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双刃未曾拭》 第1章 第 1 章 浪三归发现他连匕首都握不稳了。 酷烈干燥的风掀起黄沙,不到片刻就在他小臂的血口上覆了一层。 重新割开的伤只挑破新结不久的血痂,痛意沿着经脉撕扯,浪三归却仿佛不知,他跪坐在沙丘上,抬起手臂,试图舔舐鲜血来缓解干渴。 可身体里的血液似是已经枯竭,亦或是鲜血还未流出就被烈日蒸腾干净,舌尖上只有黄沙粗砺摩过,疼到麻木。 他在这片望不到头的沙漠里兜兜转转七日,遇到沙暴,丢了骆驼和水,勉强又走了三日,别说商队和旅人,就连枯萎的骆驼刺都见不着。 烈日仿佛要把天都烧起来,天地浑然一色。 浪三归捡起匕首插回小腿的绑缚上,没受伤的右手拄着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下意识又舔了舔干裂苍白的嘴唇。 曼尔达老爹说穿过这片不归之海就是绿洲,到了那里就能看到圣墓山。他说只要不遇到沙暴,一路向西,循着月光,不出三日就能到。他说愿真神护佑你,能通过考验到达圣墓山之人用你们中原话讲都是有福之人。 不过这世间何来神佛? 浪三归艰难向前走了几步,眼前被灼目的金光晃出重影,心跳混乱,一下一下砸得胸口生疼,身体已经撑到极限,意识也开始不受控制变得模糊。他双膝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从沙丘上滚了下去,天旋地转间,他只来得及抱紧了那柄刀。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最后一瞬,他只在呼啸的风声里捕捉到了一串不同寻常的轻响。 ——叮铃。 是幻觉吗? …… “哎,我们真要在这里过夜吗?这小子来历不明,为了他耽误行程,要是遇到沙暴可不就出师未……中原人怎么说的来着?” “未捷身先死。” “对,就是这个!” “凡我明教弟子,怎可见死不救?” “怎么没救啊,这不都给他水了吗?半袋子水啊,我们还得走三天,三天你知道吗!哦对你连圣墓山都没下过,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跟商队去长安,就走的这条路,那次沙漠之神发怒,嚯,遮天蔽日,狂风能把骆驼都掀起来……” 二人说话声并未压着,浪三归恢复意识后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只是他实在没什么力气睁眼,更没力气开口说话,只得昏昏沉沉忍着那位话多的兄弟,用西域人特有的口音,绘声绘色从沙暴讲到长安西市得月楼的美酒。 直到另一道冷淡的声音传来。 “闭嘴。” 周围顿时安静,连呼吸声都戛然而止。 浪三归忍不住心跟着一跳,说话的人似乎就坐在他身前不远,所以声音比方才那两人要清晰,有些低沉,还有些……空,不带一丝情绪,莫名让他想到这几日夜里抬头望见的孤月。 无论是缺是圆,月光都是平静无波的。 浪三归知道他被救了,想要睁眼看看,只是才一动,混身骨头像散架了一般疼,他喉间忍不住溢出一声轻哼。 紧接着手里忽然一凉,浪三归下意识握紧,那人平淡清冷的声音更近了一些,只听他道:“你的刀,没丢。” 熟悉的皮质印在掌心,好像兄长粗糙却温暖有力的手。浪三归安下心,不再动弹,片刻后运起内息睡了过去。 大漠的夜晚与白昼是两个极端,羊皮毡子都抵挡不住刺骨寒意,篝火将熄,他们带的木柴只够三天,这会儿也不能再续。 “阿利亚,你要是冷就靠过来点。”莫萨嘴里喊着同伴,实际自己裹着长毯窸窸窣窣挪了过去,他头上也包着长巾,浑身上下只露出半张脸,异色的眼眸在明亮月光下潋滟生辉,几缕俏皮微卷的额发随风晃了出来,浅淡的金色像流光,好像稍不注意就能和月色融为一体。 阿利亚没理他,依然盘腿端坐,闭目入定,左右腿边整齐搁着两柄古朴的弯刀。 弯刀妨碍了莫萨的靠近,他伸手想把刀挪开,手指还没碰上刀柄,冷不防就被一股内劲打在手背上。 “嘶……疼疼疼!”莫萨甩了甩手,倒也没生气,还能笑嘻嘻道:“不过你的心法又长进不少,我看再过两年,就要超过我们何副使了。” 阿利亚的长巾没遮脸,半披在肩上,莫萨话音刚落,他俊秀瓷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层红晕。 莫萨眨眨眼,心跳忽然漏了一下。 阿利亚迅速往火堆另一边瞥了一眼,又转头瞪着莫萨,低斥:“胡说什么?” 火堆那边的人背靠着沙丘,长腿半曲,手臂环在胸前一动不动,脸埋在阴影中,似乎已经睡着。 阿利亚松了口气,他对这位即将上任的新分坛副使总有种莫名的敬畏,或许是因为曾见过他只用一只长箫连挑两大护教法王,若是让他拔刀,恐怕连教主都能一战。 而他明明还那么年轻,没比自己大几岁。 莫萨不以为意,起身将长毯兜头罩到阿利亚脑袋上,顺带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说:“你从小天分高,修习焚影圣决心志坚定纯粹,不像他……况且我说的是你能在心法上超越他,可没说你能在刀法上超越。他有心魔,亲爱的师弟,你以后可不能变成他那样,锯嘴葫芦当久了,会连绿洲的葡萄酒都尝不出味的。有什么心事别藏着掖着,听到没?比如,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这般当着顶头上司的面肆无忌惮评头论足,阿利亚简直怀疑他这位师兄是不是脑子被沙给埋了。 “我睡觉了。”阿利亚扯下长毯,面无表情道。 “行,不说何副使了,那我们说说他。”莫萨充耳不闻,他绕过火堆,站在了睡着的浪三归身前,翠色的眼眸里笑意消失,像藏着能割开血肉的锋利琉璃刃。 漂亮又危险。 然而莫萨也未能再前进一步,一只通体漆黑的长箫无声无息拦在了他腰前。 “回去。”何方易依然靠着沙丘,眼神清明,淡淡看着莫萨,想来刚才的话他也全听见了。 气氛剑拔弩张,那边阿利亚也站了起来。 “他是中原人,”莫萨右手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人你也救了,刚才他也醒了,你真打算送佛送到西?” 何方易冷漠道:“既是我救的,这条命就轮不到你管。” “我偏要管呢?” “一命抵一命。” 扑通! 莫萨忽然矮了一截,双膝在沙地上砸了个坑,就这么给跪下了。 何方易:“……” 变脸速度着实叹为观止。 “何副使,何大哥!”莫萨声泪俱下:“你知道现在明教兄弟们在中原过的有多苦吗?吃了上顿没下顿,过街的猫人人喊打,中原人没一个好东西,他来不归之海做什么?肯定要去圣墓山!他一个拿刀的中原人去圣墓山做什么?肯定是去寻仇!” 阿利亚纠正道:“是过街老鼠,不是猫。” 何方易被他吵的头疼,甚至忽略了自己也是中原人的事实:“你想怎样?” 莫萨侧头看了眼浪三归手中紧紧握着的刀,眼珠子一转,冲何方易勾了勾手指。 何方易只得收箫,起身时脚步顿了顿,道:“起来说。” “哎,得嘞!”莫萨的官话口音奇特,尾音七拐八绕跟唱曲似的,他趴在何方易肩头,附耳悄悄说:“他那柄刀是把好刀。” 何方易不自觉向身后看了一眼。 莫萨所言不错,那确实是好刀,牛皮鞘都藏不住锋刃寒意凛冽。 长四尺三寸,重约四斤,刀柄裹了上好的鲛革,单是刀首嵌的那颗如点漆的墨玉就价值不菲。 也不知这少年是何身份,看他掌中的厚茧练刀时日应该不短了,他蓬头垢面,只能从身形上判断和阿利亚应该是差不多的年纪。 身上只带着这么一柄好刀,难道是中原哪个落魄了的武林世家的公子? “副使?老何?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 何方易回过神,压根没注意莫萨刚才说了什么。 “蜀中分坛太穷了,本来生意就接不过唐家堡,尤其破立令后,我们东躲西藏,前副使死得不明不白,成都近日还怪事频频,分坛内乱成一锅……最重要的是后厨米缸见底,来接你和阿利亚之前我已经一个月没吃过荤腥……” 何方易不耐烦打断:“所以?” 莫萨睁圆了眼睛:“所以我刚才说的有道理不?” 何方易:“……” 两年了,他跟这人还是无法沟通。 二人在不远处大眼瞪小眼,身后忽然传来“嗵”一声闷响。 何方易倏然回头。 浪三归不知何时醒了。 不仅醒了,还十分如狼似虎地将阿利亚狠狠压在身下,缠着细布的胳膊锁住了阿利亚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一把短匕就惊险停在他眼睛上。 阿利亚下意识闭眼,睫毛触在尖刃上微微一滞。 “住手!”莫萨瞬间心惊肉跳,连声音都撕裂了,腰间弯刀“噌”一声出鞘,紧接着又仿佛被冻住般停在原地。 他看到匕首又往下半寸,刺在了阿利亚的眼皮上。 莫萨怒急,冲着何方易吼:“你他妈救人?你他妈救的是头恶狼!”吼完又转头威胁:“你敢伤他,我让你下半辈子生不如死。” 阿利亚痛苦地闷哼一声,锁住他咽喉的那只手青筋凸起,明显加了力道。 “你想要什么?”何方易抬手拦了下莫萨。 浪三归没理会莫萨,他紧紧盯着五步外的何方易,对方逆着月光,一身寻常的粗布短打也穿出了挺拔如岳的气势,举手投足干脆利落,抬臂的动作似乎连风都没有惊动。 深不可测,这是浪三归心头浮起的直觉,他又往下压了压身体,双膝抵住了阿利亚的手。 “水,食物,地图……留下……咳……”他嗓子依然干裂发紧,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何方易不动声色,平静道:“这片沙漠地图无用,沙丘会随时随着风暴变化。” 阿利亚呼吸愈发困难,白皙的脖颈涨成紫红。 莫萨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 “为什么不用刀?”何方易忽然打断。 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莫萨一愣。 就连浪三归也呼吸一滞,看向何方易的目光愈发警惕。 何方易看了眼地上散落的药瓶,说:“他好心替你换药,你却趁他不备,而刀就在你手中,出鞘的速度怎么也比你从腿上拔出匕首的速度快,为什么不用?” 浪三归的目光霎时一闪,似乎想躲避什么。 “因为你在害怕,”何方易不着痕迹上前一步:“或者说你在心虚,如此好刀,想必主人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如你这般不择手段恩将仇报,确实不配碰它。” “刀的主人呢?” “你孤身来此难道就是因为这把不属于你的刀?” 何方易将“不属于”三个字咬重了些,果然,话音刚落,就见少年混身发颤,握匕首的手下意识一抬,看动作是被激怒后想要威胁人,可他也冷静的很快,匕首只离开了一瞬。 然而只一瞬就够了! 何方易抬脚就踹,冲浪三归扬起漫天黄沙。 黄沙铺天盖地,浪三归只能偏头躲,紧接着被一股力量紧紧扣住手腕和肩。 匕首砸进了沙地,局势顷刻逆转。 莫萨目瞪口呆,愣了片刻才连忙去扶捂着喉咙咳嗽的阿利亚:“没事吧?那小子有没有伤到你?我¥#@¥%E&……%¥!!!” 波斯语都骂出来了,可见气的不轻,阿利亚连忙拽住他,哑声道:“水……” 何方易的长箫抵在浪三归心口,他居高临下,气势骇然。 浪三归摔在地上,不仅滚了一身沙,对方扔开他的力道很大,他砸进沙里时半边身子都陷了下去。 他挣扎着抬起头,对上了何方易的目光。 第2章 第 2 章 浪三归的眼眸十分清亮,眼睛睁大时形状有些圆,眼皮的折痕很深,把弧度勾勒得如水墨描过一般温润。 这是一双天生的温柔眼,却并不显得多情,更像天真懵懂的鹿。 哪怕他现在狼狈不堪,哪怕眼神变得狠厉,何方易也能轻易看穿他眼底的恐惧和悔意。 这双眼睛太干净了,强撑出来的狠厉在这种通透下不过是一戳就破的泡沫。 这双眼睛也让人熟悉,他好像曾被这样注视过。 不是眼神,而是一双样子相似的眼睛…… 也是天生的温柔眼,也是这般干净和通透。 脑中像忽然被针刺了一般,尖锐的痛让何方易皱了皱眉,不过这痛意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年来偶尔会出现。 教中大夫为他看过,只说是记忆受损的缘故,心绪不稳或是见到熟悉的物事时才会发作,未必不是好事,也许能帮他恢复记忆。 “喂,你发什么呆?下不了手我来!” 安顿好阿利亚,莫萨大步过来,抽刀就劈向浪三归! 锵啷! 长箫极快一横,在浪三归面门前架住了弯刀,刀尖也堪堪停在他眼睛上方。 浪三归瞳孔一缩,却并未退半分,跟头倔驴似的瞪向莫萨。 “你还瞪我?”莫萨声调扬的老高,看向何方易:“还有你!拦我做什么?他不是爱刺人眼睛么!我就让他尝尝被挖眼珠子什么滋味!” 只见何方易长箫轻轻一震,莫萨连人带刀退了三步才站稳。 “行了,天快亮了,收拾东西我们走。”何方易冷冷瞥了眼地上的少年,说:“你好自为之。” “就这么放了他?!”莫萨怒道。 “师兄!”阿利亚跟上来,拽了下莫萨,劝道:“我没事,算了吧。” “对不起……” 三人忽然听到少年开口的一声道歉,不由同时看了过来。 少年撑起身体,跪在三人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他看向何方易,哑声道:“求你……我不能死在这里。” “不死在这儿你还想死在哪儿?”莫萨刺了一句。 阿利亚忍不住低斥:“师兄,够了。” 莫萨冷哼一声,转头拎起行囊去牵骆驼。 少年直挺挺跪着,他肩背还未完全长开,此刻混身紧绷,显得更加单薄瘦削。 何方易盯着他沉默片刻,说:“我已经救过你一命,仁至义尽,你我无亲无故,我若再将食水留给你,那将他们二人的性命置于何地?” 少年垂下眼,又磕了个头。 何方易以为他还要再求,却见他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捡起不远处的刀,头也不回往通向圣墓山的方向走去,一人一刀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 莫萨骑着骆驼过来,语气生硬道:“还算能听人话。” 何方易淡淡瞥他一眼。 三人趁着太阳完全升起前赶路,准备到午时再休息,否则烈日□□力消耗太大。之前救人确实用了不少水,不仅是喂那少年喝,还为他清洗处理了手臂上的伤,那处伤明显是反复割开过的,已经化脓,任由下去怕是要感染而死。 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他孤身一人横闯大漠?甚至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伤害自己,伤害他其实不愿伤害的人。 天色渐亮,一望无际的黄沙和天在远处相交,沙丘涌起的褶皱像凝固的浪涛,人陷于其中就仿佛泥牛入海,黄沙一埋,就可作棺了。 “还在想那小子?”莫萨身体随着骆驼一晃一晃,声音也跟着摇头摆尾,听着懒洋洋的。 何方易不答,转而道:“你昨夜说成都府的怪事是怎么回事?” 莫萨不由挑眉:“我以为你会先替我们枉死的前副使讨个公道。” 何方易敏锐道:“这二者有关系。” “哎,老何不愧是老何,半年没见,脑子依然这么好使。”莫萨说完风凉话才正色道:“最近成都府多了几只外来的老鼠,几桩案子恐怕都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什么人?” “东洋剑魔……” 何方易面无表情。 “们。” 何方易:“……” 见人没反应,莫萨撇撇嘴,翠色的眼睛半眯,一手把玩着刀柄上缀着的宝石,说:“我又没说是谢云流,你在光明顶见过他了是吧?江湖都因他腥风血雨了,他老人家还有闲心跟我们教主比武……” “你知道的。”何方易忽然淡声打断。 “嗯?” “我不听废话。” 莫萨掏掏耳朵,“啧”了一声,说:“行行行,您位高,听您的,东洋剑魔不假,至于东洋剑魔到底是谁我就不知道了。” “你方才的意思,不止一人?” 