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野与逐光》 第1章 第 1 章 南盛嘉定三年,立秋刚过。 暑气尚未完全消散,崇州边境的山道上,一匹白马缓缓而行。玄色长衣的男子背包袱挂长剑,手牵缰绳领着温顺的白马。马上坐着个碧色罗裙、身形苗条的少女,模样恬静,年纪看上去也就二九,略施了脂粉,美得毫无锋芒。 就是额头有些圆润饱满,她总得留些碎发遮遮。从前每当她为妆发烦恼,兄长总会安慰她说这是有福之人才有的象征。 她坐不安稳,明显没训练过的身体像棵垂柳在马上轻摇,仿佛速度稍快点就会跌下马去。 “再慢些。”少女开口,声音温柔平缓。 “都是公主方才将马车给了那赶路的老农,”玄衣男子伸手安抚着白马,步伐又慢下来,“这样下去,今日怕是赶不到天河县,只能在前面的村落歇脚。” “青驹。”少女只轻轻喊了声名字,带有一丝嗔怪意味。 “遵命遵命。”被称作青驹的男子轻叹一声,“在宫外要称呼小姐,小姐做的事通通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只能称赞不许埋怨。”青驹转过头,对上双小鹿般清澈乌黑的双眸。 他是南盛边境战争的遗孤,而一朝谋求表面和平的协议签下,战场的头颅、未干的鲜血仿佛全成了笑话。 当他冲翻一群士兵,在凯旋的军队前大闹时,独眼的将领抽出大刀就要将他斩首,是一名衣绣龙纹的俊俏少年从天而降,伸手牢牢捏住了刀。 那刀距离他的眼角不足两寸。龙袍少年垂下眼看他,眼神中带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威严。他不傻,能穿龙袍居于三军阵前的,只有皇帝和太子而已。 “有点天赋,”略显稚嫩的少年之音,“本太子留你一命,作为报答,你进宫习武,学成后拨给宣卿公主做暗卫。” 那年太子十四岁,他九岁。如今太子已称帝两年,他来到宣卿公主身边九年有余。 白马上的少女就是宣卿公主。先皇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两年前,先帝驾崩,太子宣霁称帝,宣卿十五岁便成了长公主,是宣霁最宝贝的妹妹,也可以说是南盛现如今最为尊贵的女子。 但宣卿偏偏喜好游山玩水,帝娇惯于她,所以才会出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乡僻壤。 “怎会如此,方才县里不是还挺热闹?”宣卿望向山野间,粉唇嘟起,面容有些不悦。 青驹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与商贸云集、物阜民丰的梅阳县不同,此处本该绿波荡漾的梯田竟已生起杂草两丈,妥妥一副野荒民散的颓败景象,明明才刚出县城不过七里地。 “小贺村...”青驹瞥了一眼路边石碑,“也应归梅阳县管辖,怎么和闹鬼的荒村似的。” “说笑!”宣卿骂道。不过青驹认为倒不算挨骂,公主骂人和撒娇似的,好听得紧。 不久就出现了村口牌坊,上面满是蛛网,村里面更是只稀稀落落亮着几户,看上去十分昏暗可怖。 “这种地方能有客栈吗...”青驹停住马,扶宣卿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没走几步,面前的破房牌匾上依稀几个大字:云来客栈。 “还真有。”青驹在门口栓好马,将宣卿挡在身后,伸手推开门。顶上挂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下来一堆,看不清是什么,扑面的灰尘就呛得他双手狂扇,宣卿见状更是直接退出去捂住了口鼻。 “外乡人?”隔壁院落的妇人探头过来,“还是往前走走吧,这客栈早就没人经营了。” “这是为什么?刚从梅阳县过来,那边的繁华程度可谓是崇州的第一大县啊。”青驹拍掉头顶和身上的灰尘,和宣卿一起走到隔壁门口。 “狗官!”妇人大骂一声,几乎要破音。 青驹一怔,差点以为在骂自己。 “低声些。”屋内走出一位黄发老妇,“两位既然要歇息,在我们家住一晚再走吧。” “婆婆!你就是太好心!”妇人把破布搭在肩上,进厨房去了。 “多谢!”青驹和宣卿对视一眼,跟在老妇后头进门。这屋内也陈旧不堪,很安静,似乎只有她们俩相依为命。 妇人很快进来了,手上拿着粟米稀粥和地瓜。 “这已经是很好的吃食了,吃完睡一觉,明天一早就走吧。”妇人有些不情愿。 “多谢嫂嫂,天色渐晚了,大哥农耕还没回来?”青驹剥了地瓜递给宣卿,被推回来,他又递个哀求的眼神过去,仍然被拒,一来二去好几次,宣卿才接过去咬了一口。 “这屋里早没男丁了。”妇人哭啼起来,“最近县里新建雀阁,恐怕又...” “休要多说。”老妇立刻打断道,“我们是穷人家,只有一间房子给姑娘和郎君,凑合歇息吧。” 在外游玩时经常有人这样称呼他们,宣卿听了倒不为动容,若是叫皇帝听见,青驹怕是脑袋不保。 青驹也没多问,吃完饭,老妇领他们去了偏屋。偏屋也是破旧,估计很久没人住过了。青驹进去上下打扫一通,才邀宣卿进来,整理出一块干净地方坐下。 入夜,山间几乎漆黑一片。眼见着主屋烛光熄灭,青驹从窗户摸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全村竟然没有一个男丁。”青驹将窗户合到仅剩一条细缝,钻进来的月光洒在宣卿脸上,她看上去郁闷极了。 “我在宫里锦衣玉食。” “委屈公主了。” “却有百姓吃着这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宣卿将半个地瓜扔在桌上,桌子年久失修,吱呀一声。 公主竟然捏一个地瓜捏了这么久,青驹呆住了,而且竟然不是抱怨今天过得太狼狈。 “公主别急,明天咱们问问清楚。”青驹安慰道。 熄掉蜡烛,青驹惯例去屋顶上躺下,只掀起一块瓦片注意屋里情况。 宣卿这一夜几乎没怎么睡,起来后还是腰酸背疼不已,她看着肩头不知何时出现的淤青叹了口气,拢上衣服出门。 早饭又是地瓜。青驹正和妇人套近乎,看到宣卿过来心想不好,公主怕是又得发脾气。 谁知宣卿只是看了一眼地瓜,坐在桌边拿起来自己开始剥,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吃得让人感觉命好苦。 “为什么没有男丁了,可以跟我们说说吗?”青驹像坐在炮仗旁边,一边紧张一边问。 “还是少打听了,知道了又能如何?”妇人仰头喝掉一碗稀粥,拎起木桶打算出门喂猪。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们知道了帮不了忙!”青驹连忙拦住妇人,说的话和绕口令似的。 “我来说吧。”老妇从里屋出来。 “老婆婆您坐。”青驹拉过椅子。 “梅阳县的县令,这几年从各个村落四处征男丁,说去帮忙干活就给钱,为了生计大家都去了,可这一去,就几乎没人再回来。不止我们...周边几个村子都是一样,连十二三的孩子都被征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老妇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满是褶皱的纸。 青驹接过来看,那上面清楚盖着县令的章印,写着每位男丁仅给二两银子,还不如买丫鬟贵....这哪里是征人,分明是卖身契。他咽了咽口水,又递给宣卿。 “我们也去县里找过了,人没找着,叫天天不应!听说县里修房救灾的苦工全是他们去干,就算累死晒死在那也没人管,连尸身都没找回来...”老妇呜呜哭起来,“我那苦命的儿子孙子,也让他们给害喽!” “竟有这样的事。”青驹沉思,昨日他们从梅阳县过来时,只看到街道繁华,百姓安居乐业,高阁新起,一副好景象。 “还有啊!那县令就喜欢美人儿,府中女眷多到都要住不下了!前不久又征了群十岁多的男童去帮忙修那雀阁,要给县城里最有名的大花魁住!”老妇拍着大腿,“挨千刀的狗官啊!难道我们百姓就是他的奴仆不成?” “那高阁竟是...”青驹惊讶,“我们也问了百姓,只道是要新修观礼用的楼阁,他们竟然都帮他隐瞒?” 只花那么少的银钱就买到终身受用的工人,倒还真是拿聪明可劲办坏事。 “他在这儿就是一手遮天!我看他自己要成土皇帝了!普通百姓谁敢违背他啊,私刑滥用,说错话了定要掉脑袋的!”妇人喂完猪回来,啐了一口。 “嫂嫂别担忧,此事我必然帮你们解决。”宣卿终于开口了,好看的眉头拧着,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将县令乱棍打死了。 “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妇人上下打量一番,嗤笑一声,“你要不说话,我到现在只还当你是个哑巴!” “只要嫂嫂跟我们一同去一趟梅阳县衙。”宣卿表情认真,也不生气,继续道。 “你说的不是玩笑话?”妇人愣住了,和老妇对视一眼,点点头,她拍掉手上的灰,用袖管擦把汗,脏兮兮的脸上透出一丝生气,“只有我们几个去,够吗?” “人越多越好,能拿的证据也都拿出来。”青驹道,“你们遇上贵人了,要把握住啊。” 妇人出去忙了一阵,屋外竟然聚集了十几个农家妇女,看上去都面黄肌瘦、憔悴不堪,她们面面相觑,将信将疑着掏出同样的卖身契。 “婆婆们腿脚不便,村里能经得起折腾也愿意来的只有这些了。”妇人满头大汗。 “真的能行吗...” “他们莫不是哪来的疯人...” “俺家孩儿再不救就没命了,死马当活马医!” “我相公也是!” “好啊!今天高低要去给那狗官添点堵,我娃救不回来我干脆就碰死在县衙柱子上!” 妇人们议论纷纷,有不信任的,也有放手一搏的。 “嫂嫂们别急,能不能行去了就知道了。”青驹开道,护着宣卿出门,“小姐坐马?” “那也太慢了。” “老爷!老爷!”官舍的师爷拍着门,见没动静,叹了口气就直冲屋内。 “何事如此慌张啊?”县令刚从美人怀中起来,这雀阁未建成,不能与美人共赏美景,少了许多风趣,想到这他遗憾地在美人胸前拧了一把。 “那群小贺村的农妇又来闹事了!”师爷看了里屋一眼就扭过头去,取下架子上的衣服扔过去。 真是有伤风化啊! “打发她们回去就是了。”县令把脸上的衣衫扔开,美人识相着过来帮他更衣。 “这回不太一样!她们带了个打手,武功高强的很,非要您亲自过去。”师爷又看了一眼,嫌弃着再度闭上,“不然...不然我可不想来打扰老爷你!”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县令穿上靴子,从师爷面前径直走过,一身脂粉味。 师爷伸手在面前扇了扇,跨过门槛跟上去。 “堂下何人放肆!”县令大吼一声,绕到公案后坐下,拿起惊堂木重重砸在桌上,堂内顿时安静,地上躺着呻吟的衙役们立刻相互搀扶着站到一边。 “你就是县令曹阳?”青驹挡在宣卿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县令,帽子是歪的,嘴角有脂粉,一看就纵欲过度气血亏损活不长了! “是又如何?”曹阳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来大闹公堂,不把本官放在眼里,当心自己的项上人头!” “小贺村的村妇们状告你滥用私权买卖人口征作苦役,可有此事?”青驹拿出厚厚一沓卖身契,师爷见状接过呈上。 宣卿抬手用衣袖遮着半张脸,从后面探出头盯着县令曹阳。 “胡编乱造。”曹阳只看了一眼,将卖身契当废纸揉作一团,“把他们给我打出去!” “狗官你干什么!”有妇人想上前被拦住。 “这...”衙役们支支吾吾,无人敢上前。 “一群吃闲饭的!”曹阳手一抬,门外又冲进两批衙役,将公堂围个水泄不通。 “这...姑娘,实在不行就算了!”妇人们劝解,“别把自己的性命也丢了!” “把这几个要犯拿下!”曹阳大喊。 衙役们纷纷举起木棍冲上前,只听宝剑出鞘之声,寒光一闪,十几根木棍瞬间被斩成两半,尚未落地,那剑又回青驹腰间了,就像...剑自己会飞一样。 这下衙役们又原地踌躇了,他们互相对视,这人明可以顷刻间斩下他们头颅,却只是恐吓一番。衙役本就是见风使舵的家伙,更不敢轻易动手了。 但还是有又傻又勇的,掏出刀朝宣卿砍去。 刀被青驹徒手接下,随着一声哀嚎,这舞刀的衙役手脚被折断扔到一边,已然是废人了,青驹将刀直直插在公堂中间,“什么衙役,一看就是平日里懒散惯了,如此不经打。” 他转头去照看宣卿,宣卿波澜不惊,竟然在原地一步没有动过。公主竟然对我的功夫如此信任!青驹暗喜。 “好功夫啊!”围观的百姓纷纷赞叹,“好郎君!今日要帮我们出口恶气!我先说!这狗官以前一年收一次保护费,现在每月一次,还越要越多,我们这生意都快没法做了!” “我家的女儿路上被他瞧上了,差点被强抢,吓得我连夜送走了!”又有大爷附和。 “那雀阁的木材石材他都没有给钱!哪里是父母官,明明就是强盗!” “我看这梅阳县以后都开青楼好了!” “你们这群刁民!”曹阳把公案上的东西一股脑扫到地上,指着青驹,“我看你们都活腻了!先把...先把这两个带头闹事的家伙抓起来,凌迟处死!” “作死!”青驹抬腿踢刀,系红布的大刀呼啸而过,直接将曹阳头顶的官帽削掉一半,“你可听仔细了,我家小姐姓宣。” 宣卿往左侧挪了一小步,超不经意露出自己腰间的龙纹镶金玉佩。 曹阳被这一刀吓得双腿发软,瘫在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伸手胡乱去抓师爷,师爷也吓得不轻,连退几步,早躲在立柱后头了。 “曹大人,”宣卿戏谑称,“张口便称要犯,我犯了哪条罪?” “这...这...这怎么可能呢,我看你们胡言乱语...”曹阳自己也没了底气,姓宣、又带着皇家的玉佩,难道自己今日真真这么倒霉,想到这里他几乎是爬下来想去抓宣卿的衣摆,像条蛄蛹的虫,被青驹拦下。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啊!小人知错!小人该死!您大人有大量...”曹阳伏在地上。 “老爷!她说你就信...这...”师爷从后头伸出头。 “住口!这玉佩我看的真真切切,还能有假?”曹阳怒骂,转头又换了一副表情,“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小人这就遣散那些男丁,再给他们盘缠安家!” “保护费不收了?”宣卿问。 “不敢了!小人不敢了!”曹阳恨不得磕几个响头。 “这么说你都认了?”青驹摘下曹阳剩下的半个官帽,坏笑着帮他理了理杂乱的头发。 “求大人从轻发落!”曹阳抖如筛糠。 “加重税赋,苛政害民,此为罪责一;滥用职权,草菅人命,此为罪责二;买卖平民,过度劳役,此为罪责三;荒淫无度,私建青楼,此为罪责四。这桩桩件件可有冤枉了你?”宣卿细细数落。 “小人...小人...”曹阳浑身脱力,差点趴倒在地。 “拿出来。”宣卿拍了拍青驹的包袱。 “不不不!”青驹刚要回绝,转头看到公主不容置疑的挑眉,“是是是。” 青驹取下包袱,竟从里面掏出个圣旨来,他爱惜地最后抚摸了一把,递给宣卿。 “哎呀,真没想到还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宣卿接过圣旨扔给离她最近的衙役,“你,去公案上写。” 青驹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双眼难以相信。 “我?”衙役左手捧圣旨,右手指着自己,“这...这小人不敢啊!” “快写,”宣卿调侃,“不然先砍你的头!” 衙役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公案,展开圣旨。天老爷,居然是个盖过玉玺的空白圣旨!他战战兢兢地拿起毛笔蘸墨,又用左手按住狂抖不停的右手,反复呼吸试图平稳情绪。 我也是写过圣旨的人了! “小人...小人准备好了!” “就写,梅阳县令曹阳,不思报效国家,反行悖逆之事,触犯国法,罪行累累,实乃国之大蠹,民之仇雠。玆命:明日押赴刑场,依法处决。并籍没家产,以示惩戒。其余涉案人等,亦须一一审明,按律论处,不得宽贷。”宣卿拖着下巴边想边说,有模有样。 “行文不太对。”青驹轻声提醒。 “能用就行!”宣卿从衙役手里拿回圣旨,只见上面的字歪七八扭,勉强能够辨认,“带下去吧。” “是。”衙役们已经全然倒戈,拖着鬼哭狼嚎的曹阳和吓晕的相爷下去了。 “圣旨既出,不出半月梅阳县就会派来新的县令,在那之前,征的男丁全部遣散回乡,工钱三倍结算,保护费全部退回,严查各个青楼。还有那个雀阁,给我拆了。今后要是再有人敢知法犯法,我绝不轻饶。”宣卿将圣旨留在公堂上,收获一片刺耳的欢呼声,百姓们纷纷拍手叫好。 “贵人,真是贵人啊!”村妇们声泪俱下,全部围上来。 “抱我走,快点。”宣卿轻声说。 青驹也不含糊,抱起宣卿一个飞身出了县衙,消失在人们视野中了。 “姑娘...”留宿的那位妇人想追,身上一沉,她摸向衣袖,里面似乎多了袋银钱。 “公主这下高兴了吧。”青驹到了没人的地方,将宣卿轻放在屋顶上。 “脚疼。”宣卿伸出脚,那蜀锦布鞋已经渗出丝丝血迹。 青驹眉头一皱,小心翼翼地帮宣卿脱下鞋袜,这一看,怪不得刚在公堂之上公主半天不肯挪一步,让别人代写圣旨。她说什么也要跟村妇们一起徒步走七里地,脸上写满斗志昂扬,中途请她坐马也不乐意,他背着走更不肯,硬给双脚都磨破了,满是血污。他抽出手帕轻轻擦去污血,虽说只是些皮外伤,但公主平日里娇纵惯了,哪里吃过这种苦,想来肯定已经疼得动不了了。 “公主忍着些。”青驹安慰道,他从包袱中取出伤药,细细涂抹在伤口处,“公主再心疼百姓,也应该注意自己身体,这两天可千万别再自己走路了。” “难道要我坐在马上,百姓们从旁跟随?”宣卿撅起嘴,倒还来劲了。 “属下说不过您,属下带您去最好的客栈,最近舟车劳顿,好好修养一番再回建都。”青驹处理好脚上伤口,做了简单包扎,那感觉就像捧着易碎的瓷器。 “民间有疾苦,我实在寝食难安。这次回宫,一定要让皇帝哥哥彻查各地官员才行。”宣卿再度被打横抱起,她摸着下巴,“不过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回建都?” “公主忘了,北燕王和世子三月前便递了赴京文书,按约定的时间估摸着也快到建都了。”青驹抱着公主在楼宇间穿梭。 “我不要回去...我还想去云州玩呢!” “好好,下次去云州。” 第2章 第 2 章 2 “小姐的脚可不能留一丝一毫的伤疤,你可看仔细点啊大夫。”青驹搭在大夫肩上,凑的比谁都近。 “放心放心,小姐只是磨破了皮,”大夫被盯的不自在,“这药膏每日涂抹三次,伤口不可见水,最好也别穿鞋袜,过几日保管是恢复如初的。” “真的吗?”青驹又确认。 “尽可放心。”大夫提着药箱出去了。 “哦?又一样?”青驹看着桌上三瓶同样的药膏,“这能行吗?我再去请一个...” 宣卿撑着头打了个哈欠,她都被迫在床上躺一天了,“小伤嘛,别再让人来烦我了。” “公主是金枝玉叶,身上的怎么能叫小伤呢?”青驹端过水盆,打湿手帕又在擦拭伤口周边完好的皮肤,“这要是留点疤,让陛下看到,属下肯定要人头落地了。” “不是刚上过药嘛?”宣卿看着那双因为练剑满是厚茧的手正给她上药,他很小心,仿佛被自己的手蹭到都会令她受伤。 宣卿差点忘了他也才十九岁,相识以来的日日夜夜,她总看到他在自己的小院里不眠不休地练剑。她也问过一个人要怎么练?回答是影子。他平日里有时戴露指手套,有时用黑布缠个几圈,就连她也很少看见...这厚厚的茧就是他从一众暗卫中脱颖而出来到她身边的原因,只是会看的人心里森森的疼。 “上次都是两个时辰前了!” “你去买点吃的...醉排骨、荔枝肉、水晶肴肉、珍珠海米煨鹌鹑、牡丹卷儿,还要一只烤鸭!”宣卿只管说,也不想此地有没有。 “且不说有没有,公主哪吃的下这些...而且这...这好像全是荤菜吧!” “当然是我们两个人吃的。”宣卿直接躺下,“本公主要睡一会儿,你自己想想办法吧。” 不到一个时辰,青驹还真都弄来了。就是看着像是盯着大厨拿不同的食材做成有模有样的高仿菜。 “这什么?”宣卿拿筷子指。 “东坡肉味道的水晶肴肉。” “这个呢?”宣卿较真。 “珍珠海米煨老乡鸡。” “这?” “百花卷儿,差不多嘛!” “你!” “这个真是烤鸭!公主请用膳!” 虽然完全不符合预期,但是味道不错,两人狠狠大吃了一顿,待青驹收拾完屋子,宣卿正坐在窗边品那所谓的“百花卷儿”:“你去买辆马车,明日我们启程回建都吧。” “公主不是不想回去?”青驹虽然这么问,还是打开包袱取了些银钱。 “这样路上可以慢点,还能到处看看。” “不愧是公主。为了多玩会儿也是想尽办法喽。” 青驹买的马车也够大,铺了柔软的毛毯。宣卿睡了一觉后,发觉外面逐渐喧闹起来。她掀开帘子去看,此处是徽州最热闹的街口,长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捏面人的摊子被小孩子团团围住,绸缎庄前的贵妇们手执团扇挑选着华贵的布料,赤膊的汉子正从嘴里吐出巨大的火球,茶楼里飘出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 “小姐小心点...注意脚!”青驹一边牵马一边回头,把宣卿往马车里塞。 “听,”宣卿指着街角一棵葱郁的大树,“有琴音。” 青驹便驾马过去,果然有清越的琴音,绕到树后出现一位素衣木钗的少女,她正在抚琴。琴案前放了一竹篮,里面只有零星几枚碎银和铜钱。 宣卿费劲吧啦地从马车中挪出来,坐在青驹旁边,双脚垂在空中,随着琴音晃来晃去,鹅黄的衣摆随风而动。 抚琴的少女并没有受到外界干扰,她极为熟练地弹奏完一曲《阳关三叠》,将双手轻搭在琴弦上,帷帽下的眼睛在宣卿腰间的玉佩上停留一瞬。 青驹在竹篮里放了块银子:“我家小姐喜欢,请再奏一曲吧。” “小女息和羽,承蒙小姐抬爱。”息和羽束起袖管,摆了个架势,使出与刚才完全不同的弹法,竟奏出激昂杀伐之音,是《广陵散》。 青驹顿感杀气骤起,伸手就去扯公主衣角,宣卿却拍了拍他,连连称赞:“紧张什么?弹《广陵散》就是要有此等气势,从柔婉到刚烈,转换得行云流水,姑娘的琴艺已然超过宫...呃...公认的非凡琴师了。” 青驹只好收回手,将信将疑地看着面前的琴女。 一曲终了,宣卿不禁鼓掌:“赏。” 青驹叹了口气,又放下一块银子。 “姑娘琴艺了得,怎会在此卖艺?”宣卿问。 息和羽这才抬头,帷帽下露出一张清秀脸庞,气质脱俗,她笑着开口:“家父曾是乐坊的琴师,一年前因病离世,小女家道中落,不得已而为之。” 宣卿是又欣赏又不忍,点点头:“姑娘若是无处安身,不如跟我走吧,有姑娘在,我府上那些不中用的琴师皆可遣散了。” “小姐!”青驹忍不住提醒。 “多谢小姐赏识,只是小女...还需考虑一下。”息和羽擦拭琴弦,动作缓慢仔细,那琴被她保养得极好。随后她取出琴袋,包好后抱琴起身,“巳时已过,小姐不妨到寒舍小坐,吃过午饭后我再给您答复。” 息和羽的家是某个巷尾一处幽深僻静的小院,门楣和院墙上搭满了凌霄花,花期刚过,已谢了不少。院中有几块田地,被石子路围住,种有稀疏的野菜。只有一处琴案,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是主人用心。 “姑娘家还真是隐蔽!”青驹走进小院。 “在此处弹琴就不会惊扰旁人了。”息和羽进屋放下琴袋,端茶出来招呼二人坐在石桌边,爬藤的叶子投下大片阴影,遮去了不少正午的阳光。 “你家就你一个人啊。”青驹端起茶又闻又看,试着抿了一口,确认没问题才递给宣卿。 “小女与家父相依为命,家父死后,就没有亲人了。”息和羽没喝茶,拿起帷帽又往外走,“小姐想必吃不惯普通菜肴,我去集市上买些回来。请在此稍候。” 待息和羽走远后,青驹将小院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才老实坐下:“公主也太莽撞了,如果她是骗子劫匪怎么办?” “以琴交友,怎么会交到骗子呢?”宣卿噘嘴。 青驹连连摇头:“公主喜琴,她又是孤女,哪有这么巧的事。” “伯牙与钟子期也是机缘,碧鸳师傅常说,人生在世总要逢几段奇遇的。”宣卿不以为然。 “属下从来都说不过您。”