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上半个时辰前送进来的饭食早已凉透,看着就让人胃口全无。
陈牧提了提水壶,空得一滴水也没有,他终于不耐了,对上首闭目养神的杜衡道:“你不吃就让人撤了,碍眼。”
杜衡半眯着看他一眼,复又闭紧,手背搭在额上,说:“余党明日午时行刑,何方易定不会坐视不理,他自投罗网,我们也能顺利交差,后头剩下些不成气候的鱼虾交给官府就行了,这不是论功的好事吗?你撒的什么气?”
陈牧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从对方食不下咽这一点判断,他也许还没那么冷漠绝情。
但即便如此,听着他漠然的语气,心里还是有些发寒,陈牧道:“你有没有想过将军会怎样。”
“你不是见过他了吗?”杜衡冷冷道。
陈牧一怔,想来他身边已然全是杜衡的眼线。
杜衡道:“军法让他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还是说你想求情?他自有破了东瀛人案子的功劳记着,统领看重他,功过相抵也不无可能。”
陈牧心里复杂,闻言沉默许久,半晌才叹了口气,起身道:“明日两辆囚车,八人,我若是何方易,敌明我暗的情况会选最复杂的锦春坊动手,绝不会等到刑场,我带人先沿路摸一遍,剩下的你自己准备。”
“嗯。”杜衡应了一声,依然仰面躺着没动。
直到陈牧的脚步声消失良久,杜衡才坐起来,他几乎两夜没睡,眼中爬满血丝,眼下也是乌青一片,噩梦里都是那个明教弟子,满身是血,怨恨而扭曲地盯着他。
“衣冠禽兽吗?”杜衡看向一旁挂着的甲胄,轻声喃喃。
……
“锦春坊?”阿利亚轻声重复。
曼合尔点点头,说:“律法规定,这里是死囚行刑前巡街的必经之路,坊市背靠茶花巷,巷子纵深复杂,利于我们隐蔽和退走,敌明我暗,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阿利亚不解道:“我们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天策自然也知道,他们摆明在请君入瓮,我们为何还要选此处动手?”
曼合尔也反应过来,迟疑着看向何方易。
何方易道:“他们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防得住是另一回事,既然要入瓮,一味严防死守还有什么意义?他们一定会露出松懈,但又有能自认为出其不意的破绽,或者说……变数。”
“破绽……”阿利亚蹙眉思索。
何方易点点头,说:“囚车里的人,人才是最灵活的变数。”
阿利亚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对,人!”
曼合尔一头雾水,“副使,您在说什么?”
何方易道:“从哈丝娜上午传来的消息,以及今日发出的告示来看,都有一处最为模糊的地方,就是人数。胡商聚集之处被大肆搜查,她行动有限,被抓住的这批弟子到底有多少人,她无法得知,我们自然也无法得知,所以,对他们而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这个盲点。”
阿利亚道:“你是说他们很有可能会让自己的人混进囚车里?”
“不错,”何方易思忖着补充道:“但人一定不会多,毕竟时间有限,他若真抓到大批弟子,反而会让我们怀疑。而且我猜,那人一定跟在莫萨身边,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顺水推舟。”
曼合尔恍然大悟,芸娘也明白了何方易不让她去的用意,她手无缚鸡之力,偷梁换柱或许还行,后面就不是她一个普通女子能办到的。
浪三归也明白过来,但他一言不发,安静得过分。
何方易的计划虽然冒险,但他足够敏锐和出其不意,即便他料错了,也是里应外合不错的选择。
但浪三归不能让他去。
阿利亚带着另外两人退出去商量准备,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白晃晃照着星星点点的浮尘。
屋中的摆设和浪三归之前来时一模一样,架子上的杂书,便宜的陶罐,用了很久的陈旧笔架和开叉的毛笔,还有莫萨带回来逗他玩的竹蜻蜓。
他一转还差点把蜻蜓翅膀转散架,干脆嫌弃地丢在笔筒里,顺便腹诽两句莫萨是个偏心眼,带给阿利亚的就是一对看起来就很值钱的精巧小银铃。
就连院中停着的那口棺材也没动过。
也对,这才多久,偏偏就已经物是人非。
何方易刚才就注意到浪三归的沉默,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轻声开了口:“在想什么?”
浪三归摇了摇头。
何方易道:“都哭了。”
“谁哭了……”浪三归别过脸想躲,气息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小骗子。”何方易叹了口气。
浪三归一愣,偷偷用余光瞟过来,见他并不像生气的样子,才转脸过来道:“你都知道了。”
何方易点点头,“知道了,在你救我的时候我就怀疑过,只是不太确定,直到昨夜看到你的刀。”
浪三归鼻子还有些酸,他吸了吸,闷声说:“我不是有意的,就是……就是怕他们俩生气,我本来想等你们忙完再坦白……”
何方易忽然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在审你,更不是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浪三归看向门外,忽然问:“为什么会有口棺材?”