莫萨点点头,在喉咙处一划:“陆副使死于一刀割喉,干脆利落,与江湖上其他死于剑魔的人一致,还有一些人……我听说死状就很凄惨了。” “江湖人?” “不,都是乞丐,或是外地来此谋生的普通百姓,也正是因为这个,把官府和天策那帮麻烦精招来了。” 何方易剑眉微蹙:“既然死状截然不同,为何你确信是同一伙人所为?” “怎么,考我?你不也如此确信的吗?”莫萨轻笑一声。 “我只是确信你还没蠢到将两件不相干的事相提并论。” 莫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卖关子,说:“我打探到,他们的致命伤同样是刀,十分利落的刀。” 阿利亚听得云里雾里,不由问:“为什么?” “亲爱的师弟,”莫萨张开胳膊搂住了阿利亚的肩,把对方从驼峰间带出了半个身子,趁机一边占便宜一边道:“武林中哪这么多用刀好手?世家里霸刀山庄算一个,咱们算一个,都绝不可能做这种事。就算我觉得那位‘剑魔’只配当阴沟里的老鼠,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刀很强。” “跟何副使比呢?”阿利亚悄悄问。 莫萨也压低声音答:“前副使陆辛炎能与老何战至平手,你说呢?” “啊。”阿利亚小声惊呼。 能与何方易战至平手,依然被一刀割喉…… “害怕啦?”莫萨紧了紧搭在对方肩上的胳膊。 阿利亚轻摇了摇头,说:“我得再努力一些,要变强。” 莫萨一噎,原本要说的“我保护你”四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快些赶路吧。”何方易看了眼天色,招呼二人,催促骆驼向前走去。 …… 两日后,遥远绿洲。 克鲁一家三代人都在此经营客栈,不归之海太过凶险,走这条路的胡商本就不多,要不是后来龙门附近沙匪响马猖獗,遥远绿洲一年到头都不会有多少人经过,他们一家也不会变成这里最大的客栈。 正是傍晚,大堂中热闹非凡,胡人汉人鱼龙混杂,中央的舞池里红纱覆面的窈窕胡姬旋身一转,缀满金银饰物的长裙像天边忽然散开的流霞,裙下露出一双若隐若现的精致玉足,踩着热烈的鼓点和金玲声,像踏在看客们的心尖上。 胡姬碧蓝的眼波流转间,围在舞池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调笑和欢呼,有人兴奋地吹起口哨,有人感叹“此舞只应天上有”。 跑堂的小二在拥挤人群里穿行,他们已经习惯这样的场面,锻炼出托着美酒还能脚下生风的本领,只留下满堂食物香气。 胡旋舞至**,台下喝彩声也一浪高过一浪,舞姬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旋转,姿态却轻盈得如飘摇流雪,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除却角落一处阴影里安静端坐用饭的两个人。 以及站在楼梯拐角有些不知所措的浪三归。 “对……对不起……” “你是不是只会说对不起?”小二吼完,顾不得满身汤汁淋漓,连忙蹲下身收拾滚落的银酒壶和杯盘。 他可真是倒霉透了,平常这时候谁会站在通往后厨的楼梯口发呆,害得他一拐弯就撞上去,客人点的葡萄酒全洒了不说,还有一盘比黄金炙全羊还贵的青菜羹。 浪三归沉默弯腰去捡银杯,结果被小二猛地打开了手。 “走开走开!脏的跟个乞丐一样还敢碰!”小二骂骂咧咧收起器具,站起身冲门口高声招呼:“喂,去喊克鲁老爷来一趟!” 远处看门的络腮胡汉子应了一声,“怎么了?你小子又闯祸了?” “怎么是我闯祸!罗嗦什么,耽误客人你赔钱!” 络腮胡撮了声口哨,去拍隔间的门。 “你给我站好,别动!”小二瞪着浪三归,生怕他会隐身似的。 浪三归:…… “怎么回事?” 客栈这几年生意红火,克鲁老爷日子过得滋润,身材已经愈发趋向于标准的“富得流油”,浪三归往他阴影里一站,跟个竹竿似的。 “他打翻了那桌客人的青菜羹。”小二眼神往斜对角的阴影处瞟了一下,又立刻缩回来,仿佛那桌客人能隔着中间热闹的舞池要他命一样。 在大漠,新鲜的青菜价比黄金。 那桌客人是付了钱的,而且替他们付钱的,还是圣墓山上那位惹不起的明教教主。 克鲁老爷眼神精明,极快打量了一眼浪三归才对小二道:“别一惊一乍的,扰了其他客人,开门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 “小兄弟,你说是不是?” 浪三归皱了皱眉。 “克鲁老爷,这儿本就是后厨口,客人谁会鬼鬼祟祟躲在这里?我看他就是想来偷的!” “我……” “哎,这话就不能乱说了,”克鲁老爷微笑着打断,说:“我看要不这样,汤已经洒了,那边客人也还等着,吩咐后厨重新做一碗便是。至于谁的责任,我看小兄弟是中原人吧,你们有句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扣他半月例钱,剩下的,小兄弟多少也得赔了不是?” 浪三归捏紧了衣角,不知是不是堂中太过吵闹,光影晃得他头疼欲裂,额上不由渗出了汗。 克鲁老爷见他没反应,脸色沉了下去,抬手做了个手势:“小兄弟,这儿可不是中原。” 几个和络腮胡一样强壮的汉子随着克鲁的手势围了上来。 浪三归舔了下干裂的唇,说:“不是我撞的,我没钱。” “没钱……”克鲁老爷上下打量了一遍浪三归,视线最后停在了他后腰的那柄长刀上,露出了一点贪婪的光:“你这样子确实不像有钱,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这盘青菜羹明码标价二两银子,看你身上这把刀不错,勉强可以抵了。” 话音刚落,浪三归在他视线停留到刀上时就已经敏锐撤了一步,堪堪躲过络腮胡大汉想要出其不意过来夺刀的手!同时刀柄在他右手里一顶,刀首重重打在络腮胡的小臂关节上。 “——啊!” 这一下似是把他骨头都卸了! 堂内胡旋舞一曲终了,络腮胡的惨叫声格外分明,吓得乐师们的琵琶弦都崩劈了叉。 “他奶奶的!小兔崽子还敢打人!” 谁也没想到这单薄到有些瘦弱的少年身手会如此灵活,络腮胡也是个暴脾气,被打这一下彻底惹怒了他,没等克鲁老爷阻拦,便一边大骂一边抄起椅子抡了过去! 堂内响起其他客人的惊呼。 “打人了打人了!” “怎么回事啊?” “杀人了杀人了!” “快拦住他!” “哎呀,躲开!” 美艳的舞姬腿一软坐倒在舞台上,惊呼着捂住了眼,仿佛下一刻就要看到血溅当场。 紧接着又是一串劈里啪啦的混乱巨响,舞姬大着胆子从指缝间看过去,那头椅子已经四分五裂,还有一个撞翻了木架倒在地上龇牙咧嘴爬不起来的大汉。 克鲁气得发抖:“上啊!给我抓住这个小贼!” 浪三归侧身闪避,那柄长刀在他手中仿佛有了意识,角度极其刁钻地从他肘下横过,刀未出鞘,因此只是抽打在另一个壮汉的脊梁骨上。 又是一声惨烈的痛呼。 “我不是贼!”浪三归低吼了一声,眼神里的怒火快要压抑不住,但他始终没有拔刀。 堂内客人惊慌四散开。 也让阴影处的二人看清了全貌。 “太吵了。”一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威严。 “是,师父。” 另一人是个女子,只见她应声后站了起来,脚步轻点,片刻就如同一叶般无声无息落在了混乱中间。 壮汉快要落到浪三归后背的拳头就这么被一只纤纤玉手扣住了。 动弹不得。 克鲁表情僵住,勉强扯了个笑,结巴道:“红……红叶姑娘。” 红叶飒然回了个笑才收手,脆生生道:“比武呐,什么新节目啊这是?” “姑……姑娘说笑了,只是抓个小贼。”克鲁赔笑,这位小姑奶奶才是真惹不起。 “贼?”红叶侧头看向浪三归,目光在他手中的刀上一凝,紧接着不动声色看了眼后厨,似笑非笑道:“看他也不像傻子吧,晚饭时辰跑最热闹的客栈当贼,不去浑水摸鱼偷客人也就罢了,反倒去偷后厨?” 克鲁老爷额角渗出冷汗:“啊,这个……” “他,他打翻了客人您的青菜羹!没钱赔,老爷好心让他拿那柄破刀来抵银子,他还出手伤人!”那小二还懂见机拱火。 浪三归又将刀抱在了怀中,警惕地看向红叶。 红叶似是感受不到他抗拒的目光,冲他嫣然一笑,对克鲁道:“既如此,那便让他跟我去给家主道个歉,这事儿算了了,桌椅损失的钱就记在我们账上,一碗羹而已,我家主人很好说话的。” 第3章 第 3 章 人群散开的那一刻,浪三归直愣愣就往地上摔。 “喂!”红叶连忙一伸胳膊挡在对方胸前,肩膀一撑把人背了起来,她一个身段玲珑娇小的姑娘,背一个比她高了一头还多的男子居然半点看不出吃力来。 “碰瓷儿也不带这样的,要不是姑奶奶反应快,你这张漂亮脸蛋就得扁了。” 红叶把人带回角落,靠墙放下,伸手一探。 果然,对方额头烫得能烤羊肉。 她扭头道:“师父,他病得不轻。” 阴影中端坐的人终于动了,他放下还冒着热气的银杯,起身绕过木桌。暖黄烛光映上他的脸,并未将他挺拔凌厉的气势掩下半分,这是被岁月和风霜打磨出来的锋利,清矍的面容依然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目光尤为迥然深邃。 然而他却在看清少年手中的刀时变了脸色。 “非鱼刀……”老者眉心紧蹙,喃喃了一句。 红叶也收起了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说:“师父,真的是苏叔叔的佩刀?” 老者沉沉嗯了一声,手搭上少年的脉,片刻后又连点他几处大穴,精纯的内力徐徐渡了过去。 “红叶,去要间上房。”老者吩咐了一句,情绪收敛的很快。 “是。”红叶利落起身离开。 少年气息渐稳,老者收了手,想要从他手中取下刀,却发现对方在昏迷中手指也扣得死紧。 仿佛扣住的是他的命。 非鱼刀也确实是撑着浪三归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还记得十年前苏鱼里带走他的那一天,非鱼刀出鞘,像撕裂长夜的一道光。 那年浪三归还不到九岁,与牙行里其他穷苦人家卖掉孩子不同,他是自己走进那处肮脏地的。 父亲早年死在牢狱之中,家中本有几亩薄田,全靠他母亲一人撑着,可年前母亲也一病不起,只得卖了地,吃药花光了所有的钱。他去过码头,敲过食肆客栈的门,人人见他一个小孩都不肯用,为了挣口饭吃,他不知道除去“卖”了自己还能怎么办。 这是看守他父亲的老狱卒告诉他的,东街的牙行专门“收”他们这样的孩子和穷苦人,去了只需在契约上按个手印,就能得到一份救济,和一份不论什么年龄都能做的差事。 至于做的是什么事,老狱卒没有说,浪三归相信老狱卒是不会骗他的,他对他们家一向和善得很,时常帮他母亲捎带东西,也时常将父亲的情况告诉他们,甚至在父亲病重时,还偷偷将大夫带了进去。 浪三归直到被带进码头旁一条无名暗巷时都还相信狱卒不会骗他。 暗巷是被参差不齐的窝棚挤出来的,流着污水的沟渠就贴在墙根下,散发着挥不去的臭味,阴暗又潮湿,抬头望见的是晾着的排排床单和亵裤,有种不见天日的窒息感。 夜色降临后,暗巷里才会有人出来,大多是衣衫不整的女人,也有很少几个涂着厚厚脂粉的男人,他们会在宵禁前揽到客人,而客人们几乎都是码头干重活的劳工,整个暗巷其实都挤不出几分真正的人样。 浪三归差点也陷在这摊烂泥里。 要不是这把非鱼刀……还有将他拉出泥淖的那双手。 “别怕,跟我走。” “三归,看好了,这是鱼刀谱第一式——白鱼入舟!” “哎,老了老了,以后镖局在檀州这边还是得仰仗你小子。” “要不我把荷儿许给你吧?我闺女温柔贤惠又漂亮……嫁别人我可不放心。” “……苏家……满门被灭……” ——满门被灭。 浪三归猛然睁开了眼,耳道里满是混乱的嗡嗡声,噩梦如同附骨之蛆,日日夜夜都在啃噬他,也把血海深仇四个字凿进了骨髓里。 克鲁老爷的客栈上房环境极好,床幔都绣着精致的图案,轻盈垂下后,既不会沉闷,还能挡住大半耀眼的日光。 身上的衣物被换过了,就连脏兮兮的头发也被清洗过,身下是柔软的云锦缎子,浪三归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重新投胎,刚才那些混乱的梦不过是喝孟婆汤前的一场走马灯。 但手中的刀在告诉他不是,他的血债还未讨。 浪三归掀被起身,挑开床幔的瞬间才看到屋中还对坐着两个人。 红叶一手撑在下巴上,听到动静扭头看过来,有些惊讶道:“醒了?这么快,你——” 她没想到对方在看到他们的一瞬,竟然鞋都顾不得穿,举刀就劈了过来! “谢,云,流!” 这三个字从他干哑的嗓子里挤出来,恨意淋漓,让红叶都愣在了原地。 刀身被阳光晃得刺眼,谢云流皱眉,对方现在这个出刀速度对他来说跟乌龟爬没什么区别,但是这招式他却熟悉的很。 是他老朋友苏鱼里的成名刀法,鱼刀谱中的一式“鱼死网破”,顾名思义,用出这一刀的,寻常对手十有**两败俱伤。 谢云流自不是那“寻常”之一,只见他微微偏头,出手在刀身上一弹,四两拨千斤就把非鱼刀上的力道卸了,接着极快扣住了浪三归的脉门。 非鱼刀脱手,被谢云流随手接住。 “你是苏鱼里什么人?”谢云流打量起眼前的少年,确信他未曾见过,那便不是苏家人。 浪三归怒极,双目充血般赤红,混身都在发抖,对方提起苏鱼里的态度竟还如此波澜不惊,让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反倒是谢云流先开了口,语气里多了几分担忧:“苏鱼里出了什么事?他不可能轻易将佩刀给别人,更不可能让你一个毛头小子来杀我,何况我与他已经冰释前嫌。” “冰释前嫌?”浪三归喃喃重复,紧接着惨然笑出声,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扬声凄厉道:“你所谓的冰释前嫌,就是灭了苏家满门是吗!” “——就是用满门的血来释你的前嫌是吗?!” 这句怒吼仿佛惊雷劈下,震得师徒二人都木在原地。 谢云流连自己被一个小辈打开了手都不觉,反应过来时非鱼刀重新被夺走,刀刃已经刺破脖颈。 然而浪三归的刀也未能再进一步,一股强劲霸道的内力袭来,他毫无抵抗之力就被反震弹开,后背重重砸到床柱上,摔在地上时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师父!”红叶回过神,惊叫了一声。 谢云流的武功心法已臻化境,护体内力不是浪三归这种修为可破的。 红叶想去扶浪三归,却见对方已经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抹掉了嘴角的血,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也爬满血丝,俊秀的五官俨然被恨意扭曲。 他又提刀攻了过来! 红叶急得一跺脚,匆忙上去拦,不是怕她师父会被伤,而是怕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伤了自己。 “喂!苏家的事不是师父做的!你冷静点行不行?!”红叶乍闻这个消息也是又惊又怒。 “不是他还能是谁?!”浪三归和红叶缠斗起来,屋内桌椅霎时被刀意和剑气劈得四分五裂。 “我们两个月前就到了西域!怎么可能去杀苏叔叔!你再蛮不讲理姑奶奶不让着你了!” 浪三归怒不可遏,长刀狠狠斩下,嘶声道:“苏家满门上下二十七条人命!一刀毙命!世上除了他剑魔谢云流还有谁!” 红叶也从乍闻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浪三归病未好全,又受了内伤,可他此刻完全就是不要命的打法,红叶有所顾忌,一时竟被浪三归压了下去。 “住手!” 澎湃无形的内力如无风而起的巨浪,浪三归和红叶被迫分开,一刀一剑相继跌落在地。 “要报仇,你还不够资格。”谢云流低沉的声音传来,细听下才能发现气息不似方才那般稳重。 红叶一呆:“师父,您在说什么?这件事同您没关系!” 