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屠:她以铁血覆山河》 第1章 阿曲 昭明二十五年秋,一年一度文试武举大比落下帷幕,金榜题名的喜报如春风传遍万邦。 秀止官府前的青石广场,专门横陈一座巨碑,碑面以鎏金阳文镌刻着本届的上榜名录。在这三百六十行皆以碑榜为凭的世道,能在这座碑上留痕,胜过钱权名利。 巨碑前人头攒动,苍仁曲默默看着上榜名录,听见路人议论纷纷。 “今年名次都在意料之中啊,光看姓氏都晓得他们来自哪家。万邦囊括九州四海,榜上尽让百家姓氏占光了。” “确实,大不如去年热闹,听说去年文武状元来自同一人,此人家世背景排在百姓之外,吊打所有王公贵族。” “都是些传闻罢了,去年提榜的名录压根儿没这号人!” “不是传闻呐!我姐去年入了武举终场,亲眼看见武举状元被王上下令缉拿,最后让萧氏拿了状元。” “啊,我记起来了,这事好像跟那桩暴敛的贪墨案有关,为首的苍家和许家都被满门抄斩了!” 苍仁曲心口一颤,思绪被拉回一年前的武举场上。 那日文试成绩一出,苍仁曲高中状元。此时武举终场正在比试,她便恳请王上许自己一场武举资格。 王上如她一愿,与考官们以看乐子的心态目睹她走进武场,与她较量的正是那年的武举状元萧择天。 苍仁曲仍然记得自己在场上的一招一式,记得自己震飞萧择天的兵刃,满场惊愕的目光;记得自己一剑横在他颈前他,他那怒火中烧的眼神;记得王上拍手称赞,考官宣布她夺得武举状元的声音;记得突然来了一名宫人,在王上耳边窃窃私语。 她尤其记得,王上听完之后怒火中烧,率领将兵将她重重包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压了下去…… “阿曲,人来了。我们走吧。” 苍仁曲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大步走在跟前,足足比她高出两个头。男人身着墨黑色劲装,结实的手臂用金线绣着醒目的"萧"字——正是萧武署的军卫标志。 “是,教头。”她点头道。 教头语继续重心长嘱咐道:“我知道你的实力,也明白你一直在等一个出头的机会,这次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还是萧大人亲自点名交给你的,你一定要好好表现。” 苍仁曲扯出一抹微笑,语气感激不尽:“多谢教头,我定不辱使命。” 这是苍仁曲蛰伏一年后的首次复出,她绝不能失败。 苍仁曲被监禁在萧武署已经一年有余,期间行动处处受制,此次任务于她而言是一个摆脱萧武署的不可多得的时机。 教头口中的“萧大人”,是她父亲生前至交,也是去年冒死将她从牢里救出的辅国将军萧良山。此次任务,萧良山亲自指派苍仁曲调查秀止宋家的私产,据说与她父母的死因密切相关。苍仁曲当时立即答应下来。 跟随教头的脚步,靠近官府大门,苍仁曲看见大门口处,一名姑娘亭亭玉立,正热情朝教头招手:“萧叔!这边!” “宋曦小姐。”教头朝姑娘恭敬抱了一拳,接着将苍仁曲举荐给这位姑娘,“这位是你的新保镖,是萧武署里同辈人功夫最好的打手,唤她阿曲便可。” 苍仁曲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学着教头向宋曦抱了一拳:“见过宋曦小姐。” 宋曦诧异,上下打量眼前这位个头年龄与自己差不多的姑娘,与身旁的萧教头这样的大块头相比,简直像个绣花枕头。 “萧武署不会在敷衍我吧?萧叔,能不能找个像你一样的,至少看上去更有安全感。” 萧教头下意识后倾身子,干笑两声解释道:“小姐此言差矣。你父亲特地嘱咐要寻身手厉害且平易近人的女子。阿曲的身子骨虽逊于平常习武之人,但是武功了得,甚至与我不相上下。” 见宋曦面上犹豫不决,一直盯着苍仁曲看,萧教头继续说道:“若找了像我这样的人,出现在太子宴席,恐怕没人敢找小姐搭话了。” 此话如一剂定心丸,宋曦像突然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对萧教头点头道:“好吧,既然萧叔都如此夸她,我肯定放心了。” 二人辞别萧教头后,宋曦吩咐贴身侍女去常逛的几家店铺为苍仁曲置办见面礼,自己则带着苍仁曲乘上马车,先行返回宋府。 马车内,香炉檀香袅袅,环境密不透风,加上车身颠簸,对于一个常年骑马乘风的人来说,苍仁曲一时不适应,不免头闷。 “我让小诗给你置办了几套时兴的衣裳和胭脂水粉。阿曲,到了府上,把你这身素净的行头换一换,以后跟着我,吃穿用度都要体体面面的。” 话如人言,宋曦确实身着体面,环佩叮咚、脂粉浓香。苍仁曲回忆起小诗的打扮,同样气质出众,尽管没有宋家小姐气派,单拎出来也以为是哪家的大户小姐。 然而苍仁曲从小家教严苛,习惯了清俭的日子,对身外之物格外敏感,下意识婉拒道:“多谢小姐好意。习武之人穿着简便,能更好地施展身手,保护小姐周全。” 宋曦淡淡反问道:“真正武功好的人,会单单因为服饰而束住手脚吗?” 看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不会。”苍仁曲从容回应道。 宋曦非常满意,夸赞道:“其实啊,阿曲长得眉清目秀,方才萧叔引见时,我险些看呆了神,简单收拾一下自己,都能与伊人巷的花魁平分秋色。” 苍仁曲有些不好意思:“小姐谬赞了。” 宋府位于秀止东南,是全城风水最好的方位,背靠如山,融江环抱,附近城街繁华,自宋德上任秀止府尹以来,当地从无生过大灾大难。 马车踏入宋家地界。宋府占地广阔,府墙隔于街市,一路延伸至人烟稀疏的柳巷,这一片柳林都是宋家私产。每逢柳树成荫的时节,宋德便开放此地,供游人踏青赏景。 苍仁曲登下马车,朱门敞开,她跟随宋曦踏入宋宅,视野豁然开朗。 天光如瀑,倾泻在一片阔大青石铺就的广场,广场两侧巍然肃立两列石像生。视线沿着庄重的石阵延伸,笔直的中轴线如同无形巨尺贯穿整个庭院,气势磅礴。 广场中央,矗立着两道身影。 一名青年身子挺拔,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剑锋所过之处,劲风扑面,拂过苍仁曲的发丝。身旁的武学师父已经向宋曦行礼,他仍然背对着她,浑然不知。 “阿谨,在练武呢。”宋曦抬高了声量。 青年动作一顿,立马甩下长剑,石板被划出“嘶啦”一声,他转身向宋曦行了个礼,冷冷扫了你一眼,飞速移开目光。 “阿姐。我在......” 宋曦突然打断他,向你热情介绍道:“这是家弟宋谨,去年武试和文试都拿了第十。” 苍仁曲正要行礼,却听宋曦突然对宋谨颐气指使。 “这是我新招的保镖阿曲,和她打个招呼。” “?” 在她一头雾水之际,宋谨已经行完了礼。 “阿曲姑娘。” “?!” 苍仁曲不敢托大,连忙弯腰与宋谨保持同一水平。 “见过宋公子。” 此情此景让宋曦大乐:“哈哈哈,你俩怎还演起‘夫妻对拜’来了?阿曲不必紧张,他不会介意的。” 苍仁曲霎时脸红,仓惶起身之余,与宋谨对视一眼,却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再转向宋曦之时,笑意全无,冷冷淡淡。 她颇为不爽,觉得自己被两姐弟戏耍了。 “阿姐这次怎么换了胃口,竟找了个女保镖?原先的保镖干活让你不满意吗?”宋谨调侃道。 宋曦嗤了一声,稍微收敛笑脸,语气有点冷:“还不是父亲的意思,说什么太子到访秀止,在宋府铺设宴席接风,有男子跟我在身边不合适,便让萧武署给我找了个女保镖。” “说的也是,还是父亲顾虑周全。” 宋曦突然笑眯眯转向你:“阿曲,我还没有见识过你的实力,去和阿谨过两招我看看怎么样?” 苍仁曲吓得后退半步,摆了摆手:“恕我惶恐,宋公子金尊玉贵,我下不了这个手。” 宋曦拉住她,毫不在意说道:“没关系,有我在,他不会介意的。” 宋谨左右看了二人一眼,突然开口道:“这样,阿曲不妨与我的武学师父过两招,也能间接证明自己的实力了。” 苍仁曲很无助,这位少爷居然也是个爱给人挖坑的主! 宋曦更是火上浇油。 “阿曲,可别丢了我的面子。” “是。”苍仁曲败下阵来。 输了他,失了宋曦面子,赢了他,失了宋谨面子——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讨好两个人。 苍仁曲考虑到自己目前是宋曦的人,还是一名新人,首秀当前,绝对不能让她失望。 宋谨的武学师父比苍仁曲高出一个头,面庞刻满风霜的痕迹,不怒自威。 二人抱拳行礼。 下一秒,武学师父突然出拳,打得苍仁曲措手不及。 她敏捷躲闪那一拳,未来得及还手,下一掌接踵而至。苍仁曲沉肘提腕,小臂格挡,手肘迅速撞击他的胸口。对方撤掌回防,顶住她的攻势,右脚不经意后退半步。 有破绽! 她身子下压,横腿一扫,对方下盘竟然毫不设防,就这样轻而易举被绊了一跤,简直犯了习武之人最基本的错误。 武学师父立马乱了阵脚,苍仁曲来不及深想,腰马合一,奋力使了个过肩摔,将对方狠狠摔在地上,吓得宋曦惊呼一声。 苍仁曲惊魂未定,冲他抱了个拳。 “承让。” 宋曦对她刮目相看,拍手叫好:“阿曲好厉害!竟没想到你力气这么大!” 武学师父在苍仁曲的搀扶下起身,惭愧地向宋谨低下头:“实在对不起,公子。” 宋谨没有理会,而是对苍仁曲淡淡说道:“阿曲姑娘武力非凡,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公子过奖。” “那当然,她毕竟是我的保镖。”宋曦高兴地挽住苍仁曲的手臂,与宋谨拉开距离,“阿曲,我们走。” 苍仁曲回眸看了二人一眼,欲言又止,没想明白宋谨的武学师父为何要给自己放水,却已经被宋曦拉走老远。 宋谨目送二人远走的背影逐渐出神,直至耳边传来他武学师父的疑惑:“谨公子,方才我的表演可还行?” 宋谨瞳孔微颤,下一秒恢复如常,颇为无奈:“于叔,你的破绽太明显了,在场也只有阿姐没看出来。” “不是你让我对她下手轻点吗?”于叔活动了一下被摔疼的筋骨,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回头你自个儿跟她解释去吧。” 宋谨的目光又一次投向苍仁曲离去的方向,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第2章 宴席 夜晚,宋谨在书房整理着明日太子可能会过目的账本。 作为私生子的宋谨,去年他在文试武举崭露头角,赢得父亲宋德的正视,而宋德赏他的头一件事,便是将这桩脏活交到他手里。 账本详尽记录宋家近一年来是如何清洗太子在边、交二州的资产,其中包括将苍仁曲父母定为“贪墨”国库财产之罪的所谓罪证。 书页翻动间掠起微风,桌案烛火轻轻摇晃。 宋谨指尖逐一核对着数目,原都是他习以为常、日复一日的差事,今夜却只感觉枯燥乏味。 不知何种心理作祟,他的记忆时不时闪回去年的文试考场上,那道与他擦肩而过的身影,今日再度相见,依然清晰如昨。 夜深了,不知道她睡了没有。 此时此刻,苍仁曲站在宋府最高的屋檐上俯瞰,将整座府邸的格局尽收眼底。 宋府围墙高耸,四角设有更楼,中轴线上,三进院落由南至北依次展开,纵深三百余步,讲究“前堂后寝,左文右武”。 她记下这里所有一草一木,脑海里逐渐浮现一张清晰宋府的版图,直到夜深人静,房群灯火烬灭,凉风呼呼灌耳。 仅有一处,东跨院的书房还亮着灯,在寂夜里支起一盏明火。 苍仁曲疑惑,究竟谁大晚上的还不睡觉? 她打了个哈欠,快速跃下屋檐,前去一探究竟,打算“拜访”完那位熬夜的人就回房睡觉。 书院寂寥,苍仁曲翻过院墙,远远看见亮光处,一名侍卫正独守书房门口,昏昏欲睡。 她穿梭于假山和树影之间,摸黑前进,脚底忽然搓到了什么东西,扯出一声脆响,惊动了门口侍卫。 “嗯?” 苍仁曲立即抬脚,拿起踩到的东西,快速躲进身旁的假山里。 书房忽然灭了灯,有人打开了门。 侍卫点灯,为那人照路:“谨公子。” “走吧。”宋谨却见侍卫面色迟疑,问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曲水亭那边有动静,估计是哪里来的夜猫子。”侍卫禀报道。 “夜猫子?”宋谨迟疑一瞬,心底涌起一丝兴奋,先侍卫一步走向曲水亭,“走去看看。” 侍卫急忙跟上:“公子小心,别踩到地上的书。” 灯火趋近,照亮宋谨半边脸庞,眉骨突出,投下的阴影割裂暖光,眸色晦暗难辨,徒增冷意。 借助微弱的灯光,苍仁曲看见自己方才踩中的东西——是一本书,同时地上也有很多摊开的书本,像有人走几步丢一本,显得散乱无序。 侍卫小心避开地面的书籍,不免吐槽道:“公子,你不想这些书放在书库积灰,交给我处理掉便好,没必扔在地上到处都是。” “我可没说要处理这些书,白天这里阳光好,让它们多晒晒太阳。”宋谨盯着地面的书本,左顾右看,“若没有这些书,你怎知有夜猫子进了书院?” 苍仁曲:“……” 宋谨行至假山旁边,离苍仁曲仅一壁之隔。 忽闻一声猫叫,他循声抬头望去,一只黑猫立于假山上,双眼圆睁,正静静注视着他。 下一刻,黑猫转身跳下假山,消失在他视线中。它正要往假山里面躲,惊觉里面居然还有一个人!吓得它立即撒腿跑开。 苍仁曲摒了口气,听见宋谨失望地叹了口气,声音穿透石壁,像在她的耳畔呼吸:“一无所获,我们走吧。” 灯火渐远,有惊无险。苍仁曲原想将书本归还原位,发现封皮沾上自己的鞋印,只好先带回自己屋子。 次日一早,小诗拉着苍仁曲起床梳妆打扮。 昨日在管家安排下,苍仁曲恰好与侍女小诗同住一屋。 按照宋曦要求,小诗给苍仁曲添置了许多新东西,也给自己买了新衣,都记在了宋曦账上,这点花销对于财大气粗的宋府来说不值一提。 苍仁曲换上一身新裁的竹青色长衫,将称得上暗器的头饰插入发间,简单打扮了一下自己,自我感觉符合宋曦眼中的"体面"标准。 作为保镖,她不必近身侍奉宋曦,只需确保她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安然无虞。 酉时开席,未时,宋府便已经门庭若市。 入府之前,萧教头已经给苍仁曲做过功课。此次接风宴不光有太子到场,交州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齐聚宋府,多是与宋德利益攸关之辈。 宋曦丝毫不怯场,游刃有余地与这些人物打交道。 苍仁曲目睹宋曦在宾客间从容的模样,恍惚间想起了兄长许义歌,每次出席场合时,他也是这样理所当然撑着场面。 但凡有兄长出面的场合,苍仁曲只用出面打个招呼便可以躲起来。那时候的她沉迷文学练武,对人情世故根本不感兴趣,而父母总喜欢把“人脉”、“关系”等字眼挂在嘴边,一味要求她出面混个眼熟,兄长一味地替她兜底,她一味地逃过数“劫”。 应邀赴宴的一些人里,苍仁曲只听父母提及他们的名号,从未过问这些人的底细渊源,那时候的她也不感兴趣。如今“白手起家”,除了一身力气和读了点书的脑子,便再无依凭。她努力将那些名字与面孔一一对应,却如盲人摸象,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迷茫之际,苍仁曲忽然在宾客群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与其说看见,不如说这道身影在人群之中实在瞩目——高约七尺,利落的马尾垂于身后,肩宽臂硕,自带威严的气场。 萧择天——昔日手下败将,如今的交州都督司马。 苍仁曲不清楚此人时隔一年对她还有没有印象,但目前人多眼杂,最好他先别对自己有印象。 好巧不巧,苍仁曲身旁的宾客突然唤了一声萧择天,引起了他的注意。 萧择天闻声,转过身来。 苍仁曲见状,立即背过身去,差点径直撞上某人。 “怎么了?”