这明显不是实话,但何方易也不愿拆穿,便耐心道:“听牙行的人说这座宅子曾经住了个书生,书生祖上也是做官的,家道中落后娶了城郊一户人家的女儿,可惜成亲那日新娘却失踪。书生留下这口棺材,把地契压给牙行,十年内随意租,他不取租子,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动这口棺材,十年后他要是没回来,就把这口棺材葬了。”
浪三归听着听着笑了一下,说:“倒是个痴情人,不过这宅子……风水还真不怎么样。”
何方易沉默片刻,看向浪三归的目光复杂而温柔:“那个东瀛人我带出来了,就关在柴房,答应过要交给你处置的。”
浪三归抹了下眼角,说:“你已经帮我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的命不值钱,回头我砍了就行。”
“嗯,你做主便是。”
浪三归咬了下唇,说:“我的意思是他不值得你冒险,你听懂了没有?”
何方易望着他映在阳光下的侧脸,笑了笑,“我明白……另外,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你的刀看得出来有前辈指点,将来自会大成。我只愿你平安顺遂,身在江湖,形单影只难免寂寞,若是觅得良缘,能得一人长伴,也足够了。”
浪三归倒了杯水,何方易说一个字,他握着杯子的手就紧上一分,等他说完,水都晃出几滴。
浪三归道:“你说够了吗?”
何方易从没听过他用这般冷硬的语气说话。
浪三归转过脑袋,眼眶通红,他气急败坏一般把手中的杯子往何方易面前一递,颤声道:“说够就喝了,你不就是嫌我多管闲事要赶我走吗?以水代酒,喝完我跟你一刀两断!”
何方易怔了怔,他没对浪三归隐瞒计划,就是想对他有个交代,他知道浪三归较真,他怕自己这次有去无回,浪三归又会为了一个真相跋山涉水,倒不如一开始就说清。
只是没想到被误会成一刀两断,不过这样也好,只要目的达到,他误会便误会吧,趁他还年轻,趁他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遗忘。
何方易想着,接过浪三归递上来的杯子,将微凉的水一饮而尽,没有任何防备。
水的味道好像有些不对劲,何方易咽下才发现有一丝很难察觉的微苦,他皱了皱眉,放下杯子,抬眼却见浪三归眼神亮晶晶盯着他,压根没有方才怒急的样子,反而溢着狐狸般得逞的笑。
何方易心里重重一跳,眼前忽然天旋地转,眼皮重得像压着两座山。他强撑着一丝意识,却不由自主往前倒,最后只知道自己被人小心翼翼撑住了。
浪三归一边揽住人,一边眼疾手快接下翻倒滚落的杯子,心想何方易曾经还说他单纯好骗,现在看看,到底谁更好骗?
裴大夫的药也确实厉害,效果立竿见影。
浪三归扶着何方易的头,让他靠入椅背,手指碰了碰他紧皱的眉心,仿佛在教训人,“还觅得良缘呢,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良缘是说找就有的吗?你刀练这么好,人也这么俊,怎么不见你有良缘呢?我若是姑娘……哎不对,谁说只有姑娘才可以。”
浪三归轻车熟路去屏风后的箱子里取了件外袍,回来盖在何方易身上,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瞧了会儿,说:“何方易,我和你不同,我没有家人,孑然一身,刀就是我的命,可我以后若是找不到出刀的理由,这条命还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想再去找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良缘……”浪三归靠近了些,手指轻轻点在何方易的眼尾,“你的恩我早还清了,这次帮你,只是因为你。”
浪三归说完,伸手拿起靠在桌角的非鱼刀,转身走出了屋。
阿利亚同曼合尔又吵得不可开交,浪三归才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你一句我一句,争论声也一**过一轮,夹杂着几声芸娘无奈的叹息。
浪三归这次门也不敲了,直接“砰”一声推开,迎着房中几人的视线,说:“别吵了,你们副使让我替他去。”
曼合尔疑惑地歪了歪头。
阿利亚面无表情沉默半晌,说:“你把他怎么了?”
曼合尔:“!”
浪三归关上门,拍了拍手,坦然道:“放心,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我来之前跟沈兄讨了些裴大夫的蒙汗药,这就叫未雨绸缪。”
敢对他们英明神武的何副使下药,曼合尔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心想不愧是何副使另眼相待的“自己人”。
“你为何这么帮我们?如今的明教,在中原人人喊打都不为过,你救我,救何方易,我当你是在还沙漠里那次的恩,可现在不一样,你趟进这滩浑水,以后在中原武林还如何立足?”阿利亚怕浪三归一时意气,不由劝道。
没想到阿利亚也学会了不动声色,浪三归心里叹了口气,他用非鱼刀点了点地,说:“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处,浑水我趟定了,何况莫萨也是我朋友,丢下他不管我做不到。我刀法比不上何方易,但他现在这个样子,出出主意还行,真能去偷梁换柱撑到你们劫囚车?他那是做好了以命换命的打算,他犯糊涂脑子不清醒,你们难道也不清醒?”