这句话对浪三归来说却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屋内一片狼藉,屋外传来脚步声和克鲁老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客……客人可还好?” 谢云流冷淡瞥了一眼僵在墙边的浪三归,对外回道:“无事,下去。” 克鲁老爷溜得比兔子还快。 屋子里死寂了一瞬,谢云流浓眉紧锁,沉声道:“即便是我做的,凭你现在能报什么仇?” 浪三归倏然盯向谢云流,张了张口却发现他无法反驳,实力差距如此,他即便再有天赋,也高不过眼前这位剑魔,这位昔年纯阳宫的天纵英才。 他浪三归算什么?就算他从今往后苦练三十年也未必能杀得了谢云流,而真到那时,谢云流怕是已经作古,哪还轮得到他来复仇? 浪三归有些茫然,他还记得一月前回到苏宅,看到挂满的白幡和满院棺材时,那一刻他只当自己陷进了一场噩梦里。他想尽办法要醒过来,可他发现他就算哭哑了嗓子,在灵堂前磕得头破血流,躺在棺中的兄长也不会醒来。 尸身在院中停了七天,他跪了七天,他等梦醒,等来的不过是在现实中腐朽。 那时他只剩一个念头,就是报仇。 他八岁那年失去父亲,十岁那年失去母亲。 这一年他十九岁,他失去了全部。 而现在,他连仇恨都要失去了。 红叶看着对方在她师父说完那句话后渐渐空洞的眼神,心里顿时道了声“不好”。 这眼神明明就是心如死灰,红叶毫不怀疑少年已经存了死志,她只得按下噩耗带来的窒息感,深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晓之以理,就见她师父走过来,弯腰捡起了非鱼刀,递到少年身前。 “鱼刀谱擅守,缺了杀伐之意,我授你一套能杀得了我的刀法,不必二三十年,以你之资,十年后便能与我一战。” 红叶一愣,心下稍松。 她师父心高气傲极了,即便被误解也从不多费口舌去争辩。虽说清者自清,但世人更愿意相信众口铄金之言。多个挂名师弟,确实是她师父最大的让步。 浪三归的眼神重新凝聚,亮了一丝,他缓缓抬手,接过了刀,和谢云流四目相对,说:“好。” 可算是没闹出人命,红叶长舒了口气。 谢云流看了红叶一眼,见后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后,转身飘然离开。 “师弟啊……”红叶语重心长,从善如流。 浪三归一字一字道:“我不是。” 红叶:“他都……” 浪三归哑声打断:“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他徒弟,否则十年后岂不是也要欺师灭祖?” 精准戳人痛处。 “……”这话幸好没让谢云流听到,红叶默默擦了把冷汗,“你先坐,喝口水,然后听我说一句?” 浪三归扫了一眼狼藉的四周,哪还有能坐的椅子,不过他也确实有些站不住了,干脆转身回到床上。 红叶尴尬笑了一声,正色道:“那我长话短说,师父半年前回归中原,意在比武论剑,并无害人之举。与苏叔叔相见是去年十一月,那夜我也在苏宅,他们夜谈之后我与师父便来了西域,在此地已经住了两个月,这件事下到客栈老板上到光明顶那位陆教主皆可为证,我们确实不知……不知苏家的事。” 浪三归发泄一通也冷静下来,其实他在谢云流问他苏鱼里是不是出事时就直觉自己错了,他倒不是相信谢云流,他只是相信苏鱼里。 苏鱼里经营双合镖局多年,阅人无数,他肯真心相待的朋友,应当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这其中定然还有隐情。 “你与剑……谢云流,当真不知这三个月中原武林之事?”浪三归灌了口已经凉透的水,火烧火燎的嗓子终于好受了些。 红叶摇摇头,说:“师父潜心剑术和刀法,西域又与中原相隔千里,消息不通。” “他只带了你来?” “是。”红叶应了一声,随即想起什么似的又摇了摇头,神色渐凝,说:“也不全是……” 浪三归眼神骤然一厉。 第4章 第 4 章 蜀中的暮春算不得轻寒薄暖,阳光不似大漠里那般炽烈,被浓厚云层一遮,下面的人就跟架在蒸笼里一样。 “老板,三碗凉茶!”莫萨一手擦额上的汗,另一手把蒲扇扇出残影。 他来此地快一年,最受不了的就是入夏,连风都是粘稠的。 “来嘞客官,您的凉茶,就在您右手边,慢点。” 莫萨点点头:“谢了。” 小二正要离开,被何方易叫住:“等等,麻烦问一下,城门口今日怎么这么多官兵?” 小二打量了下三人,一个落魄汉子,一个瞎子,一个头戴幂篱看不清面目的姑娘,包袱就堆在桌脚,看起来不过是四处讨生活的普通人。 “哎,您三位是要入城?” 何方易道:“正是,乡里遭灾,我们兄妹三人只得来城中找个活计。” 小二还没开口,邻桌就有八卦的茶客接话道:“哎哟我嗦这位小哥,我劝你还肆换个地方找活吧。” “啷个肥肆?”莫萨偏了偏头,把瞎子演绎得十分到位,连口音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小二见有人回话,利索干活去了。 茶客压低了些声音道:“最近城中不太平得很,昨晚城西土地庙又死了一个。” 另一桌的茶客也惊讶道:“又死啦?” “可不?这次是个年轻人,我听说就是上月才入城,在承季客栈跑堂的,死得那个惨啊。” “哎,都这么久了官府还抓不到凶手,不过这位仁兄,你消息挺灵通啊。” “我家隔壁就是老仵作……早晨我听见他儿子又吐了,每次回来都这动静。”茶客转头对何方易继续道:“小哥,我看你也不容易,但再不容易也还是命要紧,成都出了个专杀你们这些外乡来无依无靠之人的凶手,若不是走投无路,还是换个地方吧,这几天城里都走了不少人了。” 何方易点点头道:“多谢,只是我们兄妹三人已无家可归,盘缠也……只能先进城,我和弟弟会些拳脚功夫,一家人相互照应,也算不得无依无靠。” “这世道,谁活着都难呐……”这茶客忽然感叹,又道:“这次的凶手不一般,况且前不久还有江湖上传闻的东洋剑魔在此地行凶,太平日子都没得过喽。” 莫萨来了兴致,道:“那这些人会不会也是这位剑魔杀的?” 又一个茶客忽然开口:“呸,什么剑不剑魔的,我看不就是那帮明教妖人搞的鬼!” 莫萨变脸极快:“哪个龟儿子!我日你仙人……” “你个瞎子要干什么?想打架啊,明教不是邪教妖人是什么?你不会也信奉他们那套吧,我告诉你啊,城门那些官兵可是天策府来的,专门抓妖人!” 莫萨一拍桌子,茶碗跟着哐啷乱响,惊得大半个茶棚的人都看了过来,“你……” “闭嘴!”何方易低斥打断,一手摁上莫萨的肩,对方才的茶客道:“抱歉,他从小脑子不好。” 莫萨倏然“瞪”过来,又被坐在他左手边的阿利亚扯了扯衣角。 不仅瞎,还是个傻的,太可怜了。 茶客挥挥手,表示不计较。 “哎,兄台,你说是明教妖人干的,难不成是白府那位……” “不错,我听说白府管家被救活了,亲自跟天策府新来那位大人指认的,所以才在城门口加派了这么多人。” “兄台,你消息也够灵通。”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白管家多大面子啊,全城的名医都守在白府了。” “那他们家那位小姐还没找到?” “没,这么多天了,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凶多吉少喽……” 茶客们忙里偷闲议论完,又匆匆散了,这本就是个临时歇脚的茶棚,不一会儿客人都换了一波。 “师兄,你方才太冲动了。”阿利亚跟在莫萨身边,假意扶着这位闭眼装瞎的,小声嘀咕。他的长相太过精致突出,只有扮成女子遮住才不会引人注目。 莫萨气呼呼哼了一声。 “不过你刚才说的‘日你仙人’是什么意思?我在学中原话时老师没教过。” “嗐,就是操……” 何方易警告似的瞥了眼莫萨。 莫萨忽然后心一凉,舌头及时拐弯,说:“操……心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哦,好的,谢谢师兄。” “不……不客气。” 三人入城时倒没被为难,他们混在熙熙攘攘的百姓中并不起眼,但何方易直觉城门附近有一股视线在盯着他。 也许是习武之人的敏锐,这种如芒在背的滋味并不好受。 城门官兵正在盘查一队胡商,卖吃食的铺子前聚着和母亲撒娇的孩童,卖菜的摊贩正和大婶讨价还价…… 一切似乎都很平静。 何方易佯装松筋骨,偏了偏脖颈,视线从城墙阴影下掠过。 那里还立着一个人,头戴斗笠,手臂环胸靠着城墙,长腿微曲半踩着墙根,姿态懒散。 何方易的视线一晃而过。 “怎么了?”莫萨压低声问了一句。 何方易不动声色道:“先去客栈,不回分坛。” 三人转过街角,城墙下已经看不见他们,那人终于站直了,伸了个懒腰,冲一旁勾了勾手。 “将军?” “嗯,今日大鱼来了,你去盯紧白府。” “不跟着他们吗?” “没必要,那就是一窝猫,精得很。” 那您一定是属狗的,这样都能认出来……下属腹诽一句,应了声“是”便要转身离开。 “你家将军可不是‘嗅’出来的。”那人在下属转身时忽然开口。 下属脚步一顿,冷不防后脑勺被拍了一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想什么,那姑娘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对,‘她’过石坎的时候提裙子还把鞋露出来了,那是一双男子的鞋。” 下属恍然,忙奉承道:“将军高明!” “放屁,老子只是想告诉你,盯人的时候眼睛放亮些,白府要是再出人命,你们几个就滚回洛阳种马草去。” “是!将军!” 何方易带二人去客栈本想试探有没有人跟踪,却发现并无异样,城门口那一晃而过的古怪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回分坛前,他正好还有件事得和莫萨交代。 “你说什么?”莫萨已经扯掉了装瞎用的白布,翠色的眼眸里写满震惊,“教主要撤了蜀中分坛?” 阿利亚也疑惑:“教主派你来,不是接替陆副使的吗?” “接替和撤走分坛并不冲突。”何方易淡淡道:“我只是提前告知你们,蜀中分坛不似表面简单,杨正使虽是教主心腹,但他性子过于优柔,陆辛炎一死,下面有些人恐怕坐不住了。” 莫萨一愣:“难道不是因为破立令?” 何方易沉默一瞬,说:“破立令的根源在教中内部。” 血眼龙王萧沙野心激进,不顾教主之命,大肆扩张势力,甚至强夺山河社稷图,此番动摇江山挑衅天子的举动惹怒朝廷,连带把整个明教推向风口浪尖。 “你的意思……蜀中分坛不全是教主的人?”莫萨沉吟道。 何方易未答,摇了摇头,说:“陆辛炎死得太过蹊跷,再者,教主担心朝廷耐心有限会有大的动作,他打算亲自去长安撤坛。” 莫萨眉心蹙起:“长安那两位法王,恐怕不会轻易放弃,教主怎能以身涉险?” 何方易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说:“我们还是先解决眼下吧。” “不就是撤坛吗,”莫萨撇撇嘴:“你一声令下,谁不服,我把他揍服不就行了。” “噗嗤。”阿利亚忍不住笑出声。 莫萨看向他,“怎么,不信?” 阿利亚摇头。 “哎对了,你哥哥是卢祺?”莫萨忽然道。 提到兄长,阿利亚眼睛都亮了:“嗯,教主知道他在蜀中,才准许我跟来寻他的。” 莫萨状似随意道:“你们分开多久了?” “七年了,”阿利亚笑了笑,眼中都是即将见到亲人的期待:“也不知道二哥还能不能认出我,姐姐也很想念他,我们一家人这么久都没团聚了。” 莫萨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能不能认出这位哥哥吧。 …… 戌时末,夜已深。 明教分坛隐入地下,即便外面明月高悬,也无人能赏。 “卢祺副使,一刻后就要宵禁了,莫萨还没带人来。”入口外值夜的弟子来报了三回,他恭恭敬敬跪在下首,似乎连抬眼都没勇气。 卢祺不耐烦地扫了眼更漏,说:“不等了,下机关。” 话音刚落,通向入口的通道就传来莫萨懒洋洋的声音:“我说卢祺啊,我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不守时的人吗?” 卢祺眼神一凝,倏然盯向回来禀报的弟子。 那弟子被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狠厉吓得混身一僵,磕磕绊绊道:“我……我真的没发现。” 卢祺依然坐在厅堂正首的宽椅中,冷声道:“滚吧,自去惩戒堂领二十鞭。” 守卫弟子如蒙大赦般起身,仿佛二十鞭不算什么,能捡条命已经很满足。 灯火把正堂照得明晃晃,这里白天黑夜都是一个样。 “哎?等等,”三人无声无息站在了门口,莫萨伸手拦住快步离开的弟子,和首位上的人对视:“卢祺,你不过代行副使职权,何副使踏进分坛的那一刻起,你就无权再对高阶弟子动刑!” 卢祺只看了莫萨一眼,视线扫过他身后半步的阿利亚,又面无表情停在了何方易身上,说:“何副使?” 何方易走上前,开口道:“下来。” 卢祺哂笑一声,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上雕刻精美的圣火纹,不一会儿,正厅侧门十数人影鱼贯而入,皆是蜀中分坛的高阶弟子。 除了最该出现在此的正使杨青。 阿利亚张了张口,终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站在阴影中,莫萨的余光只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 他有些不忍,转身轻拍了拍阿利亚的肩,说:“先去休息,这里的事你别掺和。” 阿利亚摇了摇头,倔强地不肯离开。 “何副使大驾光临,恕卢祺前日和暗探一战受了点伤,”说着他往椅背上一靠,包着绷带的腿架在了案桌上,“不便起身相迎了。” 何方易向来懒得同看不惯的人多费口舌,只是他刚一动,后续进来的高阶弟子们抽刀就挡在了他身前。 阿利亚忍不住喃喃:“二哥……” 卢祺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仿佛并未认出自己的弟弟。 莫萨眉头紧蹙,这些弟子他虽然不全认识,但都有印象,确实是蜀中分坛的弟子,当年跟着杨青来蜀中,不说忠心不二,但绝不至于他才离开月余就敢临阵倒戈兵刃相向。 何方易冷哼一声。 正厅还算宽敞,但在火光下人影也布满了四面八方,显得拥挤起来,十数人将何方易三人围在中间,仿佛一场早已准备好的围杀。 “你们疯了吗?!”莫萨扬高了声音:“杨青呢!你们把他怎么了!” “陆辛炎尸骨未寒,天策府虎视眈眈!”卢祺忽然厉声打断道:“何方易不过入教两年,一个来路不明的中原人,也配掌管蜀中分坛吗?!杨青救过他又怎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谁能保证他真心归顺我明教!” 莫萨气得咬牙:“他不配,你现在公然罔顾教主令就配了吗?!” 围上来的高阶弟子们表情有些动摇。 何方易长箫果断出手,明明是君子温润之器,在他手中却仿佛化身为刃,狂烈内力让长箫发出的尖啸震得人头皮发麻。 那几名弟子压根没反应过来,虎口剧痛之下弯刀已经被挑飞,卢祺勉强看清了何方易的身法,可他也无力抵抗。 这种极大的差距像深不见底的鸿沟,也像一座大山,名为天赋的大山。他曾经被陆辛炎这般压制,如今又多了一个何方易。 还有他那个弟弟,从小就被师父夸赞天资不凡的弟弟,这次竟然也追到了这里,他不远千里来蜀中,还是摆不脱这些“天才”! 何方易长箫抵住了卢祺的咽喉,卢祺甚至忘了呼吸,对方眼中明显存了杀意,明明长箫冰凉的边缘只是虚虚碰触到喉结,脖子却像被一双铁爪扼住,尾部上的黑洞就如妖魔的眼睛。 卢祺额上的冷汗不知不觉已经打湿了鬓发。 “不……二哥!” “阿利亚,别过去!” 何方易倏然一僵,脑中针扎般的刺痛袭来,让他的手不自觉微微颤抖。 这段日子似乎发作的太过频繁,何方易不动声色皱了皱眉。 