那人扶住苍仁曲的肩膀,微微倾身,声音落在她的额前,“阿曲。” 苍仁曲猛然抬头,是宋谨。 不知宋谨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站在她身后多久,而且方才那一声毫无征兆的“阿曲”,如一颗石子砸入心水,荡起微波。 听着萧择天的脚步越来越近,苍仁曲下意识往宋谨身侧挤了挤,说道:“谨公子,这里人有点多,我给他们腾出点位置。” 宋谨自觉侧身让你经过,正好挡住了萧择天的视野,在她身后说道:“我正好也在寻个人少的地,跟我来吧。” 苍仁曲也想,奈何身不由己。 “我不能离曦小姐太远。”她抱歉道。 “我知道,跟我来吧。”宋谨再度发话,这次不等你回应,他先行一步。 苍仁曲只好跟上宋谨,两个人站在相对人少的地方。 宋谨挑选的位置对她来说刚刚好,既不引人注目,又能照看宋曦,还能围观整个场面局势。 苍仁曲看到宋谨只向主动寻他的宾客简单打个招呼,除此之外,他像个局外人一样与她静静围观现场,置身事外。 “谨公子为何不与宾客多叙几句?”苍仁曲问道。 “有阿姐在,用不着我出面。”宋谨答道。 简直与苍仁曲当时应付父母的话术如出一辙。 她回忆起父母的唠叨,现在总算明白他们的良苦用心。 “多与人打交道是极好的。既能磨炼心性,日后也能像曦小姐那般独当一面。” 宋谨沉默半刻,说道:“那样的话,阿姐会不高兴的。” 他的回答出乎苍仁曲的意料。 “嗯?为什么?” “她不喜欢爱出风头的人。”宋谨回答道。 苍仁曲:“……” 她虽刚入宋府一天,却足以见得宋曦在府上的地位举足轻重。宋曦性子主动,凡她所想,诸事皆能绕她而行。这般众星捧月的人物,竟然在意宋谨抢了她的风头? 苍仁曲不禁好奇,这位谨公子,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谨公子,太子到了。”宋谨身旁的侍卫提醒道。 很快,宋谨掠过她涌入人群,找到了宋曦,一同随在宋德身后去恭迎太子。 大堂外,两侧军卫开路,隔绝所有人数米有余。四名侍女左右拥护一名身着玄色华服的男子前行,华盖随行其后。 那名男子便是当今太子顾岁吟。 苍仁曲记得,她在准备文试期间,父母终日将顾岁吟挂在嘴边,他的名号都快磨出苍仁曲的耳茧了。 不过,他们并非要为女儿立榜样,相反,顾岁吟从未参加过文试武举,王上让他直接参管边容二州的军政——正好是她父母各自的辖地。 自建朝以来,万邦子民邦无论何种出身,都必须经过文试武举才能入朝为官,王上此举显然背离初衷。她父母连番上奏,却只换得王上故作糊涂。 她父母眼里的顾岁吟对民生百态可以说一无所知,小至庄稼农作、市井商贸之细节,大至关乎百姓温饱的漕运粮价、边疆屯田之策。他徒务虚名,专攻权术制衡,为博君心,习惯在政绩奏报粉饰太平。 苍仁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苍许两家唯一的关联,只有父母姻亲,而顾岁吟曾与她的父母共事——她的父亲来自许家,她的母亲来自苍家。 不敢笃定顾岁吟在这场变故扮演了什么角色,说不定他了解其中内幕。 顾岁吟着享受众星捧月般的待遇,成为宴堂的座上宾。 宋德特意将宋曦安置在自己身侧,父女二人独占离主宾最近的尊位,位于一人之下,凌驾于满堂宾客之上。 宋谨的座次稍逊一筹,被安排在宋德对面。这个位置虽不显赫,恰能将苍仁曲的身影尽收眼底。 宋德设宴本为将宋曦引荐给顾岁吟,与宋谨毫不相干。 宋谨悠然自斟一杯茶,本能看了一眼苍仁曲,她的笑容依旧温和,只听宋德对顾岁吟奉承道:“去年殿下揭发容州刺史与边州都护勾结贪墨国库一案,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魄力,当真后生可畏啊。 第3章 作恶 宋谨顿了一下,将茶水一饮而尽,茶杯脱离视野,对面的苍仁曲完全换了一副面孔——冷若冰霜,眼眸阴晦,死死盯着主座的顾岁吟。 顾岁吟举起一杯酒,朝宋德谦虚敬道:“此事能成,多亏宋府尹相助,容某借这杯酒,谢过府尹成全。” 宋德与宋曦双双举起酒杯回敬。宋德表现惶恐:“诶哟,殿下,这我可万万担待不起。” 双方一饮而尽。 顾岁吟放下酒杯,侍从即刻躬身斟满。他撑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宋曦,对宋德说道:“苍许二家皆已伏诛,其所贪巨款,至今仍有五成未归国库。这一年里,陛下时时惦念着这笔账。” 宋谨盯着苍仁曲的一举一动,看见她不动声色取下一枚发簪,攥紧在手里。 以她的实力,这个距离足以瞬间取走顾岁吟的性命。 “阿谨。” 宋德忽然唤了宋谨一声,逼他视线不得不从苍仁曲身上移开。 “你如何看?”宋德问道。 情急之下,宋谨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向顾岁吟禀明道:“殿下,尚未入库的银两原为苍州军饷,现多数拨交州军使用。因岛州近年屡犯交州沿岸,交州虽向朝廷请饷却久无回音,只得暂借此款,以应军需。” 这个回答全在顾岁吟意料之中,他的指尖轻轻叩打桌面:“嗯,父王委任我为交州都督兼长史。依他的意思,筹备军资不需如此大动干戈——他怕这所谓“军费”,早已落入某人私囊。” 宋曦插道:“正好,交州都督司马也在场,可以请他来向殿下说明情况。” 萧择天正在外堂应酬,顾岁吟的侍卫将他请了进来。如宋谨所料,苍仁曲看见萧择天过来,暂且回避了。 宋谨暗自松了口气。 这时,宋德派人过来,在宋谨耳边说道:“公子,吩咐请您即刻前往书房,将账目明细整理妥当,呈交殿下过目。” 一句话的功夫,宋谨发现苍仁曲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不见踪影。 “我知道了。”宋谨立即起身,快步离开席间。 宋谨的贴身侍从紧随其后,见自家公子迈出大堂,竟朝书房相反的方向走。他快步上前提醒道:“公子,你去哪里?书房不在那边。” 宋谨冷脸,没有理会他。 侍从不敢多嘴,乖乖跟在宋谨身后。 宋谨一路上左顾右盼,似在寻找什么东西,却始终未唤侍从相助。侍从几番欲言又止,静观其举。 宋谨顿住脚步,嗅了嗅鼻子:“这个气味…腹罗烟。” 他循着气味源头,朝后厨方向走去。 “公子!后厨有黑烟,似乎起火......诶!公子别冲动!”侍从话没说完,看着宋谨一股脑冲进后厨,拦都拦不住。 宋谨跑得急,迎面撞上一位正端着木盆走出厨房的妇人,他眼疾手快,堪堪接住险些坠地的木盆。 那名妇人惊奇呼道:“小谨啊!你怎跑这儿来了!” 妇人挡在门口,宋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成姨,里面发生什么事了?” 成姨摆了摆手,干笑两声:“刚才柴火烧得旺,差点把菜烧毁了!没事!已经灭了!” 此话一出,宋谨眉头紧皱。 “我进去看看。” 成姨被撞一个踉跄,险些磕在门角上: “哎呦!我开玩笑的!你放心吧!菜都没事!不耽误上席!” 厨房烟雾缭绕,辣眼呛人。 厨房佣人刚灭完火,手忙脚乱之余,听见有人唤了一声 “谨公子”,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向宋谨行礼问好。 侍从捂住口鼻,被熏得睁不开眼:“咳咳,公子,我们快些离开吧。” 宋谨不停咳嗽,目光扫过灶台上完好如初的佳肴,随即走向柴堆,信手拈起一根木柴。木柴表面还沾着细碎的草泥,他轻捻片刻——果然是腹罗草。 腹罗草——宋府随处可见的一种赏景植物,源自边州,极易生长。 腹罗草油脂丰富,燃烧时产生的烟雾略带苦味,一旦人吃下被腹罗烟熏过的食物,会在体内化作剧毒,轻则三天内全身酸疼,若食物受烟过久,重则毒侵骨髓,导致脏腑溃烂,痛不欲生。 “成姨。”宋谨放下木柴,搓掉指尖的草泥,状似随意问了一句,“阿姐的人有没有来过这里?” 宋曦的手下各个扮相精致,与寻常侍从相比,很难不令人印象深刻。 成姨一下就想起来了,积极回应道:“诶!有的有的!方才确实有位瞧着眼生的姑娘进来,说是曦小姐想吃水果。后厨油烟甚重,我怕脏了她的衣裳,便让她在门口候着,替她挑了一些曦小姐爱吃的水果。” 宋谨心想,果然是她。 “上菜了上菜了!都杵在这里干什么!”一声吼叫由远及近,管事满脸怒容踏入厨房。 管事正欲对佣人发作,瞥见宋谨在场,顿时收敛神色。 “谨公子,您不在宴席,跑到后厨来做什么?” 谈话间,佣人们前后穿梭,将菜肴陆续端了出去。宋谨视线跟随着佣人们的动作,没有加以阻止。 成姨夹在两人中间解释道:“方才后厨险些走了水,谨公子担心耽误宴席,特地来查看一番。” 未等管事作出回应,宋谨果断结束话题:“打扰了,你们接着忙吧。” 说完,他面无表情离开厨房。 他默然注视佣人们端着一盘盘被腹罗烟熏染的菜肴走向宴席,自己转身走向书房。 “阿奇,稍后你代我将账目呈给父亲,并告知他厨房走水之事。我在里头吸多了烟气,身子不适,需要回房休息。”宋谨对侍从嘱咐道。 “是,公子。” 宋谨原以为苍仁曲会下死手,但从腹罗草的用量来看,倒只像是略施惩戒。 灭门仇人近在眼前,苍仁曲竟仍存有一分克制,令宋谨生出一丝惺惺相惜的微妙情绪。 反倒可惜了这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腹罗草本是宋谨亲自从边州引进宋府,平日上心得很,毕竟,他确确实实用它杀过人。 距开席不足一刻钟。 菜肴陆续呈桌,许多宾客已经入座。 苍仁曲躲在屏风后面,吃着手里的果子,当作今晚的伙食。 她双眼通红,憋住欲哭的眼泪,牙齿重重咀嚼着果肉,想要把顾岁吟与整个宋家一并嚼碎,如同将那腹罗草反复磨成草泥时那般狠厉。 复仇的心绪悬崖勒马,尚存的理智拽回了苍仁曲。 这份理智是她沉淀了一年光阴,期间一直承受着世人对父母的声讨唾骂所磨炼而出,只有她自己知道,父母一世清明,公私分明,是眼里容不下半分污浊的清官,绝不可能干出贪墨国库的勾当。 陷害她父母的人尚且死不足惜,她真正所求,不过是还双亲一个清白,为他们正名。 吃完手中的果子,苍仁曲将最后一口悲愤吞咽下去,随即绽开笑容,从容地走出屏风。 席间人影往来,苍仁曲往宋曦在座的方向走去,忽而手臂一紧,身后有人拽住了她,高大的阴影趋近,完全笼罩她在地面的影子。 “苍仁曲。” 苍仁曲心头一紧,已经准备好懵逼的表情,在转头看清那人的一瞬间,装不出来了。 是萧择天。 萧择天看清苍仁曲面目的一瞬间,瞳孔骤缩,相视片刻,他二话不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连拖带拽出去。 “喂?” 苍仁曲这下真懵逼了,任由萧择天众目睽睽之下拉着自己。直至行出一段距离,萧择天的侍卫方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 日照西头,萧择天带苍仁曲来到一处无人的院落。 见萧择天终于停下,侍卫上前悄言:“大人,已经开宴了。” “在这里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萧择天命令道。 侍卫犹豫了一下,善言提醒:“萧哥,这里是宋府……不太好吧?” “宋府来人也叫他们走开。”萧择天完全不当回事。 侍卫:“……” 萧择天继续拉着苍仁曲往深处走去。直至侍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外,苍仁曲手臂生疼,忍无可忍,愤然甩开他的手。 “萧大人,你我此前不过一面之缘,这样做不太合适吧?” “你竟然还活着。”萧择天感到不可思议。 苍仁曲揉了揉手臂,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命大,侥幸逃过一劫。” “谁救的你?” “少打听。” “到宋府做什么?” “当保镖。” “信不信我把你抓起来丢给太子?”萧择天忍无可忍道。 “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苍仁曲接着拱火。 萧择天被成功激怒,伸手要抓苍仁曲。 苍仁曲左手一把擒住手腕,右手直取他咽喉。萧择天佯装后退,被擒住的手臂骤然发力,挣脱束缚,反手便向她肩头探去。 他的动作全在苍仁曲意料之中。 苍仁曲弯身一绕,竟从他臂下轻巧绕出,迈着飘忽莫测的步法,倏忽转至他的身后,触及肩膀。 “你就只会这一种功夫吗?武状元。”苍仁曲看穿他萧武署的套路,嘲讽道。 萧择天下意识往肩膀一抓,空空如也。左脚向后一蹬,被苍仁曲抬脚打断,她已如影般绕回身前。 他这下才反应过来,那是萧武署的步法——无痕踪! 萧择天立马抓住苍仁曲一边袖袍:“你怎么会萧武署的招式?” “侥幸进去练过。”苍仁曲眼看挣脱不开,朝他面目一拳打过去。 萧择天灵活一闪,依旧拽着她的袖袍不放:“……练多久了?” “一年。”苍仁曲愣住,两只手感觉不对劲,低头一瞅,她的袖袍被萧择天打了个死结! 萧择天揪住打了死结的袖袍,将她强硬拽到身前。 苍仁曲怒了,扎住步伐,身子后拉,紧接着收臂脱袖,再躬身一退,将外衣顺势褪下,再度让萧择天扑了个空。 趁他怔愣的间隙,苍仁曲一把扯回外衣,旋圈绕腕,将他双手紧紧缚住,随即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侍卫听见里头传来“啪!”一声脆响,不禁对苍仁曲生出怜惜之心。 萧择天脖颈被她臂弯死死箍住,双手也一时挣脱不开,无能狂怒道:“不讲武德!打人不打脸你知不知道!” 苍仁曲随手卸下他的佩刀,用刀戳了戳后腰,低语道:“你输喽。” 萧择天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我输了,赶紧放开我。” 苍仁曲果断放开他,将他的刀攥在手里,接着为他解开手上的衣绳。 “萧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萧择天揉了揉隐隐作麻的脸庞,沉了口气:“讲。” “你既出身萧武署,为何你能参加武举?” “我没入萧武署。”萧择天给了她一个提示,“你猜猜萧武署为何姓‘萧’?” 苍仁曲略一思索:萧武署乃萧良山所创,武学皆出自萧家,莫非……她恍然大悟:“你是萧良山之子?” 头一次见有人敢直呼他父亲大名,虽然萧择天也是其中之一,他点头承认道:“没错,但你怎知我父亲名讳?” 苍仁曲面露感激,乐道:“你父亲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去年救我出狱,点头让我进了萧武署,还安排我到宋府给曦小姐当保镖。” “什么???”萧择天差点破声,脚底发软,踉跄了一下,“活爹,我竟不知他瞒着我犯下了杀头大罪。” 苍仁曲面色柔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暴露自己身份的。” 萧择天岂会轻信?且不说父亲为何瞒他救下苍仁曲,一名来自萧武署的朝廷要犯潜伏于宋府,风险实在太大。 他初入仕途,前程断不能葬送在苍仁曲手中,思及此,他厉声问道:“萧良山究竟让你来宋府做什么?” “查清宋府私产。”苍仁曲如实相告。 萧择天:“……” “怎么了?” “就你一个人?” “没错。” “……” “又怎么了?” “在我弄清楚之前,你不准擅自行动,胆敢暴露自己身份,后果自负。”萧择天威胁了一句便转身离开,“时候不早,我回宴席了。” “萧大人,您的刀。”苍仁曲将佩刀抛入他手中,语气从容,“慢走。” 萧择天回眸一瞥,很快移开目光:“衣服记得穿上,别着凉了。” 侍卫离萧择天较近,只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不敢妄言,默默跟其离开。 