青驹叹气,公主自幼性子直爽,遇到人总往好处想,讲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明明心不够细,看事说话却又和明镜似的,颇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 宣卿抻了抻腿,她只穿了袜子,走哪儿都是青驹抱着去的,简直像半个废人:“再说了,在城里怕什么?难道她还能叫一群豺狼把我吃了不成?” 青驹也不让着:“说不定现在就去叫了,看公主一脸富贵样,猜您是什么世家贵女,要把您绑了去恐吓骗钱呢。” “你在宫外真是胆大包天,敢处处顶嘴,小心本公主回宫了告诉皇帝哥哥,让他打你的板子!”宣卿抬起下巴装腔作势。 宣卿一自称本公主,就是那股娇蛮劲儿上来了,这种时候说点狠话也不必放在心上,青驹又沏杯茶点头哈腰着递过去:“属下好怕,属下知错了,公主殿下消消气?” “这还差不多。”宣卿接过茶,表情骄傲,“本公主心里有数,况且有青驹在,本来也不用怕什么刺客劫匪的。” 约莫半个时辰,息和羽挽着竹篮回来了。 “息姑娘坐下休息吧,我来做饭。”青驹立刻迎上去,实则是怕息和羽动什么手脚,“我嘴笨,不会跟小姐聊天。” 阴阳怪气的,宣卿心想。 没多久石桌上了满满当当的菜,青驹怎么说也是在御膳房仔细学过做饭的人,是唯一能满足刁蛮公主任何要求的全面发展的暗卫。午饭一切正常,息和羽看着也确实坦坦荡荡,青驹稍微放下心来。 宣卿吃饱后肚皮眼见着圆了一圈:“刚同息姑娘说的,考虑如何了?” 青驹凑过去低声说:“小姐!您真要把她带回去啊?万万不可啊!” 宣卿哼了一声: “有何不可?她都无依无靠了,本小姐要成为她的依靠!况且我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反悔?” 青驹急眼:“人也不用这么言出必行啊!!” 宣卿反问:“我什么时候不是言出必行?” “说要罚我的时候!” “多嘴!”宣卿骂道。 息和羽不回答,只是思索片刻,又进屋去了。 “这是干什么去了?”青驹不解。 不久息和羽出来了,手里端着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茶具,为宣卿重新沏了杯珍藏的好茶。 “欲以真情酬挚友,当将佳茗奉知音。”息和羽行了个大礼,将茶奉给宣卿,“得小姐赏识,三生有幸,小女愿意。” 刚过徽州边境,马车上又多了一个人,到建都城的路程还得足足两天。这一带全是密林,遮天蔽日的树木衬出阴森的氛围,林中窸窣声阵阵,像有孤魂野鬼一般。青驹嘴里叼根杂草,牵着缰绳,下巴抵住膝盖愁眉苦脸。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息和羽先开口。男女有别,青驹不好对她搜身,就要求她坐在青驹旁边,禁止和公主单独相处,被当贼防,按理来说该郁闷的是她才对。 “你是小姐从外面捡回来的第八个人,哎。”青驹有气无力,手指玩弄起缰绳,“希望后头可别再捡人了。” 息和羽点点头:“八个人,真是家大业大。” “我们小姐那可不是一般的家大业大,你去了就知道咯!”青驹来了兴致,一夸公主他就有劲儿,“去年冬天路过青州,正遇上大雪,天寒地冻的,外头连人都见不到一个,却偏偏有只手。你说多吓人?小姐冷得直跺脚,非让我从雪堆里挖出一对差点冻死的乞丐兄妹,那俩人还不如你呢!真真是什么都不会,直接打发去学堂了,希望过几年能学成点什么吧。” 息和羽记得青州是苦寒之地,在极远的西北边,她不曾去过。青州边境线上的伏牛山脉巍峨陡峭,据说有身形庞大的异兽在其中居住,就连流出的河水也是褐色,相传叫赤水,不知道传言是真的假的。越过那层层山,就到了北燕国。 “还有前年...前年那丫头更是离谱,一个小哑巴...低头!”青驹伸手按下息和羽的头,腰间佩剑出鞘,伴随着金属碰撞声,几柄飞刀掉在地上,马受了惊,发出一阵嘶鸣,被青驹费力勒住。 息和羽吓傻在原地,那声音近在耳边,她的头发被削掉两缕。要但凡青驹反应点,她现在恐怕已经下地府见到阎王爷了。 马车停住,周边树林中探出十几个黑色的身影,有的站在树上,背光看不清一点脸。息和羽盯着青驹那已经回到鞘中的剑,有些惊讶:“剑长翅膀了?” “碍手碍脚的,你进去吧你!”青驹一把将息和羽塞进马车,拉上车门,独自挡在前面。 息和羽刚进马车,看到一脸云淡风轻的宣卿,不禁道:“您还真平静。” “习以为常。”宣卿耸肩。 四面风声骤紧,树叶摩擦发出阵阵哗哗声,光影模糊不清,那些黑衣人也不动,只听见其中传来一声厉喝:“交出马车中的姑娘,饶你不死!” “藏头露尾之辈!”青驹眼中没了笑意,嘲讽道,“你倒不如说说要的是哪位姑娘?” 他话音未落,黑影从各方飞掠而出,电光火石间,青驹已连续与几人交手。有三人先倒地不起,喉间鲜血直流,将身下的土地染成红色。青驹叉腰站在马车顶上,意气风发,他已甩掉鲜血将剑收入鞘中了。 三把大刀从马车后袭来,看样子打算直接劈开马车。青驹当然不给机会,他身形一闪,一个飞身下去,瞬间拔剑斩断了三人的手筋,大刀随之哐当落地,三人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腕踉跄退后。 “你的剑真快啊。”像是首领的人走上前,他头戴沉重的铁面,手里的武器十分怪异,锁链长长拖在地上,满是尖刺,尾部连接一个巨大锋利的铁钩,上面同样布满细密的刺,一看就叫人难以接近,“早就听闻建都皇城中有旷世的瞬隐一剑,与他交手的人甚至看不清剑的全貌。那是两代皇帝最信赖的暗卫,用来保护尊贵的小公主。既然你出现在这儿,马车里的人果然就是......” “真抬举我!其实并非是看不清。因为我嘛,从来不打比我厉害的,没我厉害的话...看清也就死喽。”青驹手搭剑柄,话锋一转,“你的武器更特别,看着倒不像是南盛国的东西。” 有五人想趁着谈话间隙偷袭,大刀几欲碰到马车正门,同时蒙面首领舞起锁链,铁钩瞬间飞来,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直指青驹眉心,青驹脚尖一点,踩在铁钩上借力翻过马车,力度之大令铁钩重重插入地面。 接着青驹的身影从马车正面倒悬刺下剑,一时间剑光如雨倾泻,像分身一般同时接住了五人的进攻,那些大刀纷纷被打飞,他的长剑好似一条游龙,直取刺客咽喉,顷刻间血花纷纷炸开。 有刺客临死前看清了,那是一把澄澈晶莹的长剑,银色的剑柄处镶有五颗赤色宝石。明明这剑专刺要害,剑身却好像没沾过半分血气,修颀秀丽。 这是青驹最爱惜的剑,每天要擦两遍,睡觉都得放在床上,剑名三千六百两,是十三岁那年公主从建都城最有名的珍宝阁花了三千六百两白银给他拍来的。如果哪天他和剑一起掉进水里,他肯定毫不犹豫就会让岸上的人去救剑。 死了八个,废了三个,还剩三个,外加蒙面首领,青驹暗暗在心里数了数,顺手又打回飞来的铁钩。 一声响亮的利器碰撞声,蒙面首领收回铁钩,上面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剑痕,他使了个眼色,剩余的三人也趁势先后冲上来猛攻,看着凶悍,实则大刀挥舞得杂乱无章,像是佯攻。于是青驹余光一瞥,果然那首领又扔出铁钩,这次不同,那铁钩极速飞向马车的窗户。 青驹暗骂不好,踩上刺客身体跃过去,直接伸左手抓住了铁钩,右手出剑将锁链斩断。有人掷出一颗弹丸,紫色烟雾弥漫开来,待退去后,活着的刺客全部消失了。 只剩铁钩落在地上,青驹看着满手的血沉默不语。没能抓住活口审问,真是失职,回去要怎么和皇帝交代?况且刺客似乎不是南盛国人,甚至想取公主性命,绝非单纯的谋财。而且他们又是如何发现的公主,又如何埋伏得如此巧妙......如果是息和羽在通风报信,那刺客们第一次出招,飞刀明明要的就是息和羽的命,做戏也做的太过于危险了。他呆立片刻,收起铁钩和剑坐回到马车前,右手伸进去要包袱。 “你受伤了?”宣卿的声音传来,听上去有些急切,她递出包袱,人也想跟着钻出来。 青驹只接了包袱,又关上门:“小姐别看。” 宣卿又想起以前了,好像每次都是这样。遇到危险时说一句“公主转过去”,然后只有噼里啪啦一阵打斗声,受伤了又要说一句“公主别看”。结果就是,青驹总是打发她在后头,将她保护得很好,一点血腥场面都不愿让她见。 竟然认为本公主如此没用,难道我堂堂天家之女看点血腥便会被吓住么?想到这里宣卿有些气了,索性直接拉开门出去,看到青驹嘴咬布条,正用右手笨拙地给左手涂药,连血都擦不干净。 青驹还以为是息和羽,头也不回道:“息姑娘来的正好,帮我...” “对不住呀,不是我。”息和羽在马车里淡淡回应。 青驹没来得及惊讶,手就被一把扯过去。公主鼓起腮帮子,掏出她绣着小花儿的干净帕子帮他擦血,又上药又包扎,都把他弄疼了。 但他咬着牙大气不敢出。 “本小姐今天看到了!”宣卿给他绑了个有点难看的结,又去收拾包袱,“怎样呢?看了会怎样呢!” “小伤而已,也不碍事....” 怕污了公主的眼睛,青驹不敢说,估计说了这句公主更要生气。先帝驾崩这两年,公主越发叛逆了。 第3章 第 3 章 一天后行至汉阳县,距建都城只剩下不足一百里。路上倒相安无事,再没来什么刺客劫匪。此处已经算是天子脚下,百姓们看起来都富足安康。 宣卿从窗户伸出手,顺了摊贩两支糖葫芦。青驹看到赶忙勒马停车去付钱。糖葫芦摊主刚抄起木棒冲过来,冷不丁接到一大块碎银,乐呵着扔掉木棒就跑了。 “小姐要吃什么,打发我去买就行了,跟贼似的成何体统!”青驹收起钱袋嘟囔。 宣卿咬着糖葫芦伸出半个身子:“前面怎么这么吵?” 青驹顺着看过去,公主的耳力也真是灵敏,闹市中有一伙人正围在一起不知道做什么,他踮踮脚看不到,便牵上马凑过去。 “住手住手!”青驹挤开人群,正中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他的小摊位被人掀了,怀里正死死护着写有“铁口直断”的旗子和签筒。 头上蒙汗巾的小厮们凑上来,穿着看上去像某个大户人家的奴仆:“你是什么人,敢多管闲事?” 青驹道:“你们才是,为何当街欺压老伯?” “呸!”有个小厮啐了一口就想往前冲,被为首的拦住。 “还不是这个乌鸦嘴,昨日我们老爷好端端路过,他竟然张嘴就说我们老爷大凶!不出三日必有血光之灾!老爷回去气堵,今天真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坏了腿!”小厮头领大骂。 青驹听完傻眼:“啊这......” 第一次见因为算命太准被揍的。 宣卿掀起帘子往外看,那老头儿双眼浑浊,衣着简陋,干枯的胡须杂乱得很,整个脸长得和地里的玉米坨子一样,真有点像个江湖骗子。 “老朽就是让他小心血光之灾,谁成想你们老爷那么忧心,反而把自己给摔了呀!”老头儿辩解,他说话时下唇抖个不停。 “闭嘴!不许诅咒我们老爷!”小厮挽起袖子伸拳头要打。 青驹挡在前面安抚道:“算了算了,这老爷既然已经摔伤了,好生修养便是,在这里出气也于事无补,不如回去替你们老爷积点福德。退一万步说,也不是这老头推的啊?” 小厮们面面相觑:“臭瞎子,今天算你走运,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在这信口雌黄!” 小厮们走后,青驹帮老头儿收拾了摊位,老者颤颤巍巍起身,怀中签筒竟掉出一签。 “中平签啊。”老头儿开口,声音非常沙哑,像嗓子里卡了只死老鼠。 “什么意思?我的?”青驹捡起签,表情困惑。 老者拿回签,触摸上头的刻字,笑道:“这是马车里那位小姐的,小姐的随从救老朽一命,无以为报,只好替小姐算上一卦。” 宣卿好像有点兴趣,从帘子后露出半张脸,嘎吱一声咬下半个糖葫芦。 青驹半信半疑:“你可别乱说啊,特别是什么血光之灾,劝你三思而行!” “小姐命格特殊,出身尊贵,凤栖梧桐,又得真龙庇佑,自在随心,本是大吉,只是....”老者抓了抓自己的胡须,犹豫着不愿开口。 “没有只是,到这里就够了。”青驹立刻接话,生怕老头子会说出点大逆不道的话来,“我们走吧小姐!” “哎呀,有什么不敢说的?”宣卿吐出山楂核,“本小姐何等身份,命格怎么会受个算命先生影响?” “只是小姐本为大吉,这不知怎的,凤飞于北,命格忽然被扰动,他日便会成婚,克夫克子,是为大凶啊!”老者心一横,一股脑全说了。 青驹气不打一处来,自己都有点想动手了:“什么克夫克子?你胡说什么!我看你确实是欠揍!” “郎君莫急!”老者赶忙护住脸,“老朽还没说完!这大吉与大凶相抵,反而显出福祸相依之势,因此才是中平签。我观小姐额头饱满,平日里积善行德,命中有大福,自会有贵人相助,想来会逢凶化吉,命运可求啊!” “你不是瞎子吗?!” “勉强...勉强能看到轮廓。” “这一句好一句坏的,哪句才是真的,你该不会是在安慰我们吧?”青驹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行,他根本一句坏的都不乐意听,牵马便要走,“小姐,我们莫要听他的。” “赏。”宣卿托着下巴,好像并没有因此影响心情,“敢于直言,且不说算的准不准,这是赏你的胆量。” 青驹又叹气,年纪轻轻快叹出老头味,递给算命老者一块碎银。 待马车走远后,息和羽忍不住问:“小姐当真不在意?” “克夫克子,又没说克我自己,”宣卿翘着二郎腿晃呀晃,“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要做本小姐未来的夫婿。” “小姐人美心善,想必有很多公子上门提亲。”息和羽眼珠一转,“不如挑个最讨厌的克克他。” “提亲?”宣卿被逗笑了,“恐怕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敢跟本小姐提亲!” 马车前门伸进一只手,在空中作出讨要的姿势:“没有钱了,小姐赏点。” “哼,”宣卿从包袱里摸出个杏色荷包来,“这是跟小姐说话的态度吗?真是无礼。” 息和羽瞥了一眼,那荷包鼓鼓囊囊,上面的针脚歪歪斜斜,图样和水鸭似的难以辨认,她犹豫着开口:“这是小姐自己绣的...鸳鸯吧?” “这是凤凰!”宣卿打开荷包朝青驹手掌抖了抖,掉出的全是金子。 息和羽惊呆了:“小姐到底是哪家的贵女......” 宣卿神神秘秘道:“到建都城你就知道了。” 在途经的驿馆接连换了三匹好马,这才做到几乎不眠不休连夜赶路。哎,出来玩的时候也不觉得路程如此漫长,宣卿托着脸看向窗外,朝阳映照下,远处隐约已显现出建都的城门。 “休息一会吧小姐。”青驹停好马车,顶着两个发黑的眼圈,从包袱中取出纸笔写下一行小字,然后吹口哨唤来一只传信鸽,将密信绑在鸟腿上放飞,那鸽子扑着翅膀直朝建都城飞去。 “其实是你想休息吧。”宣卿俯身走出马车伸了个懒腰,她的脚伤基本已全好了。 “嘿嘿。”青驹笑,毕竟这一路最辛苦的就是他。 “我还是第一次来建都...”息和羽脸上满是兴致,站在树下眺望,“肯定比徽州气派不少吧?” 青驹低调了一路也是不再低调了,骄傲道:“那当然了!正所谓街衢通达,闾阎千计,金鞭络绎,车如流水马如龙,像书上这种词,用来形容建都一点都不夸张。” “真的?其实我一直想来建都看看!徽州已经很繁华了,但是乐师们常说建都有全天下最名贵的古琴,传世的名谱和数之不尽的乐坊,名扬天下的琴师们整日切磋技艺。”息和羽眼里露出少女般的的憧憬,“我也想换一把好琴,在众大家面前看看自己的琴艺到底如何。” “就这点心愿?也许你还能想的更夸张点,”青驹拍了拍佩剑,炫耀起来,“比如让小姐给你也买一把三千六百两银子的琴。” 息和羽有些吃惊:“三千六百两的琴会是什么做的?黄金?白玉?我可不敢弹。” 青驹“啧”一声:“你得再敢想一点,以后跟着小姐,可不能露出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小姐该不会是什么朝廷大官的女儿吧?大将军?丞相?还是什么王爷?” 还是第一次看到息和羽这么话痨的样子,宣卿想着,取出水囊坐下喝水。 “我们小姐啊...”青驹像突然注意到什么,伏在地上贴耳去听。 “不妙啊...看来咱们是正赶上北燕的骑兵入京,”青驹站起来捶了捶自己酸痛的腰背,立刻去树上解马绳,“还是别歇了,若是和他们挤在一起,咱们的车一时半会就进不了城门了。” 待行至城门下,远处果然传来骏马奔腾的浩荡声音。宣卿扭头去看,晨曦微光之中,高举狼首大旗的黑甲骑兵自东北边出现,如一道铁流碾过建都城外辽阔的平原,钉着铁掌的马蹄将脚下的土地踏为齑粉,一时黄沙漫天,大地传来沉闷的震颤,被惊起的鸟儿纷纷在半空打旋。 城门的守将一早便来等候北燕王军队了,他认得青驹的面孔,于是三人进城十分顺利。但建都有明文规定,对城中马车行驶速度管制极严,因此并没有走出多远,北燕的铁骑也已随后进城。 “北燕的战马果然非同一般。”青驹只能先将马车靠边,打算等军队过去后再走。 军队进城后也放慢了速度,在主道上整齐有序地列队前进,北燕王面圣的消息早前就传到京城,今日万人空巷,百姓围在路边,一睹北燕铁骑的气势。 息和羽也掀起帘子伸头去看,她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恨不得整个身子钻出窗外。 只见狼首大旗下,披着一身重铠的勇士体型异常壮硕,略显年迈却又昂首挺胸,表情倨傲,赤色的大氅几乎要拖到地上。他裸露着右臂,上面筋肉虬结,古铜色的皮肤上有几道象征荣誉的伤疤。他所乘的黑色战马左右各挂一柄巨大弯刀,裹着充满野性的皮革刀套。“天狼双锋”,赫赫有名的杀伐之刀,这两把刀砍下的头颅不计其数。 “是北燕王!”有人呼喊起来。 “北燕王......”息和羽不由自主重复了一遍,那北燕王眼上有疤,目光凌厉,与他对视之人无不胆寒。 “是北燕的主宰,传说中的铁勒王。”宣卿神色自若,像在看普通的歌舞表演。 “铁勒?” “在北陆语里是英雄、坚韧的意思。” “对北燕王我倒是略有耳闻。”息和羽看着窗外,“大家都说北燕王是异姓王,和西域的王不一样。” “嗯。很久以前他们还没有国号,北陆草原上有七个部族。作为南盛的附属,他们像铁壁一般围住北方的国界线,一边抵御北方蛮族的进攻,一边各部族之间互相劫掠、残杀,他们信奉强者,以战斗决定一切。”宣卿随意地瞥了一眼外面。 “我们南盛则享受着和平,和那些部族厮杀带来的利益。直到六百年前,明仁皇帝继位,他担心北方的战争迟早会影响国家的长治久安,便当即写下诏书,待北燕的任何一个部族能一统其他六部时,他便会封那个部族的首领为唯一的异姓藩王,统领整个北陆草原,这毫无疑问就是南盛皇帝一人之下的极高待遇。最后胜利的就是他们,龙格氏。” “天天打仗,却对南盛这么忠心么?”息和羽疑惑。 青驹探头进来竖起食指:“嘘,你这话可不敢乱说,擅自议论铁勒王,小心掉脑袋!” 宣卿倒不以为然,继续说:“彼时北燕的国力还很孱弱,况且为了表示天子的嘉奖与信任,由南盛出资,他们被准许征兵练兵,在北陆建立起全新的王城,我记得叫...苏日图州,意为威猛之都。和北燕王的名字一样平铺直叙呢!” “五百年来他们也一直忠心耿耿,从未放蛮族越过边界,使南盛可以全力清剿东南沿海的海寇。不过良好关系的维持...这中间还有个双方默默遵守的约定。” “约定?” “和亲啊!”青驹也凑到一边,“南盛与北燕联姻已经有四百多年,不费一兵一卒就带来了和平,只是总要牺牲一些可怜的、庶出的公主。” “毕竟总有人认为能用女人解决事情非常划算。”宣卿撇了撇嘴。 息和羽抿抿唇,对皇家和亲公主的悲惨命运她尚无法理解,更对没听过的故事有兴趣,“为什么叫英雄之王?”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宣卿摸着下巴思索一番,“我还没出生呢,都是听人说的。龙格氏虽然与蛮族抗衡,但始终胜负难分、战争不断。年轻的龙格巴图仅带领六千骑兵,在北燕边境的灵岩峡遭遇蛮族三万大军。他们激战一夜,当援军赶到时,龙格巴图已斩下蛮族第一猛将费摩的首级,他们以少胜多,尚有近三百人存活。都说龙格巴图以一敌百,身中数刀,鲜血流了一地,仍然屹立不倒,是最坚韧最有男子气概的人。从那以后他就被人称为铁勒王,蛮族畏惧他,再没有越界一步。” 宣卿停下又想了想:“说书人还说当时峡谷里栖居的狼群也臣服于他的王霸之气,倾巢而出去撕咬蛮族的军队。所以那支骑兵后来被命名为‘天狼铁骑’,是草原上当之无愧最强的骑兵。喏,军旗就是那狼首旗。” “真的?野狼会听人的命令?”息和羽好奇。 宣卿耸肩:“传说就是传说,真真假假的很难说。他的军队叫这个名字,所以说书人就顺着编故事咯!” “小姐厉害啊,褚师傅教的东西全记住了?照葫芦画瓢的样子,有她的风范了嘛!”青驹诧异道。 “哼!也不看本小姐是谁?” 息和羽还趴在床边看经过的军队,宣卿靠在软垫上不再开口,她刚刚就留意到了龙格巴图身后的男人。 他骑一匹青色战马,马上挂有一柄黑色重剑,周身似乎自成威严的气场,在天狼铁骑中也是极为出众的。 但宣卿仔细观察了,那人左右不过二十岁,头戴黑金抹额,束高挑的马尾,鼻梁高挺、面容坚毅,身形虽不及铁勒王,但比寻常习武者健硕得多,有着健康的小麦色的皮肤。穿一身重锦的战袍,佩戴嵌有金银的轻甲,腰杆挺得笔直,最主要的是腰间系了一条乌黑的狼尾。 那狼尾是龙格氏继承者的标志,作为一族中最出色的勇士,由铁勒王亲自为他系上。 “看来他就是世子了。”宣卿喃喃道,“我也是第一次见。” “世子?就是骑青色战马那个吧?”青驹接话,“堂堂草原男儿,打扮得张牙舞爪的,这是来我们南盛表现来了!” “哪个哪个?”息和羽问。 “都走远了看不到了!” 宣卿听褚碧鸳讲过,北燕王世子年少有为,是未来王位的不二之选。 四年前,六部之一的舍里克部韬光养晦多年,拥兵自重,率十四万大军叛变,意图脱离北燕自立为王,舍里克部地理位置优越,处在北燕的西南边,背靠山脉,易守难攻,铁勒王将兵权交给自己最器重的儿子,却只拨了九万兵马。 “龙格敖敦。”宣卿把玩着自己的玉佩,“龙格真是个好姓氏呢。” “龙格巴图...龙格敖敦...听着倒不像他爹的名字那么有气势!”息和羽说。 “嗯...确实。” 书上说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北陆西部的雪原上横尸遍野,冰河里埋葬了不知多少战士的骸骨。龙格敖敦出征不足一个半月,就攻下了舍里克部。 北陆的规矩向来是高于马鞭的男子皆杀,孩童发为奴隶,女人、屠城、抢劫都可作为犒赏军队的手段。但龙格敖敦采取了不同于先人的方法,他命令龙格氏一个效命于他的分支取缔了舍里克部的首领和统治阶级,收纳军队,将舍里克部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既取得战争的胜利,未背负屠城的骂名,更为自己丰满了羽翼。 褚碧鸳说,此人生来便是要当君主的。 等长长的骑兵队伍过去,青驹才再度驾马向皇城偏门去。 到宫门口已是晌午,青驹老远便看见皇帝身边的姚元德公公已候在那里了,他满头大汗,正来回踱步,见着公主的轿辇才眉开眼笑,小碎步跑着迎上来。 “哎哟!我的长公主,奴才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姚公公急忙去取脚踏,那模样急得自己都想趴在地上给公主踩了。 “今日不是北燕王进京面圣吗?怎么姚公公还有闲暇亲自来迎接我?”宣卿走下马车,宫门前的侍卫齐刷刷向她行万福大礼。 “长...长公主?!”息和羽望着眼前富丽堂皇的皇城一角,雕龙画凤的廊柱撑起参天的建筑,生生隔离出闹市的喧嚣,台阶上盘踞着祥云之纹,宫人们像人俑似的整齐排列,衬出一股肃穆森严之气。 “吓傻了吧?”青驹在息和羽耳边坏笑。 姚公公搀着公主,满脸堆笑:“这不是一早收到青驹大人的来信,说您已到京城外,陛下那是一刻都坐不住,差点就亲自来了!可那北燕王来的凑巧,陛下只得遣奴才一早便来永春门侯着。” “是嘛?那我去乾元殿看看皇帝哥哥。”宣卿摆开姚公公的手自己径直入宫门去了,那里候着独属于她的大凤辇。 “看到您贵体康健,奴才就放心嘞!哎长公主...您慢点!”姚公公提起衣摆追上去。 息和羽还傻愣在原地,青驹过来用胳膊撞她:“愣着干什么?走吧!本大人带你去你的住处。” 大凤辇华贵,抬起来十分平稳,整座皇城中只有宣卿和中宫皇后有这样的待遇。 偏门离乾元殿尚远,宣卿甚至在轿上睡了一觉。 到乾元殿外,宣卿抬腿就要进去。门口的太监刚要拦,却又犹豫,两个人面面相觑。此刻皇帝与北燕王及世子正在殿内,可...皇帝也曾下令不必拦宣卿公主的驾。