随着长箫撤开,那摄人的杀意也如潮水般退去。 何方易伸手拽住卢祺的衣领,硬生生将还未回过神的人提了起来,向身后一甩,砸向同样愣在下首的弟子们。 众人七手八脚把卢祺扶稳。 何方易将副使的令牌重重敲在案桌上,眉眼仿佛凝了层寒霜,沉声一字一句道:“卢祺不遵教主令,自去惩戒堂领二十鞭。” 卢祺猛然抬首。 何方易:“但他有一点说的不错,陆辛炎尸骨未寒!分坛副使令牌在此,十日内我若无法手刃真凶,副使的位置以及我何方易这条命,任凭诸位处置!” 第5章 第 5 章 “十天之内,我定给你个交代,你回檀州等我消息,拿着这个,飞云会寻到你。” 红叶行动利落,浪三归馒头还没吃完她已经把一个绣着枫叶的香囊拍在桌上,提着包袱准备走了。 “等等!”浪三归手忙脚乱放下筷子,眼神在红叶肩上的雪白鹦鹉和香囊之间来回走了一遭,狐疑道:“你确定让它给我送消息?” 传消息不管飞鸽也好,飞隼飞雕也好都还算正常。 浪三归活了快二十年,头一次见飞鹦鹉的。 飞云漂亮极了,片片翎羽确实如不掺一尘的云,圆眼睛似镶嵌的黑曜石,它灵动地一歪脑袋,长尾从红叶胳膊后面扫过,像窈窕姑娘身上穿的最轻盈的纱。 “八嘎!你是王八!王八……八嘎!” 小东西长得很漂亮,可惜生了张嘴。 浪三归:“……” “八嘎”是什么他不知道,但结合王八,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红叶探手捂住鸟嘴,嫣然一笑:“放心放心,你看,它要是不机灵,就凭这张嘴,早被人打死了对吧?” 好像有点道理。 浪三归面无表情道:“你听过一句话吗?” 堂堂鹦鹉竟被刁民捂住嘴!它气得花枝乱颤,振翅欲飞,双脚蹬得朝天而起,什么云啊雪的,不如说像村口弹棉花的。 “什么……阿嚏!”红叶被掉落的鸟毛激得偏头打喷嚏。 浪三归已经抱着馒头牛肉退开了五步,拎起非鱼刀说:“飞云过尽,归鸿无信,十天后来成都镖局找我,别带这只破鸟!” “啊?什么?!”红叶头发都被踢乱了,她忍无可忍,掐着鸟脖子把它按在桌上才算从缠斗中脱身,抬眼一看,房间里哪还有浪三归的影子,只剩敞开的窗户被风刮得呜呜咽咽。 红叶瞪着桌上躺成大字状的鸟,说:“他让我去哪?成都?!” 飞云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东洋剑魔又在成都犯下血债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剑南道武林,浪三归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这消息一出,他不可能还乖乖回檀州等。 西域一会,他对谢云流的疑虑也消散许多,不过还是不能排除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是谢云流的可能,毕竟红叶所提到的东瀛一刀流乃是谢云流所创。 既是宗主,真的能对下属干的事一无所知吗? 这个疑虑红叶并未给浪三归一个解释,她只道替师父去寻一个人,到时候孰是孰非自会有个了断。 可惜浪三归不打算只听红叶一家之言。 既然死的是江湖人,那就是江湖事,江湖事离不开的除了各大世家门派,还有镖局。 镖局对于武林就像运送粮草的辎重队伍对于一方守军,他们鱼龙混杂,黑白通吃,也是江湖人赚钱谋生之处。 两日后,浪三归取出怀中双合镖局的信物,走进了成都镖局联盟的大门。 “茶花巷里茶花楼,雪余颜色醉丹纱……我说老何,你可真会挑地方啊,虽说十日之期还有七日,但这么快就‘做鬼也风流’是不是太急了些?”莫萨依然扮成瞎子,靠在不起眼的窄巷口感叹。 窄巷外是成都茶花巷,秦楼楚馆林立,花楼一家挨着一家,牡丹芙蓉芍药样样都有,可名声最大的当属中心的茶花楼。丹纱姑娘红妆慢绾,纤歌一曲绕梁三日,不论文人才子还是富户权贵,都得醉倒在她的温柔乡。 今日丹纱姑娘被人一掷千金包下了整夜。 何方易没理会他的风凉话,他在一旁对着阴影里昏倒的人易容。皮肤得弄暗许多,五官也得调整,鼻梁得遮掩塌一点,眉……算了,眉画不来,但是眼睛还得再…… “喂,你好了没有!快快快,摆摊的要过来了!”莫萨开始催促,巷子口本是一个推车卖馄饨的老婆婆常年在此。 莫萨绑来的茶花楼小厮实在长得太一般,他得费些功夫才行。 “你拦一会儿。”何方易还在尽量让自己的眼睛不那么突兀。 莫萨探手就过来扯他,把人往外猛推:“差不多行了!一个破小厮谁会看你!阿利亚等在白府,我得去了,分坛见!” 老婆婆的馄饨车堪堪停在二人面前:“二位,吃馄饨?” “馄饨?”秦娘子经营茶花楼十多年,还没见过哪个富家子弟来他们这儿点了姑娘吃馄饨的。 浪三归捧着上好的峨眉雪芽,在袅袅茶香里斜眼道:“怎么,本公子给的不够多?” 秦娘子忙笑道:“自然不是,看公子面生想是头一次来茶花楼,我们这儿的金酿乳鸽和翡翠珍珠虾仁都是一绝,公子要不要尝尝?” “娘子不如等我说完?”浪三归放下瓷白茶杯,眉眼一弯露出个笑,说:“我要吃丹纱姑娘亲自煮的馄饨。” 秦娘子一愣。 身边倒茶的姑娘被他的笑晃得出神,即便见惯风月都忍不住悄悄红了脸,心道这位公子当真轩然霞举,不似凡尘之人,也许是哪个世家大族的贵人游历至此。 “姑娘,茶溢了。”浪三归扣了下桌面,提醒道。 倒茶的姑娘小声惊呼,连声道歉。 浪三归递过帕子,温言道:“无妨,烹尝方知酒,泼茶始觉香,你说是不是?” “泼茶始觉香……公子妙语。” 帘外忽然传来一道悦耳的女声,浪三归看过去,红玛瑙珠串被一双葱白雪肤的手微微挑开,那双极美的手让鲜红的珠子都失了颜色。 秦娘子皱了皱眉,迎上去小声说:“你怎么来了?白爷呢?” 丹纱低声笑着安抚道:“秦妈妈莫恼,白爷向来不胜酒力,总要睡上半个时辰才会醒,我让彤儿守着,不妨事。” 这姑娘的声音不似浪三归想象那般清澈婉转,略有些低柔,不比绸缎光洁无瑕,更像是薄纱,轻盈而朦胧。 丹纱越过秦妈妈进了房间,婷婷一礼,大方道:“丹纱偶然路过,听闻公子想吃奴家亲手煮的馄饨。” 浪三归微微挑眉,应道:“是。” 丹纱笑了,对倒茶伺候的姑娘和秦妈妈道:“你们先出去吧。” 片刻后,房中只余二人。 丹纱亲自煮起了茶,她手法娴熟,动作赏心悦目,柔声对浪三归道:“奴家不会做馄饨,想来公子也不是真想吃,不如就用这盏茶抵了吧。” 浪三归沉默片刻,说:“不,我真想吃。” 丹纱扑哧一声笑了,“那我吩咐厨房为公子备一碗?”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想吃你做的?” 丹纱笑意盈盈,秋水般的眸子露出一丝狡黠,小声说:“我猜公子点不起金酿乳鸽和翡翠珍珠虾仁,又怕秦妈妈嫌贫爱富,不如就别出心裁要一碗丹纱姑娘亲自做的馄饨,那才是无价胜有价,对吗?” 浪三归也坦然得很,一点没有被戳破心思的尴尬,说:“不错,我光是进门要了壶峨眉雪芽就用掉了半月的月钱,不过能见姑娘一面,也不亏。” “公子也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为何要见我?”丹纱将点好的茶轻放在浪三归面前。 “姑娘果然心思玲珑。”浪三归轻轻抿了一口,茶香确实比方才那一盏要悠远。 “见的男人多罢了,”丹纱笑着摇摇头,平静道:“你与他们都不同。” “我姓白。”浪三归道。 丹纱看向他。 “你所说的他们里,也包括我叔父白致吧。” 丹纱淡淡道:“原来是白府的公子,失敬。” 浪三归纠正道:“是白府的下人。” “公子的气度……倒恕丹纱眼拙了。” “白致不过是白府管家,他是下人,我自然也是下人。” “那白公子是来兴师问罪吗?” 浪三归笑道:“兴师问罪也问不到姑娘,婶婶不便出面,是以让我来查查看,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能让我叔父一掷千金,夜不归宿……好了伤疤忘了疼。” 丹纱了然,白致的确是个惧内惧到连一房外室都不敢养的人,他是自己常客这件事也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若非白府的人,也查不到这里。 “那白公子这会儿人也见了,打算怎么做?” 浪三归道:“这事儿既怪不到姑娘,我自然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和生意,只是婶婶待我如亲子,我也不能让她失望,不如姑娘告诉我叔父此刻在哪,我悄悄把人带走便是,回去后也绝不透露。” 丹纱想了想,正要回话,帘外忽然传来小丫鬟的呼唤:“丹纱姐姐,白爷醒了正找您呢。” 丹纱只得起身,语气有些冷淡道:“抱歉,白公子,若您现在带他走,白致日后定会找茶花楼的麻烦,他即是付了钱的客人,那就是生意,做生意,总得讲个信字。” 浪三归一副好说话的样子,点点头道:“姑娘请便。” 看来软得不成,还是得来硬的。 浪三归在丹纱离开时也起身出了包厢,悄无声息跟在她们身后,拐入另一条走廊。 白致刚过不惑之年,两鬓微微霜白,他看起来不像个管家下人,一身行头精致考究,说是个富户员外都有人信,只是满面憔悴,这会儿正站在廊头吹风。 这片院子是茶花楼专门辟出来的上等客房,清幽精致,景物错落,几株名贵山茶开得十分娇艳。 “郎君怎生出来了?”丹纱笑盈盈迎上去,从丫鬟手中接过一碗羹汤,说:“奴家不过去给郎君亲手熬了碗醒酒汤,郎君可是等久了?此处风大,郎君仔细着凉。” “无事,下人在里头烧水,我出来透透气。” 那二人小声交谈,卿卿我我。 躲在山石后的浪三归也听不清他们说话,见他们还停留不走,只道良机稍纵即逝,果断蹑手蹑脚溜进了屋中。 屋子里燃着熏香,味道让人有些昏昏然,布置倒是清雅简洁,除去卧室,还有个隔间,浪三归看了眼卧室和一览无余的小厅,决定躲去那不知做什么用的隔间。 他小心翼翼推开了隔间的门。 里面灯火明亮,随之而来的还有蒸腾的白雾以及猝然清晰的哗啦水流声。 这是间浴室。 还是一间有小厮正在准备的浴室! 浪三归顿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因为那个小厮正面无表情瞪着他,保持着刚站起来浇水的姿势,桶半举在空中,热水甚至还没倒空。 但凡小厮大喊一声,他今夜就别想再从白致口中问出话。 “咳,我……那个,走……” “嘘!”小厮轻声示意他闭嘴。 也许是白雾影响了视线,浪三归只觉眼一花,他已经被小厮捂住了嘴。 窗外隐约传来那二人的说话声,而他二人的影子此刻正映在窗户纸上。 没办法了。 何方易也不知这位仁兄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本想找机会带走白致,但现在忽然劈了个岔子出来。 他闪电般出手点了“岔子兄”的穴,不顾对方惊讶睁大的眼睛,夹起人就蹿进卧室,在白致和丹纱进屋的瞬间躲进了床底。 垂坠而下的缎面床单轻飘飘晃了两晃。 紧接着房门吱呀关起,那二人的说话声也变得清晰。 “噫?这小厮,水烧好也不回禀一声,如此不讲规矩。” “茶花楼自是比不得白府,下人疏于管教,郎君多担待些。” “哎,我的好丹儿,这些天可把我憋坏了,哼,天策府那帮粗陋之人,名为让我养伤,实则就是监视!” “郎君方才对月空叹,难不成就是在想丹儿?” “可不是,快让我亲亲宝贝儿……” “哎呀,急色,一身酒气,快去沐浴。” 何方易渐渐觉得手掌下的温度烫得不正常,他扭过头来,对上一双灵动的眼睛。 床下只有床单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光,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几乎看不清人脸。 然而这双眼睛却明亮如星。 何方易觉得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自己在哪见过这般俊秀的少年公子。 哪怕方才只是隔着水雾匆匆一瞥,对方的容貌依然足够夺目,见之忘俗,他若真见过,不应会忘记。 除非是两年之前的那些记忆,他失去的那些记忆。 少年呼吸愈发急促了些,胸膛起伏不定。 何方易听得外面安静下来,只有衣物窸窸窣窣和钗环轻碰的声响。 呼吸声也太明显了。 何方易皱了皱眉,手掌往上一挪,把对方连嘴带鼻孔一起捂了个严实。 浪三归:…… 第6章 第 6 章 浪三归从没经历过这么尴尬的时刻,哪怕是被卖进巷子里的那段时日,他感到最多的也是恐惧和恶心。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动弹不得,呼吸困难,心如擂鼓,脸烫得像发烧。 距离他额头不过一寸的床板上,那二人翻云覆雨,柔媚入骨的娇喘和白致兴奋的调笑清晰可闻。 有衣物沿床滑下,严丝合缝遮掉半边缝隙,床下更暗了。 浪三归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连思考这小厮是谁的心思都被满屋子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淹没,他本能地开始挣扎,经脉中内息翻腾不止。 他下意识运起谢云流所授的心法孤锋决,这几日他隐隐能感受到这套心法的果决凌厉,也让他莫名畅快,他头一次体会到习武以战,纵横四野的快意。谢云流看人很准,他天性并不适合鱼刀谱那般温和守拙的刀法, 封穴的内劲似乎松动了一些,浪三归尝试动了动,手脚还不听使唤,能动的好像只有脖子…… 床板猛然发出“咚”一声闷响。 何方易惊得手没控制住力道,把忽然弹起脑袋的浪三归又按了回去。浪三归仿佛一条匣子里的鱼,前额先撞了个结实,这会儿后脑也跟地面来了次鸡蛋碰石头。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涌起一层水雾。 糟了,不会撞傻了吧……何方易难得心虚,右眼皮跟着一跳。 床上的人也注意到这个动静,然而他们正入“佳境”,白致似是在丹纱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对方娇声斥笑:“郎君真是如狼似虎……” “喜欢吗?” “喜欢,怪不得尊夫人抓着郎君不放呢。” “那明日我去给你重新订一张结实的床。” 丹纱低低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困倦道:“奴家都累了。” “嗯,累了……”白致也低声嘀咕。 床上动静渐消,屋子里安静得诡异,那二人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似乎顷刻就昏迷过去。 浪三归脑子疼得嗡嗡直响,眼前甚至有混乱的光斑,身上却忽然一松,血流像是开闸的渠水,手脚皆被冲得酸麻。 那小厮靠近了些,凑在他耳边极快道:“这里不对劲,穴解了,尽量屏息。” “你是何人?”浪三归也压低声道。 何方易冷道:“与你无关,闭嘴,有人用迷烟。” 浪三归没闻出有别的味道,也许是被房中本来的熏香盖住了。 另外这人声音实在熟悉,电光火石间,浪三归已经想起大漠中救他一命的那个人,但那人怎么会也出现在这里? 世间真有这么巧的事? 浪三归还没来得及多想,就听见房中有了其它动静。 屋门有门闩,来人是从小厅的窗户翻进来的,不一会儿,浪三归终于闻到一股特殊的甜腻香味。 才吸入了一点,他就觉得有些昏沉。 来人脚步十分轻盈,至少轻功不俗,他一步一步靠近卧室的大床,浪三归见小厮吞了个什么,紧接着长腿蹬开垂下的衣物,狠狠一扫! 来人压根没料到床底下还藏了人,被扫个正着,然而他反应也极快,就势倒下时手中的利刃流光一般割向何方易的腿。 “锵啷!” 金戈之响如裂帛,擦起的火花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那支漆黑的长箫浪三归甚至都没看出他是从哪儿抽出来的,一挑一别,就把刺客的刀刃抵在了床沿下。 