计划出乎意料地顺利。 苍仁曲心想,萧择天或将成为她日后一大助力。为了佐证这个猜想,她将目光对准了自己的脚踝…… 第4章 嫌疑 萧择天脸庞红印未消,返回宴席时,吸引了所有宾客的目光。 他局促坐回席位上,脑袋不自禁浮现苍仁曲在他眼前褪去外衣的情形,脸更红了,忍气吞声扒拉着面前半凉的饭菜,整张脸几乎埋进碗里。 他的一举一动被宋曦看在眼里,宋曦心领神会笑了笑,差侍女去打探苍仁曲情况。 “萧司马似乎心情不太好?”与萧择天并排而坐的宾客关切问候。 此人是交州最大粮商之一——吴任,二人曾因军粮买卖打过交道。 萧择天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小声抱怨道:“嗯,这里的菜真够难吃的。” “别因为这点小事影响了食欲嘛。”吴任说笑道。 萧择天无语,巴掌没扇他脸上,他食欲当然好得很。 “那你说,要多大的事情才值得影响我的食欲?” 吴任朝顾岁吟方向望了一眼,说道;“我想,大概是太子殿下将要统领交州军政,他对岛州接下来的部署,说不定关系到萧司马的前程是否能平步青云。你本是去年武举状元,只需抓住一次良机便能一步登天。” 萧择天听出他旁敲侧击,意在探听太子口风,自顾自抿了一口酒,说道:“吴掌柜抬举我了。一战成名固然是武将心之所求,但我并非好高骛远之人,更愿意脚踏实地,而且从殿下的态度来看,他无开战之意,重心仅在于加强沿岸防备。” 吴任扬起眉毛,诧异道:“朝廷将边州巨额军费拨给交州,花费如此大的手笔,竟不是用来打仗的吗?” 萧择天回想起与顾岁吟谈话的内容,重新拿起筷子,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碟中的菜:“岛州也属于万邦领土,那些所谓的流寇,多半都是交岛两州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旦开战,伤的仍是自家人。若能以和平手段化解争端,何必劳民伤财、大动干戈。” 吴任仍扬着眉毛,望着眼前这位比自己年龄小一轮的人,面露惭愧:“您所言极是,我一介商贾,见识短浅了,能不起战事自然最好,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人,也才好安心经营。” 萧择天偏头与他对视,笑道:“甚好,难得吴掌柜与我想到一处。交州沿岸田贫粮少,粮价奇高,多少百姓因买不起粮只得逃往岛州沦为流寇,如果粮价有所放宽,这样安定民生,也能减轻兵事压力,往后吴掌柜的生意会更加顺畅。” 二人沉默相视。 片刻后,吴任微笑道:“受教了。” 萧择天环视四周,宾客礼尚往来,一派祥和。 顾岁吟与宋德交谈甚欢,侍女探完情况对宋曦耳语。宋曦闻言震惊,在顾岁吟的注目之下起身,直向萧择天走去。 萧择天察觉周遭目光聚集于身,一扭头,当即起身行礼:“宋曦小姐。” 宋曦娇声调侃道:“萧司马,我的保镖如何触怒你了?她现在连床都下不了。” 萧择天:“?” 侍卫在一旁目瞪口呆,自家大人竟如此勇猛! 萧择天不明所以:“她咋了?” “你都给人家脚弄折了,没有十天半月,她恐怕难以下地行走。” “???” 萧择天同样目瞪口呆,自己有何能耐折了苍仁曲的脚? 这口黑锅砸得他气极反笑,思索一瞬,还是选择替她开脱:“对不住,瞧见她有几分身手,过了几招,一时没把握好力度,下手重了些。” 宋曦捉摸不透他脸上笑意,问道:“阿曲既然也来自萧武署,萧司马不妨点评一下她的实力如何?” 萧择天嗤之以鼻:“也就那样,不过做曦小姐的保镖绰绰有余了。” 宋曦之身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仅此而已?昨日我亲眼见证阿曲打败了家弟的武学师父。萧武署派如此厉害的人做我保镖,是否屈才了些?” “屈才?萧武署人均实力罢了。依我之见,谨公子的武学老师是该换一换了,否则去年武举也不至于仅列第十。” “萧司马口气真大,倒挺有趣,哈哈哈哈。” 宋曦开朗的笑声引起来岁吟的注意,目光转向二人,被萧择天精准捕捉。 二人视线只相交一刹那,萧择天心中了然。这位宋家大小姐主动找他搭话,原来另有所图。 他当即结束话题,以公务繁忙为由告退,离开了宴席。 不出所料,没过一会儿,宋便德派人召宋曦回席,自己则离席应酬宾客,为顾岁吟与宋曦腾出独处空间。 明月高悬,宴席渐散。 苍仁曲悠然躺在屋里休息,一直等到小诗回来,始终无事发生。 她先前故意将砸伤自己的脚,嫁祸给萧择天,再让侍女向宋曦传话,假意求一个公道。 现下她相安无事,看来当时萧择天并没有揭穿她的算计。这也也佐证了她的猜想——萧择天应当与她同站一个立场。 小诗手里拿着三只小瓷瓶,放在苍仁曲床边:“阿曲,这是小姐特意吩咐我从医馆取的伤药。白瓷小瓶是千金定痛散,每日清晨外敷一次;深色瓶中是泽兰活血丹,中午口服一粒;白瓷大瓶乃生肌玉红膏,每晚涂抹一回。总共是一周的用量,用完的话你可自行去医馆再补。” 苍仁曲小心翼翼接过三瓶药。这些全是她只在书里见过的名药,连她常年镇守边州的母亲,唯有在朝廷特发抚恤之时用过几回。 宋府真是阔气,连一个刚进来的保镖都能享用到价值不菲的药物。 “谢谢小诗。我自己来吧。小姐人真好,对我这样一个新人也如此照拂。” 此话让小诗十分高兴:“那是自然。小姐人美心善,对每个人都一样好。府中无人不尊敬她,挤破头都想为她做事。” 苍仁曲附和道:“看来能成为小姐的保镖,是我的荣幸了。” 其实苍仁曲只扭伤了脚踝,没有骨折,谎称骨折为了能有多余灵活的工夫探查宋府具体情况。 之前家中的一个侍从以同样的借口偷懒,让苍仁曲一人老实包揽了半月家务,后来兄长请了医生上门诊治,拆穿了侍从的诡计,也因此总拿这个事情笑话她。 苍仁曲倒不担心医生上门“突袭”,毕竟今夜宋家人都吃了腹罗烟熏过的食物,将饱受三天身体酸疼之苦,即日起医生忙的焦头烂额,肯定无暇顾及自己。 次日,晨鸡未鸣。 守夜侍女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沉睡的二人,声称宋曦身体不适,疼得下不来床。 小诗闻言,急匆匆下床洗漱,穿着得体地去伺候宋曦。 苍仁曲起床为自己的脚踝上药,屋外动静声越来越大,日光熹微,终于有医生赶上门来为宋曦诊治。 中午,苍仁曲与侍女们一起用饭,从她们口中得知,宋德也身体抱恙休养在府,症状与宋曦一模一样,唯独宋谨一人无恙。 一名侍女心疼道:“小姐近来酸疼的毛病犯得越来越勤了,医生还是诊不出来。” “小姐的身体向来不好吗?”苍仁曲疑惑。 一名从小跟着宋曦的侍女解释道:“倒也不是。自从老爷接谨公子入府之后,小姐每次与他闹矛盾,气得几天浑身酸疼,后来她的身子骨愈发柔弱,到现在已经无法习武了。” 苍仁曲心头一颤,不自觉停下筷子:“小姐每次犯病都像今天这样吗?” 侍女语气忿忿不平:“是啊。小姐和我们都认为,谨公子命里克她才这样的。” “……小姐真可怜。”苍仁曲道出心里话。 “可怜?”宋谨顿住脚步,朝侍从投去一个失望眼神,“阿奇,自打你入府跟了我,从未说过我多么可怜,反倒格外心疼阿姐。” 不久前宋谨探望了一番宋德,刚出来不久,阿奇便提议他再去探望宋曦,招来一顿冷嘲。 “公子,可她毕竟是长姐……”阿奇支支吾吾。 “我过去遭人白眼吗?”宋谨剜了他一眼。 “呃……”阿奇被他的眼神吓退。 途径花园,宋谨眼尖,目光扫到一片残破的腹罗草。 他蹲下查看,几株腹罗草倒伏在地,草叶东倒西歪,根须裸露,泥土狼藉,似是被人怀着极深的怨气狠狠蹂躏过。 原来这里是她作案的第一现场。 灭门仇人近在眼前却无力复仇,只能跑来这里拔草泄愤。 宋谨联想到那个荒诞搞笑的场面,冷笑一声,心情莫名舒坦许多。 “罢了。阿奇,替我去问候一下她吧。”宋谨将死亡的腹罗草连根拔起,随手扔在地上。 “是!”阿奇兴致冲冲朝宋曦院落奔去。 昨日宴席不止宋家遭殃,所有来赴宴的宾客包括顾岁吟都出现身体不适的情况。 过于巧合的迹象无疑表明着,有人在席上下毒。 消息一经传开,不日便在秀止引发轩然大波。登门宋府之人络绎不绝,太子更是严令宋德必须彻查此事。 宋德亦卧病在床,实在力不从心,于是吩咐宋谨代为主持,彻查府中上下一切可疑之人。 除了这三天内宋曦与宋德身边的人以外,宋谨审问了府中所有可疑之人,没有结果。 接下来,宋曦首先将目光对准宋曦。 在宋府,光伺候宋曦起居的侍从多达十余人,侍从数量仅次于宋德。宋谨问得仔细,从早查到晚,轮到苍仁曲时,已经过了晚膳时分。 “阿曲,谨公子请你去他那里一趟。”小诗被问话回来,苍仁曲刚好涂抹完生肌玉红膏,正要穿鞋下地。她帮助苍仁曲站稳身形,“谨公子回书房用膳了,书房路远,要不要我扶你过去?” 苍仁曲轻轻拍着小诗的手,劝她安心:“不必担心,以前我腿折了隔日照样能爬树,这点小伤不算事。小诗,你还没用饭,桌上的食物是我特地给你带回来的,再不吃就凉了。” 小诗很感动,搀扶苍仁曲行至门口:“夜路难行,阿曲别太勉强自己。对了,谨公子身边的阿奇与我们关系极好,他要看到你手上,一定对你多加关照的。” “多谢小诗提醒,我去了。”苍仁曲一瘸一拐地大步离开。 第5章 嫁祸 宋曦的别院位于宋府东南角,到东院书房有百余步距离,中间横亘一处偌大花园。 苍仁曲虽腿脚不利索,手臂力量不容小觑。她身形高挑,单脚一跃,双手抓住树干,向前跃出丈米之远,随即单脚平稳落地。 她从小便爱这么玩,即使很多次不小心摔折了腿,被家人絮絮叨叨,但正是这个冷僻的喜好,阴差阳错地成就她日后非凡的轻功。 不过宋府树木太少,且树干多细枝娇弱,经不起折腾,苍仁曲只荡了几个回合,遥见书院只剩五十步距离,跃身下地,拖着伤腿蹒跚前行。 二进书院,书房依旧亮着灯。 这次苍仁曲小心观察地面,生怕再踩到地上的书。 她想不明白为何宋谨喜欢在书院乱扔书本,让这些书白天晒太阳的理由实在蹩脚,难道真的为了防止夜猫子闯入吗? “怎么才来?”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得苍仁曲心头一跳。 她循声望去,宋谨伫立在曲水亭下,月色倾洒,为他半边白袍镀上一层银辉。苍仁曲同样一袭白衣,二人如同两道银月互相遥望彼此。 苍仁曲沉迷研究地上的书,竟一时疏忽曲水亭明晃晃站着个人。 “抱歉,谨公子。我腿脚不便,走路慢了些。” 她弯身鞠了一躬,正要往曲水亭走,宋谨先行从曲水亭出来,面色毫无波澜,客套地问候一句:“伤势如何?” “脚折了,得休息十天半个月。” “嗯。”宋谨向下扫了一眼,便回身慢步走向书房,“随我进来。” 阿奇先一步为宋谨开门,宋谨跨入书房,对他说道:“阿奇,你在外面侯着。” “是,公子。” 苍仁曲颇为吃力地登上台阶,阿奇扶了她一把,护送到门边,悄悄对她说道:“公子这会儿发脾气了,进去说话的时候注意一点。” 苍仁曲点头:“多谢提醒。” 阿奇关上了门。 苍仁曲暗暗打量四周。书房室内宽敞整洁,炉烟袅袅,格调简雅,两排书架立于书案两侧,架上书籍并未填满,空余大半。 “脚折了,怎么不叫个人路上陪着你?”宋谨坐靠在书案边,关心仍挂嘴上。 苍仁曲疑惑,他不是在发脾气吗? “有劳公子挂心,小伤而已,我可以自理。” 宋谨面不改色,突然问道:“那么在你看来,是不是没人看管,便能在此为所欲为?” 苍仁曲一脸无辜:“谨公子,此话何意?” “有人声称,你在宴席当日看到过后厨为阿姐取用水果,可她的贴身侍女却言,阿姐从未有过如此吩咐。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苍仁曲支支吾吾。 “你当时去后厨做什么?”宋谨质问道。 苍仁曲闻言色变:“对不起公子,我当时太饿了,想去厨房偷拿几个果子吃,这......不犯事吧?” 宋谨语气一松,出言宽慰:“几个果子而已,宋府才不计较。何况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实属正常。” 苍仁曲松了口气,他却话锋一转:“只是,这个案子太子盯得紧,家父也在不断施压,令我着实难办。眼下这情形,我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苍仁曲有种不祥的预感。 宋谨铺垫完前奏,直接开门见山:“你自称去后厨只为果腹,但我未亲眼见证,不知真假。我只敢揣测,萧武署特地安排你进入宋府,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竟能打败我的武学师父,实力深不可测,若在宴席上下毒,不无可能。” 苍仁曲震惊,这人有毛病吧?因为打败他的师父耿耿于怀而出此下策? 况且那日明明是他的师父故意放水,他这做徒弟的难道察觉不出来吗? 可见他心肠堪比雏鸡,狭隘无比! 无奈权势当头,苍仁曲不得不低人一等,刻意表现得惊慌失措,求助道:“谨公子,我并非有意与您作对!此事与萧武署无关!请不要把我交代上去!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谨眼神微动,语气平平:“你走过来。” 苍仁曲依言,举步维艰慢慢靠近,隔着书案站定在他面前。 宋谨扯住她一角衣袂,拇指摩挲上面的衣纹,轻言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最近想换一个侍从,最好是身手不错之人。你愿意舍弃阿姐的锦衣玉食,追随我吗?” 苍仁曲敏锐捕捉其言中关键:“换?” 长夜漫漫,阿奇在门口枯坐良久,忍不住打了个盹,不知公子审问了些什么,阿曲一更进去,现下夜过二更,里面仍无动静。 他只手撑脸撑酸了,换另一只手继续瞌睡,如此往复四五回。终于,门开了。 他回头,苍仁曲与宋谨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看来宋谨也准备休息了。 阿奇对苍仁曲小声说道:“阿曲,你腿脚不便,待会儿我扶你回去吧。” 苍仁曲见阿奇睡眼惺忪,不忍心再劳烦他,恰巧他的话被宋谨听见,回绝道:“不用。阿奇,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送她回去。” “哦......啊?”阿奇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苍仁曲更不想让宋谨送自己回去:“谨公子,大可不……” “走吧。”宋谨打断她,伸出胳膊,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苍仁曲难为情地攀住他手臂,背地里与阿奇交换眼神,彼此目光充满了困惑。 最后,二人在阿奇的目送下离开书院。 苍仁曲失去自由,不得不真伪装成骨折,以防身边的宋谨发现破绽。 宋谨甚至放慢脚步迁就她,回去的路途像漫长的凌迟,让她演得十分难受。 就这样,两人慢吞吞行至花园。 她演得累,挽着他的胳膊,特别想狠狠掐一把,可碍于主仆身份,她只收了收指尖,强忍住了这份冲动。 细微的举动立刻引起宋谨察觉,他转头看向苍仁曲。 “怎么了?公子?”苍仁曲莫名心虚。 “瞧你脸色不太好,先休息一下吧。”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尾音轻扬,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苍仁曲靠坐在假石上,望见宋谨驻足的背影,忍不住问道:“谨公子不让阿奇送我回去,是担心我向阿奇泄密吗?” 宋谨仍然背对着她:“你似乎始终对我心存戒备。同样是送你回去,你更愿意信任没有多少交集的阿奇。方才我们在里面说了那么多话,我原以为你敞开心扉认定未来的新主。” 