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小儿见过公主殿下。”龙格巴图和身后的世子齐齐伸左手按在胸口,作了个草原的礼。
宣卿有些尴尬,但她马上在脑海中找到了宫中礼仪的记忆,向龙格巴图转过去回了个简单的礼:“王爷。”
行完礼她马上想逃走:“既然皇帝哥哥在与王爷议事,那我就先回宫了!我这衣裳还没换呢。”
龙纹宝座上的人这才开口,声音不容置否:“无妨,本就是聊点家常事。既然你来了,就坐下一起听听,巴图王叔和世子也坐下吧。”
南盛的天子宣霁,他带着司天监的祝福降生,从小就被冠以“储君”的名号。
与平日里宣卿最亲切的兄长不同,宣霁此时眼中满是帝王的豪气威严,面对草原上最勇猛的铁勒王全然不惧,甚至到现在才准许他坐下。
龙格敖敦抿了一口南盛口感绵密的顾渚紫笋,余光看向这个被草原人称为“腾格里”的年轻皇帝,龙袍加身,尽显上位者的姿态。他再看向自己的父亲,这两人表面如静水,实则暗流涌动,互相较劲。
父亲说王者永远不会臣服于另一个王者,敖敦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离王位还是太过遥远了。
于是他又转头去看对面的公主,这公主穿着一身月白色罗裙,不算华贵,头发也绾得简单,只簪着兔子式样的银钗,应该是刚从宫外回来。虽然没刻意打扮,但身段已然长成,因为赶路微红的小脸透出几分楚楚动人来。她半靠着椅背放松,两只脚直直抻着,捧着茶杯大喝特喝,毫不避讳外人。不像他想象中的宫廷女子那样拘泥礼数,一看就是个被众人娇惯出来的。
“老臣记得上次见公主殿下时,殿下还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娃娃呢,就和南盛那年画儿上的一样。”龙格巴图刚坐下,摸了一把胡子,哈哈大笑,“殿下如今也长成个柔情似水的美人儿了,颇有先皇后的韵味!”
“多谢王爷夸奖。”宣卿有些羞涩,心想草原人真是豪迈,宫中人就很少会这样当面大大咧咧夸人长得美。
“我儿龙格敖敦,公主殿下还未见过吧?”龙格巴图又指了指敖敦。
宣卿心想早在路上就见过啦!
但碍于礼仪,她还是挤出个笑脸奉承道:“早听闻世子事迹,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呢。”
敖敦没接话,睫毛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起来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宣卿心里奇怪,这北燕世子莫不是个小哑巴?
“此番老臣为皇帝陛下带来黄金五千两,白银万两,各类布匹万余,兽皮两千张,其中有貂皮三百,虎皮三百,狐皮两百,鹿皮、豹皮等两百,象牙、犀角等不胜枚举。此外还有上等战马三千匹。”龙格巴图合上贡品目录,交给姚公公呈上殿。
“这次贡品可比以往五年的年贡还要多出不少,看来北燕在巴图王叔统领下,国库丰盈,国力空前强盛啊。”宣霁细细审视贡品目录。
“回陛下,北燕现有人口五百三十万,军队五十八万。”
宣卿看到宣霁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她知道北燕几百年来人口不断增长,只是没想到如今北燕的人口、军队已几乎与南盛持平了。
“这...老臣性子素来直爽,不爱藏着掖着便直说了,之所以准备如此厚礼,除了进贡,还有一事有求于陛下。”龙格巴图犹豫着开口。
“路途遥远,王叔想必累了,朕早已命人打扫好了长信宫,你们先休息一番。有什么事也不急着今天议。”宣霁话锋一转,似乎还不想谈条件。
“多谢陛下,老臣在草原闲散惯了,住在驿馆就好,在宫里只怕不懂规矩,惊扰到各位娘娘。”龙格巴图说。
“无妨。”宣霁将目光移向敖敦,“世子未曾来过建都皇城,当然要在宫里四处看看。朕会安排人,为世子带路的。”
宣霁言外之意明显,就是要将北燕王和世子放在眼皮底下牢牢看着。
龙格巴图点点头:“既然如此,全听陛下安排。只是老臣的请求,憋在心里也是难受,不如今天说了,陛下也好考虑考虑。”
“无非是和亲之事,此为传统,算不得什么请求,王叔言重了。”宣霁抬手,姚公公递来一名册,“朕早已为世子拟好了和亲人选的名册,先帝只有这一位公主,朕和几位兄弟又年纪尚轻,子嗣不多,如今宫中没有适龄的公主。只能从先帝亲封的亲王府挑选适宜的贵女。惠亲王府上有两位郡主,恒亲王有一位,皆是嫡出。世子明日可都去见见,若是嫌身份不符,朕亦可亲自下旨,封郡主为公主,并赐封号,以公主仪仗出嫁。”