何方易的内力显然比对方强劲,这么狭小的空间里都能将对方逼退,那支箫只差半寸就能捅穿刺客的胸口,刺客不得不弃刀,向后狼狈一滚。 这一切只在一瞬间,浪三归觉得自己只是眨了个眼,对方已经把刺客的兵刃都夺了,等他再从晕头转向里回过神,身旁已空,床外又是利刃相交的声音。 难道刺客还有同伙! 浪三归连忙爬出来,刚一吸气就被那股甜香熏得眼前一黑,他撑了下床柱,随手抓起个身边案台上的器物砸向卧室紧闭的窗户。 东西砸开窗户,稀里哗啦在外面碎成一地,清新的风从窗户窟窿涌进来,巨响却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这不对劲,招待贵客的房间不止一间,院子再精巧,也并不算大,何况还有贵客们的仆人,姑娘们值夜的丫鬟…… 浪三归清醒的一瞬心电转念,他猛然侧头,定睛望向窗窟窿外,看到冷月下无数点蓄势待发的寒芒! “小心!” 浪三归吼完本能一扑! 同一瞬间,外面埋伏的飞矢箭雨也紧随而至,尖啸声划破黑夜,带着令人胆寒的速度! 何方易虽占了床底偷袭的先手,可对方阴狠果决,刀法奇诡,且似乎对他十分了解,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一招一式何方易都得用心应付。他正抵开刺客手中的另一把刀,乍听那声嘶吼根本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他就被人紧紧箍着压在了地上。 浪三归用上了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内力提到极致,然而箭雨已经迫在眉睫,他护住何方易的后脑时,箭镞也没入了后肩。 倒地的瞬间何方易就听到利器入肉的闷响,身后之人的身体微微一颤,血腥味片刻就弥漫出来,何方易呼吸一窒,惊诧回过头。 浪三归松开人,抬手便将箭拔出扔开,他回头看,那个刺客已经身中数箭倒在血泊中,蒙面的脸上只剩惊讶空洞的眼睛圆睁。 射箭之人的力道和准头绝不是一般江湖人,还是冲着要命来的,浪三归疼得脸色煞白,这种时候他都不知道还怎么带走白致。 紧接着,他被一双平稳的手扶住了肩。 “忍一忍。”何方易低声说完,并指为他封穴止血,快速扯了不知哪来的布包扎。 浪三归只是点点头,咬牙愣是没哼出声。 何方易没想到对方看起来单薄,外表跟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公子一样,骨头却是真的硬。 屋子四周不一会儿便响起脚步声。 训练有素,整齐划一,靴底敲在地上的声音明明并不大,却压迫感十足。 何方易知道是什么人了。 “冲我来的,抱歉连累你,不过天策府不会伤及无辜,你离开便是,拿着这个,”何方易沉声说着,塞了个小瓶到浪三归手里:“此药效果尚可,在下何方易,欠你一命,若还有机会,必当相报。” 欠什么欠,是我还你一命罢了,浪三归心道一句。他接过药,说:“天策不伤及无辜?既然我已经被伤及,那就算不得无辜了。” 何方易一愣,就见对方借他肩当拐杖站了起来,踩着刺客的血抽走了他手里的刀。 天策府的军士夺门而入,那柄弯刀也架在了床上昏迷的白致脖子上。 白致还维持和丹纱交颈而卧的姿势,这一刀切下去足够杀一送一。 为首跨进来的男子身形明显顿住。 何方易:…… 这一幕莫名让他想起沙漠中的那个少年,也是这般精准拿住别人的软肋。 他们的眼睛也十分相似。 何方易若有所思,这情形在李镇安看来仿佛是不把他们放眼里。 一间客房也容不下太多人,李镇安只带着他的一个下属进来,何方易抱着长箫站在梳妆用的桌前,恰好半遮住身后的浪三归。 李镇安用弓随意挑掉了刺客尸体的面巾,啧了一声道:“明教,果然。”又转头对何方易道:“你就不好奇,我既然设陷阱引蛇出洞,为何不继续放长线钓大鱼吗?” 何方易淡漠道:“眼下人人自危,放长线有何用,不如引出一个杀一个。” “说的好。”李镇安拍了拍手,明明长了张端正凛然的脸,笑起来却显得邪性,一副街头混混的痞样,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道:“不过世事无常,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今日你赢了……不,应该说你身后那小子赢了。” 何方易用余光向后一扫,不动声色道:“彼此吧,他受了伤,你若假意放我们走再一路跟着,机会不是没有,说吧,什么条件?” 李镇安笑笑,眼中颇为欣赏,说:“跟爽快人说话就是舒服,”他指了指尸体道:“尸体我要带走,另外你再回答我三个问题,问完我便放你们走。” 何方易点点头:“你说。” 李镇安:“明教内部跟剑魔有没有关系?” “有。”何方易沉声答,他刚说完这个字,就感觉身后那人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他继续道:“明教内部有人被剑魔所杀,我怀疑是被出卖。” 李镇安摸了摸下巴,沉吟道:“果然如此,第二个问题,城中客死的一十七人,是你们干的吗?” 何方易没想到对方如此直接,愣了一瞬道:“我说你便信?” 李镇安:“你说便是。” 何方易:“我不知。” 李镇安似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笑道:“你若直接说不是,那我还真不能信。” 何方易:“这些人的死众说纷纭,唯有一个共同点,致命伤均是刀伤,巧合若是多了,那便不是巧合。” 李镇安点点头,目光落在那支长箫上,眼神有些复杂,说:“第三个问题,你同霸刀柳家是什么关系?” “柳家?”何方易低低重复,他眉头蹙起,似在竭力思索,可脑海之中的人和事实在乏善可陈,他就像跌落在一团白雾之中,眼前可见不过是短短两年光景。 何方易偏头闭了闭眼,像是在忍耐什么,不过一瞬后就恢复正常,平静道:“无关。” 李镇安眉梢一挑,说:“那便怪了,这支箫名为‘噬魔’,你和霸刀无关,又怎会有霸刀之物?” 何方易下意识看向手中的长箫,他易了容看不出脸色,但眼神却是晦暗的。 “罢了,此事与案子无关,只是我自己好奇而已。”李镇安摆摆手,示意下属过来抬走尸体,说:“朝廷下了破立令,我劝你们要么早撤走,要么让你手下躲严实些,虽说我知道明教不少弟子皆是无辜,但真到朝廷赶尽杀绝之时,我不会心慈手软。” 何方易冷漠道:“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责任。” 李镇安点点头:“东洋剑魔不单祸害了你们,涉及江湖安危,更是天策府的职责,所以一码归一码,这件事可以合作。” 何方易差点气笑了:“这算什么?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啧,话不能这么说,”李镇安似笑非笑道:“这叫有言在先,走了,白致就当我送给你们的见面礼,日后记得还我这个人情。” 何方易:……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但此人能屈能伸,进退有度,将来恐怕是个难缠的对手。 满院子终于恢复深夜该有的清净。 月上中天,隐约可闻虫鸣声。 他们二人说话直来直去,并未耽误多长时间,顶多也就半盏茶。浪三归将刺客的刀随手扔在姑娘梳妆的案桌上,说:“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你的伤怎么样?” 二人同时开的口,说完又都沉默下去。 浪三归不拘小节地坐到唯一还完整的脚踏上,说:“渴了,饿了,还冷,我要吃馄饨。” 这个时间上哪去给他弄馄饨,何方易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说:“白致中的不是普通迷香,解药只有明教才有,你带走他也无济于事。” 被戳穿心思浪三归也不恼,微微仰头道:“换你流这么多血能不渴吗?” 何方易有些无奈地轻叹口气,伸手就要来扶。 浪三归侧身一躲,“干嘛?” 何方易认真道:“带你去吃饱喝足。” “你要扶我去?”浪三归横眉冷对,意气指使道:“你怎么不干脆抱我去啊。” 何方易看他一眼,俯身就要来抱,浪三归吓得向后猛缩,睁圆了眼道:“停!你不就猜到我也冲着白致来的吗,你等等!” 何方易收手收得毫不拖泥带水,接着对方从怀里摸出个牌子塞到他手中,他定睛一看,正面刻着一个“镖”字。 “你是镖局的人?”何方易把牌子翻到后面,是一个鱼形的标记,他并不认识。 浪三归道:“信物抵给你行了吧,何况你都说他中了你们的毒,我也累得没力气,还怎么带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走?” “嗯,”何方易收了牌子,另将一支小巧的烟花递给他,“拿着。” 浪三归接过,点点头闭上眼,身上忽然一暖,对方把外袍脱给了他,还带着他身上的体温。 后肩的伤说不疼是假的,即便用了药也只是稍稍缓解,浪三归不耐地用没受伤的另一边靠着床柱,想着他从镖局那儿得到的消息。 破立令后明教愈发艰难,陆辛炎曾救过白府一趟镖,有白府的照拂,便在镖局私下里接生意。他和白府走得很近,甚至后来还有风言风语说他和白家唯一的小姐关系不清。 这些都是镖头私下跟浪三归说的,毕竟事关女儿家的清誉,还是白府这种有头有脸的人家。 不过没多久白府就大张旗鼓宣告白小姐已经定亲,亲家身份不简单,算起来还是白府高攀。 可就在两家婚书都换了开始忙着六礼之时,白小姐失踪,紧接着陆辛炎传出被剑魔所杀,尸体就在城郊竹林。 白小姐杳无音信,亲家等了半月无奈退婚,白老爷一病不起,家事都由管家打理。 然而没过几天白管家就遭了一场绑架和刺杀,幸亏天策府救的及时,白管家惊吓过度病了几日,醒来后指认说绑架杀他的是西域人,武器是一对弯刀。 明教中为什么有人要杀一个普通百姓? 难道他也是江湖人? 不对……浪三归心想,就他观察,此人确实不会半点武功,断不是江湖人。 那就只能是他手中有什么秘密,明知自己被危险盯上,还敢如此心大出来青楼鬼混,怕是被那个看起来喜欢剑走偏锋的天策将军给哄了,八成是做了什么动作,让白致以为危机解除,又让明教认为有机可乘。 等等,刚才说到引蛇出洞…… 他们如此轻易就把白致“送”出手,与其说引蛇出洞,不如说是抛了个愿者上钩的饵。他们肯定从白致那里得到了想要的,只是事关明教内部,他们无从插手,所以干脆将烫手山芋扔出来作壁上观,因为死的不是普通弟子,无论如何明教都会有个结果,还能主动钓出刺客,替白致解决麻烦。 至于何方易,也许是想问出明教中和剑魔勾结之人。 何方易……霸刀柳家…… 他到底是什么人? 浪三归想的迷迷糊糊,身上盖的衣服明明只是小厮普通的粗布衫,却好像已经沾染上了那人的味道。 不由让浪三归想起大漠中他醒来时看到对方的那一眼。 沉默的,平静的,也是寂寥的。 那时他身上披着素白冷月,像风雪之夜无家可归的孤客。 罢了,浪三归心想,自己才是那个无家可归之人,有这胡思乱想的力气,不如心疼心疼自己。 这么久了,一碗馄饨而已。 他怎么还不回来…… 第7章 第 7 章 夜风温凉,明月皎白。 茶花巷挨着一条清澈婉约的小河,白日里是姑娘们浣纱浆洗的地方,这会儿只有盈盈星子倒悬在水面上,又随着悄然涌来的水波晃开。 有风有月有酒。 若不是船中放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杜衡当真觉得此番实乃良辰美景。 李镇安把小炉子烫好的烧刀子塞给卖力摇桨杜衡,说:“给,来点提提神。” 杜衡一脸嫌弃,“将军,人家红泥小火炉温新酒,你拿烧刀子提神。” 李镇安灌了一大口烧刀子,说:“人家游河赏景也不跟死人一起。” “……”杜衡道:“您干嘛要带他上船,让兄弟们运回去不就行了。” “我乐意。” 杜衡:“……” 李镇安瞪他一眼,说:“划你的船,今夜不回府衙,我们去见一个人。” “谁呀?” “裴晚。” 杜衡惊讶:“将军您病了?” 李镇安:“对,你有病,这不是带你去治治脑子。” 杜衡嘀咕:“没病去找裴大夫做什么,深更半夜您也不怕被他家那位打出来……” 李镇安:“让他看死人。” 折腾一天大晚上还不能回去睡觉,杜衡一肚子怨气:“府衙不是有仵作吗?而且他不是您射死的吗?有什么好看的!” “你是将军我是将军?” “……”杜衡气呼呼道:“您!” “这不就结了,不服憋着。” 杜衡从入天策府就在李镇安麾下,从前锋小卒一步一步拼到副将,俩人熟到穿一条裤子,私下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他也知道李镇安从不做多余的事,略一思索道:“你怀疑他也中毒……” “嗯。”李镇安脸色沉郁,又灌了口酒。 也不知是不是杜衡的错觉,今夜的风似乎太凉了些,他后背爬起了鸡皮疙瘩。 小船行至支流处,杜衡一撑桨,划入了和府衙背道而驰的水道。 天上薄云恰被风掀起一角,月色把李镇安轮廓分明的侧脸照得冷白深邃。 杜衡皱了皱眉,说:“要下雨了?” 李镇安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杜衡了然,抬脚轻磕了下李镇安的小腿,赶人道:“你这身旧伤真比钦天监还准,以后哪有个大旱灾年的,让你去可不灵验的多?进去歇着吧,别喝了。” 李镇安:“那我把尸体兄抬出来陪你?” “……”他就不该对这个皮糙肉厚没心没肝的混蛋玩意儿生出一丝丝担忧! 西南的天气总是多变无常,阴晴难定,前一刻还朗月清风,下一瞬便浓云滚滚。 浪三归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闷雷声惊醒。 “嗯……郎君,要下雨了吗,窗户怎……啊!!!”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陡然凄厉的女声。 浪三归被尖叫吓得跳起来,后肩的伤被扯得崩裂,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彻底疼清醒了。 “嘶,怎么回事啊……”只见床上的白致也慢悠悠睁开眼,头疼欲裂般捏了捏眉心。 丹纱瞪着浪三归惊慌失措,情急下只能扯过薄被裹住自己往床角缩。 浪三归看着花容失色的丹纱无语凝噎。 白致也回过神。 深更半夜,电闪雷鸣,原本**帐暖的床头站了个半身是血脸色苍白的陌生人。 换了谁都得吓飞三魂七魄。 何方易……你大爷的! 浪三归气得咬牙切齿,什么明教独门迷药!敢情解药就是靠老天打个雷吗! 姓何的迟早被天打雷劈! “你你你你!你是谁!”白致嗓子都劈了叉,他什么也没穿,连被子都被丹纱裹走了,白花花的□□骤然暴露在人前,这会儿起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通红,不知是尴尬的还是怒急的。 浪三归深深吸了口气,抬手扯下床幔,尴尬道:“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们。” 床幔内传出丹纱微微颤抖的声音:“你……你要带你叔父走,也不必如此心急吧。” 白致茫然:“什么叔父?” 丹纱:“他不是你亲侄子吗?” 白致:??? 浪三归艰难揉了揉眉心,说:“此事以后再解释,先穿衣服。” 后肩噬骨般的痛再次席卷上来,浪三归沉沉吐了口气,伤处似乎比他估量的要严重,他有些站不住,眼前也在发黑,但房间里唯二的椅子都被利箭插满了。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浪三归还未回头看,就被人情急下一把捞住了腰。 “莫萨,快点。” “来了来了,扛东西的又不是你!” “谁……你们都是谁!” 这间命途多舛的客房再次塞满了人。 丹纱不愧是什么场面都见过的花魁女,开始受了些惊吓,不到片刻就镇定下来,无视眼前一片狼藉,冷冷道:“诸位恕奴家衣冠不整无法招待,自便吧,哼。” 