两人互相挤眉弄眼一番,被宣卿疑惑的眼神盯得寒毛直竖,还是推门放她进去了。 “皇帝哥哥!”宣卿提着裙子冲进去大喊,她只想着来见哥哥,全然没有半点公主该有的样子,“我跟你说————” 话未说完,她感受到一阵令人难受的凝视,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她咽了咽口水,刚在街上远远看到的北燕王和世子正直直站在她面前。 那压迫感只有一瞬间,龙格巴图的视线收回,表情一下变成和蔼可亲的叔叔模样。 反倒是世子,他已卸下甲胄,只余一件轻便的战袍,剑锋眉微微挑起,表情略带玩味地低头看着她。 第4章 第 4 章 “带小儿见过公主殿下。”龙格巴图和身后的世子齐齐伸左手按在胸口,作了个草原的礼。 宣卿有些尴尬,但她马上在脑海中找到了宫中礼仪的记忆,向龙格巴图转过去回了个简单的礼:“王爷。” 行完礼她马上想逃走:“既然皇帝哥哥在与王爷议事,那我就先回宫了!我这衣裳还没换呢。” 龙纹宝座上的人这才开口,声音不容置否:“无妨,本就是聊点家常事。既然你来了,就坐下一起听听,巴图王叔和世子也坐下吧。” 南盛的天子宣霁,他带着司天监的祝福降生,从小就被冠以“储君”的名号。 与平日里宣卿最亲切的兄长不同,宣霁此时眼中满是帝王的豪气威严,面对草原上最勇猛的铁勒王全然不惧,甚至到现在才准许他坐下。 龙格敖敦抿了一口南盛口感绵密的顾渚紫笋,余光看向这个被草原人称为“腾格里”的年轻皇帝,龙袍加身,尽显上位者的姿态。他再看向自己的父亲,这两人表面如静水,实则暗流涌动,互相较劲。 父亲说王者永远不会臣服于另一个王者,敖敦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离王位还是太过遥远了。 于是他又转头去看对面的公主,这公主穿着一身月白色罗裙,不算华贵,头发也绾得简单,只簪着兔子式样的银钗,应该是刚从宫外回来。虽然没刻意打扮,但身段已然长成,因为赶路微红的小脸透出几分楚楚动人来。她半靠着椅背放松,两只脚直直抻着,捧着茶杯大喝特喝,毫不避讳外人。不像他想象中的宫廷女子那样拘泥礼数,一看就是个被众人娇惯出来的。 “老臣记得上次见公主殿下时,殿下还是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娃娃呢,就和南盛那年画儿上的一样。”龙格巴图刚坐下,摸了一把胡子,哈哈大笑,“殿下如今也长成个柔情似水的美人儿了,颇有先皇后的韵味!” “多谢王爷夸奖。”宣卿有些羞涩,心想草原人真是豪迈,宫中人就很少会这样当面大大咧咧夸人长得美。 “我儿龙格敖敦,公主殿下还未见过吧?”龙格巴图又指了指敖敦。 宣卿心想早在路上就见过啦! 但碍于礼仪,她还是挤出个笑脸奉承道:“早听闻世子事迹,今日一见,果然是人中龙凤呢。” 敖敦没接话,睫毛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起来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宣卿心里奇怪,这北燕世子莫不是个小哑巴? “此番老臣为皇帝陛下带来黄金五千两,白银万两,各类布匹万余,兽皮两千张,其中有貂皮三百,虎皮三百,狐皮两百,鹿皮、豹皮等两百,象牙、犀角等不胜枚举。此外还有上等战马三千匹。”龙格巴图合上贡品目录,交给姚公公呈上殿。 “这次贡品可比以往五年的年贡还要多出不少,看来北燕在巴图王叔统领下,国库丰盈,国力空前强盛啊。”宣霁细细审视贡品目录。 “回陛下,北燕现有人口五百三十万,军队五十八万。” 宣卿看到宣霁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她知道北燕几百年来人口不断增长,只是没想到如今北燕的人口、军队已几乎与南盛持平了。 “这...老臣性子素来直爽,不爱藏着掖着便直说了,之所以准备如此厚礼,除了进贡,还有一事有求于陛下。”龙格巴图犹豫着开口。 “路途遥远,王叔想必累了,朕早已命人打扫好了长信宫,你们先休息一番。有什么事也不急着今天议。”宣霁话锋一转,似乎还不想谈条件。 “多谢陛下,老臣在草原闲散惯了,住在驿馆就好,在宫里只怕不懂规矩,惊扰到各位娘娘。”龙格巴图说。 “无妨。”宣霁将目光移向敖敦,“世子未曾来过建都皇城,当然要在宫里四处看看。朕会安排人,为世子带路的。” 宣霁言外之意明显,就是要将北燕王和世子放在眼皮底下牢牢看着。 龙格巴图点点头:“既然如此,全听陛下安排。只是老臣的请求,憋在心里也是难受,不如今天说了,陛下也好考虑考虑。” “无非是和亲之事,此为传统,算不得什么请求,王叔言重了。”宣霁抬手,姚公公递来一名册,“朕早已为世子拟好了和亲人选的名册,先帝只有这一位公主,朕和几位兄弟又年纪尚轻,子嗣不多,如今宫中没有适龄的公主。只能从先帝亲封的亲王府挑选适宜的贵女。惠亲王府上有两位郡主,恒亲王有一位,皆是嫡出。世子明日可都去见见,若是嫌身份不符,朕亦可亲自下旨,封郡主为公主,并赐封号,以公主仪仗出嫁。” 姚公公将名册呈给龙格巴图,后者却并未翻开看。宣霁见状眉头轻皱。 “正是此事,老臣对陛下挑的人那是毫无异议!只是...敖敦这孩子打小就性子挑剔,是个牛脾气,他非说想由他自己决定和亲的人选。所以贡品才格外丰厚,这其中也包含了我们北陆的聘礼啊。陛下也知道,王妃离世早,只给老臣留下这么一个儿子,老臣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这...”龙格巴图露出为难的神情。 龙格巴图先是不断把自己放在低位,处处向皇帝示弱表忠心,又将事由抛给敖敦,真是个老谋深算的,这一来二去,反而叫皇帝难以拒绝。 宣霁将茶杯搁置在桌上,力度不小,显得有些不悦:“世子年轻,血气方刚,不愿意接受安排倒也有情可原。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贵女有此等殊荣,被世子瞧上了?若是可以,朕也愿意牵一牵这红线。” 宣卿也很好奇这世子看上了谁,她转着茶杯盯着对面两人。 “他说要在建都看看,具体的人选倒也还没...”龙格巴图话没说完。 “宣卿公主,”敖敦突然不装哑巴了,他灰亮的瞳孔里带着侵略之意,直直盯着宣卿,“儿臣一见倾心,已属意于宣卿公主,如若公主不肯,儿臣宁愿取消联姻,打道回府。” 我?宣卿指着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我才刚进来,怎么就一见倾心了?不不不,不对,本公主何等身份,怎么可能远嫁,可是宫里还真没有别的公主...不不,想什么皇帝哥哥都不可能会答应吧? “我不嫁!”宣卿被盯得发毛,偏过头去,“竟敢求娶本公主,真是大胆!” 宣霁脸色阴沉不少:“宣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儿,也是朕唯一的妹妹。先皇后薨逝前,曾叮嘱朕务必要照顾好她。若是朕容许她去和亲,则无颜再见天地祖宗。此事不可。” 龙格巴图也一副“你疯了”的表情看着敖敦,继续尝试道:“我儿顽固,他决定的东西向来都是非要不可......” “不,”敖敦的视线从未离开宣卿,反正都要和亲,当然得挑个合眼缘的,“公主千金之躯,并不是什么物件儿,若公主执意不肯,儿臣不强求。” “既然世子也如此说了,宣卿公主意下如何?”宣霁顺着说。 “我不嫁!”宣卿摆了摆手,还是拒绝。 “那此事就此作罢,莫要再提了。”宣霁松了口气。 龙格巴图暗暗思索,他自然不会放弃这个骑在皇帝头上拉屎的机会。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这位公主,她能带给敖敦的帮助可太大了。况且一旦成功,就说明南盛如今也忌惮北燕的力量,今后在皇帝面前的话语权也会更多些。 若皇帝不允,和亲谈崩,他也可以借着这机会打破合约,脱离南盛,自己成为北陆的天子。他当然更乐意当皇帝,这些年北燕一直忍气吞声,就等着撕破脸皮的那一刻。 只是...龙格巴图看着敖敦,自己的儿子今天如此反常,他实在费解,从前为他决定什么,他都不会处处反驳。 思考再三,龙格巴图还是打算替儿子再争取一下,他再次望向宣卿:“殿下是南盛的嫡公主,若能与北燕联姻,可保两国边境百年内不起战火。” “老臣也不强求,一切随殿下的心意。不过殿下也不必现在就做出决断,陛下曾说两日后开设宫宴,不如留在宫宴上给出答复吧。”龙格巴图笑眯眯着站起来,“老臣携小儿先行告退了。” 两人走后很久,宣卿的茶还是傻傻端着,早已凉了。 “哥哥,我...”宣卿想了想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还没有想过要成亲啊!! “两日后,我会在宫宴上再次拒绝他的。”宣霁从龙椅上走下来,脸上带着柔和的笑,伸手摸妹妹的头,“不必担心。” 宣卿不记得是怎么回的宫,她靠在大凤辇上头晕目眩,看自己的住处,牌匾上是“华阳宫”三个大字,这是皇城里最大的宫殿,父皇当年毫不犹豫就拨给她住了。 一袭朱红色罗裙的婢女迎出来,观察一番厉声道:“你们几个怎么抬的轿辇?让公主这样不舒服?待会都去后院领罚!” 轿夫们立刻跪下求饶,宣卿闭上眼摆了摆手:“丹烟,别罚他们。是我自己头晕,快扶我进去...” 丹烟是从小伺候公主的丫鬟,华阳宫的掌事宫女。 “还不快谢谢公主!”丹烟说完,搀扶着宣卿进门,“来人,公主身体不适,快传太医!” 宣卿又摆手:“不必了,这是心病,太医哪儿治得了?”说罢她推开丹烟,一把扑到院中秋千上呜呜哭起来。 “我的好公主,谁惹您了?这...这是怎么了?以往出宫回来不都高高兴兴的吗?”丹烟急忙掏出帕子凑上去哄。 院里其他的婢女一看,也放下手上的差事纷纷凑过来。 “公主怎的哭了?”一个婢女捧着几匹布,“公主快瞧瞧,这是江南新上贡的苏绣,全后宫才只有二十匹,您一个人就有六匹,花样都是极好看的,奴婢正要去御衣局给您制几套新衣裳呢!” “你这个不行,我来我来,”另一个婢女挤过来,“听说公主回宫,咱们小厨房早就待命了,这会儿正做着公主最爱吃的菜和点心呢!公主是不是饿了?奴婢去给公主端来?” “还有那什么...息姑娘不是公主新带回宫的吗?公主喜欢琴,快去把息姑娘叫来给公主弹琴解闷!” “公主出宫的两个月里,淑妃娘娘诞下了一位小皇子,和小糯米团子似的,可可爱了,公主要不要去看看?” “青驹大人呢?快把青驹大人找来!” “青驹大人刚去在陛下处汇报呢!” 宣卿一听哭的更大声了,她以前可最不喜欢待在自己宫里,四面都是墙,方方的天。可是今天一听和亲,想到有可能要去那么那么远的北方,再也没法住在这儿,心里真是难受得很。 “我要吃原壳鲜鲍鱼!还有烧鹧鸪呜呜呜呜...” “快去给公主准备用膳!” 宣卿哭着吃了两大碗饭,说什么也没饿着自己肚子。之后又在池塘边郁闷了一下午,喂了好多好多鱼食,那锦鲤鱼全翻肚皮了。 天色渐晚时,她趴在汤殿里沐浴。 丹烟见公主情绪平复了点,才又开始尝试着问:“公主这到底是怎么了?今儿真是给奴婢吓死了。” 宣卿怒拍水面,溅了自己一脸,下巴滴着晶莹的水珠,咬牙切齿道:“都是那个可恶的世子!你知道吗?皇帝哥哥给他选了三个郡主,他居然都不要,不要就算了!他居然敢求娶本公主,胆大包天,本公主非要把他千刀万剐了不可!” “哪个世子?”丹烟呆住了,“不会是那个北燕来的世子吧?” “还能有谁如此放肆!真是气死本公主了!” “公主可不能嫁啊!”丹烟直出了一头汗,不知是急的还是在汤池边热的,“北地苦寒,公主如何能去?再说了,以往去北燕和亲的,那都是庶出的公主。您是何等身份,他们怎么敢攀扯您?” “我当然不乐意嫁,我还不想成亲呢!就算成亲,我也不要嫁给一个根本不认识不喜欢的人!然后去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宣卿骂泄气了,她撕着水里的花瓣,看什么都不顺眼,“一会儿去给褚师傅叫来。” “公主,褚师傅到了。”丹烟走进来,手里还捧着碗金汤蟹肉羹。 她身后领着一位绿衣中年女子,风韵犹存,看上去颇有一股书卷气,宫里的“女诸葛”,先皇后和公主的老师褚碧鸳。 宣卿穿着单薄的丝绸寝衣,透出底下细腻洁白的皮肤和若隐若现的腰肢,只是她表情呆滞,有气无力地瘫在红木贵妃软椅上,像条快渴死的鱼。 “那个该死的世子...”宣卿嘴里还在骂。 “好好,”褚碧鸳轻轻坐在椅边,伸手去理公主揉的凌乱的发丝,“丹烟都同我讲了,公主且先消消气。” “你说说,唔...你说说他怎么敢?太无礼了!”宣卿一边骂,一边喝丹烟喂来的汤羹,真香。 “那世子,公主以为如何?”褚碧鸳拿来木梳帮公主编发。 “不好,不好!讨厌他。”轻柔的力道让宣卿舒服多了,她有个不为外人知道的小癖好:特别喜欢别人帮她弄头发。 褚碧鸳一下一下梳着:“两国和亲有几百年历史了,约定俗成的事,北燕还从来没有主动决定过人选,南盛要谁去就是谁去。上次是二十多年前,听说送去的那位纯公主十分受铁勒王的宠爱,只是王妃薨逝后,位置一直空着,盛宠如纯公主,也只能做个妾室。我听说世子似乎也有一位侧妃。” “哼,男人都是这样朝三暮四的。他非说什么,对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娶?”宣卿气极反笑,“真不要脸,今天我们才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诶!” “按理来说,陛下肯定会立刻拒绝他们。求娶于您,毫无疑问是在挑战陛下的天威。” “那当然了!”宣卿劲劲地得意了一瞬,“不过铁勒王说,如果我嫁过去,就可保两国边境百年内不起战火。皇帝哥哥表情马上就变了,我心里没底,才找你来。” “那北燕如今实力如何?他可有说?”褚碧鸳问。 宣卿歪头想了想:“人口五百三十万,军队五十八万。” “恐怕不止...他不可能把真正的兵力和盘托出。天狼铁骑名声在外,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而且北陆的人本就更擅战斗...”褚碧鸳眼珠转了转,“看来铁勒王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南盛拒绝由您去和亲,那百年内,两国必然会交战。我们南盛如今的兵力虽然略胜于北燕,东南沿海的海寇却作乱不断,南北都有战争的话,强大如南盛也会应顾不暇。” “可...可他们北方不也有敌人?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宣卿坐起来。 褚碧鸳继续说:“北方的蛮族这些年被削弱了不少,他们惧怕铁勒的力量,不会贸然越界。至于北燕...他们附属于南盛已久,心里肯定有所不服,北陆人本来就非常好战,如果挑起战争,恐怕他们心里会更加雀跃。还真难办...那最后结果如何呢?” “铁勒王说,要皇帝哥哥在两日后的宫宴上给出答复。” 褚碧鸳有些惊讶:“这铁勒王还真狡猾。他硬要陛下在大庭广众之下答复,如果陛下答应,那便是说明如今的北燕已经有了和南盛讨价还价的实力。如果陛下拒绝...那就是当众和北燕翻脸,北燕今后做什么,那都能算是情有可原。龙格氏子嗣众多,就算陛下将龙格巴图和龙格敖敦诛杀在建都,别的族人也会登上王位,带领部族复仇。而且这种做法更是会寒了其他效忠于南盛的西域部族的心,如果他们两方联手,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宣卿摇了摇头,听到这些弯弯绕绕她心里更烦了,趴在桌子上郁闷。 “陛下想必还是会封某位郡主为公主嫁去北燕吧。”褚碧鸳抚着她的肩膀,“这是最好的办法,只要给够了郡主尊荣,应该也能堵他们的嘴。” 宣卿乌黑的眼中凝出点泪珠,被她擦在自己袖口,“纯公主是皇祖父的小女儿,算起来是我姑姑,生母好歹也是妃位,身份是那些郡主远远比不了的。惠亲王天天一副颐养天年的样子,要是个当官的,早就告老还乡了。恒亲王和我哥哥关系不好,这两年被哥哥明里暗里算计了不少,铁勒王肯定也知道。如今我们想拿他们两家的郡主打发他们...和亲和送质子一样,你觉得她们能威胁到我哥哥么?就算他们忍了,郡主去了不得受欺负?” “平日里教您的竟然全听进去了...您想保全自己,就不能再考虑别人了。”褚碧鸳叹了口气,“这和亲有几个是真心愿意的?” “如今宫里身份最合适的只有我和黛公主了,黛公主才四岁。哪里能行?如果是我去了,他们再怎么样也得给我几分面子吧?”宣卿望着桌面思索,“我是不信他们有人敢欺负我...” “我是不愿意公主嫁去那种地方的...但是这其中细节,您自己考虑。”褚碧鸳顿了顿,伏在宣卿耳边,“公主若是别无他法,真的要嫁,您在殿上就这样...” 敖敦正坐在长信宫主殿的屋顶上看月亮,建都地势真低,四面也都是平原,月亮居然那么高那么远,星星也看不太清。 他在北陆草原时,明明躺在马背上感觉自己伸手就能摸到月亮。 “世子,很晚了,你还不休息啊!”一位魁梧奇伟的勇士站在院里问,他身材极高大,足足有正常人的一个半高,整个身体粗壮超过井口,只怕是几个人围在一起也撼不动他。 “拖雷,”敖敦没有低头,黑发被风微微吹动,“你喜欢草原女人还是中原女人?” “世子问我?”拖雷呵呵笑了几声,“我当然是喜欢草原女人,身材健美,够豪迈够狂野,特别是在马背上的姿态,啧啧...中原的女人太瘦弱,和路边的小花儿似的,都不需要用力,顺手就折断了!” “那在草原上种朵小花儿,也不错吧?” 敖敦又打了个喷嚏,他搓搓鼻头,想来今天应该是被骂惨了。 第5章 第 5 章 宣卿两眼一睁,熟悉的天花板。真好,还在宫里,没有被打包扔上世子的战马。 想到世子那灰狼似的眼睛她都得抖三抖,听说他们北燕好多人都是灰眼睛,为什么呢?她正想着,丹烟带着几个婢女进来,手里端着崭新的衣裳。 “公主瞧瞧,御衣局最好的绣娘为您制的,都是上好的苏绣,多漂亮。”丹烟一件一件展示给公主看,“公主今天穿哪件?” “紫色吧。”宣卿打着哈欠被伺候更衣,乌黑如瀑的头发簪上金钗步摇,珠玉点缀其中,她却突然面露忧愁,“如果我不是公主,是不是就不用和亲了?” “公主......”丹烟鼻头一酸,她很少见到公主为什么事犯愁,公主本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公主肯定不会去和亲的。” “那些去和亲的公主,也会这样想吗?”宣卿又问,随后她摇摇头,“她们从前过得不见得有我好,还得去和亲...” 宣卿抬眼看了眼铜镜中的自己,有段时间没照镜子,好像变成熟了一些,她轻声说:“他们既然求娶于我,若是让别人替我去,那不是太缺德了么?” 丹烟叹了口气,收好首饰匣子,“若是没求娶您...倒好了,谁要去和亲,您不必时时刻刻想着。可他们这样,无论陛下让谁去北燕,您心里怕是都过不去了。就非得和亲不可吗?我们也不怕他们...” “怕不怕的,那是一回事儿么?”宣卿看到婢女们将碗碟放在圆桌上,整个人眼神都被勾走了,“一旦打仗,就会死很多很多人,又不是说我们发兵,两天就能把苏日图州端了。我与樊校尉家的小丫头还算交好,前年她大哥哥殁在东海了,还未娶妻呢...青驹不是也一样,打仗把他一家人都毁了。况且与北燕开战,肯定是宣骋哥哥领兵,我万万不愿意看到他受什么伤害的。最主要的是,我不想看到皇帝哥哥为难。” “公主!”丹烟一边摆盘一边急吼吼出声,“您也想想自己吧!您和恒亲王家的郡主不是一向不对付么?” “小打小闹罢了。”宣卿起身来到圆桌边用早膳,她的小厨房在宫里可是响当当的,“我们只是性子不合,要是因为这个就让她替我去和亲,那不是显得我小气?我反正是觉得,她们去了不一定受人待见,我去了还能好些,我哥哥是皇帝,谁敢对我不敬?” “我也说不过您,反正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丹烟揭开汤盅的盖子盛粥,“公主可要见客?说起来北燕的使者在外面候了一个多时辰了。” “一个多时辰?现在几时了?” “马上午时。” “我睡了这么久吗?!”宣卿叹了口气,她明明记得自己昨晚挺愁的,愁到睡不着,怎么还......果然人再怎么样就是改不了吃饭睡觉。 “北燕的使者来我宫里干什么?我不想见。”宣卿咬了一口蟹黄汤包,这样鲜美的味道在宫外很难吃得到。 “他说世子有礼物送您,既然您不想见,”丹烟给公主布好菜,低头坏笑一声,“那就再晾他半个时辰,让他回去告诉那世子,我们公主可不是好惹的!” “就得这样!” 于是宣卿晃着脚慢悠悠用完早膳,直到晌午才去见北燕使者。那使者竟丝毫不恼,看公主出来,立刻将端着的木盒放在一边,跪行大礼,露出个真诚的笑来。 脾气可真古怪,宣卿心想,她清了清嗓子:“世子要送本公主什么礼物?拿出来瞧瞧,若是太破烂,本公主可不收。” 使者没起身,将木盒打开,举至头顶呈上。里面躺着一把极为小巧精致的弯刀,通体绛色,刀柄上缀有一颗柔和晶莹的深绿色宝石。 “回公主,此刀名唤吉雅赛音,是龙格氏祖宗传下来的珍宝。长五寸,质轻,易于携带,刀柄上的宝石是天然形成的,极为罕见,象征着自然与生命。世子将它赠予公主。” 完了,宣卿只觉得晴天霹雳,没有丹烟扶着险些要站不稳了。他把这样的东西送我,那不就是真真的就是要娶我,就是非我不可了吗?她虽然也在心里合计了,可到底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不行不行,本公主...”宣卿条件反射想拒绝,但话啃在喉中,所有念头齐刷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若殿下与北燕联姻,可保两国边境百年内不起战火。”龙格巴图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 丹烟也是懵了,伸出手指在公主眼前晃了晃,低声道:“公主,快拒绝呀!” 宣卿从木盒中拿出弯刀:“回去告诉世子,信物我收下了。” “呦,世子,一大早就想着怎么种小花儿啊?”拖雷扯着嗓子大喊,他在院中挥舞着两把巨斧,余光却一直瞥世子和使者。 “果真如世子说的,长公主不会那么轻易见我。”使者道。 “早听说她很难伺候,脾气不算太好。”敖敦坐在凉亭里投出两支箭,正中十五尺外的特制之壶,“当然要派你去,你是我见过性子最好的人,就算公主让你等到晚上,你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南盛的投壶游戏倒还挺有意思。 “那小公主真把信物收了?”拖雷扛着巨斧过来,晨练使他大汗淋漓,“看来她是打算嫁给世子你了。” “她肯定想了什么招儿,”敖敦又投出三发,那壶里已插满了箭,“要和中原的勇士比武,你很紧张?” 拖雷哈哈大笑:“论比武我没怕过,只是这次不一样,不能丢了北燕的面儿。” 龙格巴图一早便向南盛皇帝提议,在宫宴上举办一场比武。这既是两国武者的交流大会,同时也可以互相试探对方的力量。他在出发前就决定好的,因此才会带拖雷来建都。 “你是北燕最威猛的勇士,你怕什么?所有对上你的人,都毫无疑问会败在你的巨斧下。”敖敦起身取下腰间的皮革酒囊,喝了一口。 他不舍得换下这个老旧的伙伴,当年若没这口酒,他恐怕也会死在舍里克部的冰河里。 宫人们忙忙碌碌了两天,宫宴总算顺利开始了。傍晚时分,王公贵族们先后涌入麟德殿,那几个摆放金器的座位反而是最晚来的。 除了长公主。 敖敦到时,宣卿早已坐在对面了,她穿一身金线绣凤的朱红色华服,在烛火下隐隐泛着流光。华丽的冠子垂下许多珠珞来,看起来很重。她眉心画了花钿,衬得面庞更显雍容,虽然脸上写着“好饿啊什么时候开饭”,但比那日在乾元殿可像公主得多。 皇帝和北燕王一同来的,连皇后都只能在身后跟着。就好像他俩关系有多好一样。 还没让众人平身,皇帝落座后第一句竟然是“开宴,上菜”,合着他晚一秒都怕自己妹妹被饿死了。 宣卿等试毒等得发急,眼睛都快掉进盘子里了,她早早就问过,本次宫宴上共有菜品珍馐五十八种,为此她已经饿了半天,就等着宴上大吃特吃。每试完一个,她就马上接过去吃,正心满意足呢,她突然发现敖敦隔着中间的舞姬在看她。 食欲顿时下去大半,宣卿疑惑地问:“你说那个世子,他不吃菜,也不看美人跳舞,老看本公主干什么?本公主脸上有东西吗?”说罢她转脸面向丹烟。 “没有没有,说不定是公主今天太美了。”