那日宴席,你也听到了,王上欲裁减边防军费,充入国库。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想法,将这部分资产……妥善安置于他处?”
宋谨驻足在他面前,从容分析道:“此事我已思虑多时。这笔资产数额之巨,堪比边、容二州五年税入。如今万邦技术停滞数十载,而交州乃创新最盛之地,任何发明创新,皆需巨额投入。若将这笔资产用于鼓励发明、推动技艺革新,长远之利,不可估量。”
宋德一点就通,毕竟他在交州任职多年,深知宋谨言中之意。技艺革新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周期一长,其中可操作余地自然就大,油水自然少不了。
“不愧是我儿,此计甚妙,回头我便呈报太子。谨儿,你有如此才干,为父定当重用你。说吧,可有什么想要的?”他朗朗笑道。
宋谨不为所动,反而神情严肃,字字珠玑:“父亲,我别无所求,且还是那句话,钱财取自于民,应回馈于民。创新利民千秋,若中饱私囊,故贪得一时私欲,终将损人害己,遗祸无穷。”
宋德笑容微僵,淡定呷了口茶:“……谨儿,你觉得这院子美不美?”
碧水蓝天,秋风阵阵,光影游动,雕栏玉砌,枫红成片,皆框于月洞之中,如诗如画。
宋谨承认道:“当然美。”
宋德目光转向外面的景色:“此地曾是文武八星汇聚的风水宝地,花重金都求不得;这座水榭的一砖一瓦,请用了万邦身价最高的工匠打造;外头那三棵枫树,乃是容州传闻中四季长红的宝树,一株千两,单是每日的护养费用就抵得上一个侍从半年的薪俸。”
他举起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端详着:“这盏茶杯,来自崇州纸蝉玉,十年方得一窑,杯中茶水,取自鲲寿藤百年甘露,向来只供王公贵族。”
宋谨不语,只听宋德循循善诱:“我若不做这些,何来宋家今日光景?你既有此显赫出身,能见到如此美景,安享如此生活,不思量如何守成发扬,反倒终日质疑根本?落在旁人眼中,定要笑你不知好歹。”
最后,他冷漠地将茶水泼在地上。
宋谨面无表情,依旧沉默不言。
父子二人僵持之际,尹叔走了进来,恭声道:“老爷,小姐来了,正在门外等候。”
听得女儿来了,宋德眉目即刻舒展,抬手示意道:“让曦儿进来。”
宋曦满面春光,迈着愉悦的脚步走了进来:“父亲!听说您在这里,我就来了。诶?阿谨也在,真是巧了。”
“嗯。”宋谨应了一声,退却两步,给她让了条道。
“找我做什么?”宋德将茶盏置于桌上,语气温柔。
宋曦大方落座,又审时度势为父亲沏了新茶,向他撒娇道:“父亲。女儿前几日我在都督府看上一个军卫,想将他招进府里,做我的贴身侍卫。”
宋德舍不得说重话,只能面露无奈:“太子开始对你另眼相看,你倒还想着玩闹?再说了,我特意为你请了萧武署的高手,连萧司马都认可她的身手,难道还不够护你周全?”
宋曦撅了撅嘴,声音愈发软糯:“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嘛。您就放心吧!在太子面前我一定规矩行事。”
宋德面不改色,将茶盏递到嘴边:“我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十有**就是成了。
宋曦欢声雀跃:“谢谢父亲!”
宋德瞟了一眼矗立在旁的宋谨,对宋曦道:“你院里的人都快挤不下了,管起来费心费力,反观谨儿这边冷冷清清,你何时挑几个稳妥的拨去他那儿,省得你操心太过,他身边也有人照应。”
宋谨躬身谢道:“多谢父亲好意,孩儿平日简淡已成习惯,身边不需多人伺候,一两个足矣。”
宋曦眼尾轻挑,口头依然保持和气:“阿谨,别这么客气。你院里缺的就是对主子忠心耿耿的手下,而我从不担心这些。正好你少了个人,不如我让阿曲伺候你好了,瞧着你对她挺感兴趣。”
宋谨略显诧异:“她身手出众,阿姐竟如此爽快让予我?”
宋曦嫣然一笑,语气理所当然:“我这不是新得了个都督府的侍卫嘛?若两个高手都随我,终将有一个难以尽展其才。正因阿曲身手好,一人可抵数人,有她随你左右,绰绰有余了。”
宋德静听姐弟俩的对话,直至喝完整盏茶,他对宋谨吩咐道:“行吧。既然是萧武署出来的,总不会出了岔子。谨儿,就让阿曲伺候你吧。”
宋谨:“好。”
宋曦见他神色淡淡,忍不住调侃道“阿谨,你平日从不近女色,院里跟和尚庙一样无聊,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有什么癖好,这会儿放个姑娘进去,你多了解了解姑娘家,整个人总不会无趣了。”
宋谨:“……”
今日宋曦没有出府,苍仁曲陪同后厨的成姨去果园摘了一天石榴。回来的时候,她特意给小诗带了俩又大又甜的石榴。
小诗回屋,一眼看见自己桌边放着两个石榴,神色复杂。
“阿曲。”她唤了一声。
苍仁曲面色开朗:“今日我陪成姨摘了石榴,给你捎了俩,快尝尝看,可甜了!”
“小姐这边准备招个新侍卫。特让我传话让你收拾一下行李,择日去谨公子的院里伺候。”小诗一字一句像冰凉的水,泼灭了苍仁曲的热情。
苍仁曲愣住,马上一副难为情的表情:“啊……怎会如此……”
小诗加以询问:“你最近惹到小姐不高兴了?”
苍仁曲认真反省一通,语气变得柔弱可怜:“可能……可能因为前些天陪小姐去了一趟都督府,我……不小心冲撞到了司马,被她训斥一顿。”
“这样啊……”小诗将一个石榴分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宽慰,“别太往心里去。小姐还说了,如果以后你勤回来走动,会有机会回到她身边的。”
言外之意,是让她成为下一个陆奇吗?
苍仁曲顿时一笑,眼中放光,语气颇为感激:“放心好了,我不会忘记小姐对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