说完便裹着被子摔门离开。 浪三归坐在软垫上有些心虚。 何方易帮他重新包扎了伤,见他总是偷偷瞟向阿利亚,眼神飘忽,睫毛微颤,白皙的耳垂莫名泛红。 何方易不由古怪道:“怎么了?” 浪三归后背一僵,立刻正经危坐,“没什么,我……” 我就是怕他认出我,你眼神不好不代表你们明教之人眼神都不好,浪三归心里嘀咕。 何方易淡声道:“你见过他。” 竟然用的肯定语气,浪三归猜不透他到底是试探还是笃定,定了定神,夸张道:“他长得好看,我喜欢长得好看的,不行吗?” 何方易眉头一蹙,正要开口,却见浪三归视线下移,盯着他的手表情逐渐狰狞。 “姓何的,”浪三归咬牙:“你刚才拿的什么给我包扎?!” 何方易低头看了眼手中被血染成深褐的鸳鸯红肚兜,喉头一哽,随即若无其事般把红肚兜随手一扔,说:“事急从权。” “……”浪三归冷脸扭头,红晕却从耳垂一路烧到了脖子下,直到被衣领遮住。 绣着鸳鸯戏水的红肚兜飘飘忽忽挂在了莫萨的弯刀上,细带子缠了一圈。 “小姐失踪就是失踪!官府都找不到,我上哪去找!你们有完没完?白家的事轮不到你们外人管!”白管家忽然一拍桌子,猛地拔高声音。 何方易淡定把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推到浪三归面前。 莫萨也把从白府带出来的东西怼到了白管家脸上,指着上面的字道:“白小姐不过失踪你就急着给她立牌位是吗?” 白致脸色越发难看,一把抢过灵位。 莫萨没为难他,只是转身又一件一件把包袱里的东西抖出来,“白麻腰带,香烛祭品,金银纸扎,你偷偷在房间暗室里设灵堂,是在提前咒你家小姐死?也对,主人家小姐失踪,你还半点不着急,跑出来寻欢作乐,怕是早就巴不得他们出事,好侵吞白府万贯家财……” “你!”白致怒目而视。 “可我听闻白小姐向来待你不薄,整个白家都对你不薄,甚至你也姓白,”莫萨话锋一转,说:“白小姐幼年丧母,你妻子是白小姐的乳娘,你们待她如亲生,白老爷若非信任,也不可能将偌大家业托付你照看,你若是想,白家早就是你囊中之物。” 白致咬牙不语,他看着莫萨手中的灵位,眼角渐湿。 “你今日配合天策行事来此,冒险做饵,是想给白小姐报仇。”何方易道,“白小姐死于非命,陆辛炎也同样,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若你不信我,也该信天策,他敢让你留下就是在告诉你,这件事只有我们能帮你。” 白致长叹了口气,哑声道:“溪棠已死的消息不能传出去。” 何方易点头承诺:“此处没有外人,你们官商之间的事我们江湖人也无意插手。” 白致苦笑道:“这位小哥说的不错,溪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与她父亲名为主仆,实则情同手足,她同贵教的陆副使确实已有私情。” 听到这儿莫萨轻哼了一声,小声道:“肯定是你们中原人规矩多,又来门当户对那一套。” “哎,小哥莫要误会,并非白家对陆副使的身份有什么意见,早年她父亲也是跑过码头江湖的,全靠自己白手起家,只是溪棠被茂州刺史家的公子相中,白家说到底只是商贾,亦是无可奈何。” “刺史公子出了名的暴虐残忍,私下都知道,从他府中年年都有被折磨死的女子抬出去,我们这才希望陆辛炎能带她走,可是溪棠自己不答应,她是个好孩子,不愿牵连家中。那夜我和老爷商量打算逼她走,却发现她已离开,溪棠绝不可能不辞而别,后来我追到和陆辛炎相约的竹林,看到的是他们二人的尸体。” 何方易沉声道:“白溪棠怎么死的?” 白致双眼通红,双手紧握青筋凸起,他嗓子发紧,声音都哽咽了:“溪棠……她受辱,连脸都烂了,身上全是伤,我们不能报官,没有仵作看过……” 何方易同莫萨几人对视一眼。 莫萨:“知道刺客为什么要杀你吗?” 白致点点头,说:“溪棠将一样东西藏在了身上。” 何方易:“是什么?” “是个拇指大小的……”白致比划了一下,说:“钥匙,对,看起来像某种机关的钥匙,断不是白府的东西,后来陆辛炎的朋友来找过我,我将东西给了他,可那天有刺客跟着他,后来是他引开了人天策府才赶到,若非是他,我定然逃不过。” “陆辛炎的朋友?”何方易一愣,看了眼莫萨,莫萨耸肩摇了摇头。 白致:“他叫苏莱曼,也是你们明教之人,时常跟在陆辛炎身边,我当时能信的也只有他了。” 何方易:“他没有再出现过?” 白致沉沉叹了口气,心神不宁道:“我不知道他是否逃过了追杀……” “逃过了。”何方易冷静打断。 白致闻言紧皱的眉头稍松,又有些不确定道:“你怎么知道?” 何方易看他不太聪明的样子,有点怀疑白老爷当真放心把家业交给他么。 “没逃过的话刺客还需要来找你吗?”莫萨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反问一句,又对何方易道:“苏莱曼的下落我去查,接下来什么打算?” 何方易取了纸笔递给白致,说:“把钥匙的模样画下来,我们送你回去,这件事不要再插手。” 白致握着笔,仰头看向何方易,嘴唇翕动了片刻,颤声道:“你们会抓住凶手的,是不是?” “是。”何方易点头应了一声,他语气平静温和,简单一个字,却有一种令人安心和坚定的力量。 莫萨翻了个白眼,嘀咕:“有人连命都押出去了,能不抓住么……” 白致用笔头点了点画完的钥匙:“哦对,这里刻了一个圆形印记,像小儿简笔画的太阳。” 何方易接过,仔细看了几眼,正准备收好,倏然被一只手抽走了画。 浪三归眯了眯眼,低声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喂,”莫萨一把将画夺走,不满道:“你救了老何一命,不代表就能多管闲事。” 浪三归:“小爷我还真知道一些关于这桩‘闲事’的线索。” 几道视线霎时落在了浪三归身上。 “行了,今夜到此为止,”何方易却没想让浪三归再说下去,转而道:“送你回镖局?” 浪三归呆了一瞬,下意识摇摇头。 何方易:“回家?” 浪三归眼睫微垂,有些冷硬道:“我没家。” “嗯,”何方易闻言轻轻应了一声,平静道:“那跟我走。” 就连浪三归本人都被对方直白又理所当然的语气弄得有些震惊。 莫萨当场就翻脸,厉声道:“你要带个来历不明的外人进分坛?” 何方易看他一眼,皱眉道:“我不回分坛,你在想些什么?” “我凭什么跟你走?”同时响起的还有浪三归拔高的声音。 何方易实在不喜跟人废话,能动手绝不动嘴,只见他出手如电,并指就击在浪三归颈侧,直接把人弄晕了。 莫萨和阿利亚只来得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家光明磊落的副使,用光明磊落的手段强行绑人。 何方易将人抱起,又细心调整了个不碰到对方伤处的姿势,对目瞪口呆的莫萨道:“苏莱曼的下落,两天之内我要消息。”说罢便带人跃出了窗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色中。 “不是……他就这么走了?”莫萨恼得抓了把染黑的头发。 阿利亚拽了他一下,低声道:“我们也走吧,副使怕是看那位公子逞强才强行带走他的。” “我还有话没问他呢!”莫萨怒完,忽然道:“阿利亚,我怎么感觉你有心事?” 阿利亚呼吸微微一顿,侧头看向莫萨笑了笑道:“没,就是担心,已经过了三天了……” 莫萨一伸胳膊搂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说:“放心,有师兄在。” 屋外浓云终于聚到顶点,鸦黑的天沉得像灌了铅,闪电银蛇般穿过,紧接着炸雷轰然而响。 阿利亚似是被吓了一跳。 身边莫萨轻声感叹道:“啧,这雨得把天下塌了。” 第8章 第 8 章 滴答。 更漏中最后一滴水落下,五更天了。 卢祺睁开眼,挥手把更漏推下桌,空旷的房间顿时被稀里哗啦的巨响撕裂。 派出去的刺客没有按时回来复命,卢祺知道又失败了,别说是他自己,那个疯子的耐心恐怕也要耗尽了。 卢祺深深吸了口气,眼底一片乌青。 桌上除了已经碎裂的更漏,只有一只孤零零的白烛,烛泪已经凝固大片,火焰只剩豆大一点,奄奄一息。 卢祺伸手,手掌炙烤在烛火上,他细细端详着,那只手失血得不正常,青筋纹路密密麻麻凸起在手背上,像烈日下皲裂无力的土地。 手掌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哪怕已经被火焰卷焦了皮肉。 这月再没有解药的话…… 卢祺面无表情收回手。 他大概也会变成那些死状凄惨的怪物,不,那些“怪物”还有人给他们一个痛快,而他……连神智都被剥夺之后,大概也只剩下不人不鬼,生不如死。 卢祺走到窗户边,对窗外站了不知许久的人影道:“你不是来送解药的。” “主人转告你,解药,用药人和东西,来换。”那人影鬼气森森的,声音也如夜鸦,干哑,粗砺,还带着奇特诡异的音调。 卢祺倏然握紧了拳,双目充血一般赤红,“药人?!蜀中分坛上下都已经沦为他的药人,他还不满足!” 人影并不为所动,冷冷道:“资质不佳,不够,主人说,有新人,入坛。” 阿利亚! 卢祺瞳孔骤然一缩,脱口低吼:“你休想动他!” 人影嘲讽般哼笑了一声,哑声道:“兄弟情深,你不配,少感动自己,你只是主人的,狗。” 卢祺:“……” 人影看不到卢祺难看的脸色,还在用怪异的语调说着:“真到性命攸关的时候,你,只会选自己。” 兄弟吗? 再没有解药他全身的血都会凝固,而他和阿利亚之间除去这身血,确实也不剩什么,又何谈兄弟。 …… “哥……哥……鱼刀……” 何方易听到对方呓语时愣了一瞬,甚至忘了抽回被忽然攥住的小指。 这处私宅何方易刚租下不到一日,同明教据点密道的入口背靠背,宅子表面只有普通一进,和密道入口八竿子打不着,实际后面的两进连院子都是这座宅子的,是一处好退路。 最重要的是这宅子租金着实便宜,何方易来看时压根没想到牙行会租一送三,宅子租出去时还把何方易当恩人般热情。 天底下当然没这么好的事。 何方易收了契堂堂正正打开宅园有些年头的黄木门时就确信了,这宅子牙行当烫手山芋是正常的。 毕竟宅子再好也没人会住进灵堂里。 “哥……阿娘……荷儿……” “等我……” 浪三归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头拧得死紧,攥着何方易的手越来越用力,何方易不过晃了个神,再想抽手都发现抽不开了。 炉子咕嘟咕嘟都快扑腾上天,再熬会儿药都得煎干。 何方易叹了口气,只能用另一只手去掰浪三归的手指。 浪三归松了手。 何方易正要起身,冷不防被一股更强硬的力道箍住了手腕,他低头看,这小子没醒,完全凭撒娇耍赖的本能在扯着胳膊,姿势别扭,差点把处理好的伤又弄裂。 他绑个大夫来鬼宅不容易,这小子是真不安分。 “哥……”浪三归又低低喊了一声,甚至有些颤抖。 这声轻唤顺着耳道淌过,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心脏上,让所有的气都泄了。 何方易坐下,手掌覆上对方还在发烫的额,微微俯身凑近,低声温和道:“在,别怕。” 不知是烧的还是噩梦吓的,浪三归轻阖的眼角泛着红,渗出了点滴水光,显得有些脆弱,眉心却渐渐平了,攥着何方易的手也松了些。 何方易莫名轻舒了口气,此人给他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他自己似乎也愿意为他多一分耐心和顾忌。 药罐造反的更厉害了,何方易连忙挣脱手去看火。 药煎好时天过五更,天际隐约灰白,一场大雨过后今日应该是个晴天。 窗户开了缝,空气里还有泥土潮湿的味道,清冷,有些腥味,不算很难闻,但浪三归不喜欢,总觉得像混杂了血味,可他明明记得方才身边不是这种味道。 也不是现在闯进来这股突兀的,熟悉的,苦到要吐的——药味。 浪三归倏然睁开了眼。 “醒了?正好,先吃点东西再喝药。”何方易熬了一夜,声音低哑了些,却像生出很多细小钩子,抓耳极了。 浪三归最受不了有人这么同他说话,像父兄,或是长辈,带着温暖厚重而令人安心的味道,他会忍不住想要软弱和依赖。 “发什么呆?”何方易见对方不说话也不起来,就这么睁着有些圆幼的眼睛仰头瞪他,莫名其妙道:“我脸上有东西?” 浪三归垂眼,慢腾腾撑着胳膊坐起来,后知后觉道:“这是哪?” “我的宅子,你可以在这里落脚养伤。”何方易又递上一碗馄饨。 浪三归:“……” 何方易:“昨天你吃剩下的。” 浪三归:“…………” 去他娘的温暖。 见他一脸吃瘪的表情,何方易忽然心情颇好,莞尔道:“逗你的,刚煮的。” 浪三归瞥他一眼,嘀咕:“你还会下厨呢。” “自然,”何方易脱口道:“幼时照顾家中弟妹,我……” 话音戛然而止。 浪三归疑惑抬头,却见对方脸色刷白,温和的笑容已经消失,正蹙眉紧紧按着眉心。 “怎么了?”浪三归不由道。 何方易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方才竟然能不假思索提到“弟妹”,就好像一种本能,已经深深刻在血脉之中的情感不可能骗人,他可以肯定,他真的还有家人,还有兄弟姐妹。 拥住回忆的坚冰像是融化了一丝,露出了细细裂痕,再努力一点,再想一想,也许就能抓住什么。 他到底是谁? 他的家人到底在哪里? 可万一…… “你没事吧?”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人忽然见鬼了一样,这人有什么隐疾?还是受了什么暗伤? 何方易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你叫什么?” 浪三归一愣,烦躁道:“我叫还不是担心你!” “……”何方易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我是问你名字叫什么?” 浪三归:“……” 他怎么每次碰到这个人就觉得自己蠢了不是一星半点。 “浪三归。”浪三归闷声闷气答了。 馄饨皮薄,馅儿也很香,加了他很喜欢的虾米,浪三归忽然想起来,他好像,是被对方绑来的…… “喂!”浪三归怒道:“你把我绑来干什么?” 这反应简直慢得令人发指,何方易叹了口气,纠正道:“是带你来,我没绑你,不仅没绑,还为你找大夫开药,你烧了一夜,若不是我,你打算一个人病死在外面?” “哦……”浪三归眨了眨眼。 何方易心想他也着实好哄,气来的快消的也快,喜怒都写在脸上,甚至都忘了,他弄成这样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救自己。 “对了,我昨晚要跟你们说什么来着?我突然晕了吗?还是睡着了?”浪三归下意识动了动脖子。 何方易咳嗽一声,说:“你说你知道一些关于这桩‘闲事’的线索。” “脖子怎么有点疼……” “你落枕了。” “……哦。”浪三归说回正事,“你知道东瀛一刀流吗?” 何方易思忖道:“有所耳闻,谢云流于东瀛助藤原家一手创立,甚至让他们成了东瀛权势滔天的第一家族。” 浪三归点点头:“我知道的消息,此次剑魔回归,藤原家也掺和了一脚。正如你所说,一刀流名义上以谢云流为尊,实际还是掌握在藤原家少主藤原广嗣手中。” “东瀛人……”何方易低声重复,眉眼微微下压,凌厉之色如一柄将要出鞘的刀,沉声道:“你的意思,近来武林中累累血债,是东瀛人干的?谢云流本就处境艰难……这么说,他们想让谢云流和中原武林彻底决裂,好一心为藤原家效力?可谢云流心高气傲,就算与整个武林为敌,也不可能屈于人下受人差遣吧。” “啧,”浪三归晃了下脑袋,说:“你不了解藤原广嗣,此人能忍辱负重,甚至利用谢云流这么多年,他的野心断不会止步于东瀛弹丸之地,这样的人,不会将希望寄于别人,天下高手不知几何,他怎会指望一个谢云流就替他打下中原武林。” 何方易亦是心思敏捷之人,浪三归不过一点,他就明白了,冷笑了一声,“原来如此,谢宗主一心向武,挑战各派高手,反倒给藤原广嗣知己知彼,一箭双雕的机会,不过……” “不过什么?” 