姚公公将名册呈给龙格巴图,后者却并未翻开看。宣霁见状眉头轻皱。
“正是此事,老臣对陛下挑的人那是毫无异议!只是...敖敦这孩子打小就性子挑剔,是个牛脾气,他非说想由他自己决定和亲的人选。所以贡品才格外丰厚,这其中也包含了我们北陆的聘礼啊。陛下也知道,王妃离世早,只给老臣留下这么一个儿子,老臣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这...”龙格巴图露出为难的神情。
龙格巴图先是不断把自己放在低位,处处向皇帝示弱表忠心,又将事由抛给敖敦,真是个老谋深算的,这一来二去,反而叫皇帝难以拒绝。
宣霁将茶杯搁置在桌上,力度不小,显得有些不悦:“世子年轻,血气方刚,不愿意接受安排倒也有情可原。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女有此等殊荣,被世子瞧上了?若是可以,朕也愿意牵一牵这红线。”
宣卿也很好奇这世子看上了谁,她转着茶杯盯着对面两人。
“他说要在建都看看,具体的人选倒也还没...”龙格巴图话没说完。
“宣卿公主,”敖敦突然不装哑巴了,他灰亮的瞳孔里带着侵略之意,直直盯着宣卿,“儿臣一见倾心,已属意于宣卿公主,如若公主不肯,儿臣宁愿取消联姻,打道回府。”
我?宣卿指着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我才刚进来,怎么就一见倾心了?不不不,不对,本公主何等身份,怎么可能远嫁,可是宫里还真没有别的公主...不不,想什么皇帝哥哥都不可能会答应吧?
“我不嫁!”宣卿被盯得发毛,偏过头去,“竟敢求娶本公主,真是大胆!”
宣霁脸色阴沉不少:“宣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也是朕唯一的妹妹。先皇后薨逝前,曾叮嘱朕务必要照顾好她。若是朕容许她去和亲,则无颜再见天地祖宗。此事不可。”
龙格巴图也一副“你疯了”的表情看着敖敦,继续尝试道:“我儿顽固,他决定的东西向来都是非要不可......”
“不,”敖敦的视线从未离开宣卿,反正都要和亲,当然得挑个合眼缘的,“公主千金之躯,并不是什么物件儿,若公主执意不肯,儿臣不强求。”
“既然世子也如此说了,宣卿公主意下如何?”宣霁顺着说。
“我不嫁!”宣卿摆了摆手,还是拒绝。
“那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了。”宣霁松了口气。
龙格巴图暗暗思索,他自然不会放弃这个骑在皇帝头上拉屎的机会。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位公主,她能带给敖敦的帮助可太大了。况且一旦成功,就说明南盛如今也忌惮北燕的力量,今后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权也会更多些。
若皇帝不允,和亲谈崩,他也可以借着这机会打破合约,脱离南盛,自己成为北陆的天子。他当然更乐意当皇帝,这些年北燕一直忍气吞声,就等着撕破脸皮的那一刻。
只是...龙格巴图看着敖敦,自己的儿子今天如此反常,他实在费解,从前为他决定什么,他都不会处处反驳。
思考再三,龙格巴图还是打算替儿子再争取一下,他再次望向宣卿:“殿下是南盛的嫡公主,若能与北燕联姻,可保两国边境百年内不起战火。”
“老臣也不强求,一切随殿下的心意。不过殿下也不必现在就做出决断,陛下曾说两日后开设宫宴,不如留在宫宴上给出答复吧。”龙格巴图笑眯眯着站起来,“老臣携小儿先行告退了。”
两人走后很久,宣卿的茶还是傻傻端着,早已凉了。
“哥哥,我...”宣卿想了想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还没有想过要成亲啊!!
“两日后,我会在宫宴上再次拒绝他的。”宣霁从龙椅上走下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伸手摸妹妹的头,“不必担心。”
宣卿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宫,她靠在大凤辇上头晕目眩,看自己的住处,牌匾上是“华阳宫”三个大字,这是皇城里最大的宫殿,父皇当年毫不犹豫就拨给她住了。
一袭朱红色罗裙的婢女迎出来,观察一番厉声道:“你们几个怎么抬的轿辇?让公主这样不舒服?待会都去后院领罚!”
轿夫们立刻跪下求饶,宣卿闭上眼摆了摆手:“丹烟,别罚他们。是我自己头晕,快扶我进去...”