丹烟笑道。 “难道他觉得自己盘子里的没我的好吃?”宣卿越吃越觉得心里毛毛的,这世子可太讨厌了,如果自己真命里克夫那倒也不错。 宴席过半,龙格巴图突然端着酒开口:“陛下,不知这比武什么时候开始?” 宣卿歪头“嗯?”了一声,比武?还有比武? “朕差点忘了,那不如就现在开始吧。”宣霁伸手一挥,舞姬们纷纷退下。麟德殿外便是太液池,池上修有戏曲表演的台子,刚好用作比武的场地。 “既是比武,那就点到为止。”宣霁回了杯酒,“巴图王叔这边要出哪一位勇士?” “拖雷·原野。”龙格巴图回话,“已在殿外侯着了。” 宣卿有些惊讶,怎么一上来就亮杀手锏。她可是听说过,拖雷·原野是北陆的第一勇士,体型异于常人,常被称为巨人,七岁时曾徒手扼死狼,十二岁时便可挥动起重达四十斤的战斧,不过现在他背着的斧头肯定是更大更重了。 “他是想让拖雷从头赢到尾啊。”宣卿端着黄釉暗云龙纹碗,里面满满的光明虾炙,“想让皇帝哥哥丢面子。” “那怎么可能?再厉害的人也会累吧?”丹烟问。 宣卿筷子指着下巴想了想:“话本子上都传说拖雷天生神力,曾经独自在不可视物的暴风雪中行进三日,替部族追回了迷失的牛群。而别的人连一步都走不动,以他的体力,还真难说。” 擂鼓敲响,拖雷扛着沉重的巨斧登上戏台,远远看去真像个威风凛凛的巨人。 “北陆人的体格子真是离谱...不知陛下这边要出何人?”丹烟跪坐在一边悄声问。 “肯定是一些不起眼的前菜,先看看拖雷的招式,能耗一耗他的体力就更好了。”宣卿不以为然地说,比武她可看得多了,前几场哪有什么意思,都是越后面越好看。 意料之中的,宣卿吃一碗饭的功夫,拖雷已连胜四场。她看向龙格巴图,龙格巴图也不傻,尚没有流露出任何得意的表情。可不知怎的,宣卿又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敖敦,结果正正好好和敖敦对视上了。 “丹烟...”宣卿只感觉头皮一阵发麻,火速别过头,“你看那个世子,他是不是又在偷看本公主?” “没有啊公主,他在看比武呢。”丹烟疑惑着回答。 “......是本公主自作多情了吗?”宣卿不信邪又看了一眼敖敦,后者真就又转头回看她一眼,眼里还有点得逞的笑意,“明明就在看我!” “奇怪呢,”丹烟更不解了,“世子背后长眼睛了?” 场上正要开始第五场,手持红缨银枪的壮年将军飞身上场。这人宣卿识得,是禁军中的校尉,“神枪”莫宽。记得她有次去上林苑观看秋狩,亲眼见他掷枪射过奔跑中的鹿,准、快、狠,也称得上是出神入化。 莫宽抱枪行礼,拖雷点点头,伸手做了个“来”的姿势。莫宽摆好架势,脚掌用力,整个人向前跃起,将银枪向拖雷刺去,枪尖一闪,寒芒如星。 拖雷也不躲,挥起巨斧格挡,反击力度之大使莫宽险些握不住枪,但他迅速落地后调整姿势,转身又刺出七朵枪花,全部被拖雷一一接下,一时间火星四溅,枪斧碰撞声不绝于耳。 宣卿不懂武功,自然也不太看得清其中的动作细节,只是称赞一句:“这莫校尉的枪武得还真漂亮。” 几十招过后,金属碰撞声戛然而止,宣卿抬头看,台上的两人已相距两尺多,莫宽喘着粗气,而拖雷颇有愈战愈勇的气势。 “够锋利!”拖雷抚着巨斧上一处刚被刺的凹痕,“拿来!” 两个北燕人又抬了一柄巨斧递给拖雷,拖雷大笑:“我本来就有两把斧子,先前让着你们未曾尽全力,这可不算破坏规矩啊!” 双斧在手的拖雷连连进攻,招式大开大合,简直像猛虎扑击之势,莫宽被逼得连连后退,拼尽全力才能勉强接下,不出十招,他的枪已脱手,整个人掉下戏台。 “第五场!拖雷·原野胜!” “活像头发疯的牛!”丹烟小声骂。 见此场面,龙格巴图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大喊一声“好!”便一饮而尽,随后又做戏道:“老臣一时看投入了,陛下莫怪。” “朱统领怎么也亲自登场了......”丹烟剥荔枝的手一顿,看向台上的禁军统领朱烈。 “要是叫他连胜七场,南盛的面子都要丢尽了!”宣卿夺过荔枝,将果肉挤进嘴里,“朱统领的武功在皇城里刚好算是中偏上的,皇帝哥哥这是在试拖雷的底儿,看看下一场要派怎样的人上场。” 朱烈擅使一把大刀,出鞘时阵阵轰鸣,他攻向拖雷,每一刀都带着开山裂石之势。纵然勇猛如拖雷,也有不得不躲避的时候,十招下来,戏台已被劈出好几道裂口。 拖雷隐约能感受到自己双手的颤抖,他的双斧本就重过百斤,虽然攻击能力强,却也考验体力,强接朱烈的大力出招更对他的手臂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中原人中竟有此等勇士!”拖雷不禁称赞,但话音刚落,他脖间一轻,那象牙串成的项链断裂开来,散了一地。 “尚有很多,你太过自大了!”朱烈向前跨出一步,双手持刀蓄力。 拖雷眉头一皱,他竟没发现朱烈的刀已逼到他的要害。但不容他多想,朱烈已跟到他眼前,刀法侵略如火,拖雷几乎是节节败退,当他靠在戏台边缘的栏杆上时,被迫带着不甘向敖敦投去求助的眼神。 敖敦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后示意他去看脚下的地板。朱烈紧跟拖雷,全力劈出一刀。拖雷终于理解了敖敦的意思,他咬紧牙关,抬脚全力踩碎了眼前的地板。 朱烈的刀擦着他的鼻尖而过,连人带刀坠入池中。 拖雷深呼一口气,面前的地板赫然裂出一个大洞。如果没有世子提醒,他早就忽略脚下不是地面而是水上戏台了。 “第六场!拖雷·原野胜!” 龙格巴图简直要多笑出好几条皱纹:“这第七场,皇帝陛下打算派出哪位高手?” 宣霁的表情倒没有什么变化,他正欲抬手。 “砰”的一声,宣霁的手停在半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宣卿正捂着自己的手吹气,她身边不知何时落下一个玄衣暗卫。 “呼,呼...”宣卿吹了两口气,她只想着拍桌子叫青驹出来,可也没想拍这么重啊,“疼死本公主了。” “殿下这是何意?”龙格巴图问。 “这种比武哪还要皇兄的人出手,青驹去,给我揍他!”宣卿单手叉腰指着拖雷。 “遵命。”青驹像阵风似的飞身上戏台。几位王公还未看清身影,杯中酒已被带洒出去不少。 拖雷也是缓好了一些:“派个侍卫来和我比武,公主真是瞧不起我!” 宣卿得意洋洋地伸出食指在面前晃了晃:“此言差矣。就是因为本公主欣赏你,才会派他跟你比武的。” 敖敦抿了口酒,握着酒杯若有所思。 拖雷的斧刃寒光凛冽:“那我就领教一下!” 说罢他向青驹攻去,地面被他又踩出几个破洞。青驹眼看着斧刃逼近,轻轻一旋,落在戏台栏杆上。拖雷立刻将巨斧横劈过去,青驹又一个后翻躲开,落在戏台中央。 “青驹大人加油!”丹烟大喊。 “好快!”拖雷有些吃惊,今天的对手还没有这么敏捷的,“为何只避不打?” 没听到回答,拖雷有些恼了,眼中精光暴涨,双斧不再同步进攻,转为互相配合,右手竖劈,左手横削,瞬时台上斧影重重,看起来敌人几乎无处遁形。 但青驹全部躲开,斧尖甚至没碰到他的衣角。 “那我出招了。”青驹身形一闪,旋身移至拖雷正上方,他双手拔剑刺向拖雷头顶。 “叮”一声脆响,青驹的剑被接住,是拖雷的玄铁护腕,他没有来得及抬起巨斧。 “好!”宣卿抬头大喊,眼睛忽闪忽闪的骄傲极了。她看得入迷,甚至忘了吃饭。 青驹从不缠斗,他踩住护腕借力,再次落在栏杆上,收剑入鞘。那栏杆“吱呀”一声,连接处逐渐断裂,开始微微摇晃,青驹突然意识到什么,但不等细想,拖雷的攻击再度倾泻而下。 “古怪的剑术。”龙格巴图摸着胡子,“但这样就想战胜拖雷,简直做梦。” “他聪明得很。”敖敦看着对面欢喜的公主,突然觉得南盛的酒味道真淡,便取出自己的酒囊饮了一口,“拖雷这个白痴,竟完全没有发现自己被人牵着走。” 拖雷是和他父亲一样的蛮横性子,倒不如说北陆人大多如此,对上这种灵巧的南盛剑客讨不着好。 拖雷急躁不已,豆大的汗珠从脸颊滴落。他刚要再度出招,却失去重心,那些不起眼的裂纹瞬间蔓延,脚底的戏台轰然倒塌。 太液池上灰尘腾起,水花溅了漫天,所有人都屏声去看。隐约可见其中忽然有一道剑光闪过,拖雷的巨斧从中飞出,狠狠嵌入麟德殿门口的石阶。 靠近池的宾客们被吓得不轻,待尘埃散去,青驹背对拖雷立在石鲸上。拖雷则半身浸在水中,另一把巨斧已沉入水底。 “竟然一剑击飞了拖雷的两把斧子!”龙格巴图再也没法低看池上的年轻剑客。 “太厉害啦!”宣卿站起来鼓掌,“赏!” 众宾客见公主这般,也纷纷跟着鼓掌。 “第七场!青...” “啊————!!”拖雷的咆哮声打断了这句宣告,他撕破上身的衣服,肌肉和青筋暴起,整个人如同发狂的猛兽。 “太...太吓人啦!”宣卿颤颤巍巍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惊。 “兔子逼急了都发飙,他这是气疯了!”丹烟说。 龙格巴图胸有成竹:“就是这样,拖雷可是刀枪不入的!” 拖雷迅速转身,伏在池中,以猛虎的样子蓄势,充血的双眼死死瞪着青驹。 “拖雷,”敖敦突然抬手飞出酒杯,正中拖雷眉心,酒洒了他一脸,“够了。” “世...世子...”拖雷缓缓站起来,逐渐恢复正常。 “敖敦,你这是干什么?”龙格巴图低声厉喝。 敖敦没有答复,继续看着拖雷:“你体力不支了,认输吧。” “是,世子。”拖雷捡起自己的双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胜者:青驹!” “草原男儿果然勇猛。”宣霁端起酒杯,“巴图王叔,承让了。” 龙格巴图悻悻地敬酒,嘴里还在念叨:“敖敦?你什么意思?” “宴会要结束了,别忘了正事。”敖敦答。 龙格巴图转怒为喜,他看比武太投入,竟差点忘了。于是他又倒了杯酒站起来:“老臣再敬陛下一杯,不知小儿与公主的婚事...陛下考虑如何了。” 啊啊啊其实本来是ba teng 尔王的,胡巴的巴,特别的特,这三个字是蒙古语里英雄的意思。但是可能因为比较大众,撞了什么真人名字,怎么加符号都会被屏蔽成口口,才只能换成意思有点类似的铁勒王。[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宣卿心想。 青驹刚回到公主身后,听完心跳漏了半拍:“婚事?什么婚事?哪个公主?宣黛公主才...才四岁吧?” “当然不会是我那年幼的可爱的软软糯糯的小侄女啦...”宣卿心一横,连喝两杯酒壮胆,心里想着褚碧鸳的交代,一会儿说什么也不能被那世子唬住。 “朕说过,此事不可。”宣霁手里把玩的珠串停下了。 “陛下可否问问公主的想法?公主前日已收下臣的信物了。”敖敦也站起来,给宣卿递了个眼神,意思是让她起来回话。 “不要脸,竟对本公主暗送秋波。”宣卿喃喃道。 宣霁鲜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啊。”宣卿猜到会发生什么,悄悄捂住耳朵。 “给我过来!”宣霁拍案而起,转身进内廷去了。声音之大吓得群臣俯首,不敢出气。 宣卿叹了口气起身跟进去。 “皇上与公主有事商议,王爷与世子请稍等片刻吧,大家不必拘泥,宴会照旧,姚公公,上歌舞。”皇后抬手稳住场合。 “娘娘,陛下定是气坏了,娘娘快去看看吧。”贵妃凑上来说。 “本宫现在进去?”皇后白了贵妃一眼,“这种时候就不要和我过家家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青驹问。 “说来话长...”丹烟以极小的声音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青驹,“青驹大人,一会儿无论公主怎么说怎么做,你只许看着听着,明白吗?” “姑奶奶,你收他的信物干什么?”宣霁一进内廷就放下了皇帝架子,“你收了不就是答应了吗?” “答应了!”宣卿手上还捻了块枣泥酥。 “你那天在殿上不是说不嫁?”宣霁倒了杯茶递到嘴边,又喝不下去。 “我现在又要嫁了!” “不行!”宣霁重重放下杯子,茶水溅了满桌,“干脆让那世子再等十年,等黛儿长大...反正铁勒王也是三十多岁才纳了纯公主。” “哥你疯啦?”宣卿凑到旁边,眼睛眨巴眨巴,“黛公主还那么小,你这不是要贵妃娘娘的命么?我这两天仔细想了想,虽然那个世子又讨厌又古怪,皮肤有点黑,眼睛有点问题,说话也不好听,爱出风头,简直让人搞不清楚。但是除了这好多好多缺点,可能也有那么一两个优点吧?” 宣霁把手贴在宣卿额头上:“没病吧?!没病也不能嫁。他长得就不像好人,我宁愿把你送去做尼姑。” “那不行,那信物我都收了...” “都怪你自作主张。”宣霁叹气。 “还不如怪父皇,不够近女色,怎么不多生几个女儿。”宣卿走到桌边坐下。 “掌嘴!” 宣卿老老实实伸手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信物给我,我来想办法。”宣霁坐到对面。 “你想什么办法,你和他们打仗吗?”宣卿把枣泥糕掰成好几块喂进嘴里,“也许打得赢。可我经常出宫玩,见民生多艰。要打仗就要征兵,有多少人会失去自己的丈夫、孩子?更何况他们本来过得就不好,吃不上这样的糕点,只有地瓜和稀粥,活着就很不容易了。边境的百姓更是可怜,一旦开战,他们就会家破人亡。” “我当然明白,”宣霁无奈地垂下眼,“可如果让你去做国家的牺牲品,我...无颜去见先帝。” “不是什么牺牲品,”宣卿继续说,“我身为公主,受天下百姓之养,玩乐了这许多年,却从没为他们做过什么。要是再因为我招来战争,我会良心难安的...”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怎么不是?”宣卿音调高了一点,“况且哥哥继位后,本来就有许多老臣不服,认为你年轻难担重任,恒亲王是皇祖父的长子,他们背地里都偷偷和恒亲王勾结,就等着摘你的错处,让恒亲王登上皇位呢!” 宣霁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这些?” 宣卿嘴里包着糕点,难以下咽,她憋了憋眼泪,逞强做出个骄傲的表情:“你以为我出去玩就只是玩?我的所见所闻早就今非昔比了。这两年朝野动荡,东南海寇作乱,西域也需要稳定,哥哥已经够辛苦了。我已经十七岁了,就让我...替哥哥分忧吧。” 宣霁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妹妹能说出这么几番话,她以前很泼的,看上去什么事都不管不想。 他伸手想去摸宣卿的头发,又停在半空:“你好像长大了,懂事了。但是...我不能答应。” 宣霁发现自己的声音晦涩难听。 在宫里,只有他和宣卿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宣卿贪吃,他就寻遍名厨,给华阳宫配最豪华的小厨房。宣卿贪玩,他就给她拨最多的宫人,不顾什么礼仪身份,就是想尽法子陪着她玩。宣卿想出宫,他就给她培养最优秀衷心的侍卫。各州府、部族上贡的一切,都是紧着最多最好的往华阳宫送。夏天荷花开了,他就少批一天折子陪她去逛蓬莱洲。冬天下雪了,他就亲自背着她走,鞋袜半点都不能湿。 这是他托举在掌心长大的公主,现在却要送到那遥远的北方去?送到那异族人的手里? “皇帝可以不当,给那恒亲王做又如何?”宣霁接着说,他听见对面突然传来隐忍的抽泣声。 “你让给恒亲王...他还是会把我送去和亲的呀...”宣卿咬牙忍着眼泪,鼻子一抽一抽的。 “那让怀熙郡主去,我早就为她挑了公主的封号。”宣霁说。 “不行!”宣卿抬起头,“怀熙还小我两岁,怎么说也是我的堂妹,哪有让亲人替我去受罪的道理?哥哥!我已经想过了,除非他们想造反,不然不敢对我如何的。” “那你...我们出宫好了,什么皇宫、地位?天大地大的,谁说非要在皇宫里面?”宣霁几乎没有犹豫。 宣卿瞪大眼睛,眼角缀着泪珠:“你胡说什么?你放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不管,皇嫂、后宫嫔妃,还有你的孩子呢?你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你这样做,才是无颜去见天地祖宗!” 宣霁张了张嘴巴,没有声音,他耳边一阵嗡鸣,突然发现做皇帝真的是很无奈,好像有了权力,但什么也没有得到,反而失去的越来越多。 再反应过来时,他被宣卿拉着走出内廷。 “早知道去年你要我挑驸马,我就听你的嫁人算了!”宣卿还在试着打趣儿,用帕子轻轻擦掉眼泪,努力摆出以前做公主的跋扈表情。 鹰隼一般敏锐的敖敦一眼捕捉到了公主微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角,被龙格巴图喊了好几声也没反应过来自己准备说什么,他仰头喝酒,但酒囊空了。 龙格巴图只好抢先一步:“陛下和公主商议得如何了?” 皇帝低头不语,公主在殿前站了很久,才长舒一口气转过身来,头冠上的珠珞互相碰撞,叮当作响。 “公主...”青驹握紧了佩剑,剑柄几乎要嵌入他手里。 “我刚和你说什么了?”丹烟拍了一下青驹的手,“松开!” “王爷和世子得先回答本公主几个问题,可否?”宣卿壮着胆子说,但声音微微颤抖。 龙格巴图看了一眼敖敦,敖敦沉默着,眼神偏向一边,他承认自己雄霸草原,有时候却也摸不透自己儿子在想什么,于是他接话:“殿下请问吧。” “听说先帝的妹妹纯公主,颇受铁勒王的宠爱,但至今却只是侧妃?”宣卿问出第一个问题。 龙格巴图叹了口气,语气好似回忆起从前:“王妃和老臣从小一起长大,情意深重,十几年前她因病离世,老臣至今仍然很思念她,不愿意再封正妃。但老臣宠爱纯公主,把她当做自己最名贵的珠宝,小心呵护着,未曾亏待于她。” “本公主不要做什么名贵的珠宝,”宣卿摇了摇头,“听闻世子也有位侧妃?” “这...男儿有妻妾,也正常。侧妃去年入宫,是朝鲁部首领的女儿乌乐风,敖敦尚在他母亲腹中时,老臣与朝鲁部曾定下的一桩娃娃亲,并非敖敦的本意。”龙格巴图答。 “本公主乃是先帝唯一的女儿,先皇后嫡出的公主,当今皇上的亲妹妹。而铁勒王是藩王,本公主若嫁于世子,可算下嫁?”宣卿又问。 宴厅之内一片寂静,龙格巴图早听闻这公主行事放肆,却也没想到她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问出这种问题,岂不是打他的老脸,说他是皇帝的走狗,北燕还是南盛的附属? 竟没有一人敢答,宣卿的眼睛扫过所有宾客,鼻子一酸,眼睛里面又凝出点泪水。 “算,当然算下嫁。” 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是敖敦开口了,他伸手将龙格巴图挡在后面,意思是接下来由他来回答,接着他微微俯身,“但凭公主吩咐。” 宣卿有些懵,这和褚师傅先前说的有出入,但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既是下嫁,本公主理应做世子的正妻,而且要像先王妃一样,无论如何,正妻之位都不能再给旁人。不仅如此,本公主的脾气不好,倘若世子敢宠妾灭妻,或者你的侧妃敢冒犯于本公主,让本公主受了半点委屈...那由我皇帝哥哥下旨,世子必须立刻休了侧妃。世子可愿在这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面前许诺?” 褚碧鸳说,这样即便以后没有感情、相看两厌了,世子也没法公然做那背信弃义之辈。 “这...休妻也合该是先与世子商量... “这是否不合规矩?” “公主素来是无理取闹的...” 一时间宴厅内议论纷纷,宣卿趁机低下头用袖子把眼泪擦了擦。 敖敦歪头,露出有些费解的表情,他当然明白公主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出无理要求的目的就是让他们知难而退,主动放弃成婚。可是绕这么一大圈,直接说想娶她就得休掉侧妃不是更无理,更容易成功吗? 原来如此,敖敦突然笑了,这个公主还挺善良的,还知道做人留一线。 “好啊,若是公主期望,陛下可以现在下旨。”敖敦答,想着刚好一举两得,反正他和乌乐风本来也不是互相喜欢的。 “敖敦!”龙格巴图有些愠怒,他是丝毫不愿意向南盛公主做小伏低的。但他又止住了,父子关系本就因为强逼敖敦纳妾闹得很僵,若敖敦真不喜欢,借着南盛皇帝的手斩了这桩孽缘,回去再告诉朝鲁部是南盛公主的意思...想到这里龙格巴图沉下脸回去坐下喝酒了。 他怎么真答应了?宣卿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还...还有!要是今后世子想纳妾,也需先得问过本公主,若本公主不喜欢,便也不能纳。” “都依公主。”敖敦这次甚至没多想。 不会有男子接受别人对自己纳妾指指点点的,不会有...褚碧鸳说过的! 可恶的龙格敖敦!宣卿攥紧拳头,看来只能使最后一招了。 “那就请皇兄下旨,命我与世子成婚吧。”宣卿暗暗咬牙,她想起徽州那个算命的瞎子说的话,小声嘟囔一句,“我克死你!” “公主和亲,还应有个封号才是。皇上,皇上?”皇后出言提醒。 宣霁眼神空洞,活像失了魂,过了很久才开口:“就封为...庆和公主吧。” 青驹的手不住颤抖,剑刚出鞘半寸,被丹烟伸手按了回去,丹烟垂着头,声音微弱:“你休要给公主添乱。” “可...”青驹想反驳。 “可什么?公主那样的人都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我们只是下人,又能做什么?”丹烟的额发散下一缕,不太体面,“只期盼世子是个好人。” 青驹松开剑,刺痛从手掌传来,他低头看,掌心满是血痕。 “既已说定,我有件礼物要赠予公主。”敖敦抬手,使者会意下去了,不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捧了把琴放在公主面前。 “世子素闻公主喜琴,便亲自为公主制了八宝灰胎,由金、银、珍珠、玛瑙、珊瑚、玉石、孔雀石、绿松石等碾碎成粉,再与鹿角霜、生漆混合,而后独自猎象取牙,亲手切割、打磨、编织成弦,请乐师反复调整试音,精益求精,耗时两月,制成此琴。此琴表面纹理如繁星点点,音色纯净、清脆,延音性极好,取名‘宝勒’,特奉给公主,聊表寸心。”使者介绍道。 宣卿挑挑眉,她极力想控制住自己对琴毫无抵抗之力的双手,失败了。抚摸到琴时她突然感受到极大的解脱,确实...确实是把好琴。 见公主的脸都要贴上琴弦了,敖敦笑道:“公主若是喜欢,可弹奏一曲,试试手感。” 宣卿立刻收起花痴的表情,转头瞪了一眼敖敦:“休想!”随后起身抱着琴径直离开麟德殿。 敖敦丝毫不在意,回座位上去了,这本身就是他给皇帝和公主的台阶,在这种时候直言拒绝他,就说明公主在南盛可以撒野,以后去了北燕照样可以撒野。 拖雷说错了,这公主可不是什么小花儿。敖敦心满意足地喝下最后一杯酒,起身离开宴会。 宣卿走到御花园,确认四下无人,这才鬼鬼祟祟地坐在凉亭里细细摸了摸新得到的琴,不知道“宝勒”是什么意思。她喜欢听琴,却懒得弹琴,也就愿意摸摸这新得来的,结果刚弹两段,就看到可恶的敖敦出现了,他靠在石柱边,身后是月亮。 一想到自己偷偷摸摸地出来弹敖敦送的琴,被敖敦抓包,宣卿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刻钻进去。 “你来干什么?”宣卿抱起琴走到栏杆边,看到湖里的鱼儿游来游去,便想起自己宫里的鱼,有点愧疚,无辜的鱼被她一时大意全喂死了。 但是这在敖敦看来,就是一位月下抱琴的美人看着水中的月影满脸忧愁,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愿意主动和讨厌的人搭话。 敖敦决定逗逗她。 “成亲之前不许妄想和本公主私会!”宣卿大骂,忧郁的气质仅仅持续了...一瞬间。 “打扰公主雅致了,只是看公主一个人出来不太安全。要是被什么人掳走不见了,或者和什么侍卫私奔逃出皇宫...”敖敦也侧过身佯装去看水面,但余光瞥向公主。 又自作多情了? 宣卿清了清嗓子:“我们建都皇宫可不像你们那小破地方,安全得很。再说了,本公主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做出什么逃婚的事,世子还请放心吧。” “那就好。” “不过...