苍仁曲理直气壮辩驳道:“谨公子多虑了,其实我当时打算婉拒阿奇,没来得及开口,便让你打断了。至于信任,您之前不信我到后厨只为果腹之事,无凭无据断定我是下毒凶手,以莫须有的罪名逼我归顺,如此做派,让我如何打心底信服您?” 宋谨转身,朝她慢步走近,平常毫无波澜的脸庞,此刻浮现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苍仁曲毛骨悚然:“抱歉公子,我头脑一热失了分寸。” 话音刚落,宋谨已经走到她身前,挡住她头顶的月光。苍仁曲欲站起身,肩头被他按住。 “这次是我思虑不周,阿曲。”宋谨低下头,注视着她的双目,一字一句珍重道,“只要你肯全心全意为我做事,我定然不会亏待你。” 苍仁曲全当耳旁风,只一味点头:“是,公子。” 宋谨的微笑顷刻消散,伸出胳膊:“起来,继续走吧。” 苍仁曲双手抓住胳膊,起身之余,趁机掐了他一把。 宋谨闷哼一声,却没有计较:“手挺有劲。” “过奖。”苍仁曲暗爽,心情好多了。 其余路程,二人再无交流。 宋谨的别院位于宋府西南角,行至岔路,离宋曦的别院还剩十余步,二人作别,宋谨目送苍仁曲自行回去。 苍仁曲回屋为时已晚,所幸今晚小诗值夜,屋里没有任何人。她拿出一只香包,藏在小诗床头的被褥底下。 这只香包为萧教头所赠,有安神镇梦的效用,苍仁曲此前每晚枕着睡觉,逐渐摆脱了梦魇。 自家中生变,苍仁曲几乎每晚噩梦连连,梦里无一例外是她见证家门抄斩的场面,正因没有亲眼所见,抄斩场面从不重样,次次如新,愈发狰狞。 自入了萧武署,她不想噩梦缠身,索性很少睡觉,经常彻夜练武直至天明,只用了大半年时间,已经打遍萧武署所有弟子,无人是她对手。 苍仁曲躺回床上,闻着指尖残存的香味入睡。 一夜无梦。 明明昨夜苍仁曲与宋谨回来的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今早小诗回屋,却知晓了此事。 “阿曲,昨晚真的是谨公子亲自送你回来的吗?” “没错。” 苍仁曲好奇小诗为何消息如此灵通,而小诗也好奇她与宋谨夜路同行的细节。彼此心照不宣,打算一起用早饭的时候再互相八卦,可就在结伴同行的路上,苍仁曲突然被一位侍女叫住。 “阿曲,小姐让你过去一趟。” “好。” 苍仁曲胳膊一紧,小诗轻轻拽了她一下,小声提醒道:“谨言慎行,尽量别向着谨公子。” 小诗眼神微妙,苍仁曲懵懂应道:“好。” 侍女趾高气昂,在前头领路,行步匆匆。 苍仁曲腿脚不便,为了跟上她,只得单脚跳跃紧随,落地声声闷响,途中侍女回眸瞥了一眼,非但没有放缓脚步,反而加快几分,与她拉远距离。 苍仁曲:“……” 幸好宋曦屋子离的不远,苍仁曲接连跃过十余块青砖,安然无恙地抵达门前。 宋曦的房间花香四溢,光线通透,珠帘玉幕金光闪闪,满室陈设皆是当下最奢华的样式,贵气逼人。 宋曦身子已然痊愈,独自享用早膳,两名侍女服侍左右,一人盛食,一人摇扇,另有两名侍女在卧房为她准备今日要穿的三套着装,窗台边的侍女正在修花,茶案边的侍女在认真沏茶。 “你来啦,阿曲。”宋曦笑脸相迎。 “小姐唤我何事?” 宋曦并未理会,恰好侍女将温好的粥放在她面前,她执起玉勺,在粥里舀了又舀,终于舀起一勺,慢慢抿了一口,这才抬眼看向苍仁曲:“昨晚阿谨都问了你什么?” 苍仁曲老实回答:“谨公子问了我宴席当天都做了什么,还有……问了我与萧武署之间的事情。” “他昨晚为何亲自送你回来?”宋曦追问道。 “小姐…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苍仁曲吞吞吐吐。 宋曦身旁摇扇的侍女训斥道:“快说!不赶紧交代清楚,你吃不了兜着走!” 宋曦纵容侍女的脾气,无动于衷,若无其事般喝了几口粥。 苍仁曲畏畏缩缩交代道:“谨公子见我是新人,尚有几分身手,便有意拉拢我,因为他大抵确认了凶手……” 宋曦当即打断,抢问道:“凶手是谁?” 苍仁曲摇摇头:“他没有说,只透露了这个人……这个人来自小姐的别院。” “什么?!”宋曦大吃一惊,玉勺脱手而出,砸进碗里。 摇扇的侍女厉声道:“你敢发誓,此话属实?” 苍仁曲眼神坚定,对天发誓:“我敢发誓,句句属实。” 宋曦强颜欢笑:“阿曲,那你觉得待在我这里好,还是想去阿谨那边?” “小姐,我入府虽晚,您是对我最好的人。我绝对不会背叛您。”苍仁曲言辞诚恳。 宋曦满意点点头:“好阿曲,你先回去休息吧,记得叫个医生给你看看脚的伤势。” “是,小姐。” 待苍仁曲离开之后,宋曦对身旁摇扇的侍女命令道:“小芸,去把阿奇叫过来。” “是。” 第6章 遇袭 青天白日,风朗气清。 书院内,宋谨亲自收拾“晒”在地上的书。 五步拾一本,当他捡起最后一本书,泛起疑惑,又重新清点一遍书籍数目。 只有二十本,少了一本。 虽然并非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宋谨记得,此前有几个不懂事的侍从偷窃地面的书,拿去市场倒卖,被他发现之后,报官究办,让几个人终生不得参加文试武举。 至此以后,府上所有人引以为戒,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敢轻易擅动书院的书。 这一次,究竟是不长教训的老人,还是不懂规矩的新人? “阿奇。” 无人回应。 宋谨又唤了几声,阿奇始终没有出现。 书院清冷,再无他人。他无奈叹了口气,只得分批将这二十本书抬入书房。书架大半空余,他将这些书籍分门别类一一归置,待他放到第十本的时候时,一名侍从走进书房,却不是阿奇。 “谨公子,老爷今日提前回府,他让您前去中堂等候。” “我知道了。”宋谨应了一声,并未停止归整书籍的活头。 侍从默默离开书房。 宋德因休病三天的缘故,案头公务堆积如山,近一周在秀止府忙得焦头烂额。宋谨推测,今日父亲提前回府,估计迫于太子压力,急需让他给那边一个交代。 眼看差不多时候,只剩下三本书,宋谨打算回来再放置。又一名侍从走进书房,这次阿奇回来了。 “公子,您怎么还在这里?”他焦急忙慌道。 “我正要离开。”宋谨淡淡看了他一眼,“阿奇,你方才去哪了?” 阿奇交代道:“我在路上听说老爷要公子去中堂,原以为您早已抵达,我到了那里未不见人影,这才回来找您。” 宋谨并未追究自己在书院捡拾书本之时,他也不在的情况,直接掠过他走出书房:“走吧。” 中堂。 宋谨落座未久,外头起了热闹。宋曦与宋德有说有笑,相伴步入中堂。宋德神色愉悦,端坐主位,宋曦与宋谨东西对坐,一派祥和。 宋德收敛笑容,一本正经问道:“谨儿,我让你调查宴席下毒一事,有结果了吗?” 宋谨点了点头,胸有成竹道:“回父亲,我已经审问了府中所有可疑之人,心中已然断定凶手。” 宋德正要开口,宋曦突然打岔道:“阿谨,你自己的人查过了吗?正好父亲也在,不如把他们叫来一同审审,这样大家也都心服口服。” 宋谨眉头微皱:“阿姐这是……不相信我?” 宋曦笑容亲和:“怎么会?阿谨,我相信你为人刚正不阿,只是问几句话的而已,对你而言不过走个过场罢了” 宋谨眼神求助于宋德,反观宋德默不作声,缓缓阖眼一瞬,算是默许了宋曦的提议。 宋谨收回目光,无奈妥协:“阿姐要怎么审?太子那边估计催得紧,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 宋曦故作思考:“当日宴上,阿谨身侧只有阿奇随侍在旁……既然如此,那便只传阿奇一人问话好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宋谨一个眼神,阿奇便一言不发走到宋曦跟前,神色紧张。 宋曦笑容依旧,缓声道:“阿奇,你简单说一说宴席当天都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或是发现了什么?” 阿奇如实交代自己在宴席当天的动向,俱是随侍宋谨的细枝末节,间接将宋谨当日动向勾勒得清清楚楚。 宋曦似乎听见什么关键,朝宋谨投来一个微妙的眼神:“父亲命你去书房,阿谨,你怎会往厨房去?这两处,分明是相反的方向。” 矛头忽然对准宋谨,他从容不迫回应道:“我发觉后厨着火,担心耽搁上席,去看看情况。” “厨房与正堂相隔两重院落,何等火势,竟让阿谨一出去便有所察觉?”宋曦怀揣疑惑,转而向阿奇核实情况,“阿奇,你随公子出去之时,可曾闻到烟火气味?” 阿奇犹豫一会儿,坦言道:“没有......我与公子赶至厨房的时候,火已经灭了,听后厨的成姨说,只是柴火烧得旺,险些烧着灶上的菜。” “如此说来,阿谨是特意往后厨那边跑?”宋曦刻意咬住“特意”二字,不免引起宋德的注意。 宋德不假思索:“谨儿,你去后厨到底做什么?” 宋谨隐忍不满,义正言辞道:“我未行任何不当之举,后厨众人皆可作证。” “阿奇,阿谨所言属实?”宋曦再次看向阿奇。 面对施压,阿奇哆哆嗦嗦,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后厨当时到处都是烟,我并未看清公子做了什么……” 宋德袖袍一甩,面色沉郁将手按在膝上,不耐地沉出一口气:“罢了,此事稍后再议。谨儿,你说说看,你查到的下毒之人是谁?” 宋谨如实说道:“据可靠线索,是阿姐院里的人动的手脚。” “谨儿。”宋德立刻打断他,声色俱厉,“这话不能乱说。莫非因曦儿方才质疑你,你借此反诬于她?” 宋谨不甘示弱,硬声回应:“父亲,我绝无此意。” 宋曦见状,柔声卖起可怜:“是啊,阿谨,你知道的。父亲在宴上特意为我引见太子,若真是我院中之人所为,岂不是也要把父亲扯进去……” 宋谨毫不领情,正面硬刚:“阿姐,此事既由我来负责,无论涉及何人、来自哪里,都须查个水落石出。” 宋德立马接话,语重心长:“谨儿,你还不明白曦儿的良苦用心吗?曦儿这是在为家族考量!此事若牵连至她,太子将如何看她?她的前程岂不毁于一旦!” 宋谨冷嗤一声:“父亲,方才阿姐对我无理取闹的时候,您何曾顾及家族颜面?顾虑过我的前程?” 宋曦一触就恼,驳道:“无理取闹?我明明在在有理有据地就事论事!” 宋谨愠怒,语气冰冷:“我也在就事论事。” “好了,都冷静一点。”宋德抬手搓了搓眉头,待两姐弟互不顺眼不再作声,对宋谨和声和气商讨,“谨儿,既然你已经笃定凶手是谁,就想办法撇清她和宋家的关系。倘若做不到,我便另寻他人。” 宋谨对他失望透顶,冷嘲道:“既然凶手是谁无关紧要。父亲可直接在太子面前随意指认一位对头了事,何必让我大费周章调查一番?为父者不清不正,恕儿子不敢同流合污。” 此话一出,满堂愕然,除宋谨以外,所有人大气不敢喘一下。 “宋谨!”宋德怒颜狰狞,瞠目直呼其名,“大逆不道的东西!给我滚回房间禁闭思过!” 宋谨霎时起身,一言不发且头也不回地愤愤离去。 宋德余怒未消,宋曦在一旁安慰道:“父亲消消气,阿谨年纪尚轻,锐气正盛,不懂人情世故实属情理之中。” “自家人他都不护,能指望他出去混出什么名堂?不争气的东西……” “老爷——!” 堂外传来一声急呼,一名侍从疾步匆匆,面色焦灼,脚步未跨门槛,声音已经响彻中堂。 “大事不好!太子遇袭了!” 日薄西山。 饭后,苍仁曲从医生那里换了新的伤药,也给自己备了应急。脚伤几近痊愈,行走自如,但有人的时候她还是会刻意伪装。 回去的路上,一群全副武装的卫兵从她身边经过。玄色鳞甲闪烁寒光,胸甲雕刻着醒目的红色龙纹,盛势凌人。 她曾在容州见过这身装束,对此颇具印象——他们是左右卫率府的旅贲军,属于太子的武力军卫。 让她感到困惑的是,在一般情况下,太子不会轻易动兵,而旅贲军大张旗鼓地进府,若单单为了缉拿下毒凶手,实在是大材小用。 苍仁曲不禁加快脚步,回到别院时,宋曦已在屋里进用晚膳,而院里的气氛不同寻常,侍女们三五成群偷闲聚在一处,面色凝重地窃窃私语。 她上前加入群聊,问道:“我方才目睹有好多士兵进府,出了什么事吗?” 正巧,侍女们也在聊此事。一名侍女透露道:“听说有人行刺太子!刺客逃进了宋府地界,太子正派人入府搜查呢!” 有侍女面色忧虑:“先是有人在宴席上下毒,接着有刺客袭击太子,还偏偏逃进了府里!这分明就是冲着宋府来的!” “对了,下毒的凶手抓到了吗?”苍仁曲追问道。 “嘘,这可不兴说。”知情的侍女压低声音,引起大家纷纷侧耳凝神,“谨公子当时意图栽赃小姐,结果倒打一耙,他自己的嫌疑反而最大,后来他更是顶撞老爷,老爷一怒之下,将他关了禁闭,眼下这事还没个定论呢。” 侍女们愕然,议论声此起彼伏。 “居然是谨公子?”“怎么会是他?”“太可怕了。”“……” “谨公子为何要诬陷小姐?” “嫉妒吧,老爷一心想让小姐将来做太子妃,若小姐以后飞黄腾达,定不给谨公子好果子吃。” “谨公子这心胸……若下毒之罪牵连小姐,波及到宋家,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苍仁曲不太理解:“如果是谨公子命人下的毒,同样祸及整个宋家,与小姐有何不同吗?” 空气沉寂。 此话似乎惹了众怒,周遭猜忌的目光扑面而来,打量苍仁曲,她尽管仍不理解,还是识相地闭上嘴巴。 一名侍女好心解围道:“阿曲还是新人,很多事情她还不知道。” 另有一名侍女解释道:“阿曲,我们之所以尊称他一声公子,是因为他去年拿到了文试武举的名次,尽管如此,他也不可能与小姐相提并论。” “就是,一个私生子,就算披上凤袍,打根里仍然是一只低贱的麻雀。” 很快,一个人的到来,瞬间转移侍女们的注意力,引起她们更为激烈的窃语。 第7章 广厦楼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阿奇,与之同行的还有侍女小芸。 尽管他素日与大家交好,但这个节骨眼下出现在此,难免不合时宜。 面对大家微妙的斥意,小芸替阿奇解释道:“你们别紧张,今日多亏阿奇挺身而出为小姐说话,不然小姐的清白要被谨公子毁于一旦了。” 有侍女好奇道:“阿奇,你帮了小姐,谨公子没有怪罪于你吗?” 阿奇闻言,神色黯淡:“公子生了大气,将我赶了出来,再不允我随侍左右。小姐预料到他会这么做,便提前让小芸招我过来。 “没错,以后阿奇就是自己人了。”小芸郑重宣布。 “自己人”三个字一出,侍女们惊喜大过警惕,十分坦然地接受阿奇的到来。 苍仁曲心中了然,那夜在书房里,宋谨向她坦言阿奇如何变了心偏袒宋曦,如何形容自己孤立无援的处境,试图拉拢她过来。 说实话,苍仁曲当时心底没多大触动,可现下倒是一切如宋谨所言,不仅阿奇背叛了他,他还替她背负了下毒的嫌疑,被关了禁闭。 本能的良心让苍仁曲无由生起一丝惭愧和心疼。 “能服侍小姐是我的荣幸。以后请大家多多关照。”阿奇感激不尽,朝各位行礼。 侍女们坦然接受,终于不用顾及谨公子的脸面,畅快地与阿奇聊作一团。 “好了,大家别聚在这了,一会儿官兵过来搜查,你们谁都别出去。”小芸拨开人群,将阿奇带了出来,“阿奇,随我进去,小姐有话与你说。” 夜色渐显,人群哄散,院里点上了灯。 院内不见小诗身影,苍仁曲以为她早已回房。正好到了平日上药的时辰,她揣着伤药回去,却见窗户一片漆黑,并无灯明。 她推开门,月光照在身后,在地面映出一条长长的人影。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幽幽梅香窜入鼻腔,虽然屋内也充斥着日常的香脂味,但是她们之间从未有人用过梅香,显然这股香味不属于屋内应有的气息。 瞬间,一束寒光,直逼而来。 苍仁曲被刀光晃了眼,偏头一闪,躲过锋芒。 刺客招式虽显凌厉,却并无杀意,反倒像虚张声势,逼她就范。她大胆出击,掌心朝外,直面刃尖。 刺客见状,下意识收刀,不料被对方反手抓住手腕。 苍仁曲猛然发力,拧落刺客手中刀刃,随即闭门紧锁,将人双手反扣,压制在桌面上。 刺客拼命求饶:“姑奶奶!