丹烟是从小伺候公主的丫鬟,华阳宫的掌事宫女。
“还不快谢谢公主!”丹烟说完,搀扶着宣卿进门,“来人,公主身体不适,快传太医!”
宣卿又摆手:“不必了,这是心病,太医哪儿治得了?”说罢她推开丹烟,一把扑到院中秋千上呜呜哭起来。
“我的好公主,谁惹您了?这...这是怎么了?以往出宫回来不都高高兴兴的吗?”丹烟急忙掏出帕子凑上去哄。
院里其他的婢女一看,也放下手上的差事纷纷凑过来。
“公主怎的哭了?”一个婢女捧着几匹布,“公主快瞧瞧,这是江南新上贡的苏绣,全后宫才只有二十匹,您一个人就有六匹,花样都是极好看的,奴婢正要去御衣局给您制几套新衣裳呢!”
“你这个不行,我来我来,”另一个婢女挤过来,“听说公主回宫,咱们小厨房早就待命了,这会儿正做着公主最爱吃的菜和点心呢!公主是不是饿了?奴婢去给公主端来?”
“还有那什么...息姑娘不是公主新带回宫的吗?公主喜欢琴,快去把息姑娘叫来给公主弹琴解闷!”
“公主出宫的两个月里,淑妃娘娘诞下了一位小皇子,和小糯米团子似的,可可爱了,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青驹大人呢?快把青驹大人找来!”
“青驹大人刚去在陛下处汇报呢!”
宣卿一听哭的更大声了,她以前可最不喜欢待在自己宫里,四面都是墙,方方的天。可是今天一听和亲,想到有可能要去那么那么远的北方,再也没法住在这儿,心里真是难受得很。
“我要吃原壳鲜鲍鱼!还有烧鹧鸪呜呜呜呜...”
“快去给公主准备用膳!”
宣卿哭着吃了两大碗饭,说什么也没饿着自己肚子。之后又在池塘边郁闷了一下午,喂了好多好多鱼食,那锦鲤鱼全翻肚皮了。
天色渐晚时,她趴在汤殿里沐浴。
丹烟见公主情绪平复了点,才又开始尝试着问:“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今儿真是给奴婢吓死了。”
宣卿怒拍水面,溅了自己一脸,下巴滴着晶莹的水珠,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可恶的世子!你知道吗?皇帝哥哥给他选了三个郡主,他居然都不要,不要就算了!他居然敢求娶本公主,胆大包天,本公主非要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哪个世子?”丹烟呆住了,“不会是那个北燕来的世子吧?”
“还能有谁如此放肆!真是气死本公主了!”
“公主可不能嫁啊!”丹烟直出了一头汗,不知是急的还是在汤池边热的,“北地苦寒,公主如何能去?再说了,以往去北燕和亲的,那都是庶出的公主。您是何等身份,他们怎么敢攀扯您?”
“我当然不乐意嫁,我还不想成亲呢!就算成亲,我也不要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不喜欢的人!然后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宣卿骂泄气了,她撕着水里的花瓣,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会儿去给褚师傅叫来。”
“公主,褚师傅到了。”丹烟走进来,手里还捧着碗金汤蟹肉羹。
她身后领着一位绿衣中年女子,风韵犹存,看上去颇有一股书卷气,宫里的“女诸葛”,先皇后和公主的老师褚碧鸳。
宣卿穿着单薄的丝绸寝衣,透出底下细腻洁白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腰肢,只是她表情呆滞,有气无力地瘫在红木贵妃软椅上,像条快渴死的鱼。
“那个该死的世子...”宣卿嘴里还在骂。
“好好,”褚碧鸳轻轻坐在椅边,伸手去理公主揉的凌乱的发丝,“丹烟都同我讲了,公主且先消消气。”
“你说说,唔...你说说他怎么敢?太无礼了!”宣卿一边骂,一边喝丹烟喂来的汤羹,真香。
“那世子,公主以为如何?”褚碧鸳拿来木梳帮公主编发。
“不好,不好!讨厌他。”轻柔的力道让宣卿舒服多了,她有个不为外人知道的小癖好:特别喜欢别人帮她弄头发。
褚碧鸳一下一下梳着:“两国和亲有几百年历史了,约定俗成的事,北燕还从来没有主动决定过人选,南盛要谁去就是谁去。上次是二十多年前,听说送去的那位纯公主十分受铁勒王的宠爱,只是王妃薨逝后,位置一直空着,盛宠如纯公主,也只能做个妾室。我听说世子似乎也有一位侧妃。”
“哼,男人都是这样朝三暮四的。他非说什么,对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娶?”宣卿气极反笑,“真不要脸,今天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诶!”