阿利亚自知说不过浪三归,这人惯是伶牙俐齿。
见那二人还在犹豫,浪三归直截了当对芸娘道:“芸娘,说说你打算怎么把莫萨换出来,我身形跟他差不多,易容起来应该省事不少。”
阿利亚眉头拧得死紧,“太危险了,要是何方易醒来知道,我们……”
“他发火我替你们挨骂行不行?”浪三归瞪着眼,不耐烦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本就人手不够,他要你们在锦春坊埋伏,就老老实实去,剩下交给我!反正他现在也叫不醒,你们还能找别人吗?再说,我要是暴露,就说被明教弟子打晕送进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行了。”
本来曼合尔还挺感动,结果听到对方最后一句话,他顿时只想翻个白眼。
“……”阿利亚有些无语。
芸娘也没忍住弯了下嘴角,对浪三归道:“现在已经入夏,他们要瞒天过海,就得让尸身不腐,公廨内停尸处午后和宵禁前都会从官窖运一次冰,运冰的车会把放冰的木箱再用棉麻包紧,木箱足以藏人,查验还最为松懈,官窖的掌司曾受过我的恩,上午我已同他交代打点好。”
浪三归道:“办法是好办法,可之后天策必定要追查,瞒不过的,岂非连累了他。”
芸娘道:“他们知道了又如何?除非捉贼捉脏,否则就是空口无凭,官窖怎么说也是官府看管,而官府……他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疏漏出在他们身上。”
浪三归对这位看起来柔弱单薄的姑娘倒是有些刮目,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芸娘摇了摇头,说:“幼时随父亲江湖谋生,后来被卖入府尹大人府上,所以识得些人和事罢了。”
浪三归不再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芸娘道:“戌时三刻。”
“好,”浪三归想了想,转头对阿利亚道:“你来,我有事单独和你说。”
二人入了内室。
浪三归把手掌缠好的布条取下,露出还狰狞的伤。阿利亚见他取出两个小瓶,拔出非鱼刀,刀刃重新对准了还未愈合的伤。
阿利亚吓了一跳,本能地握住他手腕,“你做什么?”
浪三归看了他的手一眼,说:“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你的手掌也被划伤了吗?”
阿利亚皱了皱眉,短短不过两日,变故接二连三,他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别说是手掌多了划伤,若不是他还没最后见莫萨一眼,靠着一个执念撑着,浪三归就算捅他两刀他也不会在乎。
浪三归道:“东瀛人在你身上试毒,利用你特殊的内力心法去化解毒性,再放血当药用,本来你撑不过去,但是我也用了那种毒,毒发时唯有你我的血可以相互压制。”
“……”阿利亚越听脸色越白,浪三归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对方付出了什么代价。他有些站不稳,撑了下桌角才哑声道:“我不值得。”
浪三归拍了拍他的肩,眼神柔软,说:“沙漠变化无常,你们当时救我也是在拿命冒险,何况情急之下也容不得我选择,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所以我之前说,你若是出事,我也活不成。”
阿利亚沉默着没说话。
浪三归看懂了他的沉默。
他本可以随口扯些别的谎话先瞒过阿利亚,这几日他承受得已经够多,但浪三归有些害怕。他本能觉得如果没有让阿利亚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他恐怕会再也不懂得惜命。
“我知道了,”阿利亚很快冷静下来,目光坚定道:“你肯实言相告,多谢。”
浪三归笑了笑,“瓶子里我让沈兄添了些能让血液不会凝固的东西,因为是药材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效果,不过以防万一,你我还是带在身上的好。”
“好。”
……
亥时三刻,夜色深沉。
今夜起了风,浓郁葱茏的树叶被吹得四散摇曳,淡薄月色从枝桠间抖落,潇潇疏疏洒了满地。
公廨后舍特意栽种了几颗镇宅辟邪的银杏树,这地方除去命案,几乎没人会来,久而久之阴气森森。
银杏越长越高大,夜里反倒更像鬼影。
这一整天都没发现明教有什么动作,关押那几名明教弟子的地牢静得像一潭死水。杜衡知道人多眼杂,难免疏漏,他隐隐觉得明教之人也许已经发现莫萨只是一具尸体。
杜衡交代完看守,又带着人前后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便挥挥手,示意手下可以跟着他返回。
“杜校尉,南园门关了,我们走那边回去吧。”
公廨通常都是这个时辰落锁,杜衡看了一眼,点点头,下属指的是供杂役车马通行的外墙路。
院外这条路有些难走,没铺石板,有杂草都长到路边了,运冰的车刚离开,这些杂草被轧了一遍还委委屈屈趴着地。
杜衡走得心不在焉,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绊到个凸起的石块,被身旁的下属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火把光影乱晃,杜衡低头时看到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车辙,他目光渐凝,忽然蹲下身,抽过下属手中的火把照着地面,细细看了会儿道:“除了运冰的车,还有谁来过?”
下属茫然道:“没有,按您的吩咐,这两日无关的案子运来的尸体,都让仵作送去了别的地方。”
“这两道车辙明显要深……”杜衡迅速起身,转身道:“走,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