本公主可要提醒世子,曾经有个算命的瞎子说本公主命里克夫,奉劝世子可想清楚喽,要是哪天不小心喝水噎死,或者骑马摔死,可别后悔今天做的决定!”宣卿继续说。 “公主不必担心。”敖敦云淡风轻地答,好像丝毫不在意。 “谁担心你了?!” 敖敦轻笑一声:“巧的是,草原上最德高望重的大萨满也为我算过,他说我命硬得很。” “说不定他算的不准呢...”宣卿嘟嘴。 “他的预言还没有不灵验的。”敖敦伸手去摸胸口,摸空了,这才想起吉雅赛音已经送给公主了,“原定三日后启程去北燕,公主以为如何?” “太快了吧!” “去苏日图州路途遥远,考虑到公主的贵体,军队行军速度还会更慢,休息时间会更长,路程约莫得一个月以上。这一趟来回耽误的时间太长了。”敖敦解释。 “公主没准备好?”见宣卿没回应,敖敦又接话,“也是,公主的首饰珠宝、华服罗裙要带,喜欢的物件儿要带,婢女要带,厨子也要带,侍卫不知道要不要带?三日确是不太够。” “不是那样的,是我自己...我还想多待几天,我其实也是刚回宫...”宣卿低下头,遮住表情但没遮住哭腔,“我很舍不得嘛!这是我家,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回来看看。” “那七日,我为公主争取到七日。”敖敦低头递过一块绣有横竖丝线的帕子。 “真的?”宣卿将信将疑着接下帕子,“嗯?”了一声,摊开帕子仔仔细细看了看,“世子怎么有这种帕子?横也丝来竖也丝,这图案的意思是相思呢。你的侧妃送你的?” “不是,出来的时候从一个婢女身上顺的。”敖敦边解释边背身离开,他哪有什么帕子,他只是猜到公主肯定会哭就顺了条帕子,根本没仔细看图案纹样。 没想到自己也有尴尬逃跑的一天,但敖敦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皎洁的月光下,宣卿抓紧帕子,倔强地咬着下唇,身子微微颤抖,原本美丽透亮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顺着脸颊像珍珠一般跌进湖里。 敖敦有点狼狈地收回视线,觉得自己这一辈子恐怕都再忘不掉这个画面了。 第7章 第 7 章 丹烟蹑手蹑脚地撩开绣金凤的帷帐时,晨光尚未透过华阳宫的琉璃瓦,天边浮现出一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 “焖鱼翅...焖鱼翅...”宣卿裹着锦被哼哼唧唧地念。 “公主醒醒,该起了。” 宣卿睡眼朦胧地往窗外瞥了一眼,抱着枕头埋怨道:“天都还没亮呢!我不起!” “今日陛下要和公主商议陪嫁事宜和清单,昨日就寝前明明跟您说过了的...”丹烟伸手招呼婢女进来,最前面的那个端着一碗冰糖炖燕窝,叫公主起床的方法她有的是。 “好香...”宣卿努了努鼻子。 丹烟取出手绢在旁边扇着气味:“公主再不起来,早膳可要凉了,凉了可就...” “还不快伺候本公主更衣!”宣卿从床上跳起来。 丹烟手法娴熟地为公主梳妆,刚打开匣子取了两支点翠凤钗对着镜子比了比,“和公主今天的衣裳相衬极了。” “少簪几个吧,太像孔雀开屏了。”宣卿自己戴上珍珠耳珰,旁边的婢女半蹲着一勺一勺喂她吃汤羹,“晚点还要见皇嫂呢,可别抢了皇嫂风头。” “点翠珍贵,您小时候吵着闹着要,可非要给头上簪满才肯出去呢。”丹烟嘴上这么说,手上挑挑拣拣地只留下了一支。 “小时候没品味,本公主现在不喜欢点翠了,都送去贵妃宫里吧,就说是赠予黛公主的,头上这支留下。”宣卿扶了扶钗子,这种点翠父皇不知道赏了她多少,她哪里是不喜欢,只是人要走了,总得留下点什么。黛公主是贵妃膝下的,她亲眼看着落地的唯一的亲侄女,像小猫似的被她捧了好一会儿,不送点东西,小公主长大怕是要把她给忘喽。 “送了贵妃就得送皇后,我想想...皇嫂素来爱香,就把库里那件掐丝珐琅香炉送给皇嫂吧。”宣卿又说。 “是。”丹烟打点人去做。 “小厨房问您早膳味道如何?”丹烟抬手护着公主头顶,看她坐进轿辇才放下。 “吃太快了,没尝着味儿。”宣卿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她说的是真话,明明打算在离开之前好好品品宫里美食的,但是这几天小厨房做什么她都食之无味。 “那您午膳想吃点什么?”丹烟跟在轿辇边快步走着。 宣卿睁眼看了看皇城上青灰色的天空,压人得很,像随时会落下雨来,草原上的天应当像宫外一样辽阔,不是四方天。 秋天是很短的季节,眨眼就到冬天了,届时北方肯定会落雪,雪地里还能看得清白白的羊羔吗? 她想了很久,才想起丹烟的问题,“叫他们别做了,午膳我想去淑妃娘娘宫里吃,去看看小皇子。说起来...我那侄儿叫什么名字?” “陛下说,握瑜怀瑾,便取了个‘瑾’字。” “真是个好名字,换做我,可要给他起名叫小荔枝了。”宣卿抬手打发了一个婢女回去,“去把我宫里和田玉雕的麒麟还有龙纹瑞兽枕取出来,差人送去淑妃娘娘宫里。就说这是提前给小皇子的满月礼和百日礼。把我那些翡翠如意也给尽数带上,就说淑妃娘娘为皇家绵延子嗣,实在辛苦,我送点薄礼,略表心意。” “公主,你这是要把咱们宝库里的物件搬空啊!”丹烟搓了搓手,十分心疼。 “这才哪到哪,本公主的宝贝还多着呢,出嫁能带多少?放在那儿也是落灰!”宣卿弹着金瓜子玩,任它掉路上了也不在意。 不一会儿功夫到了太和殿,宣卿提裙进去,见皇上皇后都在,舒了口气:“皇嫂金安,在这见着皇嫂,一会儿倒可以少跑一趟了。” “瞧瞧,公主这两天定是愁坏了,都饿瘦了。”皇后起身拉着宣卿的手落座,声音轻柔。 “才不会呢!”宣卿立刻接话,“愁是愁了点,我却也没少吃。” “皇上正拟陪嫁册子呢,公主有这样的母家,陪嫁再带多些,以后在北燕也能多有底气些。”皇后的眼神朝台案上指了指。 “皇嫂莫要担心,我向来是不会让自己受半分委屈的。”宣卿揉搓着帕子,“早些时候我还叫人给皇嫂宫里送去了两个香炉,皇嫂回去就能看到了。” “多谢公主了。哎,还记得当年刚入东宫,公主十一岁,活泼可爱,这些年变故多,一转眼,公主竟就要出嫁了。本宫还只当公主是妹妹,年幼、单纯,忧心不已,想来皇上也是如此...前日从麟德殿回来,皇上直到半夜都未曾歇下,他一个人坐在院里呆呆看着北方,说了好些往事。哎...”皇后连连叹气,“任公主性子再强,那到底是北燕的地盘儿,公主可得万事小心啊...” “皇后...不必再说了。”宣霁停下笔,展开册子仔仔细细又翻阅一遍,“我给你备了黄金五千两,白银三万五千两。剩下的珠宝、服饰、珍玩、用具、奴仆,你想带多少便带多少,这几日已打造了不少大车,就是给你带陪嫁用的。” “怎的比他们带的聘礼还多?”宣卿疑惑。 “一是皇室威仪,二是这陪嫁中的金银本身也是不归北燕的,全凭你自己挥霍,不仅如此,他以后还要给你钱呢,吃穿用度方面,不必节省,若是还有缺的,尽管写信来讨。”宣霁解释。 “还有这好事?” “况且北燕进贡了三千匹战马来表诚意,北陆人的命系在马上,战马品质上乘,价值难以估算,几百年前以物换物,他们一匹战马能买回去两个女奴。”宣霁将册子递给姚公公,姚公公又呈给公主,意为让公主自己去填。 “那等我安置完这边的人,宝库剩下的便都带上。到了北燕也得送送礼吧...丫鬟到哪儿都一样,带上丹烟一个就是。侍卫...就不带了,男女有别,不合礼数。此外我还想带些书籍和花草、药材种子,所以还得给我拨些工匠、花农、太医院还有御药房的人给我。还有还有,我宫里小厨房那些人也得尽数带上。”宣卿想到一处便在册子上写下一处。 “为何要带药材种子?”皇后问,“本宫记得只有在和西域交换时用过一些蔬菜种子。” “我听说北燕也有很多汉人,但寿命却比南盛的要短,想着大抵是那边药材稀缺,或者大夫医术落后。我虽然讨厌世子,但百姓到哪里都是百姓,都是我们南盛的子民。”宣卿的毛笔抵着下巴,“等我到了,我就要修建一个大花房,种满花草和药材,让太医们在里面坐诊、传授医术,让他们知道我们南盛皇室有多宽厚、多爱民、多有风范。说不定过几年我深得民心,或者我把他克死了...大家会拥护我当北燕王...嘿嘿...” “惯会做梦了。”宣霁摇摇头,“以前母后最是心善,爱吃斋念佛,想带你一起,你总不听她的,在宫里横行霸道,都说你脾气臭,最不像母后...可现在倒越来越像她了。” 皇后捻着帕子笑起来:“公主有这样的心,去哪儿都必不会叫人轻贱。北地苦寒,又是异乡,公主更要保重身体,带些药材和信得过的太医也是应该的,关键时刻可救人,也可救己。依臣妾看,就安排医术精湛的丁太医师徒随公主去吧。对了,公主的服制也得有人伺候,臣妾再亲自去御衣局挑几个手脚伶俐的绣娘一同北上。” “就按皇后说的办。”宣霁点点头,给皇后递了个眼神。 “还是皇嫂心细!”宣卿不禁称赞,她素来知道皇嫂机敏,而贵妃愚笨...娇憨吧。还好皇帝年轻,后宫人少,若是以后多起来,那恐怕是要斗个没完了。 “既然方才公主说遣人来臣妾宫中了,臣妾就先回去瞧瞧。”皇后会意,识相着退出去了。 “覆水难收,也劝不了你什么了。”宣霁走下来坐在妹妹身边,“只是你到了那边也别苦着自己,若是有难处,或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写家书给我。” “都说了,谁会给我委屈受?哥哥又在瞎担心了。”宣卿握住宣霁的手,表情里有几分期待,凑近了压低声音说,“我听人说,若是和亲公主的驸马薨了,公主便可回乡?” 宣霁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若是咒咒他也就罢了,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可别真做什么傻事!” “哥哥放心!”宣卿望着黄釉龙纹花瓶出神,想了半天,又犹犹豫豫地开口,“而且其实...我感觉世子也没有那么那么讨厌,有点讨厌吧。” “变得真快。”宣霁摇摇头,招呼姚公公取了封书信:“这是铁勒王递的进京文书,他在里面写过,北燕幅员辽阔,各部落间事务繁多,王爷和世子不可离开太久,原计划只在建都停留七日。但昨日那世子却来说,念及公主思乡,要延后几日离开。也当真是奇怪。不过我猜事务多只是明面上的借口,恐怕北燕自己局势也不太稳定,所以铁勒王得尽快回去。” “局势不稳?”宣卿喝了口茶,眼睛一亮来了兴趣。 宣霁打发姚公公去殿外候着,讲起他幼时听的故事:“也是我猜的。父皇和我讲过,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们都还没出生呢。北陆的赤那王有两个儿子,长子龙格铁木尔出生时,他的母亲难产两日而死,东边天空的星光骤亮,令人不可逼视,整个北陆亮如白昼。那星相从未有人见过,大萨满布羊骨、星盘,推演了整整三十天,一无所获。人们口口相传,说他是长生天降世。铁木尔从小就拥有不可一世的神力,英武勇猛,他的光芒远远盖过了幼小的弟弟,原本是要继承王位的。可是在一场与蛮族大战中,铁木尔死去,反而资质平庸的弟弟活了下来。” “他弟弟就是龙格巴图,他带着质疑和唾弃登上王位,他们说他是战场的累赘、逃兵,就是他的无能害死了长生天。等龙格巴图凭实力得到北陆六部的认可,已是很久很久以后,就是灵岩峡之战。在那之后,龙格敖敦才出生。” “其实龙格巴图并不平庸,只是铁木尔太过耀眼了。 那铁木尔也留下一个儿子,龙格敖敦的堂兄,被追封为郡王,至今仍然受着两部的支持,帐下有着最多的家奴与封地,他们仍然觉得铁勒王这个王号原本是应该属于铁木尔的。而且奇怪的是,我听说龙格敖敦幼时曾经走失六年,即便他后来被找回,逐渐成长起来,仍然有不少人认为铁木尔的儿子比敖敦更有资格继承王位。” “走丢?我怎么都没听过这种故事...”宣卿叹了口气,“连世子都能走丢,他们苏日图州肯定是个破地方,说不定连城墙都没有,今天这家丢一个明天那家丢一个。” “去了可要改改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宣霁说。 “我才不是在谁面前都这样呢!” “苏日图州很远,他们来的时候快马加鞭赶了十七日,回去只会耗时更久。这段时日,龙格巴图的心里怕是也没数吧。他一年一年老去,之所以选你和亲,恐怕也是为了给敖敦铺路,这样你和敖敦的命运绑在一起,若是敖敦争不到王位,恐怕你的处境也会跟着变得艰难。 不过这也有我的猜测,北燕的实力到底如何,敖敦的声望如何,藩王的权利太大,我的手伸不到那么长。敖敦这几年名声倒是很响亮,也可能郡王早就失势了,可是他们对王室的私事遮遮掩掩,古怪得很。不过无论如何,你虽然小事上马虎,看大事却很透彻,必要的时候就帮帮敖敦。万一若真是郡王继位,不仅你自身危险,只怕和亲带来的和平也不长久了。” “放心吧!我明白了,哥哥。”宣卿想起每次见敖敦,他那副轻松的样子,“死装!” “哎...敖敦的样貌看着与你还算相衬,他肯在殿前让着你,以后若是能有些感情自然最好,若是没有,也稍微做做表面功夫,不至于闹僵。皇家多的是不遂人愿的婚约,你自己能想开点,过得好就最好了。”宣霁拉过宣卿的手,往里面塞了一枚冰凉的小虎符,“这是你宣骋哥哥越州军队的虎符,他离北陆最近,也是我最信任的兄弟。若是真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你便直接拿着虎符去越州调兵,不必问我。你把它装在随身的荷包中,不可让你我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宣卿握紧了那枚虎符,把它捂得热热的,“多谢哥哥...只是我还有一事放心不下,我从宫外带回的人多少都有了份还算不错的差事,只是前段时间的息姑娘,她刚入宫,我还没来得及安顿。她的琴技不错,若是愿意留在宫中做个乐师,还请哥哥多关照,若是她想出宫去,就也由着她。” “好。”宣霁点头答应。 “还有一事...”宣卿拧着眉头叹了口气,“青驹跟了我很多年,纵然我多有不舍,和亲再带暗卫也实在不合体统。我会回去亲自跟他说,若他还想做暗卫,就让他来保护哥哥。若想从军,哥哥就给他在军中谋个职位。若是他不想在宫里了,也请哥哥恩准。” “你的人我自然都会优待。”宣霁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 从太和殿出来,宣卿站在台阶上抬头长长舒了口气,大风早已起了,吹得她衣袂纷飞,她抬头去看,低矮的云层黑压压一片,哪还有半点光亮,要落雨了。 “去钟粹宫。”丹烟迎上来,扶着宣卿坐上轿辇。 宫里的石板路走过不知多少个年头,奴才抬着轿头也不回地向前奔,带着记忆的砖瓦一片一片远去,看不清楚了。 进钟粹宫时果然惊雷响起,天上泼下大雨来。 宣卿双手举过头顶挡雨,小跑着进去,淑妃正坐在虎丘篮前,她神色温柔,一手摇拨浪鼓,一手推篮子,轻声逗着里面的婴儿。 “淑妃娘娘!” “哎呀,公主来了,你们几个没规矩的,怎的也不通报一声!”淑妃连忙起身,转头责问一旁的婢女。 “淑妃娘娘莫怪她们,外头下雨了,我跑着进来,她们还没顾得上通报呢!”宣卿拍了拍衣摆,自顾自坐下,端起茶杯要喝。 “这天还真吓人...茶都凉了,快去给公主沏杯新的。”淑妃放下拨浪鼓,端了自己座位上的糕点过来,“吩咐小厨房准备午膳,加几道荷包里脊、樱桃肉、巨胜奴、金乳酥,就说公主也要一起用。” “淑妃娘娘真好,知道我爱吃甜的。”宣卿拿了糕点吃着,“早些时候打发人来送礼,娘娘可瞧见了?” “公主大方,竟送如此厚礼,本宫替瑾儿谢过了。”淑妃走到摇篮边,轻手轻脚抱起婴儿过来,玉指勾开棉缎,露出里面羊脂一般柔软的脸蛋儿,“公主瞧瞧侄儿,这孩子刚听了雷声吓得直哭,这会儿见着公主就笑个不停呢。” 宣卿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儿皮肤滑的像剥壳的鸡蛋,她收回手,生怕自己不小心弄伤了他,“真乖...我此次去北陆,下次再见瑾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这才想过来看看,叨扰娘娘了。” 小皇子张着嘴巴笑,声音奶里奶气,从襁褓中伸出藕节一般胖乎乎的小手,去抓宣卿头上垂下的珠珞。宣卿也晃着头逗他。 “公主能来,本宫欢喜得很,哪里算叨扰呢?”淑妃递过小皇子,示意宣卿抱一抱。 宣卿接过的时候,是从未有过的十分的专注,她捧着怀里小小的温暖的孩子,嘴角轻轻勾起,“这孩子眉眼像您,看着清秀,将来肯定是个俊俏公子。只是让我不禁想起和哥哥小时候...听说我很黏哥哥,不愿意跟他分开,他就拿缎子把我绑在背上去学堂呢...伴读们对着我笑,说我不用上学堂也听了不少书...希望瑾儿以后也能像哥哥一样优秀,能好好和兄弟姐妹相处。” 宣卿感觉自己心里乱乱的,嘴里不知道在胡说些什么。 “呀,公主怎的哭了?” 第8章 第 8 章 息和羽跟着婢女,走在去华阳宫的道上。 明明都九月了,昨日午后的雷鸣声却和盛夏似的,随后断断续续地下了半天的暴雨,把宫里每一处石砖都冲得发亮。 此刻朝阳的光自东边洒下,整个皇城像镀着一层忽闪忽闪的碎金子。 她已经入宫好些天了,路却一点没记住,这皇城太大,乱走还容易冲撞贵人,因此去哪儿都需要人带着。前两日她正弹着琴,琴弦忽的断了,恰巧门口的婢女走过,议论着什么公主要去北燕和亲了。 宫里不就两个公主? 息和羽想,怎么这些年好端端都没事,自己一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莫非自己是什么专克公主的扫把星么? “息姑娘请。”婢女在宫门口伸手迎她进去。 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息和羽收回思绪,提裙迈进门槛,远远就看到公主穿着一身淡青色素净的衣衫,披散头发,正坐在秋千上望天。 那柔顺的黑发在晨光中如流云一般掠过公主的面颊,好像一根根都有生命似的。 “公主...”息和羽眼睛直勾勾盯着,嘴里喃喃道。 “息姑娘?”丹烟伸手在息和羽面前晃了晃,“息姑娘?发什么呆呢?” 息和羽猛地反应过来,很是不好意思,吸了吸口水走上前去。 “公主一早起来闹着不愿绾发,就说要见你。”丹烟无奈地解释道,“公主,息姑娘到了。” “你来啦。”宣卿看到息和羽,从秋千上起来,拉着她小跑到一旁的亭中坐下。 “见过公主。”息和羽被拉着,顾不上行礼。 “不必拘泥礼数!真对不住,才刚带你回宫,我就要去北燕了。”宣卿坐下,手肘撑着石桌,用指尖绕着长发玩,表情有些沮丧,“你说想切磋琴艺,我还没来得及安排,琴也还没给你换。” 公主救了我,怎么还跟我道歉? 息和羽眼珠狂转,想了半天才说:“北燕恐怕无人擅琴,我愿意随公主一同去。” “瞎说什么,”宣卿咳嗽几声,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苏日图州在好远好远的北方,哪能让你跟着我到处奔波?我已经和皇帝哥哥说过了,若是你想留在宫中,就让你做他御前的琴师,没人能欺负了你去。若是你想离宫,就给你安家的盘缠。天大地大,也可以替我去看看。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我是公主的下人,当然应该跟着公主...”息和羽话没说完,淡淡的香味掠过她鼻尖。 公主的手指落在她唇上,很凉,像冬日清晨她窗边结的冰花。但就是这么轻轻的动作,却一下子堵住了她所有的话。 “记得刚认识时,你同我说,‘欲以真情酬挚友,当将佳茗奉知音。’,本公主接了你的茶,就没当你是下人。”宣卿说得认真,“以后也没有人能当你是下人,别让任何人轻贱你,知道么?” 公主未施粉黛,一双眸子乌黑透亮,像徽州水墨一般的远山,息和羽又看呆了。 直到手心落入一个沉沉的东西。 “这是华阳宫琴库的钥匙,你可以自己进去挑,喜欢的尽管拿走,没来得及给你买三千六百两的琴,只能挑把现成的,可别偷偷难过。”宣卿托着脸看池塘。 人生在世无非就是吃吃喝喝玩玩,看山看水看美人儿,听琴听书听小曲儿。 “那里面都是公主心爱的琴吧...不一起带去北陆吗?” “我已经有世子赠的宝勒了,我又不常弹琴,好琴带一把就够了。”宣卿摇摇头。 息和羽低头,看到公主帮她将的手指收紧,攥住了那把钥匙。她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应着:“好。” 华阳宫真的很大,高高的宫墙挡住半边天,如果没丹烟带着,不仅找不到琴库,她自己还会迷路。 琴库的大门很轻松就打开了,丹烟领着她进去。里面雕栏玉柱,崭新得和刚建起的楼阁一样,古琴在自己的架子上规整放着,每一把都擦得锃亮,看不到一丝灰尘。墙上的名家挂画衬得整间屋子古色古香。 “这儿的琴都称得上是绝世好琴,所以每天都有婢女打扫,并且时常试音。息姑娘,需要我为你一一介绍吗?”丹烟问。 息和羽摇摇头,她或许没见过什么好琴,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和来历,但音质、材质还是懂的。于是丹烟便候在门边,任息和羽进去自己静静挑选起来。 息和羽看了很久,选了很久,手指在每一把的琴弦上跳跃,最终抱着一把体薄且轻的古琴出来了。 “息姑娘就选了一把?”丹烟显得有些惊讶,“息姑娘要出宫,以后怕是也没机会再来了,不若多选几把。” “好琴带一把就够了。”息和羽低头看怀里的琴,那上面镶嵌的蚌徽像初见时公主头上的玉簪。 离开华阳宫时,息和羽扶着门框,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亭中散发的公主,觉得那公主和她在徽州街头遇见的不一样了。 丹烟领着她去乾元殿见皇上,遥遥的她在堂下叩首。 “是吗,你要出宫?”宣霁端坐在堂上,没抬头。 “公主说我是她的知己,让我替她去到处看看。我想了一下,也觉得琴音该飞出宫墙去。也许我会在南盛四处弹琴、游历,但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越过边境去北陆。”息和羽回话,不禁瞥了一眼,那皇帝穿一身黑金龙袍,眉眼和公主的还真像。 “你选了这把琴,”宣霁这才抬头,看向丹烟手中,那是一把朱漆的琴,有雪白的琴弦,琴身缀了十三颗蚌徽白珠,透着洁白的光泽,“此琴唤‘玉壶冰’,不比青驹那把剑差。朕安排人给你备了银两,你便自行离宫吧。” “快磕头谢恩。”丹烟接过姚公公递的包袱,在旁边低声提醒。 “小女叩谢圣恩。”息和羽跪下磕了个头,跟着丹烟退出乾元殿。 “沉甸甸的,这银两够你去好多地方,也够你安置宅子了。”丹烟掂了掂包袱,“息姑娘说自己会去北陆,真的吗?如果还能再遇见就好了。” 息和羽点了点头,没接话,她一路上低着头,对沿途的风景毫不在意。在她看来,公主走后,这偌大的皇宫也没什么其他可留恋的。山是假山,水也都是死水。 “这条路直走,就是永春门了,你从那里出宫,以后多加保重。”丹烟的声音响起,她送了一段,也辞别了,临走又回头,“公主这个人很不擅长告别,我替她说一句,有缘再见!” 息和羽微微俯身,随后转身向宫外走去,永春门风景如旧,原来皇宫里也有她熟悉的路。 带刀的侍卫上前拦住她的去路:“站住,宫人出宫得有腰牌,你的腰牌呢?” 息和羽摊开手,里面躺了一枚小凤凰金印:“我只有这个。” 侍卫们当然认得这是谁的东西,便不再多说,挥手开门放行了。息和羽往肩上揽了揽包袱,抱紧琴,戴上帷帽头也不回地离开。 说来她还没仔细逛过建都,街明明比徽州宽,却比徽州拥挤。楼阁那么高,路上混着各类香气,她挤来挤去,出了一头汗,心想还是不要在建都安家了。 息和羽寻了一处树荫,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自顾自弹起《阳关三叠》。这里离皇宫太远了,再好的琴,琴音也是传不进去的。 聚过来听曲儿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掏出银子放在琴前,满脸欣赏。皇都的人就是比徽州大方,但息和羽全神贯注,不为所动。 快正午了,太阳高悬。息和羽弹完一曲,抱琴起身,没从地上拿一块银子,她四处看了看,走进一间茶楼。 “二楼雅座一位!”小二把抹布搭在肩上,招呼息和羽上楼。 “贵客,您的龙井!”小二退出去,茶室的门一关上,周遭一下子静下来。 息和羽刚抿一口茶,一道黑影打开窗闪进茶室。黑衣人取下斗笠,正是那天林中的铁面。 “你进宫这么些天,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铁面男取下面具,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脸颊瘦削,上面有着蜈蚣一样狰狞的疤痕。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一只鸟都飞不出来。”息和羽低着头,不去看那伤疤,“要是被怀疑,第二天就会人头落地。” “你当我好糊弄?那公主呆呆傻傻的,你要是找借口说你要出宫,她会不放你出来?” “甘平,不要咄咄逼人。”息和羽放下茶杯,脸上浮出一丝愠怒,“你那天的飞刀差点就真把我杀了。” “我知道那侍卫会救你的!”甘平反驳,“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动手,你可以轻易把她骗出来,以你的轻功,想掳走她简直轻而易举。只要抓到她,我们就有了和南盛皇帝谈条件的筹码。但你这是什么意思?” 息和羽白了一眼,“你与她的侍卫交过手,那人武功高强,寸步不离,我没有机会。” 甘平“啧”了一声,压下脾气问:“此事先不提。所以现在可以说了吧,那宫里情况如何?” “皇帝多疑,行事很难,加上前几日北燕王入宫,麟德殿大办宫宴,宫中来来往往全是人,眼睛太多了。而且我还需要博取信任。”息和羽语气平静。 甘平哈哈大笑:“博取信任?那你现在是怎么了?被赶出来了?” 息和羽盯着杯中的茶叶,眼底闪了一下,“恐怕上头的计划破灭了,公主要去北燕和亲,过几日就要启程离开南盛。” 甘平愣了愣,含着茶思考,“这怎么可能呢?” “不信的话等几天看看,很快就要昭告天下了。”息和羽说。 “但她还没走,不是吗?”甘平拿出一包药丸,“这次的解药,能管三个月,到时候再来问我拿。” 息和羽接过药,神色疑惑:“你说她没走,什么意思?你想在她出宫的时候劫走她?” “只能一试了。”甘平站起身戴上铁面。 “等等,你有多少人?”息和羽拉住他的手。 “城中只有七人,都算是高手。城外有四十三人,进建都太麻烦了。” “你疯了?那是北燕的铁骑,少说有三千,铁勒王和世子也在。你带这么几个废物,就想从他们手上抢走公主?”息和羽皱着眉。 甘平拉开她的手,又戴上斗笠:“别误会,我可没想过从他们手上抢人。北陆人疯得很,等那时候就晚了。我想的是,既然公主要去和亲,那也许她这几天会偷溜出宫玩,甚至她会逃婚也说不定。我们的人在皇宫周围监视,如果真的有机会,就动手。如果等不到机会,那我们也只能先回西域禀报了。” 息和羽沉默了,手悬在半空。她了解公主的,公主确实有可能会偷溜出来玩,不过她一定会带着青驹。 甘平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琴,眼神凶狠:“和羽,你最好别忘了,你是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一刻也不敢忘。”息和羽垂下眼,“让我跟你们一起行动。” “去广明门找艾丹。”甘平心满意足地翻窗出去了。 息和羽便喝完杯中茶,立刻离开茶楼去广明门,与另一个黑衣人艾丹汇合。 “别抱着你那破琴了。”艾丹摘下面纱,坐在树上说,“早就跟你说,琴不能当武器。” “不是破琴。”息和羽纠正。 “行行行,不是破琴。” “多管闲事。”息和羽翻身上树,借着树叶的缝隙,紧紧盯着宫门的方向。 “我多管闲事?那年就不该好心给你买第一把琴。”艾丹叹了口气,“那时候他们可都不舍得,只有我转头回去给你买,你那琴可花了我不少钱啊,到头来也不弹给我听,还要被甘平骂。” 夕阳快要落山了,息和羽不回应他,只是靠在树上看着晚霞,有些恍惚。 驼队走在广袤的瀚海上,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点绿色的东西。每个西域商人身后的一条条锁链上栓满了人,全是个子差不多的孩童,就像是牵着肮脏的牲畜。 息和羽也是其中之一,她是孤儿,是被卖去西域的奴隶,到时候都要关在笼子里供商贾、贵族们挑选的。 这里是南盛与西域的边境,极荒凉,没人管的地方,除了泥巴和沙子,什么都能贩卖。 息和羽半睁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她已经半天没喝过水了,两只手腕被勒成青紫,脚底磨破的血混着沙子。但好在已经没知觉了,说白了她现在和行尸走肉没什么区别。 叮当作响的脚镣声停了,她知道前面又有人倒下去了,黄沙腾起一片,紧接着就是辱骂声和求饶声,简直不堪入耳。 西域商人笨拙地从骆驼上下来,取出鞭子狠狠抽着,累得满头大汗也不停下。 所有奴隶抱头听着,不敢出声也不敢帮忙。似乎他终于骂累打累了,又或者那人已经死了。商人才从骆驼上取下水囊,酣畅淋漓地喝着,水从里面洒出去大半,洒在沙子里,瞬间就没了。有奴隶跪下去舔,却只能吃到一嘴沙子。 商人们见状都咧开嘴哈哈笑着,肥胖的脸上,流汗像流油一样恶心。 “继续走!谁敢停就他像这样!”商人将被打的奴隶解开,看都不多看一眼,就那么遗弃在风沙里。 息和羽路过时看了一眼,血肉模糊的,尸体都不成人形了。 但很快驼队又停下了,几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手上的刀闪着森森的光。没过几招,西域商人们纷纷倒地,血顺着沙的缝隙渗入地面。 “都不许动!”戴着铁面的男人这样说。他挥刀将锁链全部砍碎,然后走到一边,抱胸站着,几个黑衣人都和他一样,像要看一出好戏。 奴隶们先是不明所以,站着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见黑衣人没什么反应,瞬间沸腾了,一改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大家连连道谢,尖叫着四散奔逃,都以为遇见了救命恩人。 息和羽没动,她抬头看了一眼,铁面男张臂搭弓,面具底下的脸好像在笑。 “说过不许动了。”铁面男松开手,羽箭一支支飞出去,没过多久,所有的奴隶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甘平,真要把她捡回去啊?”一个黑衣人走上前盯着息和羽,他的个子比其他人小一些,看着年龄不大,眼里满是不屑,“看着不太行。” “我同意艾丹说的,我还是觉得没必要在一群奴隶里挑人。”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奴隶就代表着无依无靠,无牵挂。就要她了,我要的是绝对的服从。”被称为甘平的男人手起刀落,脚镣碎裂时,息和羽仍然一动不动。 “服从?我看她是吓傻了。”艾丹耸耸肩走上前,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玉瓶,往手心倒出一粒药,“把这个吃了。” 息和羽抬头看了看艾丹,又看了看甘平。 “看什么看?乖乖把这个吃了就给你喝水,给你吃饭!”艾丹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这一次息和羽没犹豫,直接接过药吞了下去。 艾丹果然从腰间取下水囊扔给她,她双眼放光,拿起来狠狠喝着,像西域商人那样洒出去漏了自己一身,但她觉得这样凉爽舒服极了。 她把水囊递回去时,艾丹不可置信地抖了抖,一滴都没落下来,他破口大骂:“死丫头,全给我喝完了?” “叫什么名字?”甘平倒是高兴了,主动蹲下把她背起来向前走,其他的黑衣人都跟在后面。 “和羽。”她抬头看了一眼漠上凄艳的晚霞。 “和羽!和羽!” 息和羽睁眼,已是第二天了,艾丹正抓着肩膀摇她。 “艾丹...” “你睡着的时候喊了好多次‘水’,你又梦到以前了。”艾丹转头去看宫门的方向。 “艾丹...我...” “嘘”艾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她来了。” 她来了? 息和羽马上凑过来看,只见宫门的侍卫正忙着换班,宣卿和青驹趁机偷偷摸摸地穿着朴素的衣服从宫墙上翻出来。 “她果然带着那个侍卫。我们俩不是他的对手,我先发信号给甘平。”艾丹从腰间取出鸣镝。 “对不起。”息和羽伸手从后面打晕艾丹,把他拖进树丛中,看着宣卿和青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公主,以后就自己保重吧。”息和羽扔掉鸣镝,将艾丹绑在树上,从他身上搜出几包药丸。做完这一切她起身背上琴,向反方向离去。 有人为了达成目的轻易看轻她的性命,有人却和她说别让任何人轻贱了自己。 第9章 第 9 章 “昨天我已经把能见的人全见了,想来今天没什么人会来华阳宫。要是真的有人来,就和他说我困了在睡觉不许打扰,皇帝哥哥都不行!要是那个讨厌的世子来了,就和他说本公主不想见他!”宣卿气喘吁吁,她穿着一身民间的淡粉色素雅衣裙,梳简单的发髻,簪了小兔子发簪。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广明门宫墙边,和丹烟一起躲在假山后面。 “放心吧公主!”丹烟给她塞了个装满银两的荷包,“青驹大人说侍卫换班,他去支开,怎么还没...来了来了!” 说到一半青驹的身影出现,他飞向公主,没有停下的意思。 “青驹,快点快点!”宣卿站在宫墙下四处张望着,“抱我上去!” “公主慢些!”丹烟话音刚落,青驹已经抱着公主跳出墙外了。 “哎!”丹烟叹了口气,垂着头往华阳宫走,“记得早点回来啊,虽然也听不见。” 广明门开向西边,离西市最近。 此时天蒙蒙亮,晨雾中的西市似乎刚刚苏醒,只有早点铺子已经摆好了摊子,大股大股的白气从蒸笼上缓缓浮起。 青驹掏钱买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和宣卿站在街边吃着。宣卿被烫得直呼气,手不住地在嘴边扇风。 “公主慢些吃吧。”青驹刚开口。 “嗯?”宣卿一个眼神瞪过来。 “小姐,小姐!”青驹吃了口包子,刚出锅的包子汁水四溢,宫里的食物太精致,缺了这种喷香的民间气。 慢慢的摊贩多起来,西市变得越来越拥挤。眼瞅着一个卖糖人的大爷在面前烧起糖来,宣卿像突然想到什么一样走过去。 “我要一个。”宣卿凑过去闻了闻,锅里融化的糖稀又甜又香。 青驹掏了块银子:“不必找了。” 大爷一乐,点头哈腰地便问:“小姐要个什么式样的?我这儿可以做生肖、植物、人物、动物...” 宣卿摸着下巴想了想:“能做狼吗?” “呦,稀奇要求!我试试。”大爷感叹,随后将热乎乎的糖稀捏成中空的长管,反复吹气塑型,糖稀像金线一样流淌。但他对着光看了半天,又摇摇头,手上捏捏转转,忙活了半天,总算粘上竹签递过来,“好了!” 宣卿和青驹头凑在一起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个狼,倒像个瘦长的小狗。 “这是狼?”青驹疑惑。 “我说大爷,你不会没见过狼吧。”不过宣卿还是接过来,想着世子的臭脸,狠狠地咬了一口:“咬死你!” “炸糖糕来点!”宣卿又趴在一个铺子前流口水。 “小姐才刚吃完早饭!”青驹付完钱,接过油纸袋子。 “走两步就饿了!” “芝麻酥糖来点!” “这个来点。”宣卿弯下腰在香囊摊子前面看着。 “小姐,这不是吃的!”青驹急忙跟来。 “多嘴!”宣卿笑骂,“我又不瞎!这是我给我那些婢女带的,伺候了我那么多年,说起来有多少人来着...来三十个吧老伯!” 青驹就一路跟在后头付钱,和以前出宫时候一样。 只是这次公主是真的要走了,没有他陪着的那种。他看着公主蹦蹦跳跳的背影,那欢喜不是演的。 可以前公主是有点磕着碰着都要埋怨半天的,心情不好了就掉几滴眼泪,所有人都得变着法地哄她才行。怎么这次这么平静,他心里想,公主难道不会难过么? “青驹!”宣卿远远在茶楼前招手,“快点进来!”随后她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冲进去。 “来了!”青驹只能先不想,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香囊跟着公主上二楼去了。 这茶楼中的说书人正在讲《西厢记》,恰恰是宫里最不会讲的那类故事,怪不得公主好奇。青驹沏了杯茶推过去,宣卿已拆开点心袋子自顾自吃上了。 “你帮我给每个香囊里塞点金子。”宣卿含糊不清地说,“本公主送的礼可不能是单纯的香囊。” 青驹点点头照办。 "...那张生隔墙吟诗,莺莺小姐和韵相答,正是才子佳人,两情相悦..."说书人娓娓讲着。 “相国千金爱上贫苦书生,”宣卿托着脸看台下的说书人,“不就和织女爱上偷她衣裳的牛郎一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还能一次中第...民间流传的故事真是太美好了。” 青驹装金子的手顿了顿。 末了,宣卿一拍桌子:“赏!” “小姐不是说这故事太假了么?” 宣卿摇头,“听故事嘛,圆满一点也无妨。讲那些古代文人、名将的不也都得美化?讲得好就得赏。” 除了接赏银的说书人一脸谄媚,其他茶楼里的客人都表情疑惑地看着他们,青驹不敢逗留,拉着宣卿就火速离开了。 挤过熙攘的人群,青驹来到河边,奇奇怪怪地买下一条船,朝宣卿招招手。 宣卿抱着油纸袋过去坐下,青驹站在船尾慢慢地划,划到河心,顺着水流前行。 远处传来短笛的声音,有人家正在做饭,炊烟袅袅地升起来。 “从前我还想,他们生活这么不富裕,怎么每天还那么开心。”宣卿脱了鞋袜,赤脚在有些冰凉的河水里踢着,洁白的腿肚上挂着晶莹的水珠,他们船后满是涟漪。 “想的少就轻松,他们只用想一天的温饱和闲暇,就像我一样,每天只用想想怎么哄好公主就行了。而公主和皇上要操心的事就多了。”青驹撑着桨,河上风大,他的衣带飘飞着。 “哥哥倒算了,我哪里操心过什么事?”宣卿仰头看天,石桥从她头顶一座一座过去,“水上安全,不好偷听,你是想说什么吗?” 青驹冷不丁被戳破,有些尴尬地问:“公主,你喜欢那个世子吗?” “不喜欢!”宣卿摇摇头,“你作为我的侍卫难道看不出来?” 青驹更急:“那你...不难过吗?你这几天也不哭了,就好像欣然接受了一样...接受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哭有什么用?再说了,我难过他也难过,他要娶自己不喜欢的人,以后大家都一起折磨,还得伺候我,我是那么好伺候的么?每天光是这样想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宣卿弯下腰,试图伸手去够一够水面,够不到,只好抬手摘了一棵莲蓬拿起来闻闻,绿色衬着她明艳的面容,一瞬间让人感觉清雅了不少。 “都怪属下无能。”青驹在公主面前真是嘴很笨,想了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怎么怪你?”宣卿剥着莲蓬,扔进水里激起一点点水花儿,“谁也不怪,我现在知道,谁都会有身不由己的事,我是,皇帝哥哥是,铁勒王是,那个世子也未尝不是。你也别担心呀,我只是搬去别处住而已,又不是明天就要死了。还有呢...其实我早就看腻了建都密密麻麻的楼阁,一直很想去看看望不到边的草原呢!我还不会骑马,要不要学呢...还有还有...其实你仔细想想也没那么坏,起码我没嫁一个龙格巴图那样的老头儿。” 青驹当然知道公主在安慰他,他没法反驳,但他思索再三,还是犹豫着问:“若是公主想走,属下愿意带公主走!从今往后,公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属下会陪着公主...只要公主一句话...” 越到最后越没底气,青驹低下头,他的手不断摩挲着船桨,显得很无措:“如果我当年不是来当暗卫,而是求皇上去从军,去建功立业,努力当个将军的话...公主和我是不是就...” 青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只是觉得不说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 “可能是真的呢...”宣卿的手垂下去,将莲蓬轻轻放在自己腿上,“可是如果青驹去当将军,我就没法和青驹认识,就算认识,也没法天天在一起,那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像现在一样相伴而行,在这里谈心。” “我果然说不过公主。”青驹看向公主,心想重来多少次自己也还是当侍卫比较好吧。 “青驹...我知道你对我好,你担心我,但我不会走。我已经下定决心,就算那北陆是什么龙潭虎穴,我作为宣氏的公主,也绝不会做懦弱的逃兵。”宣卿望着远处,眼神平静得像晴日里没有微风吹拂的一面湖,“而且我要是不管不顾地抛下一切自己走了,恐怕以后的夜里我再也无法安眠,就算我跟着你,也不会开心的。” “公主...我只是不希望你...”青驹觉得自己的手有点无力,但与他沉重心情不同的是,小船骤然慢下来,四周风景温柔,宣卿解下了她的龙纹镶金玉佩,用手托举在空中,正抬头笑盈盈地看着他,一切都是那么岁月静好的样子。 “我都想开了,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你以后不能跟着我办事了,嘴巴那么碎,又没大没小的,可要注意些,如果实在哪天不小心得罪了皇帝哥哥,就把这个玉佩给他,他看在我的面子上,天大的事都会放你一马的!”宣卿歪了歪头,见他呆着不接,便自己凑过来把玉佩系在了他的腰上,伸手拍了拍他褶皱的衣摆,“好啦!” “你要是不想做侍卫了,就去和皇帝哥哥请辞,自己出宫去。你的武功跟在我身边本来就挺埋没的,要是去做个游历江湖的大侠客,惩恶扬善,肯定也能帮助不少可怜的人。但是要注意少说话,可别乱得罪人!或者你可以去参加比武招亲,说不定能娶个漂亮又有钱的千金小姐...但是就算你混不下去日子窘迫了,本公主给你的剑也不能当掉!玉佩也不行!”宣卿自顾自说着,“反正都随你,以后就不用听我的命令啦!” “世子,他们...”拖雷看着河中小船上的两个人,心想连自己这么大块头都没看到,聊的有多投入啊! “要嫁人了,和自己以前的情郎偷偷出宫说几句悄悄话怎么了。”敖敦冷静的声音没有起伏,他看着那缓缓行驶的小船,突然留意到对岸几个快速移动的黑影,他们隐藏在楼阁之中,一般人尚且很难察觉,更别说那两个人卿卿我我、相谈甚欢的,当然是注意不到。 但敖敦的眼睛一贯如此,对移动中的的东西十分敏锐。 敖敦又转头看背后,果然也有几个人,他们是分头两面跟踪,在等一个夹击的机会。 拖雷本身就被迫向青驹认输了一次,肚子里憋着气,听到这更是难以忍受:“我们忙里忙外,给她打造着最舒适的大车,她倒偷偷和侍卫私会!世子,我去把...” “住口。”敖敦打断,他的目光锐利,死死警惕着那几个黑影,像巡狩时盯着草原上跃起的獭子,“有人跟着他们。” “啊?世子,这...”拖雷跟着向对岸投去目光。 “跟我来。”敖敦飞身上桥,拖雷立刻跟上去,灵敏的动作和巨大的体型合在一起有点诡异。 敖敦和拖雷来到对岸,隔着不到百尺跟在黑衣人身后,他看的很远,短暂思考后说:“看来船不靠岸他们不会出手。对岸有三个小喽啰,轻功不错,交给你对付。这边有四个,戴斗笠的是头狼,我去会会他。” “是,”拖雷眼见敖敦要走,赶忙从背后取下重剑抛过去,“世子的剑!” 敖敦伸手接剑,消失在人群中了。 “废物,竟然被和羽打晕!”黑衣女人低骂,“幸好每天辰时都要汇合,不然就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这也不能怪他,”甘平飞在最前面,在楼阁之间如鬼魅一般潜行,“只是没想到和羽会背叛我们。” 艾丹一听立刻变了脸色:“也不一定就是背叛我们,她可能...” “少替她开脱,她把你的解药全拿走了,估计不打算回来了!”另一个黑衣男人开口。 女人啐了一口,“那和羽被灌了什么**汤,她俩才认识几天?说只是为了她我根本不信!我看她早就存心想背叛我们了,到底是下贱的奴隶!” “胡璇!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艾丹也不让着,“你自己以前也是个跳舞的女奴,你难道不下贱?” “都闭嘴!”甘平怒喝,“和羽的事后面再说,先盯紧公主!” “艾丹!我跟你没完!”胡璇最后骂了一句。 “船停了!”黑衣男人指着河岸的渡口,那里青驹正伸手牵住公主上岸。 甘平手一抬,几个人落在离渡口最近的巷子深处的一间屋顶,这里不算高,很好隐藏,但只能勉强看清街上的情况。他眯起眼去看,公主正举着糖葫芦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靠身材优势蹲到了第一排看卖艺人表演吞剑,而侍卫挂了一身的东西,根本挤不进去。 “天助我也!胡璇,你的轻功最好,先去隐藏在人群中接近公主,那侍卫功夫了得,等我们三个想办法引开他,你就上去把公主掳走。在这样的闹市中他肯定会放松戒备,最好...”甘平突然僵住,他说不出了,后背发凉,从脚底生出一股恶寒。 胡璇没注意到甘平的异常,点点头向巷子口飞去。 甘平冒出一头的冷汗,不顾一切地大喊:“回来!” 胡璇露出疑惑的表情,停住脚正要回头。 瞬息间,重剑铮铮的轰鸣声贴面而降,她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闭上,就被霸道至极的剑气震飞出去,重重摔在了地面。 如龙吟般的轰鸣声经久没有消失,屋顶上的三个人也不禁屏息。 “什...”胡璇清楚听到自己骨头摔碎裂的声音,她竭力撑着地面抬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浑身冰凉。 在她刚刚的位置,立着一柄通体黑色的巨大重剑,足足接近四尺,剑身宽厚,覆有暗沉的纹路,或者文字,仅一面有锋。那重剑插入的地面尽数碎裂,整整坍塌出两尺宽的圆坑。 胡璇甚至能看到那把剑上升腾起的黑气,是具象化的杀气...又像是怒气,鲜活到像在她面前展开了北陆壮丽血腥的战争绘卷。 她若是刚再向前一步,毫无疑问会被钉在地里...不,斩成两半,想到这里她眼里不受控制地流出泪来,脸上早已经没有了人色。 甘平也不好受,那股恶寒自始至终都在,像有一把冰冷的利刃抵在他心口,随时能刺进去。可是重剑的主人不在那里,他只好慌张地四处去看,哪里都没有。 在背后。 他猛然意识到,那人是以极大的力道将剑从很远很高的地方掷了过来。甘平不禁微微颤抖着扭转脖子去看。 挺拔伫立的宝塔尖上悬着血红的残阳,北陆装束的男人背光而立,冷锐的目光扫过他们,如同天空盘旋的鹰在审视他的猎物。他抹额上的宝石闪着刺眼的光,腰间的狼尾在风中摇曳。 他们像被无形的针钉在原地,没有人敢动。能挥舞巨剑“岱钦”的,自古以来都是北陆的霸主。 甘平好像看到那人满意地勾了勾唇角,接着残阳骤然刺眼,那人瞬间跳开了,出现在重剑边。 他拔出重剑放回背后的剑鞘中,金属撞在一起发出慑人的声音,就像有一把小刀在刮人的骨头,“我不想在建都杀人,但你们下次再想对公主出手,先来问过我。” 人和剑已走了许久,甘平才从那可怕的压迫中放松下来,看着瘫倒的三人,他摇了摇头,“我回西域禀报,你们去追和羽。” 艾丹最先缓过来,心有余悸地问:“那...那公主呢?” “这条路不通,让上头另寻出路吧。”甘平看了眼地上的巨坑,冷汗从颊边滴落。 “世子!”拖雷从桥上过来,取下敖敦的重剑过到自己背上,“那三个人跑的飞快,我没追。” 敖敦看向人群,宣卿已看完了表演,和青驹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向广明门的方向去了。 “世子?你不去告诉公主或者皇帝?”拖雷见敖敦没反应,又问。 敖敦眼里早没有了那种锐利,“没那个必要,他们不会再来了。” “那你不在意他们私会啊?”拖雷又绕到右边,“他们手拉手你不吃醋啊?” “和亲而已,我又不喜欢她,随便她好了。”敖敦摆了摆手,也朝广明门去了。 第10章 第 10 章 风变得凉了,黄叶也落了不少,深秋的皇城看上去凄凉许多。