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苍仁曲不语,一手仍紧扣对方,另一只手摸黑点了灯。 灯光照亮房间每个角落,小诗此刻安详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 “你把她怎么了?”苍仁曲质问道,刻意加重手上力度。 刺客吃痛,老老实实交代:“她没事,打晕了而已。” 苍仁曲将她向后一扯,侧着身子,细看此人的面容:“你就是袭击太子的人?” 刺客无辜望向她,可怜兮兮道:“瞧我这身行头,哪里像袭击太子的人?” 她的装束确实与寻常刺客当中不同。梅红色的发带缠绕长辫,暗色素衣衣摆翩翩,若非方才出手偷袭,只当以为是个走错地方的寻常姑娘。 苍仁曲不吃她这一套:“既然不是,那请你出去吧。” 她拎着她往门口走去,那刺客却猛地扑上前,身体死死抵住门板,急言道:“我是!我是!别丢我出去!” 苍仁曲不为所动,硬要拽开她:“既然你是,那你就更得出去。” 刺客惊讶之余,头足并用死死抵住房门,任苍仁曲如何用力也拉扯不动。 门外响起掷地有力的脚步声,旅贲军已经进入院子。 刺客直言威胁道:“你若如此狠心,到时候士兵进来,我就说你是我的同伙,大不了我们玉石俱焚!” “???”苍仁曲又气又无语,脸上终于出现愠色。 门外隐约传来宋曦的声音,听来正在与旅贲军交谈。 迫在眉睫,刺客忽然放软语气:“姑娘,你有如此身手,在这里侍奉主子实属屈才,我有一条比宋家更好的路子,保证让你出人头地。你看,我连太子都敢行刺,是不是说明我很有门道?” 苍仁曲被她荒唐的说辞逗笑了,行刺太子的罪名在她看来竟然反以为荣:“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信你?” 门外旅贲军将领的喝令声清晰可闻,士兵应声而动,开始逐屋搜查。 “我可先将腰间的梅玉佩交予你抵押,如何?待我脱身,一定证明给你看。” 脚步声越来越近。 形势所迫,苍仁曲二话不说扯下她腰间的梅玉佩,立马放开了她。 敲门声骤响,下一瞬门板被猛然推开,撞在墙边发出巨响,一名士兵走了进来。 苍仁曲安安分分坐在椅上,神色平静。 士兵撇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小诗,走向苍仁曲床边,床上有个人用被子盖住了头。 他掀开被子一角,细光乍现,一根银针迅速窜出,瞬间刺入额心,那名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吱声,直接栽倒在床沿,全程没发出一点动静。 苍仁曲触目惊心,仿佛被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的经过,原来取人性命竟像折断草木一样容易。 难道这就是母亲从不允许她靠近战场的原因? 刺客从被褥间迅速钻出,一把将士兵拖到地上,利落地剥下其衣甲,游刃有余地为自己穿上,动作之熟练,令苍仁曲怀疑她曾在军中待过。 刺客系紧腰带,背后像长了眼睛,说道:“你喜欢看人穿衣服?” 苍仁曲下意识移开目光:“我才没这个癖好,只好奇你怎么如此熟练?你也当过兵?” “其中一个相好是旅贲军,我为他脱过几次,也给他穿过几次。” “其中一个???”苍仁曲大开眼界。 “小丫头。”刺客笑道。 苍仁曲参不透那抹笑容的深意,不服气道:“我比较喜欢‘姑奶奶’这个称呼。” “行,在下谢过姑奶奶相救之恩。”几句话的功夫,刺客已经穿戴整齐,回头对她鞠了一躬。 苍仁曲指着手里的梅玉佩,问道:“你指的更好的路子是什么?” 刺客脚步一顿,抬眼望她:“知道广厦楼吗?” 苍仁曲茫然摇摇头。 刺客会心一笑,向她卖了个关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以后会知道的。” “喂,这个人就这么丢在这了?”苍仁曲叫住她,指着地上的士兵。 刺客轻飘飘撂下一句话,向门外走去:“你身手了得,肯定有办法解决他,我相信你。” 苍仁曲颇为不满,冷语相对:“我不喜欢别人给我添麻烦。” 刺客却不以为意,最后站在门边留下一个背影,“不喜欢也得受着,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难一起承担。你要是不愿动手,就放着他到明天,后果自负。” “你!”苍仁曲追到门口,刺客已经混进旅贲军队伍。 其他士兵搜寻无果,陆续撤回院中,整队准备撤离。 宋曦为旅贲军送行,身旁的阿奇似乎发现了什么,低声向她耳语。 宋曦闻言,神色惊讶,赶忙叫住领头士兵:“卫率大人留步。” 左右卫率停下,转头看她:“何事?” “我有发现,麻烦请各位士兵转过身来。” 苍仁曲眼看有戏,靠在门边,只见左右卫率略作迟疑,还是配合地让士兵们转身面向宋曦,而阿奇的目光始终锁定刺客所在的方向,自信且笃定。 反观刺客面色阴沉,显得没有那么友善。 在阿奇的指引下,宋曦精准指出那名刺客:“是她吗?” 不等阿奇回应,刺客立马抽刀,身旁的士兵顿感危机,反应还是慢了半拍,指尖刚触刀柄,被瞬间抹了脖子。 一时间,别院惊叫四起,侍女们面露惊恐,本能将宋曦护在身后。 刺客接着挥刀砍向其他人,只不过手腕先前被苍仁曲扭伤,招式略微迟钝。 左右卫率迅速支援,他眼疾手快,刀柄正好撞在手腕,打掉了她手中的刀,随即一把掀开她的甲胄。其他士兵趁势一拥而上,联合架刀将她死死压跪在地。 阿奇看清刺客容貌,十分笃定说道:“没错…就是她!” 刺客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骂道:“好你个陆奇,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宋曦惊魂未定,警觉地看向阿奇:“阿奇,她是谁?你怎知她是广厦楼的人?” “因为他也出身于广厦楼。”刺客截断话头,对宋曦加以嘲讽,“大小姐,你装什么糊涂?他可是你底下的人,不可能连他的底细都查不清楚吧?” 宋曦一时愕然,竟被刺客反将一军,只见左右卫率眼色微妙,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我知道了!”她立即换了副嘴脸,正义凛然指着阿奇,“原来是你!你就是太子宴席下毒的凶手!” 阿奇懵了。 宋曦向左右卫率检举,言辞恳切:“大人,这一切皆是广厦楼所为!他们先是在宋府的宴席上毒害太子,而后伺机刺杀太子,特意潜入宋府,种种巧合,明显是要栽赃陷害我宋家!” 左右卫率不假思索,当即下令士兵将阿奇拿下。 “小姐!不是我!我真的没有下毒!”阿奇哭诉无果,眼睁睁被士兵按下拖走。 刺客幸灾乐祸,笑声格外猖狂,与阿奇的哭嗓形成鲜明对比。 旅贲军将阿奇与刺客一同押走,原本一无所获,瞬息之间凶手双双落网,可谓是一举两得。 宋曦劫后余生,松了口气,看见地上残留的血迹,两腿瞬间发软,在侍女拥护下回了房间。 风波暂息。苍仁曲合上房门,扫了一眼地上的士兵尸体,早早熄灭房灯。 第8章 柳树缠枝 月黑风高,宋府外的柳巷一片漆黑。夜风吹拂,干枯柳条如飘逸的流苏在风中摇曳。 苍仁曲换了身低调装束,黑纱遮面。她扛起士兵的尸体,翻出宋府院墙,悄悄尾随着旅贲军队伍。 她虽不知广厦楼是个什么东西,但刺客的话确实有些道理,既然她能接近顾岁吟行刺,可见其背景绝对非同凡响。 苍仁曲好奇心一向很重,若此人落入顾岁吟手里,她恐错失进一步探究的良机。 她望向树上的柳枝,心生一计...... 夜风窸窸窣窣,柳枝发出吱呀动静。 忽然,一团不知名状的东西坠落在地,正正砸在旅贲军的面前。 为首的左右卫率抬手,示意士兵停下。 他只身上前,刀鞘顶了顶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翻了个面,原是一具鸟尸。抬头间隙,他前面几步又掉下一个东西——还是鸟尸! 他警觉抬头,张望四周,除了浓墨树影,没有其他异常。 “来人!”左右卫率立马抽刀,招呼了两个士兵过来。 三人每走几步,面前便砸下一具鸟尸。 这点恶作剧自然吓唬不了他们,而地上鸟尸形成一条特定的路线,指引他们走到一棵柳树旁,树上赫然有道人影! 三人见状,迅速抽刀防卫。 “谁在那里!”士兵高喊。 无人回应。 左右卫率抵刀大胆上前,凑近一看,树上绑了个人! 两名士兵立即包围那棵柳树。 其中一个认出树上的人:“是阿明!” 左右卫率扶起阿明的头,只见额心有一处梅色红点,甚至未探鼻息便得出结论:“他死了。” 阿明衣甲剥落,显然穿在刺客的身上,毫无疑问凶手就是她。 而现下刺客已经落网,阿明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是谁将他绑在树上? 士兵试图给阿明松绑,然而“绳子”一圈圈像嵌入他的皮肉,如何扯都纹丝不动。 士兵喘了口气:“谁有那么大力气,居然将柳条拧成绳子?” “我看看。” 死者姿势诡异,背贴柳树,双臂被柳枝缠绕,向后环抱树身。 左右卫率绕到树后,发现他双手被柳条打了个结,倒不是个死结。树结有一段多余的枝条,恰好是解开的关键。 他不由思索,抓住那根枝条,轻轻一扯,松开了阿明身上的柳条。 突然,那枝条爆发出惊人力量,竟反将他手拉进树结当中,令他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被柳条连手带人绞上了树! “大人!” 那棵树像成了精,柳枝狂乱飞舞。左右卫率越是挣扎,柳枝越是猖狂地将他身体缠作一团,牢牢束缚四肢,如同落网的猎物。 此情此景,众人瞠目结舌。 “哇喔!”刺客高呼。 树下的两名士兵当即吓傻了,慌慌张张奔向队伍。 忽然一道人影荡着柳枝窜了出来,凌空一踢,两人脑袋被当球踹飞出去,撞到树上,当即昏迷不醒。 “什么人!”其他士兵纷纷抽刀,环顾四周,那道人影已经消失在风中,没入黑暗。 苍仁曲荡到另一棵树上,手里依然扯着对面的柳枝,对面树干压得极弯。 她像在拉动弹弓的皮筋,瞄准士兵方向——松开柳条! 风声呼啸,数根柳条将那排士兵腾空捞起,飞上了树,与左右卫率一样,他们通通被柳条盘枝错结缠在树上,动弹不得。 幸存的士兵摸准苍仁曲的方位,迅速朝她奔去。 苍仁曲不紧不慢,信手牵过几根柳枝,在指间飞快结成一个繁复的树结,只要轻轻一扯,便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是她少时在容州的一座小村庄学的伎俩。 那座村子传闻有一片奇异的柳林,专食鸟虫,而当地害鸟成灾,频繁祸害村民庄稼,这片柳林成了造福一方的神木。 她曾随父亲亲临造访,得知所谓的“食鸟林”实为村民用柳条设下的陷阱。他们结枝为网、借树布阵,以此来捕猎害鸟,保护庄稼。 苍仁曲向村民学习了这个技能,回去之后经常用缠枝陷阱捕鸟。后来她加以改造,将陷阱越做越险,有次无意失手,竟把自己困了进去,吊在树上整整一天,一直到晚饭点,她的兄长才赶来救她。 这一次,苍仁曲终于大显身手。她缠好陷阱,几名士兵意图上树抓她,其中一个刚抓到一根柳条,那根柳条突然发力,将所有士兵拉至半空,卷进了树结。 苍仁曲当着他们的面轻功一跃,窜到另一棵树上。 这一次,其余士兵没有冒然进攻,而是包围在苍仁曲站的那棵树下,挥刀劈砍柳枝。 苍仁曲随机应变,不再布置陷阱,折了一根粗长的柳条,如鞭横扫树下士兵。士兵下意识避开横扫而来的柳条,甚至不敢挥刀相向。 她猜准这些人都信了邪,担心武器被所谓的“树妖”缴了上去,于是直接跳下了树,挥舞着柳条,精准抽掉他们手中的刀。 没了碍命的家伙,三拳两脚功夫,苍仁曲轻松击晕众人。 还剩守着刺客与阿奇的四个士兵,苍仁曲再次抄起柳条,冲向他们。 草木怎敌兵刃?她深知这点,于是虚晃一招,躲过士兵砍来的锋芒,横手一抽,命中他们的眼睛。 “啊——!” 趁士兵后退的功夫,苍仁曲打晕了最近的两个人。 她踏着无痕踪灵活绕至身后,用柳条锁住其中一人脖颈,又单手掐住另一人的脖颈,两人没一会儿双双窒息,她骤然松手,打晕了他们。 两人双双倒下,旅贲军“全军覆没”。 苍仁曲缓步走向二人,阿奇不知她是何方神圣,本能后退。 刺客眼尖,发现苍仁曲别在腰间的梅玉佩,满眼震惊:“是你!” 她先为刺客松绑。绳索方落,刺客活动了下手腕,猛地回头,一拳打晕了阿奇,替自己出了口恶气。她又迅速从发间拨出银针,意图灭口树上的士兵。 苍仁曲见状,立马抓住她的手腕,递出一个眼神警告:“不准杀人。” 刺客看眼色收手,口服心不服:“行吧,这次先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接着将阿奇扛在肩上:“但是,这个叛徒我得带回去清算一下。” 这是广厦楼内部的事,苍仁曲不便插手。 “随你。” 在旅贲军的注目下,俩人潇洒徒步走出柳巷。 “跟我走吗?现在。”刺客看向苍仁曲,语气诚恳。 夜色已深,苍仁曲摇了摇头,也没有归还她玉佩的意思。 刺客态度坦然:“无妨。待你闲暇之余,持我的玉佩,来东市墨泉阁寻我便是。” “好。” 刺客刚奔出两里地,又突然回头。 “对了,我叫洛予词。” 她着急赶路,留下匆匆远去的背影。 “后会有期!” “再见。” 苍仁曲告别洛予词,对方给的是东市地址,却朝着西市的方向离去。 她不得不按捺住好奇,望了一眼树上仍在挣扎的旅贲军,转身隐入暗巷,悄无声息溜回宋府。 宋府门前的融江,是一条自东南贯穿西北的城河,将秀止城划为东西两半,沿着河流一路西行,到了秀止商业最繁华的地带——西市。 秀止设有东、西二市。东市毗邻民居,朝开夕闭,而西市终日喧阗,入夜尤盛。 深夜已至,西市笙歌不息,流光溢彩,灯火如昼,照亮半边夜空。 融江蜿蜒,环绕大半个西市,江面小舟往来不绝,每只船头高高支起青色琉璃柱,上面悬挂号牌,通向西市最繁华的酒楼——绮罗舫。 绮罗舫如矗立在融江之上的夜明珠,楼高三层,一层吃喝,二层玩乐,三层赏景。声色繁华,样样俱全。 正值最热闹的节点,绮罗舫上下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唯独三楼人影稀疏,一派清寂。 今夜有贵客包下整个三楼,未得准许,任何人不得上楼。 洛予词迟迟赶到,看守三楼梯口的侍从见人来了,帮她拎住阿奇,将她请上了楼。 三楼只有寥寥几人,各自静坐于观景席间,似乎都已等待多时,神色各异。满座清静,楼下喧闹萦绕于席间。 “曲直公子,点梅客到了。” 众人目光皆聚焦于垂落的幕帘上。 帘内,宋谨半倚在榻上翻看账本,四面垂帷将他与外界隔绝开来。 幕帘后响起书本拍案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句寒冽的问候:“莫非是我近日待人过于宽和了?个个都如此懈怠,让我好等。” 阿奇刚醒不久,半睡半懵间,被这一道声音吓了个激灵,瞬间腿软跌在地上。 洛予词畏惧低头,态度恭顺:“曲直公子息怒,事出有因,中间出了点变故。” “讲。” 洛予词言辞怨愤:“属下按照公子指令遁入宋府,本应与陆奇接应,没成想他竟为了巴结那宋家小姐,将属下出卖给了旅贲军,幸得贵人相助,我这才逃了出来。” 宋谨叹了口气,语气冷如冰窖:“陆奇,我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你真叫我失望。” 陆奇不停磕头,满口重复一句话:“曲直公子饶命!曲直公子饶命……” 席间一位白衣男子泼了盆冷水:“曲直公子当初亲自点名让你进入宋府,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人啊,不能冲着眼前光鲜,便忘了来时路。” 另一名青衣女子也落井下石:“就是嘛。