“按理来说,陛下肯定会立刻拒绝他们。求娶于您,毫无疑问是在挑战陛下的天威。”
“那当然了!”宣卿劲劲地得意了一瞬,“不过铁勒王说,如果我嫁过去,就可保两国边境百年内不起战火。皇帝哥哥表情马上就变了,我心里没底,才找你来。”
“那北燕如今实力如何?他可有说?”褚碧鸳问。
宣卿歪头想了想:“人口五百三十万,军队五十八万。”
“恐怕不止...他不可能把真正的兵力和盘托出。天狼铁骑名声在外,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而且北陆的人本就更擅战斗...”褚碧鸳眼珠转了转,“看来铁勒王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南盛拒绝由您去和亲,那百年内,两国必然会交战。我们南盛如今的兵力虽然略胜于北燕,东南沿海的海寇却作乱不断,南北都有战争的话,强大如南盛也会应顾不暇。”
“可...可他们北方不也有敌人?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宣卿坐起来。
褚碧鸳继续说:“北方的蛮族这些年被削弱了不少,他们惧怕铁勒的力量,不会贸然越界。至于北燕...他们附属于南盛已久,心里肯定有所不服,北陆人本来就非常好战,如果挑起战争,恐怕他们心里会更加雀跃。还真难办...那最后结果如何呢?”
“铁勒王说,要皇帝哥哥在两日后的宫宴上给出答复。”
褚碧鸳有些惊讶:“这铁勒王还真狡猾。他硬要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答复,如果陛下答应,那便是说明如今的北燕已经有了和南盛讨价还价的实力。如果陛下拒绝...那就是当众和北燕翻脸,北燕今后做什么,那都能算是情有可原。龙格氏子嗣众多,就算陛下将龙格巴图和龙格敖敦诛杀在建都,别的族人也会登上王位,带领部族复仇。而且这种做法更是会寒了其他效忠于南盛的西域部族的心,如果他们两方联手,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宣卿摇了摇头,听到这些弯弯绕绕她心里更烦了,趴在桌子上郁闷。
“陛下想必还是会封某位郡主为公主嫁去北燕吧。”褚碧鸳抚着她的肩膀,“这是最好的办法,只要给够了郡主尊荣,应该也能堵他们的嘴。”
宣卿乌黑的眼中凝出点泪珠,被她擦在自己袖口,“纯公主是皇祖父的小女儿,算起来是我姑姑,生母好歹也是妃位,身份是那些郡主远远比不了的。惠亲王天天一副颐养天年的样子,要是个当官的,早就告老还乡了。恒亲王和我哥哥关系不好,这两年被哥哥明里暗里算计了不少,铁勒王肯定也知道。如今我们想拿他们两家的郡主打发他们...和亲和送质子一样,你觉得她们能威胁到我哥哥么?就算他们忍了,郡主去了不得受欺负?”
“平日里教您的竟然全听进去了...您想保全自己,就不能再考虑别人了。”褚碧鸳叹了口气,“这和亲有几个是真心愿意的?”
“如今宫里身份最合适的只有我和黛公主了,黛公主才四岁。哪里能行?如果是我去了,他们再怎么样也得给我几分面子吧?”宣卿望着桌面思索,“我是不信他们有人敢欺负我...”
“我是不愿意公主嫁去那种地方的...但是这其中细节,您自己考虑。”褚碧鸳顿了顿,伏在宣卿耳边,“公主若是别无他法,真的要嫁,您在殿上就这样...”
敖敦正坐在长信宫主殿的屋顶上看月亮,建都地势真低,四面也都是平原,月亮居然那么高那么远,星星也看不太清。
他在北陆草原时,明明躺在马背上感觉自己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世子,很晚了,你还不休息啊!”一位魁梧奇伟的勇士站在院里问,他身材极高大,足足有正常人的一个半高,整个身体粗壮超过井口,只怕是几个人围在一起也撼不动他。
“拖雷,”敖敦没有低头,黑发被风微微吹动,“你喜欢草原女人还是中原女人?”
“世子问我?”拖雷呵呵笑了几声,“我当然是喜欢草原女人,身材健美,够豪迈够狂野,特别是在马背上的姿态,啧啧...中原的女人太瘦弱,和路边的小花儿似的,都不需要用力,顺手就折断了!”
“那在草原上种朵小花儿,也不错吧?”
敖敦又打了个喷嚏,他搓搓鼻头,想来今天应该是被骂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