宣霁身后齐刷刷跟着妃嫔官员,他拉住宣卿的手轻抚着,好像不放开就能把她拉住一样。 这哪是什么威严的帝王! 宣卿环顾四周,官员和百姓们都低着头不敢多看,好像看到这样的场景就离灭口不远了。倒是华阳宫的婢女们抱成一团,哭的涕泗横流,嘴里直喊着“公主公主啊”。 她叹了口气:“哥哥快些回去吧,这都快晌午了,就因为我赖床死活不起,世子过来催了两回,这会儿他们估计都要等不耐烦了!” “你可千万要多保重,别饿着苦着自己,让你带好的东西带了吗?”宣霁还是不愿意放手。 “带了带了!”宣卿拍了拍腰上的荷包。 “记住我那日同你讲的话。”宣霁又说。 “放心吧哥哥,全部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宣卿打趣儿,接着她的耳朵就被揪住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胡闹!”宣霁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却没有怪罪的意思,“看到你还能这样,我才算放心。” 宣卿还想说点什么,却又开不了口,最后只能转身涩涩地大喊一句:“好了好了,我上车了!” 没有礼乐,以往这种时候都要奏乐的。 宣卿想起来是她自己和皇帝哥哥说了自己最怕这种东西,让他千万千万别奏乐的。 背后的人们在说些什么?她突然都听不进去了,脑中空白一片地登上朱红描金的大车。它有正常马车的四五倍大,需要三匹马同时拉车。听说是花费了好几天、同时动用很多工人才打造出来,以往任何的人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宣卿进去后合上门,站住长舒了口气,丹烟已经在里面收拾好了。她才发现这马车不仅大还很高,正常女子的身高几乎可以直立在里面。脚下铺了雪白的绒毯,靠左边有简易的桌椅,上面堆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全是婢女们给她准备的。桌椅右边是床,床也铺好了,看起来是北燕的制品,毛乎乎的,睡起来肯定软软的。中间只有个窄窄的过道,勉强可以容纳一人经过。两边都有窗户,她坐下试着推了推,窗很大,还是双面开的。这感觉简直像一个移动的小房间。 “还能躺着看风景,不错!”宣卿努力称赞了一句,但窗外景色跑动起来时,她还是心头一颤,伏在窗边伸出头朝宫里看去。 宫里的钟声响了,规律得像在计她离家的步数。马车碾在官道上,低而沉闷,盖不住任何声音,那钟像在她耳边敲似的。 这队伍太长了,一直从宫门里往外涌,像没有尽头的河一样。宣霁的脸已经有些模糊,他好像往前追了几步,又被谁拉住了。 街道两旁的人们纷纷抬起头,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看戏、惊诧、怜悯,宣卿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的,她鼻子发酸,刚撇了撇嘴,敖敦骑着马慢悠悠地挡在了窗外。 没想到马车窗户高度设计的也挺讲究,刚刚好可以和马上的人面对面说话。 “你来干嘛!”宣卿没好气地说,但路边的人都被敖敦挡住,她一下子心里舒服不少。 “看看公主哭了没哭。”敖敦微微侧头,脸上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宣卿伸出食指,险些戳到敖敦的脸上,她凶巴巴地说:“换个地方玩而已,本公主可喜欢出去玩了,为什么要哭?告诉你!本公主以后可不会再哭一次!” 敖敦笑着摇摇头,好像不信。他伸手握住宣卿的胳膊,将她拉向自己。 “不许在这里动手动脚...”宣卿立刻想甩开,但敖敦的力度刚好,既不会弄疼她也没有放开她。 敖敦低下头凑过来,以只有他们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右斜后方,‘露华浓’的屋顶上。” “什么什么?”宣卿不解,她向敖敦斜后方看,露华浓是一间茶楼,那屋顶上...是一个黑衣剑客的身影!宣卿立刻认出来,那是青驹。 “什么?”敖敦松开手,眼睛看向前方,“你的情郎啊,他盯着你看,跟你告别呢。” 宣卿不接话了,遥遥看着青驹,她觉得青驹肯定也能看到她,便朝着他挥手,直到那人影像米豆一样,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了。她的手垂在空中,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敖敦瞥了一眼,有些调侃地说:“怎么了,前几天两个人单独相处那么久,没把话说完么?” “和那些对自己重要的人,话是说不完的。”宣卿道,但她像反应过来什么,“嗯?”了一声,把头歪到敖敦面前,杏眼里带着疑惑看他,“你怎么知道?” “嗯?”宣卿见他没反应,又晃了晃脑袋。 敖敦不跟她对视,一发力带着马跑到前头去了。 “奇怪的家伙...”宣卿掩上半边窗,坐回马车里,发现丹烟已经靠在床边睡着了,她昨天收拾东西到很晚,想来是累了。宣卿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了张毯子,也坐到床边发呆。 说起来,丹烟能以这种姿势睡着也是托了这辆大车的福,这车走起来既快又平稳,比以往坐过的马车都要舒服。北燕的人也是下了不少功夫,宣卿心想,也正常,毕竟是本公主! 但是从建都去北燕是走的哪条路呢? 既然是北燕,应该是往北吧?反正路途那么远,时间那么长,要是能边走边玩,岂不是一场浩浩大大的远足?有这么这么多骑兵,肯定也很安全。宣卿捻了块桂花糕边吃边想,想到这里她又从窗户探出头,“来人!” 敖敦本来就骑马走在朱红大车前,他是驸马,理应护在公主的车驾边,听到后只得放慢了速度又来到窗边:“公主殿下,这才刚要出城呢。有什么忘带了么?” “怎么是你,别人呢?铁勒王呢?”宣卿看到他有点变脸。 “父亲在队伍前面。”敖敦说,“我在这里看护公主。” “用你看护么?”宣卿不屑地说,“你也去前面好了!” “那我走了?”敖敦没什么表情,说着就要驾马离开。 “等等!”宣卿伸出手拦他,“问谁都是问,你告诉我,我们路上要经过哪些地方?” 敖敦看着行进的方向想了一会儿。 “怎么还要想,和你们来的时候不是一条路嘛?”宣卿伏在窗边托脸。 敖敦点点头:“来的时候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走的是最快最直的路线。但是回去不一样,路线应该是渝州、益州、嵩州、济州,然后到越州,过边境进入北燕。” “怎么好像是朝东北?”宣卿在脑子里想了想地图,有些疑惑。 “公主对自己国土还算了解?”敖敦问。 “那当然!”宣卿自信满满地开口。 “正北边是哪两州?” “嗯...”宣卿望着天想了想,“青州,和凉州?青州我去过的!” “青州也在东北,背靠伏牛山。正北是凉州,建都在南盛的中部偏西,苏日图州在北陆中部偏东,如果直直北上,就要经过凉州,凉州倚着我们北陆的金神殿山脉,你带了这么多东西,拉了好几个马车,凉州和青州根本走不了。再东部一点的越州边境线地势平坦,过境方便,是最好走的。而且刚好你有一位哥哥在那里吧,你可以顺路去见见他。”敖敦说。 敖敦的话也可以挺多的,宣卿手指点着下巴想,“确实好久没见他了。”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敖敦问。 “你刚说,金神殿...山?”宣卿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又转头去盒子里拿了一块,“好奇怪的名字!” “那是北陆的神山,”敖敦倒也有耐心,像想跟人聊天似的,“几乎山脉中所有的峰都高耸入云,从南到北横亘在中间,将北陆分成东西两个部分。但神奇的是,那些山峰并不是完全相连的,形成了三处纯天然的,足以供军队通行的峡谷,就好像天神的安排一样。” “还算是鬼斧神工,可是光这样听着也没有那么神呀。”宣卿将手里的桂花糕递到敖敦面前晃了晃,“喏,给你吃。” 敖敦只是看了看,没接。 宣卿鼓起嘴,身子往外伸了伸,把桂花糕塞到他嘴边,“干嘛呀,嫌我手脏?” 敖敦只好偏开头,看上去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他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去咬了一口,“北陆几乎所有的河流都是从这山脉流出的,它是我见过最高的山,顶部像连着天,流下的雪水滋养四方,使山腰和山脚都是生机盎然的,物产丰富,野兽也多。但是没人有本事上那山顶去看看,只是太阳升起时,远远瞧着,它的山顶笼着一圈微微的金光。” 桂花糕还挺好吃的。敖敦顿了顿,继续说,“北陆不比你们这边,隔个几年十几年,就有可能出现‘荒年’。荒年非常冷,作物无法丰收,动物们成群结队地逃往南边,河流被冰冻,大雪会覆盖整片原野,饿死很多很多人。但是金神殿山下的峡谷不会,那里四季如春,像与世隔绝的仙境。北陆的老人们是这样说的,几千年前偶遇大荒年,饥殍遍野,有天女降临北陆,平地起神山,用自己的乳汁哺育万物生灵。自那以后,荒年虽然会来,但人们都不担心。都说那山顶的金光就是天女居住的神殿,所以取了这个名字。而每个出入峡谷的人只要在山下拜一拜天女,就可以一路顺风,平安归家。” “这么神奇?”宣卿双眼放光,一脸坚信不疑的表情,“你们那边的传说还挺好玩的!” 敖敦看她这样,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山够高就肯定会有雪,只要没有大的地形变化,过几百几千年都一样,所以河流不会断。金光是也是雪融在天上造成的,峡谷四季如春是因为足够大,自己已经形成了独特的地域,不容易被外面影响。哪有那么神奇的东西,更没有什么天女。” “哼,你可真无趣,”宣卿白了他一眼,“既然要经过济州,我跟你说,济州可好玩了,有个超大的风筝场,每个月中都有很多人去那里放风筝,满天都是五彩斑斓、各种各样的风筝!” 敖敦叹了口气,“我说公主,你不会真以为我们是出来玩的吧。” 宣卿一听没戏,“哼”了一声回马车里去了。留下敖敦看着自己手里的半块桂花糕。 - 敖敦虽然这样说,但每到驿站或者好玩的地方,车队停下休整时,他总是敲响马车门把宣卿喊出来透透气,看着她到处玩,自己不远不近地跟在一边。 “干嘛,看犯人一样,怕我偷跑!”宣卿坐在石头上踢水,他们前面有瀑布飞流而下,其声如雷,激起的巨大水花像一群仙女在山间跳舞的裙摆,水雾远远地扑在宣卿脸上,她的额发有些湿了,衬得脸更加明艳。 “这是在保护公主。”敖敦站在旁边的石头上抬头看,这是他第一次见瀑布,真是壮观。 突然有水腾起溅在他脸上,接着越来越多。他低头看,宣卿正朝着他踢水,她笑得很灿烂,但玩起来真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自己膝盖以下的裙摆全湿了,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敖敦伸手挡了挡,没见停下,索性也坐在石头上捧了水挥过去,一来一回,两个人竟然打起水仗。 丹烟站在一旁想拦又不敢,但她很快发现,虽然世子看着在反击,但反而自己湿了一身,公主上身却根本没湿嘛!她若有所思,觉得这世子人还怪好嘞。 正想着,敖敦从腰间飞出短笛轻触水面,挑起一道水帘,在阳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像宫里舞动的珠帘。宣卿呆了一下,来不及避让,被淋了个正着。 “不打了不打了,本公主认输了!”宣卿乌黑的发丝滴着水,用袖子擦着下巴,眉头微微皱着,她肩膀的衣衫湿了,紧紧贴着皮肤,隐隐透出底下洁白的肌肤和锁骨。 敖敦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也只敢看眼睛,他突然觉得那眼睛也是一汪浸着黑曜石的湖水,脸上竟然有些发烫,一时间忘了接话。还是丹烟走过来用肘撞了撞他。 “公主的衣衫湿了,先陪她到马车里换身干净的,我去让他们煮碗热汤。”敖敦才反应过来,收起短笛背身回车队了。 - “世子呢?”宣卿的声音又从马车传来,“我们到哪啦?” 她白天几乎每两三个时辰就要问一下,这时候敖敦总是放慢了速度过去。聊天次数多起来以后,两个人说话也不再像一开始那么阴阳怪气了。 敖敦比她想象中好说话多了。 “到益州境内了。”敖敦回答。他们已经行进了七日,军队行军本来就慢,更别说回去时有这么多辎重车辆,马匹速度远远比不了轻装简从的骑兵,还需要等斥候探路,维持秩序...真慢啊,敖敦看了看北方,“公主忍耐一会儿,十里内有驿站,会暂时休整一下。” “益州?”宣卿眼睛一亮,伸手拉了拉敖敦的狼尾,“那个那个...世子,益州的驴打滚可出名了!是一种地方小吃,你吃过吗?” “知道了。”敖敦应下,凑到马夫边交代了两句,然后策马离去。 果然没过多久到了驿站,军队喂马休整,宣卿也没进去,就坐在门外大石头上等。 “公主也是,怎么还派世子亲自去跑腿。”丹烟取了水囊过来,递给公主,“他怎么说是北燕的世子,这儿都是北燕的人,我怕他们私底下会对您...” 宣卿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可是我在这儿就认识他一个人呀。那派铁勒王去?派你去?” 丹烟连忙摆手,“奴婢不会骑马,等奴婢到了北燕就去学骑马,再帮公主跑腿好不好?” “你能学得会么?那马比我俩都高,我看上去都难!”宣卿撑着脸看向敖敦离开的方向,“早知道以前青驹教我骑马的时候,我就不贪玩胡闹了。” “呦,世子回来了。”拖雷啃着干粮刚好路过,指着远处说。 宣卿顺着指的方向去看,果然有个骑马的人影风尘仆仆地赶过来。她小跑几步过去迎,青色战马带着风,高高抬起前腿,被勒停在她面前。 “下次站远一点。”敖敦的语气不算疏离。 “你会撞到我?”宣卿摊开手等着接好吃的。 “我不至于,但别人不一定。”敖敦从马上下来,朝她手里放了几个油纸袋。 “这么多?”宣卿左看右看。 “还有些别的,刚好路过就都买了点。”敖敦将马绳绑在驿站外正准备进去,手却突然被拉住,那感觉很柔软。他愣了一下回头,宣卿左手兜着纸袋,右手拉他,歪着头看他。 “公主还有什么事?”敖敦觉得头有三个大。 宣卿突然笑了,眉眼俱笑,“一起来吃嘛!你买了这么多,我和丹烟哪里吃的完。”说完她不等回答,拉着敖敦到大石头坐下,从丹烟手上拿来水囊递过去,“你先喝水!” 拖雷就看着世子像鬼迷心窍了似的,乖乖喝水,又乖乖接过点心吃。他呆了半天,干粮也忘了嚼,吐出一口馍花儿,“你们吃那么好,我就吃干粮?” “那你也吃嘛!”宣卿也不含糊,直接起来给拖雷塞了一袋点心,又回去坐下。 “谢公主!”拖雷心里总算舒服了,直接屁股一拍坐在地上,他还真没怎么吃过中原的点心。 丹烟捏着点心松了口气,心想这下应该没人会说公主摆架子颐指气使了吧。 “这个送你!”宣卿笑着从身上摸出一个香囊,摊在手心递到敖敦面前。 “送我?”敖敦抬头对上一双清澈真诚的眼睛,视线竟然有些灼热,他不敢多看,有些不自在地偏开头。 宣卿猛猛点头,看他转过头又觉得奇怪,但还是主动掰开敖敦的手,把香囊塞了进去,“谢谢你呀敖敦,我先前那么讨厌你,是我不对,这个就是我的道歉礼了。虽然它不是很贵...是我出宫给婢女们买礼物时多出来的,不过挺香的,你先凑合用几天,而且里面有一块金子,就当这些吃的是我付钱啦...等到了北燕,我再让御衣局的绣娘们用上好的布料重新给你绣一个很好很好的,到时候在里面加上什么艾叶、薄荷、决明子,正所谓香囊辟疫气,令人不染...你在听吗敖敦?” 敖敦哪里有听,通篇就听到了一句“这个送你”,他暗暗握紧香囊,没说话继续吃点心了。 “我们世子向来话不多的嘛!”拖雷在旁边接话,他的嗓门总是很大,和人对阵倒是有气势,平日里听着简直震耳朵。 丹烟站在旁边捂了捂耳朵。 “这样啊。”宣卿说。 休整结束后,拖雷去牵马,发现敖敦正把那香囊塞进衣襟夹层里。 “世子?需要这么宝贝吗?”拖雷挠挠头。 “公主送的。”敖敦低低地答,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拖雷叹了口气,“世子没听见嘛?公主说这是路边买来送婢女剩下的...” “那也是公主送的。”敖敦解开马绳,跨上马朝公主的车辇去了。 用了-做分隔符 因为自己习惯每一章字数多多的 但是剧情可能有时间间隔 不知道怎么多空几行 [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 第11章 第 11 章 “到哪啦...”宣卿两只手垂在窗外来回晃,有气无力地问。她已经在马车上浑浑噩噩过了十多天了,这赶路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济州境内了,离城镇还有些距离。”敖敦抬头看了看,才申时,天阴得不像话,凉风中已经夹杂了细细的雨丝,有一滴落到他脸上,顺着颊边流下。 斥候快马赶来:“世子,要下雨了!王爷说今天不能走了,这雨估计会下一晚,前面都是山路不安全!我们刚已经四处探过了,找了几个山洞,大家正分批把马匹和辎重带去山洞避雨。” 敖敦点点头,把宣卿露在外面的胳膊塞回去,“帐篷呢?” “已经在搭了,分开搭在几个山洞外围,便于看守物资。外面火把、火堆点不着,夜间值守的人也都尽量安排在树下了,正在分发斗笠和蓑衣!”斥候说着调转战马,“世子和公主请随我来吧,二位的帐篷在这边。” 没多久,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这种秋日雨就像忧愁少女的眼泪,没完没了,一旦开始就是少则半天多则好几天。山中原本还能听到叽喳的鸟鸣,现在只剩寂静的一片,跟提前进入了夜晚似的。 这种天气以往宣卿可是最喜欢的,可以随心所欲地偷懒儿,一连在自己宫里躺好些天,备上一壶好茶,一盘点心,倚在窗边听雨,再请位美人弹曲儿,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 但现在不一样。 宣卿和敖敦隔着小火堆面对面坐着,没有好茶点心,更没有美人小曲儿。帐篷门留了个缝,能吹进来一丝丝凉风,但宣卿还是觉得闷得慌。 “为什么我不是和丹烟一个帐篷...”宣卿抱着膝叹了口气,她身下铺了厚厚的绒毯,四周也放了软靠背,坐着倒是一点都不难受。 敖敦往火里丢着小树枝,他在上面煮了奶茶,“丹烟得去照看公主的陪嫁,有些物资若是湿了也很麻烦,需要清点。公主还是趁下雨休息休息吧,说不定雨停了就立刻会拔营。” 飘摇的火光衬着敖敦宽厚的肩膀和轮廓分明的脸,还真让宣卿看出了点草原人身上那股野性,和青驹的气质是完全不一样。但是对比一下拖雷,敖敦说话又不那么粗犷,总觉得他似乎读过挺多书。再经过这几天的相处,仔细想想,其实这世子还是很好很好的,只是自己不喜欢...宣卿这样想着,不自觉地盯了敖敦半天。而敖敦一抬头正和她对视上,眨了眨眼立刻挪开视线了。 “我的长相在你们北陆算丑的吗?”宣卿身子往前挪了挪,“你怎么总不愿意看我?” 敖敦低着头不发一语,手上忙来忙去递了个瓷碗过来,里面奶香混着茶香。 “我不喝,”宣卿把他的手推开,“你回答我了我就喝。” 敖敦向来有耐心,又把奶茶递回来,“你喝了我就回答你。” 宣卿撅了撅嘴,还是接过来吹了吹,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 “咳咳咳...”她差点呛到,这奶茶又烫又咸,还混着奇怪的香料或者调料味。 “咸吗?”敖敦问。 “明知故问!”宣卿骂着擦了擦嘴角,她手里一空,瓷碗突然被拿走了,“嗯?” 敖敦将奶茶接回来喝了一口,放在一边,“北陆人生存主要靠畜牧和打猎,不太种植蔬菜,喝咸奶茶能保力气。公主喝不惯,以后就别喝了。” 他煮奶茶给公主喝,本来就是怕她到了北陆会好奇当地奶茶味道,到时候当着大家的面吃亏。毕竟按宣卿的性格,肯定宁愿难受死自己也要喝完。 火小了许多,雨打在帐篷顶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帘子缝隙中渐渐透入青草和泥土香。 “草原上下雨也是这种味道吗?”宣卿努了努鼻子,没话找话。 敖敦真的在想,然后点了点头,“不过那边不常下雨,水源主要靠湖泊和河流。” 那岂不是不能赏雨听琴了?宣卿顿时有些沮丧。 敖敦似乎捕捉到了她的失落,安慰道:“草原上比较自由,你想出去玩、去哪里玩,随时都可以,只是要带上护卫。” 宣卿马上又兴奋了,眼睛亮亮地问:“真的?” “嗯,”敖敦道,“你可以去看勇士们摔跤、赛马、打马球,可以射柳,可以看女子放牧、驯兽,如果你想,也可以跟着去看看真正的狩猎。” “可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宣卿低头想了想,“敖敦,到时候你能不能教我骑马、射箭?作为报答,我猎到的猎物都给你!” 敖敦看了她一眼,突然笑出声来。 “干嘛呀,我又不是生长在草原上,不会骑马射箭不是很正常嘛?有什么好笑的?”宣卿又气又急。 “并非是笑话公主,”敖敦抬手将抹额取下来搭在木架上,刚在外面淋湿了还没干,绑在头上有些难受,“骑马简单,射箭也简单,只是以公主的臂力,练的多了能射中靶子已经算不错,想射中活物恐怕有些难。很多北陆人自己打猎也不见得厉害,想等到公主的回报真是遥遥无期。” “哼,说不定本公主是什么射箭的天才呢...”宣卿才发现自己第一次看到敖敦取下抹额,不解地问,“你不戴护额也挺正常的呀,戴那个干嘛?不觉得闷闷的?” 敖敦撩起左边的额发,指了指额头上面一道大约三分长的伤疤,“不太好看。” “就这个?”宣卿声音高了不少,“根本看不到好不好...” 她没想到敖敦还挺注意自己外表的,“还挺臭美的...那你这么在意的话,又干嘛每次笑的时候都要低着头呢?我觉得你笑起来也挺好看的呀,应该大大方方展示给人看。” 敖敦摇摇头,他叹了口气,好像有些犹豫,“因为这个。” 敖敦微微张开嘴,指了指自己尖尖的犬齿。 “虎牙?”宣卿愣了一下,噗嗤笑出声,“我当是什么呢!虎牙很可爱啊,我想要还没有呢。你不知道,宣骋哥哥跟你一样,也有两颗虎牙。” “可爱?”敖敦没想到她这么说,惊讶之余又低下头,“他们不这么说。” “是吗?”宣卿扭头从包袱中取出芝麻饼,递给敖敦一个,“还以为你不是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呢...一副拽拽的样子。不过我不知道你说的他们是谁,你的亲人吗?还是朋友?算了,不重要!怀熙总说我额头大,我一点儿也不生气。我觉得一个人如果要攻击你的外貌,只能说明你很好,别的地方都挑不出毛病。而且挺适合你的,你不觉得么?和你平时很有反差呢。” 敖敦又不接话了,火渐渐熄灭,他的脸在暗处,宣卿看不清,只听到他说了句夜里会合上帐篷,如果里面燃着火,人睡着会很难受。 之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宣卿边吃芝麻饼边想这气氛实在是尴尬。 天色彻底暗了,雨却还没有停的意思。外面的人声也安静下来,应该是到夜晚了。 敖敦夜里尚能轻微视物,看到对面的宣卿头垂了垂,又抬起来甩了甩,最后索性躺下去蜷在那里睡了,只是身子在微微发抖。 敖敦抿着唇想了想,从身后箱子中取了件黑色大氅,轻手轻脚凑过去披在宣卿身上,还帮她掖了掖,正准备走,手又被拉住了,和益州驿站那次一样,但这次宣卿的手冰冰的。 “公主?”敖敦低低地问。 “敖敦,你在我旁边好不好?”宣卿说得很轻,像羽毛落在湖面,“感觉很冷。” 敖敦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湖面,他没有说话,静静地坐下来。 - 宣卿再醒来已经在马车上了,雨好像停了,但外面还是漆黑一片。她坐起来,身上还盖着那件黑色大氅。 “公主醒了?”丹烟倒了杯水递过来,“约莫丑时,雨停了,斥候去前面探,趁着山路还没出现塌陷,队伍就立刻拔营了。世子看您睡得熟,就没叫您,把您抱到马车上来了。” 