宋家小姐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竟让你迷了心窍?那宋家公子纵然往日不受重视,但去年也逐渐成了气候,跟了他,岂会亏待你?” 阿奇全身颤栗,无法反驳,毕竟他们说的话句句属实。 “予词,你如何从旅贲军手里逃脱的?”宋谨问道。 “多亏一位姑娘相救,她似乎是宋家小姐的侍从,仅她一人干掉了所有士兵,将属下救了出来。” 陆奇惊恐,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垂了下去。 青衣女子闻言震惊:“那名姑娘是谁?你可认得?” 洛予词摇了摇头:“不认识。我也不是她的对手,只知她的实力深不可测,而且...她对广厦楼颇感兴趣。” 白衣男子沉声道:“不知姓名,不知来历,不知实力。此人不得不防。” “我将自己的信物交予她,引她去墨泉阁,到时候可进一步接触她。” 宋谨未置一词,暗暗轻笑了一声。 洛予词拎起陆奇的后领,拖到幕帘面前。 “曲直公子,您打算如何处置陆奇?” 陆奇又开始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曲直公子!属下只是一时糊涂!被利益蒙蔽心智!求您念在属下为广厦楼多年效劳的份上!饶属下一命!” 宋谨颇感聒噪。 无人知晓,宋府公子与曲直公子实为同一人。 他当初选择陆奇入府,便是看中其忠心不二的品性,他平日待他不薄,怎料宋府繁华,侵蚀一个人的心志竟如此容易,令他变成一个逐利忘义的小人。 他还是太看得起一个人的良心了。 “你不是知错了,你只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宋谨不愿跟他废话,抄起账本起身离开。 幕帘掀起,众人垂头避视。 “拔了他舌头,打发给顾岁吟。” 陆奇闻言失色,下意识抬头,视野蓦然一黑,双目刺痛,鲜血自眼眶涌出,淋漓不止。 “啊——!” “是。” 洛予词听着曲直公子脚步声远去,将陆奇押了下去。 第9章 沉香 黄昏照空,远方幢幢房屋升起袅袅炊烟。 郊外,苍仁曲挂在树上,肚子咕噜作响,心情愈发烦躁。 终于有个人路过,她一瞅来人,烦躁的情绪达到顶峰,放声高喊。 “许义歌!你怎么才来!” 许义歌站在树下,嬉皮笑脸地调侃她:“嚯,这不是小苍将军吗?怎么还不回家吃饭?” 苍仁曲四肢被柳条紧紧束缚,无法动弹,无能狂怒吼他:“你瞎啊?你看我动得了吗?” 许义歌笑叹一声,纵身一跃跳到树上,来到她的身边:“总是独自冒险,好歹找个伙伴陪着你啊。” 苍仁曲闷闷看着他用刀刃割开自己身上的柳条,反驳道:“连你都知道这是危险的事情,谁会愿意陪我?” 许义歌屈指敲打她的额头:“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分明是你嫌人家累赘,自顾自冒险罢了。” 苍仁曲呜嗷喊疼,伸出脖子咬他指头,却扑了个空。 “这么看不起人家,也难怪没人愿跟你玩。”许义歌将她身上最后一根柳条扯净,说完便率先跳下了树。 苍仁曲不服气,飞身下树,快步追上他继续争辩:“我哪有看不起人?是我能力有限才不敢拖人涉险。真出了事,我怎么跟人家里交代?” “才十岁出头,想这么多。”许义歌嗤笑一声,揉搓她的头发,“搞了半天,你不想交朋友,原来是想当老大啊?” 苍仁曲撇开他的手,嘟囔着:“手下连个‘老二’都找不着,我算哪门子老大……” 眨眼间功夫,眼前的景象陡然变化。一道昏暗潮湿的台阶凭空出现,通向未知深处。 “不是回家吃饭吗?你把我带到哪里去了?”苍仁曲不耐烦地戳他。 许义歌走在前面催促着:“快走吧,饭要凉了。” 周身环境愈发阴冷,苍仁曲衣衫单薄,瑟瑟发抖,手脚戴着镣铐,忽然肩膀便被人粗鲁地推了一把,她在踉跄中回头,两名持刀看牢士兵目光冰冷地盯着她。 她幡然醒悟,那是通往死牢的台阶! “哥,我想回家。” 她的嗓音不自觉发抖,转回头时,许义歌消失在黑暗之中。 越往深处,死牢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凄厉的惨叫哀转不绝,撕扯着人的耳膜与神经。 路过其中一间牢房,里面一个血肉模糊的囚犯正喃喃求救,那声音持续不断地、反复地念叨着一个名字。 “阿曲,阿曲……” 她控制不住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震惊不已。 那个人,赫然印着许义歌的脸! 苍仁曲心头一悸,猛然睁开眼睛。 …… 明窗几净,清香扑鼻,屋外虫鸟啼鸣,令人心神安宁。 被褥温暖,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是梦。 “阿曲,你醒啦。”听见她翻身动静,小诗放下了手里的书,声音关切。 苍仁曲惊魂未定坐起,语气蔫蔫:“什么时辰了?” 小诗端详她的面色:“已经过了你该敷药的时间,你气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吗?” “算是吧。”苍仁曲下了床,不忘装成腿伤的样子,慢吞吞去洗漱。 没有安神香包,噩梦又开始了。 回想起来,死牢内的场景,她至今仍然历历在目,以为此生再无见天之日。 尽管后来侥幸活着出来,可盼到的消息,却是苍、许两家已被尽数抄斩! 兄长当初,是否也如她在牢狱所见那般,血肉模糊? 凉水打在苍仁曲脸上,冷意刺肤,试图洗掉梦里可怕的画面,她想着晚点去医生那里一趟,求一个新的安神香包。 小诗沉吟良久,忽然问道:“阿曲,昨晚你回来,有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 “!” 苍仁曲警觉。 小诗昨晚被洛予词打晕睡了一夜,今天醒的比她早,想必已听闻了昨夜院中的变故。 “没有啊,昨晚我一进屋便看见你你早早睡了,士兵进来搜查的时候都没醒。” “哦,这样啊。”小诗干笑两声,生硬跳过了这个话题,“我睡得早,昨晚好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听说刺客和下毒之人都在我们院里,是真的吗?” “是啊,我怎么都想不到,阿奇竟是下毒之人,而且他和刺客都来自什么……广厦楼?” “广厦楼?!” 苍仁曲惊奇她怎么如此大反应:“小诗,你知道广厦楼?” 小诗眼珠不经意一转,干干解释起来:“啊...我只是略有耳闻。广厦楼多是在文试或武举取得一定名次,但出身微寒的失志之士,他们大多对朝廷心怀怨愤,甚至暗中资助岛州流寇,祸乱地方。要不是他们,我差点进不了宋府伺候小姐。” 苍仁曲一下抓住关键:“小诗,你在文试拿过名次?” “嗯,我在前年拿了交州文试的第五十名。” 苍仁曲十分震惊。交州乃是万邦境内实力数一数二的大州,能在其文试中脱颖而出,无异是万中挑一的人才。 难怪小诗自带一身书卷气息,言行举止在一众侍从里如鹤立鸡群。 “你有如此才识,怎会甘愿入府当一个侍女?” 小诗不认同她的言辞,神情认真解释说:“这里不是别的地方,这可是宋府!进来也是有门槛的。除了那些靠关系挤进来的,像我这样家境普普通通,靠文试名次才博得一个进来的机会。说句实在的,在外靠自己能力打拼一辈子的积蓄,还没有小姐随便打赏的零头多,自打我进了宋府服侍宋曦,家里人从此也过上体面生活。” “……说得有理。” 实际苍仁曲觉得一点道理都没有。 毕竟父母从小教导她,出身从来决定不了人生,只有在文试武举拿到名次,才算真有本事。 无论在容州还是边州,人才从来不会被埋没,至少在她的认知里,那些名震一方的人物,无一不是从科场校场中拼杀出来的,至于他们出身如何,根本无人在意。 这也是为何顾岁吟毫无成绩,却能空降任职,让父母十分反感的原因。 自打进入宋府,她惊奇地发现,宋曦从未参加过文试,生来的锦衣玉食,能对宋谨颐指气使,能让小诗这样的才女甘心追随。 若在她家那边,宋曦的行径定会受到千夫所指,为人所不齿。 而在这里,所谓的文试武举,竟在出身面前不值一提。 为此,她十分不解。 院中热闹起来,小诗闻声出门察看,苍仁曲也跟着溜出去瞧个究竟。 宋曦被昨晚的动静吓得不轻,宋德忙不迭关心女儿直至深夜,突然有紧急公务召他离开,在秀止官府忙了一整宿。 今早传来消息,称旅贲军被人偷袭,阿奇和刺客都跑了。 宋德担心广厦楼回来报仇,增派了人手保护宋曦的别院,也吓得院内人心惶惶。 午后,苍仁曲去药房找医生。 苍仁曲姿容清秀高挑,医生对她颇具印象,招呼道:“是你啊,昨日不是才过来吗” “我的安神香包丢了,昨夜没有睡好,可否给我再开一副?” 医生瞧她气色不好,也不多问,利落地站起身:“行吧,我给你找几味药材。” 医生拣选几味药材,置于药盅捣碎,苍仁曲仔细闻着,却少了一股味道:“医生,可否帮我加一点点沉香。” 医生手顿了一下,摇了摇头:“沉香金贵,府里不会轻易给侍从用。” “医生,行行好,这陈木香记我账上就行。”苍仁曲早有预料,掏出钱袋,“这是我目前所有积蓄,您看够不够?” 医生掂量了一下钱袋:“只有这么点儿?” 苍仁曲殷勤笑道:“钱若不够,先赊着。您也知道,曦小姐出手大方,待得了赏钱,我绝不会短了您的。” “行,那我记个二两银子,到时候记得还上。”医生毫不客气将她的钱袋揣入兜里。 二两银子?!上来就要三个月薪水?! 这医生怕是瞧准了她是个新人,不敢讨价还价,这才敢狮子大开口。 苍仁曲犹犹豫豫答应下来:“额…好。” 医生再次爽快地走入药房,不禁唠叨了几句:“沉香的库存本来不多,谨公子平日最爱取它熏衣染袍。也就是这几日他被禁足不出,才敢悄悄匀出些许给你。” 他往药盅添入一匙沉香木屑,握着药杵继续捣鼓。 苍仁曲感到好奇:“都已经抓到凶手了,谨公子还没解除禁闭吗?” 医生叹了口气:“昨天他把老爷气得不轻,害得老爷头疼犯了。老爷本就公务缠身几乎一夜未眠,今早我送去醒神汤时,他怒气仍未消。谨公子怕是还得关上些时日。” 医生将捣碎的药材用油纸包妥,递给苍仁曲:“给,若这药材效力不显,随时再来,我为你免费添几味好药” “谢谢医生,你人真好。”苍仁曲最后附上感激的笑容,拿了药材就跑。 她劫后余生。所幸带的钱不多,要是钱袋再重一点,估计医生敲诈金额不止二两银子…… 香包傍身,睡了几天安稳觉。 距离苍仁曲宣称“脚折”过去了半月,算算日子,到了该“痊愈”的时候。 宋曦从宋德那里得了个好消息。因为宋曦帮协助旅贲军,一举擒获了两大凶手,虽然两人最后逃了,但是太子十分欣赏她的智勇,特请她至都督府一叙。 宋德也因此事畅了心,解了宋谨禁的禁足。 第二天,苍仁曲起了个大早,准备陪同宋曦前往都督府。 路过广场,她远远看见了那抹熟悉的练剑背影。每天清晨,偌大的场地只有宋谨一人。他一身劲装,将肩宽腰窄的身形勾勒的格外出挑。 只是匆匆一瞥,他恰在此时挑剑旋身,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一瞬,他立即背过身去,视若无睹。 待苍仁曲远去,宋谨再度回头,目光追随她的背影,直至她踏出门外…… 第10章 男色 都督府位于秀止官府以东两百余步,仅一街之隔。 交州都督府总揽全州军政,其军力雄厚,规模仅次于国都应都。交州地处要冲,而秀止更是通往应都的咽喉,其重要性在万邦境内不言而喻。 宋曦马车到达都督府门口,顾岁吟的军卫等候多时。 踏入府门,甬道宽敞。甬道两侧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新型兵器,皆是交州军匠的心血之作,曾为万邦开拓疆土立下赫赫之功。 交州经济繁盛,人才济济,无数发明创造在这里孕育而生。 苍仁曲目光如炬,看见一座高达一丈的重弩,也是她曾在边州都护府见过一模一样的兵器——蒸燎弩。一百年前,赤武帝亲自发明了蒸燎弩,用其征战月尊国,将月尊国近半国土纳入万邦版图。 那片土地,便是如今的边州。 顾岁吟办公地方位于都督府最里处。军卫引到门口,忽然站住:“曦小姐,人多嘈杂,只需要一位侍女陪同进去便可。” 宋曦两侧只有苍仁曲和另一名侍女,她转头对苍仁曲说道:“阿曲,你守在门口吧。” “是,小姐。”苍仁曲暗自舒了口气,她本就不愿与顾岁吟同处一个屋檐底下,生怕见他犯了恶心。 宋曦刚进去不久,萧择天面目凝重地抱着满叠案牍匆匆而出,显然是从顾岁吟那领了一堆任务,正着急赶去处理。 他身着玄色官服,衣袍绣着翻涌的天青龙纹,官帽高束将头发挽起,衬出硬朗的下颌轮廓,官威十足。 他刚转过回廊,便瞧见了苍仁曲,愣怔片刻,脚步尚未停歇,熟视无睹从她身边经过。 谁料下一秒,萧择天突然在她跟前踉跄一下! 苍仁曲倒吸一口凉气,疼痛瞬间席卷整个脚趾。 “你敢绊我?”萧择天瞪了一眼苍仁曲。 苍仁曲差点挂不住脸,这人有毛病吧?! 萧择天接着呵斥她:“跟我过来!” “是……” 苍仁曲虽明白他的暗示,可是脚趾隐隐作痛,她愤愤咬牙切齿 。 你死定了! 二人穿过两路回廊,来到萧择天的办公军堂。 军堂装潢简洁,左侧满墙兵书,西侧戈甲陈列,中央摆着一桌沙盘地图,墙上挂悬着万邦疆域版图。区区一个交州司马的办公军堂,规制竟堪比边州都护。 堂内只有一人,恰是那日陪同萧择天赴宴的侍卫。 “萧哥,你……诶?”侍卫本想跟萧择天打招呼,一眼瞥见他身后的苍仁曲,欲言又止,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悠。 萧择天疑惑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的案牍往桌上一扔:“你先出去。” “哦。”侍卫心中了然,应声退去,毫不迟疑地反手带上了门。 “喂,你关什么……” “嗙!” “……” 一室之内,孤男寡女,相视无言。 苍仁曲挑了他一眼,摩拳擦掌,心道:看我非教训你不可! 萧择天读懂她那一副要干架的架势,全然没有接招的意思:“想打架?去先去换身利落的衣裳再来。这身啰啰嗦嗦的,看着都碍手碍脚。” 苍仁曲袖袍一甩,大步逼近:“我穿这身也能收拾你。” 萧择天瞧她一副招摇的姿态,不自觉别开视线:“懂不懂什么叫先礼后兵?就算我真打不过你,你这样也很不尊重人。” 苍仁曲忽然灵机一动,将去年在比武场上激怒过他的话重申了一遍:“终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了?” 萧择天的反应也如去年一样,霎时红了耳根:“少对我耍嘴皮子!我不可能再上你的当!还有,用词干净一点,好歹你也是个文试状元!” 苍仁曲眼看激怒不了他,颇为不爽:“可是你踩到我脚了!” “斤斤计较…行行行!让你踩回来总行了吧!”萧择天拗不过她,无奈伸出一只脚。 苍仁曲气鼓鼓站在他身前,二话不说,鞋底狠狠碾压在他脚背上。 “呃!”萧择天强吸一口气,对她强颜欢笑,“……脚不折了?” “多谢大人关心,已经痊愈了。”苍仁曲抽开自己的脚,心情好多了。 “不是我弄伤的吗?你谢什么?”萧择天坐到书桌旁整理案牍,口头依旧阴阳怪气,“自己弄伤自己的脚,还栽赃给我。苍仁曲,你安的什么心?” 苍仁曲隔着书案,看着他打开一宗案牍,似笑非笑道:“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个啊。” 萧择天没有避讳,语气颇不耐烦:“我没工夫陪你闲扯,赶紧老实交代。” 苍仁曲只好摆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那日开宴,你当着那么多的人面将我拽走,偏又寻个无人的角落。我可不愿叫人误会你我之间有何不清不楚。” “我那是在保护……!”萧择天话出一半骤然收声。他细细回忆那日自己的言行举止、侍卫异样的眼神,以及满堂宾客的窃窃私语…… 指尖一颤,手中的笔掉落在桌上,激他回神。