宣卿喝着水差点呛出来:“这样我都没醒?” 丹烟“哈哈”笑了两声,很僵硬,“您睡觉向来是...只有放了好吃的在面前才会醒呢...奴婢还以为您知道...” “闭嘴。”宣卿攥紧茶杯,额头上青筋跳了跳。 “奴婢错了。” “那现在是什么时辰?”宣卿开了个窗户缝看外面,隐约能看到天边的一丁点光亮。 “卯时,快到济州城周边了。”丹烟接回空杯放在桌上,“公主要不再睡一会?” “济州?”宣卿也就开心了一瞬,“可是还是阴天下雨的话...” 丹烟当然明白她在想什么,微笑着安慰道:“公主莫要担忧,有些雨是隔山雨,在山这头下,那头未必下。也许到了城镇周边,天就晴了呢?” “说的也是!”宣卿又躺下去,裹上大氅,那上面透出点敖敦身上的味道,很暖软。 她睡着时还想着济州一定要是大晴天啊! “笃笃笃”的敲窗声响起,宣卿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在丹烟的服侍下洗脸刷牙,然后才打开车窗。 是敖敦,他勒马往后让了些,伸手指向远处。 宣卿顺着看过去,天已经大亮了,远远能看到济州城上东风正急,千百只纸鸢乘风而起,衬得整个天空五彩斑斓。 丹烟还真没说错,这边晴空万里,正办着风筝大会。 “真热闹!”拖雷骑着马凑过来,“害得我都想过去瞅瞅了!” “可这也太远了...”宣卿趴在窗边垂下头。 “快晌午了,前面的驿站能休整两个时辰,若是世子的马,跑个来回玩一趟再追上我们那是轻轻松松的!”拖雷说。 “真的?”宣卿眼里的光亮了一瞬又灭下去了,“可是我不会骑马。” “你们照常走吧,不必等我们归队。就算回来晚了,不出多远我们也能追上。”敖敦突然开口,他贴近马车,右手伸进车窗揽住宣卿的腰,稍一用力就把她抱了出来。 宣卿身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动作,再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敖敦马上了,而敖敦立刻向左带马,加速赶向济州城。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啊————” “好像...听到了公主的惨叫声。”丹烟赶来伏在窗边。 拖雷摸了摸头,大笑道:“世子那个马,哈哈,公主回来的时候还能有魂儿就不算她孬了!” - “到了。”敖敦停在济州城外,低头看,宣卿正死死闭着眼睛埋在他胸前,手抓着他的肩膀,像抓救命稻草一样。 “到...到了?”不知隔了多久,宣卿才反应过来,呆呆地扭头去看那城里,“嘿嘿!到啦!”她说完想下马,但是左看右看,心里直犯怵不敢跳。 “抱我下去!”宣卿骄横地说。 “那你先放开。”敖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嗯?”宣卿这才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一直抓着敖敦的肩膀,连忙松手,“放...放开了...” 敖敦纵身下马,两手扶在她腰间,稳稳地把她托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拍了拍马,那青马自己便跑远了,“公主去玩吧,我不会放风筝,就在不远处看着你。” “简单,我教你!”宣卿拉着他笑盈盈地跑进去了,“然后你到草原上教我骑马!” 宣卿拉着他东一个摊子西一个摊子看,最后挑了一个沙燕风筝,又拉着他朝不远处的草场跑去,“都是青驹教我的,他说这种风筝两边有尖翅,比较好放,快来!城里放风筝都在草场!” 草场上果然热闹,多的是贪玩的孩童和谈情的男女,各式各样的风筝在他们手里。 宣卿拉着敖敦走走停停,总算占到一个还算空旷的位置,她把风筝摊在地上,取出两根发带把袖口扎紧,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然后拿起线轴放在敖敦手里。 “你握在这儿,”宣卿把他的手指调整好,“然后这个凹槽要抵住。” 敖敦像木人一样任她摆布。 “放风筝要逆风,你这样子拽一拽...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风?”宣卿一手捏着细线,一手拉着敖敦握线轴的手引导位置,让沙燕风筝先贴着地游了几下,然后趁着起风的瞬间松掉线,那风筝真的借风力一下子窜上天空。敖敦反应快,立刻握紧了线轴和细线。 结果他的手背就被拍了拍。草场上太吵了,宣卿就踮起脚尽可能靠近他耳边说:“你得适当松一松线,手腕转就行了,松一下拉一下松一下拉一下,就像你骑马,肯定也不是一直勒紧的吧...” 敖敦突然感受到热气,偏过头拿手背蹭了蹭发烫的耳根。 “手法专业,这位姑娘很会放风筝啊。”一个听起来不像好人的男声。 真没有眼力见,没看到自己身边已经有伴儿了?宣卿心想。 “本姑娘正忙着呢!”宣卿头也不回,继续去握敖敦的手腕,手指点在他腕上凸起的骨节,“用这里发力,千万别用蛮劲拉,线会绷断的,要顺着风的方向去拉,你看!飞得多...” 敖敦垂眼看了看来人,是个一身锦袍的公子。天狼铁骑声势浩大,但他和公主穿的不那么招摇,面前的公子倒比他们穿得更像个官宦子弟。 天空中那沙燕风筝刚稳住身形,就被旁边飞来的鹰风筝缠住了线,两只风筝同时画起“之”字。 “你!”宣卿这才回头指着那锦袍公子,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线轴。 敖敦手搭上宣卿的肩膀,被一把拍开,宣卿气鼓鼓地说:“不要帮这个纨绔子说好话!” 敖敦眨了眨眼,他当然不是想劝她,原本是想说让他来处理的。但是他又想知道公主打算怎么做,便饶有兴趣地看起戏来。 “敢扰了我的兴致,你最好是有什么事。”宣卿冷冷地说。 “当然有。姑娘虽然很会放风筝,但你朋友好像不太会...”锦袍公子游刃有余地拉着线,“你的风筝被我的鹰咬住了,如何?要不要来比试一场?” “比试?”宣卿有些疑惑。 “没错,若是姑娘输了,就赏脸陪在下吃顿饭。”锦袍公子一扯丝线,两只风筝早已稳不住身形,在风中摇摇欲坠了。 敖敦懂了,这纨绔子只是贪恋女色,在人群里挑了挑漂亮姑娘。他凑过来说了一堆花里胡哨有的没的,其实就是想撩拨公主,占公主的便宜。他刚要上前,便和锦袍公子同时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和你比试?”宣卿冷笑一声,伸手拔下了头上的小兔子发簪,一道银光闪过,她割断了锦袍公子手上的丝线,“且不说你有没有资格跟我吃饭。我告诉你,草原的鹰可不是这样的,他们自由自在,身下不会有线!” 天空中的鹰风筝瞬间失了束缚,放开沙燕,被狂风卷着飘向远方,渐渐只剩下一个黑点了。 敖敦听完这句话愣住了,随后在公主背后暗暗笑了笑,这拿着小兔子发簪的公主完全没输给草原上的鹰嘛。 宣卿伸手抢过敖敦的线轴,边拉边收,趁一阵乱风加速收线,沙燕风筝俯冲而下,在触地之前又被抬起,贴着草丛惊飞几只蝴蝶。宣卿扯着线迎过去,轻轻一蹦将风筝牢牢接住。 “你输了,你还没说你输了怎么办呢?”宣卿得意洋洋地拿着风筝跑回来说。 锦袍公子的脸一下就黑了,抬手招呼家奴过来,“敢得罪本少爷,你今天不陪也得陪...” 他噤声了,他突然对上敖敦的眼神,敖敦一改刚才学风筝的老实样子,灰色的眼睛充满敌意,令他不敢逼视...那感觉就像独自在野外对上了一匹孤傲的野狼,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当然见过这种眼神,上一次宣骋带着兵从济州路过时,他远远瞧上了一眼,一样的...父亲和他说过,这是久经沙场、杀伐果断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锦袍公子后退两步,差点瘫软在地上,他得罪不起,被家奴们架着落荒而逃了。 “被本公主的威严吓死了吧?”宣卿站在敖敦身前狐假虎威,“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肯定也是个平日里爱仗势欺人的,到时候给皇帝哥哥写信让他管一管...” 碍事的走了,两人又玩了好一会儿。敖敦学的很快,已经能将风筝放得又高又稳了。 “你还真聪明!”宣卿坐在草地上出声夸奖。 敖敦不回头看她,盯着风筝的动态,点了点头,“公主教的好。” “会收吗?把它收回来,我们得回去了。”宣卿站起来拍拍屁股。 敖敦学会了放,但确实不太会收风筝,还是宣卿握着他的手边教学边收回来的。出城前宣卿还把风筝送给了一个正吵着闹着让他母亲买风筝的孩子。 “玩得真高兴!不过你的马呢?”宣卿背着手,在城外四处张望。 敖敦伸出手指吹了个马哨,就看见那青马远远嘶鸣着赶来了,到他们面前半伏着身子,像在欢迎宣卿上去。 “怎么上?”宣卿想撑一撑马背,又不敢,马也是肉做的,太用力会不会按疼了? 见宣卿面露难色、犹犹豫豫,敖敦索性直接伸手把她托上马,自己也翻身上去,青马头一扬,站起身一脸骄傲地如同离弦之箭奔跑起来。 “等一下!” “勇敢些,公主。” “我才不怕啊——————” 第12章 第 12 章 凉风从马车窗缝偷溜进来,越往北走便越冷了。 丹烟进马车时带着一件白狐裘,她走上前轻轻披在公主身上:“世子说一会外面冷,让您披上这个。” “外面?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宣卿探出头向行进方向看,一片漆黑的远处隐约可见高墙和几点火光,接着越来越多,“难道...” 丹烟点头:“前方就是越州边境,肃王殿下这会儿应该已经在等您了。” 宣卿眼睛直勾勾盯着,恨不得插上翅膀自己飞一段路,她高兴极了,从建都出发后的第二十一天,终于到了越州。 车队缓缓停下,大家有条不紊地牵引马匹去休息,越州军队的士兵们纷纷迎出来,一起围着好酒好菜。两军好似一家,不少人勾肩搭背,直喊着拖雷上去玩摔跤。 “本王早早接到消息,听闻铁勒王要来,府中早已备好酒菜,今夜大家在此喝个尽兴,明日再启程过境!王爷,请!”年轻但浑厚的声音传来,龙格巴图迎上去看。 来人穿一身玄色织金战袍,未着铠甲,衣上的暗鳞若隐若现,墨玉螭龙雕的护腕,剑眉星目,金冠束发,意气风发。他眉峰处有一点朱砂小痣,有人称那是“将星痣”。 “哈哈哈哈,肃王殿下费心了!”龙格巴图刚一摸胡子,就被一个雪白的人影撞开了。 “宣骋哥哥————!!”宣卿大喊着飞扑上去,尾音拖得很长。 宣骋笑着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带着在空中兜了好几圈才放下,往上拢了拢她的白狐裘:“这赶了二十天路,怎么看着还挺滋润?” 敖敦跟在后面偷瞄了一眼,那宣骋笑起来还真露着两颗虎牙,大将气质中又透出几分憨厚。 “赶路的是兵,是马,却不是我!”宣卿笑得很稚气,眼角眉梢都活泛了,她拉着宣骋就要进去,“快走快走,我要饿死了!” “等等等等...”宣骋站住脚,回头去看敖敦,原本开怀大笑的脸却突然冷硬地生出几排黑线,“这就是...这想必就是世子吧!” 正所谓哥哥见妹夫分外眼红吧。 “见过肃王殿下。”敖敦伸出左手按在胸口,不气不恼地行了个北燕的礼。 宣骋额上的青筋跳了跳,暂时没挑出毛病他很气恼,“世子请。” 宴席设在王府内的花厅,婢女们上菜倒酒,虽说是戍边,宣骋到底是亲王,皇上的手足兄弟,这排场并不比皇家家宴差多少。 “王爷世子请上座吧。”宣骋端着酒坐到宣卿旁边,明明是他做东,“本王领兵多年,久仰北陆英雄之王的大名,没想到今日倒也算结了个亲家,还希望王爷世子赏个面子,多喝本王几杯好酒,以后到了北燕,对我家小妹多多关照,莫要叫她受了任何人欺负!这三杯,本王先喝了,丹烟倒酒!” “丹烟倒成哥哥的奴婢了...”宣卿小声嘟囔。 龙格巴图也连连应下,仰头喝了几杯,“那是自然!公主何等身份?肯嫁到我们北燕,那是龙格先祖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哪还有人敢欺负她呢?” 两个人一唱一和地边聊边喝,眼里仿佛都没别人,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宣卿坐在旁边一阵陪笑,连她都能看出来,这是两个皮笑肉不笑的家伙,净说些有的没的,装给旁人看。她不由得看向敖敦,敖敦正坐在对面低头沉默着喝酒。 敖敦这种场合向来是很安静,没事儿都不会开口说话。 但宣骋当然没放过他,端着酒又对上敖敦,“听闻北陆人善饮,世子酒量如何?” “尚可。”敖敦淡淡地说。 “谦虚!来人!给世子上海碗,今日不醉不归!”宣骋抬手,一位婢女正要上去给敖敦换碗。 “等等!”宣卿突然半起身招了招手,示意那婢女退下,“哥哥这是做什么?” “你这丫头,才刚要出嫁就心疼起自己驸马来了?”宣骋拉着她坐下,又端起一杯酒,“不就陪哥哥喝几杯酒?又不会把他真怎么样!” “我可不是心疼世子,”宣卿夺过他的酒杯放在桌上,“人家在宫宴上喝了好半天可没事!你呢?你看看自己的脸!酒量不行,还要喝,到时候喝不过世子,醉了在这胡说、发酒疯,丢皇帝哥哥的面子!你老实点,吃点菜就行了!” 宣骋吃了瘪,还真不喝了,咬着筷子思索半天又想出个主意。 “听说你们那边的人喜欢狩猎,擅射箭。世子要不要同本王比试一番,本王平日里也喜射箭,若是哪里技巧不对,世子尽管指点。”宣骋说着伸出手,旁边的婢女识相取了桌上的鎏金角弓和箭袋递来。 宣卿一口菜还没吃完,来不及阻止。 “听说北陆箭术最好的,倒不是王爷和世子,是纯娘娘的儿子?”宣骋拿着弓走到厅口,对着院中的靶子连射三箭,全中红心。 “是,是我的小儿子那日都,那孩子虽然身体不够强健,拳脚功夫差了些,但他一手箭术可谓是出神入化,可百步穿杨,每次出去狩猎,他都箭无虚发,满载而归,是我们北陆的神射手啊!”龙格巴图接话。 “少年英才啊,本王有幸还真想见识一下。”宣骋点点头,又转向敖敦,“世子看看本王的箭术可有何改进之处?” “殿下箭术精湛,已不需要别人指点。”敖敦抬头看了一眼靶心。 “世子莫要客气,来,上来试试!”宣骋直接将弓扔给敖敦。敖敦接下摸了摸,这把弓足足有普通角弓的三倍重,弦紧绷,可当刀用,是一把好弓。 婢女奉上三支羽箭,敖敦起身接过,一并搭在弦上。 箭啸声响起,宣卿抬头去看,那三支羽箭同时中了靶心。再看宣骋,他脸色不太好,似乎又在想怎么找茬。 “敖敦的箭术也不错,但比起他弟弟,倒是差的远!”龙格巴图又说,“敖敦这孩子,哪样做的都还不错,却没什么突出的优秀。” “那还不厉害?”宣卿不经思考地反驳,“你对他的要求也太高了,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 “你这丫头!”宣骋走回去点了点宣卿的额头,“她打小被我们惯坏了,心直口快的,铁勒王莫要见怪。” 龙格巴图摆了摆手,也没在意,“诶!殿下哪里的话,我们那边恰恰就喜欢性子直爽的人!” 自己干什么都被夸,而敖敦做得那么好却要被挑剔,宣卿有些郁闷地瞥了眼敖敦,他似乎正想着什么出神。 宣卿叹了口气,起身把宣骋按在座位上,“好好吃饭呢,射什么箭,你厉害,你们都厉害好不好?我的箭术最差,我不会,行了吗?嗯?” 宣骋只好闭嘴吃饭,但也没闲着多久,吃了几口又发作了。 “我妹妹不喜膻腥,只怕到了北陆,吃不惯那边的东西!”宣骋冷笑。 “从建都皇宫带了厨子,若是不够,我还可以打发人学,公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敖敦答。 “我妹妹从小怕冷,北燕的冬天恐怕相当冷吧?” “王宫有地龙烧着,而且御寒的衣服也早早命人开始准备了,以后猎到的最好最暖的皮毛也尽数送给公主。” “我妹妹不懂北燕礼仪,若是有人抓着这些刁难她?” “公主不必学习北燕礼仪。” “我妹妹脾气不好,北陆的人粗鲁...” “我哪里脾气不好啦!”没等敖敦回答,宣卿伸手揪住宣骋的脸,“哥哥再多说,我们今晚就走了!” “不说了,不说了!” “这么久没见,还以为你能成熟一点。你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会比我还幼稚啊!”宣卿摇了摇头,自己端起一盅酒,对着敖敦喝下,“宣骋哥哥人就是这样,世子别在意。” 敖敦哪敢生气,他和宣骋对视一眼,两人都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吃菜了。 反倒是龙格巴图被逗笑了,“哈哈,年轻人就是这样,血气方刚的!不就是比比箭、聊聊家常嘛,本王现在还就喜欢热闹些。” “这个鲈鱼脍你怎么不吃?”宴席过半,宣骋指着一道菜问。 “宣骋哥哥...你府上厨子要是不行就换了,这也太难吃了。”宣卿低声说。 “什么厨子?这是哥偷了他的菜谱亲手给你做的!”宣骋一拍桌子。 敖敦摩挲着酒杯若有所思,他早在北陆听过肃王大名,说他十三岁读兵书,十五岁就可带兵打仗,万军中轻取上将首级,是个不可多得的将军苗子,他麾下的玄甲破阵兵也是南盛真正可与天狼铁骑势均力敌的精锐之师。 可是今日一见,怎么...仔细想想他们宣氏皇族的人好像都是这样,人前人后两副模样,莫非是什么祖传的血脉么? 宣卿半路就出去了,说是不爱看男人拌嘴,不如去看看将士们摔跤,她拿着一盘蚕豆冲到玄甲军旗下,人围得水泄不通,里面正传来拖雷的声音。 “在我们北陆,最好的朋友之间都要玩一场摔跤!”拖雷正把一个人举过头顶,摔到一边。 “公主来了!” 围着的士兵让出一条通道,宣卿顺势挤到最前排坐下,把蚕豆分给大家吃,一眼就看见拖雷在这么冷的天上半身脱个精光,已经出了不少汗,看上去起码摔了好几场了。 “本公主来做裁判,你们可不许人多势众,欺负拖雷!”宣卿举起手大声说。 拖雷大笑几声,弯腰抓了一把黄土搓在手掌,“下一个是谁?” “我来我来!”一个还算魁梧的士兵走出来,卸掉身上的玄甲,只穿一件短衫。 两人站定,士兵率先出手,冲过去准备抱拖雷的腰,拖雷不躲不闪,侧身扫出左腿,但扫空了,士兵反应很快,立刻弹开。 “这么厉害...这拖雷我可是见识过的。”宣卿剥了个蚕豆喂进嘴里。 “公主有所不知,拖雷刚刚边摔边跟我们讲诀窍,大家都学习了不少!”旁边的士兵接话。 接下来那士兵依旧各种周旋,每次拖雷想出招都扑了个空。 “学得好!”拖雷大喊。 接着他就被抓住了破绽,那士兵从下方伸手扣住他的右臂,一个旋身到了他背后,两手钳制住他,然后膝盖顶住他的背部向前发力,似乎想把他按在地上。可拖雷将计就计,身子向前倾去,同时下身发力,伸手抓住士兵的肩膀,将他生生丢了出去。 士兵爬起来拍了拍灰:“末将佩服!” “你很厉害!要不是我体格子健壮,刚刚就被你摔倒了!”拖雷赞叹。 宣卿带头鼓掌,场下爆发出一阵“好”声! “下一个谁来?” - 宴会结束后,醉醺醺的龙格巴图被两个婢女搀着去房间休息了。宣骋给敖敦指了房间位置,鬼鬼祟祟地带着丹烟离开。 “真的难吃吗?”宣骋又端了盘鲈鱼脍。 丹烟尝了一口,边吐边摇头,“殿下,这是真不好吃。” “不应该啊!”宣骋回头看烧的发黑的灶台,“我前几天开始准备,好几个大厨当面提点,来亲口尝过的婢女将士们都说好吃。” 丹烟“哈哈”笑了两声,“奴婢觉得,他们是不敢说实话吧...” “看来还得再研究研究,我好好练练,等卿卿下次来了再给她做。”宣骋摸着下巴。 “下次?”丹烟走过去收拾灶台和碗碟,把无从下口的鲈鱼脍倒掉,“下次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了,到了北燕,公主就是世子妃,以后就是王妃,哪有随随便便回南盛的道理?” “那苏日图州离越州也不算远,偶尔来吃顿饭的功夫也没有么?”宣骋有些失落。 “那就要看世子了。”丹烟把灶台擦得干干净净。 宣骋趴在灶台边,捻了块剩下的云片糕放进嘴里,“世子...我那妹夫,到底咋样?” 丹烟转头望向窗外的夜色,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殿下不必担心,世子...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 宣卿看完摔跤回来,正躺在床上发呆,旁边一阵声响,窗户被打开了,窗棂上坐了个高大的人影。 “早知道刚才就不拦着你喝酒,让你醉了去呼呼大睡。”宣卿坐起来。 “你这丫头,两年不见越发刁蛮了!”宣骋把刚才堂上被揪的那一下还回去。 “刁蛮点才好呢!”宣卿捂着脸。 “记得小时候宣霁说,要把你嫁给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我倒说不想你嫁人,哎,宣霁他...他怎么能...”宣骋叹了口气。 “嘘...”宣卿一把捂住他的嘴,“就算你排老大,现在也不能乱喊皇帝哥哥名讳!” “好好好...”宣骋拨开她的手。 “而且全天下最好的男人我肯定是嫁不了了,要么是皇帝哥哥,要么是你,我怎么嫁?”宣卿伏在宣骋膝上,“我说哥哥,你就别想了,我是自愿要和亲的。” “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宣骋摸着妹妹的头发,嘴上却在骂,“他们先前都可以装装样子,说不定到了那边就原形毕露了!他们要的是皇上的让步、你的身份,但并不在意你这个人。要是敢让我听到你受了半分委屈,我一定快马加鞭地冲到苏日图州削下那小子的脑袋!”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就算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碍于身份,他也不至于亏待了我的。再说了,世子需要扶持,就非得把我哄好了,不然他干嘛选我呀?” 宣骋手顿了顿,“机灵鬼,你倒也不是一点不懂。” “哼,可不要把我想得那么蠢笨!”宣卿道,“而且敖敦人真的不坏,我跟你说...” “叫得这么亲昵...” 把宣卿哄睡后,宣骋又来到角楼上。 敖敦正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月亮吹他的短笛。宣骋顺着看过去,巍峨的城墙在黑夜中如同伏地酣睡的黑色巨兽,越过它,就到北燕地界了。 宣骋走过去坐在敖敦旁边,他没什么反应,轻轻吹着一首舒缓悠扬的长调,很有北陆游牧民族的风格,只是听起来像有些心事。 “很晚了,世子都不睡的么?”宣骋听了很久,终于开口问。 敖敦睫毛动了动,没有回答。 “我妹妹单纯,她觉得谁是好人,她就愿意对谁好。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你是世子,但几年前北燕支持你的人并不多。如今你娶了南盛的嫡公主,对王位已经势在必得了吧。”宣骋冷冷地说。 “来之前确实如此。”敖敦放下笛子,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可现在不一样,公主善良活泼,我很尊重她,但不敢看她。殿下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是因为人会愧疚么?”敖敦又说。 宣骋没想到他这样说,张了张嘴巴有些吃惊,最后还是起身摆了摆手,“莫名其妙,你自己悟吧!但别待我妹妹不好!” - 第二天出发时,宣卿裹着狐裘在城下站了好一会儿,只有一个婢女出来送别。 “王爷昨日宿醉,这会儿还没起来,怕是送不了公主了。望公主一路珍重。”婢女行了个礼。 “宿醉?不是说让他别喝别喝,怎么还喝!”宣卿跺了跺脚,“那好吧,我可走了。” 丹烟扶着公主进马车去了。 “王爷真不去送行?”黑甲的将士问。 “她最怕这样,到时候万一哭了,别在自己夫家面前丢脸!”宣骋坐在角楼上。 敖敦坐在马上看着角楼,他当然看到宣骋在那里,只是宣骋对他摇摇头,南飞的雁群从他头顶掠过,玄甲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青驹也是这样送别的,要怎么理解这种远远看着重要的人离去却不愿见面的心情呢。敖敦也不知道,青马反复蹬踏着地面,似乎在催促他离开,他摸了摸马鬃,拉动马绳跟着车队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