萧择天耳根又红了,急声嚷道:“你……去把门打开!” “你这人真有趣。不该多想时偏生出些歪念,该机灵时却直愣得像根木头。”苍仁曲嘴上不饶人,却还是乖乖转身开门去了。 萧择天扶额,皱着眉头喃喃自语:“就应该和你再打一架,好过回去被人下毒,痛了我三天身子。” “……”罪魁祸首苍仁曲努力压住嘴角,一时间百感交集。 门已敞开,萧择天见她站在原地不动,语气燥了起来:“怎么不说话了?安慰我两句都不会?” 苍仁曲心下疑惑,他方才有暗示她要安慰人吗? 她扶着门框,草草安慰一句:“萧司马身强力壮,您没事就好。既然话问完了,我能走了吗?” 萧择天嘴角下压,实在看不爽她这若无其事的态度:“走什么?过来!” 苍仁曲尽量心平气和,又走回到桌前,躬身询问:“还有什么事?” 这次萧择天神情无比认真,沉声道:“我写信跟萧良山确认了事情,并且跟他商量好了,你之后的行动,全部由我专门负责。” 苍仁曲看着那堆叠成山的案牍,出言关心,尽管语气生硬:“大人,您这忙前忙后的,别太过劳碌了……” “可算说了句人话……”萧择天眉头舒展些许,语气轻描淡写,“找个人看着你不就行了。我自有法子在宋曦身边安插眼线。” 苍仁曲不免多了个心眼。为何是宋曦? 宋曦得到顾岁吟青睐,而顾岁吟与自身有不共戴天之仇,萧择天偏偏在宋曦身边安插人手……难道是为了提防她对顾岁吟下手? “为什么要安排在宋曦身边?” 萧择天扬起一边眉毛:“你不知道?” 苍仁曲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萧择天愕然,愤然拿起一册案牍使劲戳了戳她:“你入府都半个月了,怎连宋曦都没调查明白?” “快说啊。”苍仁曲抓住那册案牍,不依不饶。 “在你之前,宋曦所聘保镖皆为男子,尤其喜欢容貌姣好的习武之人,常充作男宠。太子驾临秀止,府尹特请萧武署给她换了个女保镖,至少在宴席上,不至令太子瞧出端倪。”萧择天说完一席话,轻而易举抽出那册案牍。 “……” 这会儿轮到苍仁曲愕然,许是宋德下了命令,府里侍从对宋曦的癖好闭口不言,难怪初见宋曦之时,萧教头对她的调侃神色尴尬,想必他对此早有耳闻。 萧择天接着问道:“对了,宋府的私产有眉目了吗?” 苍仁曲吞吞吐吐,眼看萧择天黑了脸,忙先沏了杯茶递上前:“你先别操之过急。你看我刚进宋府,又是下毒,又是刺客,我脚还折了,诸多变故之下,哪里顾得了调查宋府的私产......” 萧择天彻底无语,再多斥责也是无用,索性直言道:“宋曦不学无术,心思全花在玩乐之上。府尹应当不会让她插手账务一事,你留在她身边,只怕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那该怎么办?” 茶水晃动着苍仁曲的倒影,萧择天攥着茶杯,并未饮下:“其弟宋谨去年文试也是第十,估计在这方面有所涉及,你不妨先从他入手。至于如何接近,得看你自己本事了。文武状元,你可别再让我失望了。” 有了线索,苍仁曲心中暗喜。这不巧了吗?宋谨正好有意拉拢她。 “多谢萧司马指点。” 萧择天将茶水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声:“大人。宋家小姐来寻人了。” “我知道了。”萧择天搁下茶杯,起身准备迎接宋曦。 他走到苍仁曲身旁,俯身凑近她的耳畔:“再提醒你一句,一定听我的话,否则,我就派人将你抓回萧武署,你永远都别想出来……喂,你哭什么?” 苍仁曲蓄足眼泪,待宋曦一进门,顿时泪流满面。萧择天不敢怠慢,对宋曦行了个礼。 “萧司马又在欺负我家保镖?哟,阿曲,怎么哭红了眼睛?”宋曦语带调侃,笑眼看待苍仁曲哭红的眼睛,俨然只把她的眼泪当作一乐。 见苍仁曲又故作姿态,萧择天只好配合:“小姐这话说得不对了,分明是她走路不长眼,存心绊我一脚,这么有脾气,我得好好教训一下。” 苍仁曲低声抽泣:“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 这般拙劣的心思自然引起宋曦不满,她当即批评苍仁曲:“阿曲,你活干得不多,祸倒是没少惹。上次你求我替你讨个公道,这回还得让我亲自寻你,若不是怕你再冲撞了萧司马,我才懒得管这档子事。” 萧择天摆出一副和事姿态,温言劝和:“小姐不必同一个侍从置气,你亲自到我这来寻人,能有这么重情的主子,那是她的福分。这样好了,不如由我派人护送小姐回府,也算是在下擅自留人的一点赔罪。” 宋曦神情缓和,坦然应允:“行,那就有劳萧司马安排。” 萧择天叫来两个军卫护送宋曦一行人回府,其中一人相貌周正,引起了宋曦的注意。 苍仁曲与两名军卫皆策马而行,护在宋曦马车周围,一路开道而行,排场较来时更显声势。 苍仁曲与那名俊朗军卫一左一右随行马车,二人皆容貌出众,各有千秋,并辔而行,引起不少路人侧目围观, 宋曦亦不时掀起帘角,目光落向那位军卫身上,大方欣赏,又细细打量。 马车行至宋府门前,宋曦唤住那名颇有姿色的军卫:“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军卫执礼,恭声回应:“卑职石举兰。” 宋曦微微颔首,眼意含笑:“有劳了,替我谢过萧司马。” “是,小姐。”石举兰抱以微笑,却让宋曦楞睁了眼。 随即,他驾马扬长而去,身影渐远。 第11章 秋院 秋高气爽,广阔的柳巷内,车轮滚滚,宋府马车徐徐前行。 宋谨掀开车帘。秋风吹拂柳条,呼呼作响,也撩起他额前的发丝。 马车途径几棵半秃的柳树,树上大半柳条被粗暴砍断,挂着几枝残肢在风中摇摇欲坠。秋风一吹,又倒下一根。 又是她留下的痕迹。 后厨的火烟,残破的腹罗草,成精的柳树……宋谨默默放下帘子,慨叹自己再次错过一场好戏。 她自以为能做到滴水不漏,殊不知,在她未曾察觉之时,他知道她的秘密,他在帮她保守秘密。 他欣喜,就好像二人的关系,在她浑然不知时,他不动声色拉近了一寸。 不够,远远不够。 苍仁曲,我想知道你所有的秘密。 …… 马车停稳,宋谨刚入府门,宋德的侍从便迎身上前:“公子,您回来了。老爷在书房等您。” “好。”宋谨简单应了一声,手里揣着从东市书集淘来的几本好书,正好顺道去书房。 宋德虽解了他的禁足,态度却依旧冷淡。他心知,宋德不会无故跟他和好,此刻寻他,定然是又遇到了棘手之事。 “尹叔,你可知父亲找我何事?”宋谨望向身边的侍从。 尹叔伺候宋德身边多年,也是看着少爷小姐长大的老人,心眼儿跟明镜似的,他一向认可宋谨的才干,曾几度向他借书供自己孩子学习,对他自有几分回护。 他压低声音:“应与太子殿下有关,老爷神色平和,估计不是什么要紧事。” “哦,那看来他不生我气了。”宋谨语气淡淡。 “嗨哟,谨公子,老爷怎可能真的怪罪于您?他肯将太子的重任托付于您,代表他一直很重视你。您只要性子别太轴,将来宋家还不得靠您撑起来?” 尹叔滔滔不绝唠叨了一路,宋谨始终未置一词。 尹叔了解公子脾性,公子思索之时从来都不说话,便说明自己的话,至少他听进去了一些。 书院秋景如画。 枫影染红了水面,枫叶飘零,曲水汀步落满朱印,跨越一弯曲桥,便到了枫影水榭。宋德独立其间,正欣赏着秋色。 “谨儿,你来啦。”宋德朝尹叔招了招手,尹叔即刻退出水榭。 “父亲找我何事?”宋谨将书置于案头,不经意一瞥,桌案上摊着他上次宴席时呈给太子过目的账本。 一片枫叶空游水面,漾开圈圈水纹,揉碎了宋德在水中的倒影。 “不是什么要紧事。想必你早已知晓,宴席下毒之人是陆奇。虽然那晚他从旅贲军手里逃脱,不过第二天,就被人扔在了都督府门口。” 宋谨走到父亲身边,水面倒影二人并肩的身影。 “他有交代什么吗?” 宋德微微摇头,叹了口气:“广厦楼已对他剜目断舌,想必是为绝后患。既然种种线索皆指向他们,殿下也只能了结此案。” 宋谨凝望一潭清水,反思道:“此事是我疏忽,阿奇是我带入府中的,未料他竟是广厦楼的人。日后我必当对身边之人逐一细查。” 宋德语重心长地加以教导:“是了,你性子缜密,不该有此疏忽。那日陆奇竟出现在曦儿院子,她不会武功,万幸她机警拆穿了陆奇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此次没有计较你诬陷之责,你以后更当护她周全,保她平安。” 宋谨与水中倒影对视良久,倒影勾起一抹笑容:“......是。” 宋德说久了,回身落座,端起温度恰好的茶饮了一口。目光扫过案头账本:“账目太子已经过目完毕,你做得很好。那日宴席,你也听到了,王上欲裁减边防军费,充入国库。此事关系重大,你可有想法,将这部分资产……妥善安置于他处?” 宋谨驻足在他面前,从容分析道:“此事我已思虑多时。这笔资产数额之巨,堪比边、容二州五年税入。如今万邦技术停滞数十载,而交州乃创新最盛之地,任何发明创新,皆需巨额投入。若将这笔资产用于鼓励发明、推动技艺革新,长远之利,不可估量。” 宋德一点就通,毕竟他在交州任职多年,深知宋谨言中之意。技艺革新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周期一长,其中可操作余地自然就大,油水自然少不了。 “不愧是我儿,此计甚妙,回头我便呈报太子。谨儿,你有如此才干,为父定当重用你。说吧,可有什么想要的?”他朗朗笑道。 宋谨不为所动,反而神情严肃,字字珠玑:“父亲,我别无所求,且还是那句话,钱财取自于民,应回馈于民。创新利民千秋,若中饱私囊,故贪得一时私欲,终将损人害己,遗祸无穷。” 宋德笑容微僵,淡定呷了口茶:“……谨儿,你觉得这院子美不美?” 碧水蓝天,秋风阵阵,光影游动,雕栏玉砌,枫红成片,皆框于月洞之中,如诗如画。 宋谨承认道:“当然美。” 宋德目光转向外面的景色:“此地曾是文武八星汇聚的风水宝地,花重金都求不得;这座水榭的一砖一瓦,请用了万邦身价最高的工匠打造;外头那三棵枫树,乃是容州传闻中四季长红的宝树,一株千两,单是每日的护养费用就抵得上一个侍从半年的薪俸。” 他举起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端详着:“这盏茶杯,来自崇州纸蝉玉,十年方得一窑,杯中茶水,取自鲲寿藤百年甘露,向来只供王公贵族。” 宋谨不语,只听宋德循循善诱:“我若不做这些,何来宋家今日光景?你既有此显赫出身,能见到如此美景,安享如此生活,不思量如何守成发扬,反倒终日质疑根本?落在旁人眼中,定要笑你不知好歹。” 最后,他冷漠地将茶水泼在地上。 宋谨面无表情,依旧沉默不言。 父子二人僵持之际,尹叔走了进来,恭声道:“老爷,小姐来了,正在门外等候。” 听得女儿来了,宋德眉目即刻舒展,抬手示意道:“让曦儿进来。” 宋曦满面春光,迈着愉悦的脚步走了进来:“父亲!听说您在这里,我就来了。诶?阿谨也在,真是巧了。” “嗯。”宋谨应了一声,退却两步,给她让了条道。 “找我做什么?”宋德将茶盏置于桌上,语气温柔。 宋曦大方落座,又审时度势为父亲沏了新茶,向他撒娇道:“父亲。女儿前几日我在都督府看上一个军卫,想将他招进府里,做我的贴身侍卫。” 宋德舍不得说重话,只能面露无奈:“太子开始对你另眼相看,你倒还想着玩闹?再说了,我特意为你请了萧武署的高手,连萧司马都认可她的身手,难道还不够护你周全?” 宋曦撅了撅嘴,声音愈发软糯:“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嘛。您就放心吧!在太子面前我一定规矩行事。” 宋德面不改色,将茶盏递到嘴边:“我考虑考虑。” 此言一出,十有**就是成了。 宋曦欢声雀跃:“谢谢父亲!” 宋德瞟了一眼矗立在旁的宋谨,对宋曦道:“你院里的人都快挤不下了,管起来费心费力,反观谨儿这边冷冷清清,你何时挑几个稳妥的拨去他那儿,省得你操心太过,他身边也有人照应。” 宋谨躬身谢道:“多谢父亲好意,孩儿平日简淡已成习惯,身边不需多人伺候,一两个足矣。” 宋曦眼尾轻挑,口头依然保持和气:“阿谨,别这么客气。你院里缺的就是对主子忠心耿耿的手下,而我从不担心这些。正好你少了个人,不如我让阿曲伺候你好了,瞧着你对她挺感兴趣。” 宋谨略显诧异:“她身手出众,阿姐竟如此爽快让予我?” 宋曦嫣然一笑,语气理所当然:“我这不是新得了个都督府的侍卫嘛?若两个高手都随我,终将有一个难以尽展其才。正因阿曲身手好,一人可抵数人,有她随你左右,绰绰有余了。” 宋德静听姐弟俩的对话,直至喝完整盏茶,他对宋谨吩咐道:“行吧。既然是萧武署出来的,总不会出了岔子。谨儿,就让阿曲伺候你吧。” 宋谨:“好。” 宋曦见他神色淡淡,忍不住调侃道“阿谨,你平日从不近女色,院里跟和尚庙一样无聊,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有什么癖好,这会儿放个姑娘进去,你多了解了解姑娘家,整个人总不会无趣了。” 宋谨:“……” 今日宋曦没有出府,苍仁曲陪同后厨的成姨去果园摘了一天石榴。回来的时候,她特意给小诗带了俩又大又甜的石榴。 小诗回屋,一眼看见自己桌边放着两个石榴,神色复杂。 “阿曲。”她唤了一声。 苍仁曲面色开朗:“今日我陪成姨摘了石榴,给你捎了俩,快尝尝看,可甜了!” “小姐这边准备招个新侍卫。特让我传话让你收拾一下行李,择日去谨公子的院里伺候。”小诗一字一句像冰凉的水,泼灭了苍仁曲的热情。 苍仁曲愣住,马上一副难为情的表情:“啊……怎会如此……” 小诗加以询问:“你最近惹到小姐不高兴了?” 苍仁曲认真反省一通,语气变得柔弱可怜:“可能……可能因为前些天陪小姐去了一趟都督府,我……不小心冲撞到了司马,被她训斥一顿。” “这样啊……”小诗将一个石榴分到她手里,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宽慰,“别太往心里去。小姐还说了,如果以后你勤回来走动,会有机会回到她身边的。” 言外之意,是让她成为下一个陆奇吗? 苍仁曲顿时一笑,眼中放光,语气颇为感激:“放心好了,我不会忘记小姐对我的好!” 第12章 夜雨 新侍卫到来当天,苍仁曲收拾好了行李,准备离开院子。 临走前她瞧了一眼,那名新侍卫便是护送宋曦回来的都督府军卫石举兰。 都督府不比萧武署这样的私人势力,它是国家编制内的机构,人员调动需层层审批,少说也得半个月,而石举兰与宋曦初见不过一周,竟成了宋府侍卫,可见宋德关系够硬。 … 南池水静,倒映着苍仁曲与管家穿行的身影。二人步过一条曲水长廊,抵达宋谨的别院。 宋谨院子规格与宋曦相当,内里大相径庭。不似宋曦处堆满名家珍宝,此处所见,几乎皆是宋谨亲手制成的手工巧作。石雕的草木,玉雕的花,榕树下的秋千,栩栩如生的鸟兽虫豸,以及他亲自设计建起的一座匠作坊。 听管家介绍,此处侍从寥寥,缘由是宋谨本人既精于实践又通晓学识。留下的侍从,动手时思维不及他敏捷,论学术时更远逊于他,能不添乱已经不错了。 作为唯一的女侍从,管事便安排苍仁曲独居一室。她的住处紧挨着匠作坊,对窗便是宋谨的居所。 苍仁曲行李不多,房间很快收拾妥当,清扫时,她发现一只木鸟在窗边扑棱着翅膀,身体东倒西歪。她拾起来细看,找到了问题所在——鸟爪关节错位,使它无法立足。凭着学过的三年工程知识,她三两下便修好了这只木鸟。 这时,匠作坊门前,两人激烈的争论声传进苍仁曲屋里。 “这东西又大又重,我怎么可能搬得动啊!” “公子说这套蓄水装置的核心就四个齿轮,将它们依次取下,拆成几个部件,重量就轻了,搬出去后再重新组装即可。” 苍仁曲从窗户探出头,二人正背对着她。他们面前,一尊一人高的四方铜鼎赫然矗立,鼎身机关繁复,每面的正中心各嵌着一个齿轮。 一名侍从小心翼翼绕开机关,找到了齿轮位置,忍不住脱口抱怨:“齿轮藏这么深,万一弄坏了咋整……你得来帮我!” 另一名侍从扬了扬手里的伞:“公子还等着我送伞呢!你自己快想办法把它挪到场院中央去,眼看就要下雨了,公子正等着这装置的试验结果!” 苍仁曲内心一动,将飞出掌心的木鸟又抓了回来,故意松了翼角的齿轮,朝那二人扔了过去。 折了翅膀的木鸟跌跌撞撞环绕方鼎上方,闯入两名侍从的视野。 “哪来的鸟???”侍从惊呼,抬手一顿乱挥,奈何鸟飞太高,他根本够不着。 另一侍从见状,也举着伞扑赶,伞身不慎打中翼角的齿轮,齿轮脱落,一边翅膀断成两截,木鸟垂直栽进方鼎之中。 “?!”侍从顿时傻了眼,甚至忘记收回了伞。 侍从默默捡起地上的羽翼碎片:“你完了,这会儿别想着给公子送伞了,帮我搬东西,我就不向公子告发你。” 拿伞侍从把脸一横,耍赖道:“谁看见了?除了你,还有谁?有本事你现在就找出个证人来!” 话音一落,他作势要跑,一回头差点撞上不知站了多久的苍仁曲,吓得他警觉地后退两步:“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苍仁曲被他气势吓了一跳:“我…我叫阿曲,是谨公子招来的新侍从,” 在旁的侍从幸灾乐祸起来:“人证?眼前就是!她一来就亲眼看到你打坏了木鸟!” “打扰了。”苍仁曲当即转身要走。 拿伞侍从立即叫住她:“你去哪!” 苍仁曲平静回应道:“我一新人,按府里规矩,需得见一趟谨公子。” 侍从扔下手里工具,玩味一笑:“行呗!那就一块去!这人交代不清不楚,我需亲自向公子请教请教。” “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公子的吩咐你理解不清,到头来定要在公子面前歪曲事实,休想拉我垫背!”侍从将他拽了回来,气得实在没办法,决定留下来帮他,随即把伞递给了苍仁曲,“你,去把伞拿给公子。就跟公子说……我拉肚子了!别的多一句都别提。” “是。”苍仁曲微微颔首,利落接过了伞。 天色阴郁。 书院内,只有宋谨一人,正在收拾地面的书本。 “谨公子。” 听见女子声音,宋谨身形一顿,转过头来,见是苍仁曲。 “是你。管家应该交代过,你可以先安顿下来,不必急着来见我。” 苍仁曲对他院里环境早已了熟于心,趁小诗熟睡的夜里,她几次潜入搜查私产线索,始终一无所获。 “快下雨了,我给您带了伞。” 宋谨反问:“原来的人呢?” 苍仁曲回答道:“他……肚子不舒服,在匠作坊交代完事情后,便将伞交予我了。” 宋谨淡淡应了声,没有过多追究下去:“嗯,伞先放书房里,过来帮我抬书。” “是。” 苍仁曲放完伞回来,宋谨怀里已有几本书。她见状,便俯身将地上余下的十余本一并抱起。书摞起来高出一头,遮住了她前方的视野。 “?”宋谨走到她旁边,腾出手按住最上方的书:“当心脚下路,不用一口气端走。” “没事的公子,摔不着。”苍仁曲说到做到,一路稳稳当当将书抬进了书房。 自从初次潜入书房差点被宋谨抓个正着,她便再没偷摸来过这里,且不说这满地的书本陷阱,单是上次带走的那本书,封皮鞋印至今未能清除。 幸亏书房藏书众多,少了一本,宋谨应该察觉不到。 眼下既已确定别处无线索,看来只能从宋谨平日里最常待的书房入手了。 宋谨数着书桌上的书本,确认数目无误,随意提了一句:“很好,这次一本不差。上次收拾的时候有本书不见了,许是野猫叼走了。” 苍仁曲:“……” 宋谨望了她一眼:“阿曲,既然阿奇不在了,你去把书找回来了吧。” 苍仁曲追问道:“公子,那本书很重要吗?” “虽不是什么重要的书,但野猫这次偷了书,下次说不定会偷了别的。”宋谨将几本书递给她,语气平和,“若实在寻不回,就将府里的猫全部清理干净,一只不留,永绝后患。” 苍仁曲指尖单单抠着书脊,神色凝重:“......我会尽量找到公子的书。” “嗯,随我把书放到书架上。” 苍仁曲照着他的要求,将书籍归类到书架上。架上陈列着经典典籍,亦不乏市井流行的志怪、传奇之类,足见宋谨阅读兴趣十分广泛。 府中人言,宋德建府之初,仅将书院作为品茗赏景之地。宋谨是府中最勤学之人,自他到来,房中堆满了书,放不下了,逐渐挪到书院里去,后来他常驻在此学习,久而久之,这里总算有了书院的样子 按理来说,宋谨应自幼长于宋府,可从众人的口吻里,皆强调他“进了宋府”……这点着实耐人寻味。 明明只有三口人的宋家,在苍仁曲看来,像扑进了一张悬疑的网,越是往里深究,这张网反而越来越密。 宋谨放完几本书,经过苍仁曲,绕到她的另一边:“阿曲,你可知那都督府的军卫是什么来头?我本打算向阿姐要人,谁成想她竟主动将你换了过来。” 苍仁曲揣摩不透他言中之意,据实相告:“我只知道他是奉萧司马之命护送小姐回来的。此人姿容出众,小姐……似乎对他颇为青睐。” “这个军卫既是萧司马的人,你可认识?”宋谨不紧不慢地问着,回桌拿了几本书。 “不认识。”苍仁曲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他,“公子,我与萧司马初见于宴席之上,此前也从未见过。” 宋谨见苍仁曲手里空空,又将几本书塞入她手中:“我这也是关心阿姐。阿姐心思单纯,身边最易被人安插眼线,那晚潜入她院中的刺客便是明证。父亲嘱咐我要保护好她,难免要多留个心眼。” 苍仁曲浅浅一笑,稍稍拉开几步距离:“姐弟情深,实在令我羡慕。” 滴滴哒哒,雨打屋檐,阴云淹没了余昏,书房瞬时昏暗几分。 苍仁曲加点了烛火,暖光照亮书房,熠熠生辉。 “公子,外面下雨了,放完了书便早些回去吧。” “现在回去为时过早,等雨停吧。” 宋谨回房一向很晚,苍仁曲不好多说什么。 “……是。” 放完手里最后一本书,她将目光放在面前的一排书架。 架上陈列着一排《边州奇谈》,此书由边州都护府一位闲职参谋所著,将边州的真人真事改编成志怪故事,夸张痕迹明显,却在边州以外的地方大受欢迎。 宋谨一言不发盯着她好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对这些书感兴趣?” 苍仁曲从容说道:“是啊,这是我少时追看的课外读物,没想到已经完结了,里面的故事精彩绝伦,可惜边州隔着一道巉岩天障,偏远至极,我一直未曾去过。” 宋谨神色微妙,来到她身边,取下第三册《边州奇谈》,漫不经心翻动几页:“你看过?可还记得多少?” 苍仁曲起了兴致:“后面几册虽未读完,前面情节我还记得。比如公子手中这册,讲的是边州有一种无形烟怪,平日喜伪装成一颗野草,诱使百姓用它生火,而其吐出的烟气则会败坏食物。这烟怪的原型,便是府里随处可见的腹罗草,听闻公子平日对腹罗草呵护有加。” 宋谨神情一滞,指尖停顿在纸页上。 第13章 身份 “你没去过边州,竟认得这边州的奇草。”宋谨意味深长盯着她,缓缓合上书本。 苍仁曲从容直面他的审视:“公子别多心,我只是对书感兴趣,深入了解一些,知道个名字罢了。小说终究是虚构,腹罗草害人之说,还未可知。” “这腹罗草……”宋谨笑意微冷,索性向她摊牌,“它确实有害,阿曲,你知晓了我的一个秘密。” 苍仁曲眸光一颤,未料到他竟如此坦率。 “……公子,我会保密的。” 宋谨将那册《边州奇谈》物归原处,目光再度锁住苍仁曲:“那么,公平起见,我也说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苍仁曲神色坦然:“公子,这你可说笑了,早在入府前我接受了背调,能有什么秘密?” 宋谨靠着书架,随意架起了手: “宋府向来只收案底清白之人,可是阿曲,你曾是死囚,父亲竟然还破例招用了你。” “?!”苍仁曲呼吸一滞,被他的一席话逼靠在书架上。 宋谨只手按住她的脖子,手心掌握着她跳动的脉搏:“告诉我,你当时犯的是什么罪?” “我……”苍仁曲喉间一紧,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曾举报许州刺史贪墨,被冠以诬告之罪打入死牢。” 记忆霎时紊乱,宋谨的身影在她眼中扭曲,变成了萧良山,他的话一遍又一遍萦绕在她的耳畔:“仁曲,你如今的身份,是用一条命换来的。王上下令赦免她的死刑,不过这人没挨住,已经死牢里了。” “你怎么出来的?”宋谨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而他的话又将她推向过去。 苍仁曲鼻头一酸:“我的父母提供了许州刺史贪墨国库的证据,将我救了出来,后来他们被许党灭了口。” 记忆再度闪回萧良山的话——“萧武署已将她家料理干净。此后,你便是姜安曲,这个身份你可以放心用了。” 苍仁曲瞠目微笑着,眼泪淌了下来。 她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表达此刻心中的恨。 她恨这个姜安曲,恨她们一家人,恨自己软弱,软弱到只能用仇人的身份活下去,苟活于世,逼着她承认自己父亲莫须有的罪行。 诬告之人以诬告之功走出大牢,受诬之人成了累累白骨。 一字一句从她嘴里吐出,唇枪舌剑对准自己的父亲,也攻击着自己,鲜血淋漓。 或许,真正的苍仁曲早已死在牢狱之中,走出大牢的苍仁曲,活成了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泪珠滚落的那刻,宋谨瞳孔抽动一下,钳制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他看着她冷静又随意抹干了眼泪,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我会保密的。” “谢谢公子。” “你的家人行大义赴死,许是父亲心慈,招你入府以作体谅,既然来了,有机会我带你见识见识你父母的大义之举。” 苍仁曲心有预感:“什么意思?” 宋谨对她卖了个关子:“以后你会接触到的。” 苍仁曲不置可否,虽不知宋谨在打什么算盘,但眼下唯有顺势而为,才是深入此局唯一出路。 一室寂静,窗外的雨停了,听得见一两声残滴砸落在地。 “公子,雨停了。”苍仁曲提醒道。 “这么快……”宋谨望着桌上的书册思虑抉择,“那便回去吧,我得看看那套装置的成果。” 秋雨过境,满院清寒。 屋门一开,苍仁曲瞬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在身子骨硬朗,衣衫单薄也无大碍。瞥见宋谨亦是如此,她料想这等寒气,于习武之人确实不足挂齿。 此刻她满心所想,全是院中那尊令人好奇的方鼎。 走了几步,苍仁曲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公子,院里摆放的那个装置是什么?” 宋谨语气听起来与秋风一样冷:“一个蓄水用的装置,叫璇源鼎,” 璇源鼎,苍仁曲略有耳闻,是赤武帝在位时期创造的一种蓄水装置。 赤武帝好征战,征战需要大量粮草,璇源鼎的创造破了地域与节气的限制,保证了各地每年粮收稳定。 一个能灌溉万顷的发明,与苍仁曲想象中截然不同,她不禁问道:“这鼎不过一人高,能蓄得了多少水?” “只是我从别处拿到了机关图纸,造的一个模型而已,实际上的璇源鼎比这个大数百倍。” “这样啊。” 回到别院。 侍从见宋谨回来了,上前呈递了一份笔记:“公子,公子,您吩咐监测的蓄水数据均已记录完毕,相应结果也都计算出来了。” 宋谨接过笔记,大致浏览了一遍:“嗯,辛苦了,今晚早点休息,明天继续。” “是。” 宋谨将笔记带回房中,将数据重新验算,又增算了多项记录。原本几个人的算量,他一个人不知不觉忙到了很晚,才完成了一半。 歇息时,他见苍仁曲房间仍未熄灯,便吩咐值夜侍从告诉她,明早练武,在他身边随侍。 … 因昨夜受了凉风,宋谨今晨穿厚实了些,到了广场,正见苍仁曲为他擦拭剑身。 宋谨眉头微蹙:“你没钱添置新衣吗?” “公子何出此言?”苍仁曲不解。 宋谨直言:“天转凉了,你怎还穿这么少?” “我不冷,谢公子关心。” 苍仁曲前些日子在医馆赊了沉香木的账,欠下的二两银子尚未还清,从宋曦那的赏头没要到多少,便被调来宋谨这里。 赏钱无多,只能节俭度日。 宋谨从她手中取了剑,剑柄竟是温凉的。 宋谨:“……” 宋谨自顾自练起了剑式,苍仁曲寻了个收势的间隙问道:“公子,近日怎不见您的师父前来?” 宋谨带着点笑意调侃道:“自你刚进来那会儿,三招两式就把于叔撂倒,他老脸挂不住,自请去马场驯马了。” 苍仁曲心中一阵无语:什么老脸挂不住,分明是找个由头去清闲地方摸鱼去了。 “那公子平日的功夫……?” “师父该教基本都教了,只差实战磨练。”宋谨话锋一转,剑锋也一同指向苍仁曲,“阿奇不会武。阿曲,招你过来,正好当个活靶,让我练练。” 苍仁曲听出他话头里的挑衅,自是当仁不让:“行啊,麻烦公子小心,可别伤着了我。” 刀剑无眼,苍仁曲本想佯装惶恐,奈何宋谨的身手未免让她太过失望,这便是武试第十的实力……? 慢,太慢了。 所有破绽在她眼里一览无余。 既是活靶子,苍仁曲不需还手,闲庭信步地避开道道锋芒,甚至有余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 “小苍将军,你这剑太慢了点。”许义歌只手背剑,笑吟吟躲开苍仁曲的招式。 苍仁曲步步紧逼,招式愈发汹涌:“你不就比我早生几年,嘚瑟什么?” “是吗?” 苍仁曲学着当年的许义歌,故意露出破绽。 宋谨趁势追击,剑锋挨到她的脖颈,这一次苍仁曲没有躲开。 “喂!” 宋谨下意识收剑。苍仁曲见状,迎剑而上,剑锋擦破衣领,足下精准绊了他一脚。宋谨重心失衡,顿时跌出去几步路。 最后许义歌对她说了一句—— “专心。”苍仁曲眉头微皱,语气冷得肃穆。 宋谨闻言惊色,恍惚间看到了某位故人之姿。 他握紧剑柄,攻势比方才更加迅猛。苍仁曲收了心神,与他又过了几招。几番交锋之下,清早寒风里,她的身体热了起来。 “谨…谨公子……”一名侍从忽然出声。 宋谨瞥了一眼,来人是父亲的侍从。他骤然收手,额头起了细密的汗。 “何事?” 侍从其实到这里好一阵了。 看着苍仁曲似乎毫发无损,可她手无寸铁当着活靶子被谨公子拿来练剑,着实令他捏了把汗,以为谨公子拿她撒气,生生不敢插话。 “公子,军器监来人将到访都督府,老爷今日事务繁忙,让您代为接待。” “嗯,知道了。”宋谨只当接下了一桩小事。 这会儿早饭应该做好了,他归剑入鞘,结束了今日晨练。 苍仁曲经过他身边,被宋谨一把按住了肩膀。 “公子,怎么了?” 宋谨立马松开了手,端正神色:“你回去穿多一点……跟我一起去。” 苍仁曲暗喜,没想到宋谨竟带上了她。 “是。” 宋谨身无要职,平常像个无所事事的清闲公子。 毕竟他是宋德之子,文试武举的名次于他不过锦上添花,无需刻意展示自己,资源和人脉都自动送上门来。 无数人千辛万苦搏来的机遇,抵不过他与生俱来的血脉。 都督府门槛之低,如宋谨这般无名无分者亦可信步跨入;诚然,都督府门槛之高,方圆十里军卫巡守,闲杂人等屏息避退,百姓望而生畏。 都督府正堂。 长史正在接待军器监监令,堂下齐聚几位交州科研界的名匠,众人共商要务。 军器监乃五监之一,负责万邦具体军需事宜。监令则统领全监事宜。 “太子殿下现在应都与王上商议国策,听闻交州军备研发有重大突破,特派本官到前来秀止与诸位商谈事宜。” 其中一位工匠与长史交换眼神,率先向监令陈情:“本所的研发小有突破,问题在于……经费见肘,进度难以为继。” 其他工匠皆面露窘迫,赧然附和。 监令通情达理,安抚众人:“诸位大家可先将研发详情陈明,由本官呈报工部,待勘验确为重大突破,经费自然不成问题。何况,负责经费批复的主官,正是宋府尹。” 话语间,长史见到堂外一抹熟悉身影,欣然起身迎接:“说财神财神到!这不?财神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