何方易敏锐觉得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因,思忖道:“不过他们为何会选择谢云流前往西域之后在蜀中动手?岂非……惹人生疑?” 浪三归摇头,同何方易大眼瞪起小眼来。 浪三归实在对他好奇,从今夜发生的一切来看,他能感受到何方易胸有沟壑,见地不凡,说话做事举手投足都不似普通明教弟子,何况他一个汉人,怎么会从圣墓山被派来蜀中? 还有他那支寒铁箫,明教弟子不是都用双刀的吗?他呢……他的刀又会是什么样? “你到底是什么人?”浪三归想得入神,不由自主问了出来。 何方易怔了一下,见他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好奇,并非警惕戒备的探究,甚至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之意。 可惜这个问题何方易自己也答不上来,他眼底闪过一丝黯然,摇了摇头。 “哦,我明白了。”浪三归有些低落。 显然是误会了,何方易忙解释道:“抱歉,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两年前受过伤,醒来就在明教,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啊?”浪三归没想到是这个答案,那他方才的失态,难道是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试探道:“我听那个天策府的说,你的箫是霸刀柳家的东西,江湖上都说南叶北柳,我家在檀州,距离河朔不远,也有所耳闻……” 何方易沉默一瞬,将不烫了的药递过来,生硬道:“喝药吧。” 见他这个态度,浪三归忽然有些着急,“你就不想弄清楚?失踪两年多,方才听到你说家中还有弟妹,不怕家人担心吗?” 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拂到何方易的逆鳞,他脸色沉了沉,把药搁在一旁的矮桌上,豁然起身,身上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散发出来,还挺吓人,“我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方才二人之间那点亲近之意顷刻烟消云散。 浪三归同样沉下脸,对方这么说就像在划清界限,好歹过了次命的交情,一刀流的事牵扯没完,凭什么他说划清就划清? 浪三归骤然出手,倔强地拽住他手腕,仰头看他,“我救了你,怎么就与我无关?” “放开!”何方易想抽手,才一动就见浪三归吃痛地皱眉,狠不下心,只好铁青着脸不敢再挣。 “你还有弟弟妹妹,还有家人,”浪三归咬牙挤出这句话,不知为何,他眼睛霎时红了,哑声道:“你怎么能不要他们?” “我……”何方易皱起眉,发现浪三归神情不大对,黎明刺眼的白光铺进来,他的所有喜怒、洒脱、真诚、坚强,好像摇摇欲坠的面具,瞬间随阳光灰飞烟灭,暴露出他的另一面。 何方易知道那些不是伪装,只不过他在浪三归眼底看见了更为刻骨的东西,是隐忍的悔恨和痛苦,血红色的阴霾流淌出一片,他像个孤零零被抛弃的小兽,唯有痛极时,才会在梦里喊着亲人的名字。 他也无家可归了吗? 何方易沉默无言。 “对不起,”浪三归意识到自己的偏执,连忙松开人,他不了解何方易,哪有资格说这些,他只是昨夜又梦到苏鱼里和苏荷,梦里还有兄长温暖的掌心,他抹了下眼睛,说:“我只是……我只是想家了。” 何方易又坐回来,重新把药端给他,语气温和许多,“喝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浪三归接过,一声不吭闷完,手里忽然变戏法似的多了颗酥糖。 “药太苦,给你压一压。” 真甜,和昨晚的梦一样甜。 浪三归含住糖,腮帮子一鼓一鼓,好像许久没有尝过这个味道了,于是咬的很认真,生怕化得太快。 看他这副珍惜的样子,何方易不由心软了,低声道:“你说的对,浑浑噩噩这么久,是我自私。” 浪三归清澈的眼睛看向他,“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来处,没有牵绊,哪怕过得自由自在也不会安心。” “谢谢。”何方易这声谢来得十分郑重,随即释然般露出个笑,仿佛在黑夜里迷茫独行太久,终于遇到有人提灯走到他面前,哪怕只是偶然,那束光也足以让他看到前路的轮廓。 就算有深渊万丈,好像也没那么让人害怕了。 浪三归头一次见他笑得这般纯粹,整个人都鲜活不少,眉目疏朗开,本就无可挑剔的五官生动起来。他是一箫一人的江湖客,也应该是诗句里银鞍白马的少年郎。 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交织,让他看起来特别极了,只不过,比起铁箫,他似乎更适合配刀,还得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宝刀。 浪三归看着他这抹笑,不仅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就连脑子也开始逐渐发热,“你……你笑什么?” 何方易不大明白:“怎么了?” 他不能笑吗? 嘶……祸国殃民,浪三归暗自给他扣上个罪名,立刻转移话题,“没什么,你是不是一夜没睡?皮外伤而已,我没事了,你去休息会儿吧。” “无妨,”何方易起身道:“一刀流的事得尽快,多亏你了,既知他们目的,接下来就好办了。” 浪三归眼珠子一转,突然兴奋道:“你要引蛇出洞?” “不错。” 浪三归:“我跟你……” 话还没说完就被何方易按了回去,“你的伤不宜动手,好好休息。” 他伤在后肩又不是腿,何方易总不能绑了他,这么想着,他笑眯眯道:“好。” 何方易看他眼睛就知道他不会老实呆着,又拿他没办法,干脆假装不知,转身离开。 第9章 第 9 章 “行什么行?!不行!”杜衡怒目圆睁,把裴大夫家的药柜拍得哐哐响,指着李将军的鼻头骂道:“我是死的吗!你带来的人都是死的吗!要你一个堂堂四品明威将军去找死!” 李镇安要被吐沫星子淹没了。 裴晚也眼神不善,他开的是药铺,在药铺里死来死去的骂,如此不吉利,被外面听到,传出去还有哪个病人敢进来? 李镇安脑袋一偏,挥开杜衡的手,说:“差不多得了啊,这里是药堂,你当着裴先生的面骂,你家将军还要不要脸?另外我只是个从四品下,不是什么堂堂四品……” “你脑子进水!”杜衡吼着打断。 “杜衡。”裴晚冷不丁开口,凉飕飕指着大门道:“出去。” 宁愿得罪上官也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万花谷出身的大夫,这是天策府上下都得牢记的血泪教训。 杜衡敢跟李镇安耍横,不敢不听裴大夫的话,他狠狠瞪了李镇安一眼,摔门而出。 屋子里终于清净了。 李镇安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迎上裴晚凉凉的目光,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嗯,”裴晚垂眸写完最后一笔,轻轻吹干墨迹,将册子递给李镇安,说:“加上昨夜你送来的死者,一共十八人,验过的记录都在这里。” 李镇安盯着册子,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不能再死人了,十七个无辜百姓,还有几人失踪,能救一个是一个。” 裴晚放下册子,挑眉道:“怎么?昨夜那个不算一条命?” 李镇安沉默。 “我不管你们和明教之间什么恩怨,于我之手,都是人命。”裴晚气质斯文,满身书卷气,却也掩不住语气中的尖锐之意。 “即便他身上的毒难逃一死,可终归他是死在你手里,”裴晚顿了顿,继续道:“你要引那帮人抓你去试药,就不能让他们察觉你会武,我有一剂方子,不影响你行动,但能让你表面看起来虚弱迟缓一些,伪装成普通人也不易暴露。” “……”李镇安有些无语道:“我以为你验了这么多,起码能找出解药,再不济对症拖延之类的也行。” 这话听着就是在强人所难,裴晚知他只是心急,倒也没生气,平静道:“大师兄在或许能有办法,但你能等到吗?我这几天一直在验,只能大致猜出对方试药的目的是为了治一种内伤,但治疗的方子和过程太过凶险复杂,需要用人来化解药中的毒性,但个人体质不同,会造成不可预估的后果,所以能为他所用的估计只有十之一二。” 李镇安瞳孔一缩:“你是说失踪的那些人,就是他们试出来能减缓毒性的……” 李镇安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形容。 “炮制容器。”裴晚接话道:“以最后这位死者来看,普通人制成的‘容器’已经无法满足他,才会对习武之人下手,但他不能随便找江湖人,以明教如今的处境,确实是好选择,只是习武之人到底有内力抵御,化解毒性的能力虽强,要的时间也更多,他拖不住,定然还要再出现。” 裴晚说着忽然上下打量了一遍李镇安,点点头正经道:“身强体壮,如狼似虎,用起来一定很持久,你不必担心他不上钩。” “……”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李镇安无语片刻,说:“明教内部我已经想办法敲打,至于尸体……” “他还有用,先借我几日,解药或许会有眉目。” 李镇安顿时一喜,抱拳道:“有劳。” “少说废话,”裴晚瞅他一眼,低头快速写方子,仔细抓好药递给李镇安,又一把扯过柜台上的算盘,在劈里啪啦的算珠声中说:“诊金药费还有那十八人的验尸费一共五百一十六文,给你抹个零,五百二十文,现在结还是等你回来?” 李镇安:“……”他摸了摸胸口,掏出个钱袋子,提角一抖,稀稀落落滚出五个铜钱。 李镇安神情复杂,说:“你怎么不去抢呢?” 裴晚毫不客气揽走五枚可怜巴巴的铜钱,大笔一挥记下账,不为所动道:“天策府,李镇安,于五月廿六在药堂赊账五百一十五文,按息一月四分,什么时候还?” “……” 裴晚:“算了,限期半月,否则这账我就送到洛阳去,小本生意,家中还有大大小小几张嘴等着吃饭,将军莫怪。” 李镇安咬牙道:“沈行云生意都做到江南去了,你家还能短了吃穿,缺这五百文?!” “他是他,我是我,按手印吧,”裴大夫兜着手道:“半月内你要是不回来,欠条一份寄天策府,一份我烧成灰也要你在黄泉路上不得安宁,指不定阎王见你一身债就不收了,把你赶回来还债呢对吧?” 李镇安从没见过谁能把关心扭曲成这般刻薄的样子,对裴大夫甘拜下风,无奈按了手印道:“知道了,爬也爬回来还你钱!” “嗯。”裴晚财迷似的收好欠条,做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 李镇安走出药堂,刚要喊杜衡的大名,就见对方出现在街角,正三步并两步,风风火火往他面前狂奔。 “将军!大事不好!”杜衡本就有些沉不住气,这会儿更是连声音都没控制住,惹得路过白姓都回头看向他们。 李镇安将药包塞进杜衡怀里,示意他冷静,压低了声问:“怎么了?” 杜衡拖着李镇安到墙根下,低声飞快道:“长安来信,明教有变,欲在逼宫谋反!上头令我等即刻查清明教据点所在,五天之内清除分坛势力,所有明教弟子,格杀勿论!” 李镇安瞳孔骤缩。 “将军,怎么办?”杜衡急道:“五天,只有五天,军令如山,我们来此大半个月,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还是死的,连分坛在哪都还不知道,你还要去冒险查凶手吗?要我说这种事就是府衙的责任,他们管刑狱断案,你何必多管……嘶……你疯了吗!” 杜衡话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拳头砸在脸侧,他连退两步撞在土墙上,左脸火辣辣的疼,耳朵里嗡嗡乱响。 李镇安神色冷得可怕,他伸手狠狠揪住杜衡的前襟,把人提到面前,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直视杜衡道:“我问你,你入我天策,学这身枪法,上阵杀敌以命相搏是为了什么?” 李镇安这一拳毫无保留,杜衡牙都裂了半颗,嘴角渗血,疼得声音都在颤:“苟利国家,不求富贵!” “国是什么?家是什么?”李镇安沉声逼问。 杜衡呼吸急促,额上不知不觉已经都是冷汗。 “你觉得我是在多管闲事?格杀勿论的军令之下,你所在意的也只是五天期限是吗?” 杜衡嘴唇翕动,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把推开李镇安,他粗暴地抹掉唇角的血,冷声反问:“不然呢?” 李镇安握紧了拳,心里一阵寒凉。 杜衡:“从军当令行禁止,这是你教我的,军政当各司其职,这是朝堂教我的,你要越权查案,是为枉死的百姓,如今军令已下,你又想做什么?想违令吗!我和弟兄们的命就不是命吗?!明教余孽犯上作乱死有余辜,你昨夜亲口所说绝不心慈手软,眼下这一出又算什么?!” “算我看清了你,”李镇安冷道:“长安远在千里,连你我都鞭长莫及,蜀中分坛已经犹如困兽,又能做什么犯上谋逆之事?将在外不受君命,事分轻重,在我眼里,百姓性命要比这一纸空令重得多!当务之急是揪出用人试药的凶手,你若不愿自可滚蛋去领你的军令。” “你!” “我确实说过若朝廷有令,我不会心慈手软,”李镇安捡起地上的药包,漠然道:“但那是在我认为可以赶尽杀绝的时候。” 杜衡气得额上青筋暴起,狠狠一拳锤在土墙上,土屑哗啦啦往下掉,“你就是个疯子!兄弟们的前程性命你都可以不顾!你要一意孤行,后果你担得起吗?!” 李镇安转身道:“但求无愧,死生不计。” 说罢头也不回离开了巷子。 赶来给杜衡传令的下属看见李镇安出来,这才敢转进去找杜衡。 “杜校尉,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杜衡脸色阴沉,说:“没事。” 下属不解道:“将军就这么走了吗?他有什么吩咐?” 杜衡:“让人去趟白府,找白致问清楚知不知道昨夜那几人的去向,把人手全都撤回来,去寻个可靠的画师,拿画像去找,食肆,采买,牙行,他们绝不可能不露一丝痕迹,记住,暗中找,都警醒些!” “是将军的意思吗?”下属多问了一句,心里有些犯疑。 杜衡压抑着怒气道:“怎么?” 下属犹豫了片刻,直言道:“杜校尉,南北城门,土地庙还有码头商行这几处的人都是将军布置的,没有命令绝不可擅离,将军本就没有针对明教分坛的意思,当初那几人入城时都没让我们跟,如今就是大海捞针,我们分不出人手……如何去查?” 杜衡在心里把我行我素的李镇安从头到脚骂了个遍,他是无牵无挂,违抗军令抄家灭族之时他可以谁都不连累,但他杜衡不行,上有父母,下有幼妹家人,还有跟着他的那些士兵,他们可以死在战场,但绝不能平白问罪。 杜衡沉声道:“你先找白致问清楚,再拿这封令去把人都给我撤了!剩下的我会立刻写信禀报统领。” 这是要先斩后奏! 下属怔了怔,而且此事若如实禀报,越级状告上官,杜校尉等于和将军撕破脸,李镇安轻则革职,重则……军法处置。 下属:“杜校尉,禀报统领怕是不妥,要不再劝劝将军?” 杜衡冷厉道:“只有五天,你们想陪他一起获罪吗?” 下属沉默一瞬,应了声“是”,转身匆匆离开。 …… 成都城下暗流涌动,表面依然热闹繁华,这最热闹的地方除了茶花巷,就属江湖擂台。 这里是各路江湖大侠的试金石,也是好事者编排故事八卦的新鲜地,亦有许多百姓乐在其中。 台上武学招式你来我往,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让人眼花缭乱,台下押注赌钱热闹喧嚷,赌桌上不断有金玉铜臭叮当碰撞,伴着围观之人或兴奋或丧气的声音,都快赶上过年庙会时的大戏台子。 “下注了下注了!”新的一局即将开始,荷官大声吆喝起来:“下一场,无名刀对战本月守擂人,飞景剑段鸿!” 话音刚落,围观百姓越发热烈起来,赌桌前人浪哗啦一下一拥而上。 “押无名刀,无名刀!一百钱!” “段鸿!一百五十钱!” “无名刀!三百!” “你让开,我先来的!” 记账先生被吼得满头汗,“别吵别吵!一个一个来!还有两柱香,足够各位下注!” 浪三归排在人群末尾,伸长脖子从乌压压的人头缝隙里往擂台上张望,太远了他也听不清荷官在叫喊什么,只是凭人群的热闹程度判断下一场应该轮到何方易了。 他在这儿蹲了两天,那天何方易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从床上蹦起来,不用跟都知道何方易是要去擂台。 江湖客扬名最快的途径是什么? 自然是挑擂。 何方易出门时简单易了容,遮掩住他过于俊朗的五官,只是脸能变平凡,一身自内而外的气度却是遮不住的,举手投足就是比各路上来的大侠们要赏心悦目,两天前头一次上场,还没开始比武就吸引了足够多的目光。 那一场他挑战的是本月擂台赛排名第十的刀客,只有浪三归偷偷摸摸下注押他,用了全身上下所有的钱。 那也是浪三归第一次见他拔刀,虽然那刀一看就是路过铁匠铺时随手买的,黯淡无光,刀刃钝厚,八成是为了便宜,敷衍极了。 可就是这么一把破刀,被他稳重又从容地握在手中时,就仿佛有了生机。长刀出鞘的动作干净无痕,那柄刀似是成了他手中的一部分。 均是用刀之人,刀客见对方起手,便知道自己毫无胜算。 何方易甚至不用内力,单纯见招拆招。 浪三归知道何方易很强,但没想到他的刀法能如此精妙,开阖有度,攻守兼备,丝毫让人抓不住破绽。进有雷霆之势,即便只是单纯的刀法,力道也犹有万钧。退如山岳渟渊,仿佛他就算行于虎尾春冰上也能丝毫不乱,甚至还能配合飘渺莫测的腿法出其不意。 有破釜沉舟的魄力,雷霆征鸣的气势,还有云絮松雾的灵秀。浪三归没见过这样的刀,像被寒霜洗过,也像与巍峨群山对峙过,傲然凛冽。浪三归感受到了与孤锋决截然不同的刀意,也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一派。 何方易头一场挑擂就成了一匹黑马,刀客在他手下没坚持过十招,比试结束之快让所有看客始料未及。 何方易收回架在对手颈边的刀后,只见对手抱拳一礼。 刀客输的心服口服,对方明显留了很大余地,虽说切磋比武规矩是点到为止,但甚少有人能真的克制住,只要不伤及性命或是废人武功,擂台上流血断骨是常事。 “敢问兄台出身何派?日后可还有机会能讨教一二?”刀客很年轻,看向何方易的眼神亮晶晶的。 何方易回了一礼道:“无名之刀,家学罢了,既在擂台之上,自不会避战。” 这场比试十个赌徒九个输,擂台外一片哀嚎,唯有浪三归喜滋滋赚个盆满钵满。 何方易连挑两天擂,战了九场,无一败绩,这消息立刻被传的满城皆知。 成都府擂台好歹揽遍八成西南武林的高手,除去唐家和南疆神秘的五毒教之外,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都在此守过擂,也不乏中原名门的后起之秀。 近十年从未有人连战连胜,两日内把排名前十的高手挑翻九个,最后一个有此战绩的,还是十年前的武林第一人方乾。 到底真是横空出世惊才绝艳的麒麟角,还是武林新秀式微,才衬出来矮子里拔高个儿的凤尾巴? 几乎半城的人都好奇起来。 所以今日这场守擂战,注定要让西南武林震一震。 一刀流不是想要试遍天下武林之刀,博众家长短满足野心吗?那便顺道送他们一份鸿门大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 9 章 第10章 第 10 章 “段鸿啊!他可是大理神剑宫宫主的嫡传弟子,守擂半年未尝一败,你真要去押从没听说过的无名刀?” “没听说怎么了?人家战绩摆在那又不是假的,前面怎么这么慢,快轮不到我们了。” “好姐姐,押段鸿吧,不说武艺,就论样貌不也比无名刀要俊吗?” “是吗?我觉得未必,他守擂半年,靠的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没人挑战自然坐的稳当……算了,不说他,你押你的,又不是挑夫婿看什么样貌……” “嘘!说什么呢,羞不羞!” 前面两个姑娘小声议论,浪三归被迫听了去,心想这位押何方易的姑娘倒是很有眼光。 两柱香很快燃尽,浪三归随着人潮往前挤,他没去下注,而是趁人不备见缝插针溜到了前排。 何方易这场若胜了,还得接受三场挑战,这是新任守擂的规矩,以示擂主实力,一刀流绝不会放过这个试探的绝佳机会。毕竟何方易从头至尾没透露过来历,这一点定会让他们如芒在背。至于对方会如何试探,是直接上场挑战与他交手,还是暗中做什么,浪三归不知道,但只要有动作能抓到蛛丝马迹,总比没头苍蝇无从下手要强。 浪三归本想从白致那里打听陆辛炎的死,再顺藤摸瓜看能不能查到一刀流的下落,结果对方实在谨慎,就连出手灭口夺物都是让明教内鬼下的手。他后来也问了何方易关于内鬼的事,何方易只说心中有数,这个和私事不同,涉及到人家教务,怎么处理他无权置喙,浪三归懂得适可而止。 周围人群忽然爆发出热烈呼声。 浪三归收回思绪,抬了下斗笠的帽檐,往场上看去。 今日从天亮起就浓云压境,才晴了两日,老天看起来就要兜不住了,明明还未到晌午,沉闷得就跟快入夜了似的。 场面随着擂主和挑擂人上场愈发热火朝天,人群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大雨毫不在意。 不过许多人还是戴了斗笠,浪三归目之所及也判断不出有没有可疑之人,只得先静观其变。 半年来成都擂台风云变幻,段鸿能稳坐擂主实力不容小觑,但听刚才那位姑娘话里的意思,似乎别有隐情。 段鸿终于在时辰快到时上场,他年纪看起来与何方易差不多,还很年轻,一身月白劲装,步履轻灵,手中长剑光华内敛,剑身纤细,一看便知能削铁无声。 这柄剑定然极快,至于长相嘛……就这仰着脑袋鼻孔朝天的样子,跟俊有什么关系吗?连何方易一根腿毛都比不上,浪三归心道。 台上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直到有人憋不住。 “大理神剑宫,段鸿,应战。”段鸿随手握剑一礼,姿态散漫,显然没怎么把对手放在眼里。 何方易依然沉默,只点点头,连刀都没拔。 浪三归忍不住低笑一声,这态度,活像他才是守擂的,不过浪三归也注意到,何方易今日带了两把刀。 一把是他之前挑擂用的宽刃障刀,另一把刃更长,刀身笔直,刀柄环首处衔了皮绳挑灯。 看来何方易认真了。 浪三归抑制不住莫名其妙加快的心跳,目光越过拥簇熙攘的人潮,眼中只映着台上一人。 比试开始的锣声炸响,段鸿如离弦的箭一般跃起,长剑直刺,眨眼间已经逼近何方易的面门。 何方易侧身避开,那柄稍短的破烂铁刀依然不出鞘,他将刀鞘一横,十分精准挡在胳膊前,长剑“叮”的一声撞在上面,段鸿一击不成,变化也十分迅速,他并未后撤,相反灵巧地用足尖在地上一点,整个人借着刀鞘的反震之力再次跃起,剑身被压弯成弧度,弹开的瞬间段鸿已从何方易的头顶掠过,像一道乘风流过,诡变莫测的云,快得连衣角都难以碰到。 而剑光显然比人更快! 没人看清他的剑是怎么从何方易隔挡的刀鞘上消失,又是如何刁钻出现在何方易的头顶。 不过才开局一瞬,台下已经有人惊呼出声,有人闭眼偏头,有人忘记呼吸。 何方易稳得丝毫不乱,在他的五感中,不论剑有多快,都快不过周围细微的变化,破风声,抑或是剑气近身的触感,有时候“快”之一字,不仅仅是招式身法,更是在局与势中思变。 举刀已然来不及,只见何方易身形一矮,随剑势下落,千钧一发之际让剑尖落空,他连抬头的动作都没有,果决到让人怀疑是不是脑袋顶也长了眼睛。何方易俯身的瞬间手掌在地上撑了一下侧开,剑刃几乎擦着他的额头刺下,紧接着劲腰一拧,长腿迅疾如电,冲段鸿露出的一丝空门猛踹。 这一脚要是踹实,段鸿颈骨都得碎成渣。 浪三归也看得心惊肉跳,手心不知不觉捏了把冷汗,这个段鸿上来就是一手阴险杀招,但凡对手普通一些,重则剑穿颅顶,就算警醒的也会下意识抬头看,轻则瞎眼毁容。 如此毒辣,他就算碍于规矩名声没取人性命废人武功,对手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知人外有人,合该等着被教训,浪三归心底里冷笑。 不过段鸿还是有点真本事的,神剑宫在南诏境内名声显赫,配合轻灵飘逸的步伐和点穴之道,招式自有独到之处。只见他闪避收剑的同时左手并指点出,是要同何方易硬碰硬,内力如湍流急涌,就连周围的风都像被急速抽离般扭曲起来。 对方这一收势给了何方易机会,那一踹本就是为了争取时间,何方易就地起身,未出鞘的短刀临空劈下,刀气霎时纵横开阖,像破开四野的闪电,引来风雷阵阵,这一瞬爆发出的内力悍然凝成实质,铁壁高墙一般,让段鸿几乎全力的一击如泥牛入海,竟丝毫进不得何方易的身。 段鸿瞳孔骤缩,脸色阴沉,不再敢有丝毫轻敌之意,西南武林何时冒出了这般高手?他是神剑宫新一代翘楚,从小背负师门期望长大,如何能在万人瞩目之下败在一个无名之辈手中! 可对方还未拔刀,仅凭未出鞘的一柄短刀就让他引以为傲的招式全然落空! 浪三归眼睛里亮得像有火在烧,这样的刀,足以让他神往。 何方易不再收敛内力和刀气,段鸿一招比一招更快,剑花堪比骤雨,就连杀心都不再掩盖,可任他如何攻,何方易都守得滴水不漏。 “这无名刀到底行不行啊,一直退,不会是怂了吧?”下面有看客指指点点。 “啧,难说,前两招躲过说不定是他运气好,我听说段鸿挑擂那次,应战的擂主也是一流高手,连半炷香都没撑过,就被这招‘飞流直下’斩了半片耳朵。” “你连这招叫什么都知道?” 那人头头是道起来:“嗐,看你就不是本地人,神剑宫主段俭魏,也就是段鸿的师父,当年就是靠这招,让方乾差一点就输了,看着吧,无名刀肯定怂了,连刀都不敢拔。” 浪三归耳力极好,这些话就是硬要往他耳朵里飘,听得牙酸。 你才怂,有本事你上啊! 他一边肚子里骂,一边稍稍分心瞅了瞅天色,又低头用脚松了松土,果然,一只西南特有的,又粗又长又黑的蚯蚓正抱着土石头打结。 浪三归小心翼翼用脚尖一挑,手指再一弹,强壮的蚯蚓“咻——”一下乱扭着落在了正在说话的看客脖子上。 大热天的众人衣衫单薄,领口松散,蚯蚓一骨碌顺着看客的脊背蹭下,冰凉滑腻,还会蠕动…… 看客指点之声戛然而止,如遭雷击般猛然僵住。 浪三归笑弯了眼。 然而先一步惊呼出声的却不是看客。 “啊——” “怎么回事?快躲啊!” “嘶……” 浪三归猛然向擂台看去,笑意瞬间凝固。 这场比试在何方易看来拖得已经够久,段鸿前期如疾风骤雨的进攻也让他气力越来越难以为继,失去速度和灵巧的飞景剑,只剩下左绌右支。 “北傲决……”段鸿虽然眼高于顶,却有些见识,长剑再一次被击退时,他咬牙道:“你是霸刀山庄的人?你们龟缩河朔不问江湖许久,为何跑来西南挑事!” 霸刀远在北境,与西南向来八竿子打不着,段鸿对其所知甚少,否则也不会过了这么久才认出对方武学来历,有此一问倒也合理。 短刀在何方易掌中极为灵巧地一转,刀鞘倏然向后穿过皮绳,在环首上一击,蹭一下便将那柄长刃的横刀挑出,长刀在半空划过一轮,干净利落坠入何方易手中,把短刀换到了后背上。 换刀的动作行云流水,长刀在手的何方易压迫力十足,让段鸿不由后退了半步。 “挑擂也有南北之分吗?”何方易平静回了一句,接着挥刀而上。 此招名为“割据秦宫”,刀势重在变化,并不伤人要害,不是冲着夺命去的,何方易对段鸿的实力已经了然,换刀后只用这招显然是要留余地,段鸿也没气力不济到都躲不开的地步。 何方易的角度和力量都控制得十分精准,段鸿只会被刀背击在胳膊上,长剑脱手,从而输掉比试。 可段鸿就忽然跟被冻住了似的,双脚黏在地上,他竟然站在擂台边一动不动,台下看客们不必靠近都能查觉他在发抖,全身都在抖,连剑都在颤。 何方易看得更清楚,段鸿忽然瞳孔急剧收缩,目眦欲裂,嘴唇上下翕动,胸膛剧烈起伏,说明他连发声都做不到! 台下人不明所以,不懂武艺纯凑热闹的以为段鸿被吓破了胆,这一瞬简直是站在原地等死! 懂武艺的少数人能看出段鸿明明可以避开! 时间仿佛被拉长,浪三归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长刀已经斩下,刀势已成,同样用刀的浪三归很清楚,没有人能在这种情况下收刀! 段鸿要是血溅当场,就算侥幸不死也得断去一臂! 若是段鸿死在何方易的刀下该怎么解释?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要他抵命吗!浪三归心电转念间脸色已然煞白,周围尖叫声刺得耳朵生疼,心脏瞬间像要从胸腔蹦出来,一下一下撞得他头晕目眩。 这样的距离谁也救不了段鸿,可段鸿这般情形显然不对劲,浪三归牢牢将目光锁在了西北方段鸿身后的擂台下,动手脚的人定然在那附近! 若是段鸿身死,他只有想办法为何方易证明清白,而唯一的机会就是抓住…… 哎? 一道月白人影忽然从擂台上摔下,他像被推了一手似的,轰然落地后又狼狈滚了两圈才停下。 周围看客如梦初醒,主持比试的荷官仿佛也才七窍回魂,人浪哗啦一下涌上去,众人慌慌张张把摔得七荤八素的段鸿扶起来。 浪三归不敢眨眼,直到确信段鸿身上并无血迹,也没有缺胳膊断脑袋,这才想起要呼吸,他微微张嘴,猛然吸了口名为后怕的空气。 不知何时开始起的风,浪三归冷得一激灵,这才发现后背的衣裳在这电光火石间已经被汗洇湿,连细布之下的伤口都开始刺痛。 可惜那附近人太多,隔得又有些远,浪三归没看出动手之人。也幸而那附近人挤人,若是有谁要逆着人潮离开,引起混乱也容易注意到。 “抱歉,借过借过!” “干什么你!” “我是大夫,我是大夫!”浪三归灵机一动,顺利拨开人群向段鸿那边走。 他用余光看向擂台,只能看到何方易面无表情的侧脸,以及他扶着刀微微发颤的手。 浪三归脑子依然乱哄哄的,满心只余两个字——幸好。 幸好他救了段鸿的命。 幸好他没事。 额头上忽然一阵冰凉,斗笠下不知不觉渗了水,浪三归这才发现,原来下雨了。 段鸿额发一缕一缕黏在脸上,怕是有雨水也有冷汗,月白衣服又脏又乱,甚至衣摆处还有几个泥脚印,半点不复比试前趾高气昂的样子。 他狼狈地用剑拄着地,右腿摔下来时撞到了擂台架,这会儿疼到钻心,他尝试动了动,发现只是骨头错位,不算严重。 “卑鄙……”段鸿喘着粗气,目光凶狠,瞪着台上的何方易,嘶声骂道:“卑鄙无耻!下作小人!” 何方易没理他,一手抵在唇角,侧头低低咳了两声。 人群面面相觑。 擂台主事之人快步赶到,气还没喘匀就战战兢兢地关心道:“段少侠,伤势如何?” 不等段鸿开口,主事又扭头冲手下吼:“还不快去让大夫过来,这么……” “我是大夫!让一让啊让一让!”不远处人群中的浪三归终于艰难挤了过来,还没呼吸到新鲜空气,就被一只手拽住手腕,扯了个踉跄。 主事把人往段鸿面前一推,说:“你是大夫?快给段少侠看看!” 浪三归和善地问段鸿:“段少侠,伤哪儿了?” 段鸿骂一半愣是被打断,脑袋有点跟不上,下意识指指右腿。 浪三归蹲下,装模做样屈指在段鸿小腿上一敲。 段鸿疼得差点“嗷”一嗓子嚎出来。 “怎么样啊大夫?重不重?”主事的抹掉额上的雨水,和浪三归对视一眼。 浪三归隐约觉得这位主事是在做样子演戏,他微微一笑,说:“不碍事。”紧接着手指捏住段鸿的膝盖,猛然一错,在乍然响起的惨叫里含笑道:“我最擅长的,就是正骨。” 何方易:“……” “行了,”浪三归又伸手探上段鸿的脉,顿了顿,忽然摇头叹道:“外伤是小事,段少侠,就脉象而言,肝火旺盛啊,看你气粗如喘,面赤烦闷,怕是引发了重热之症,导致谵言妄语,心气内损,我劝你回家多喝热水,发汗,利尿,降火。” “噗嗤。”看客里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 段鸿从剧痛中回过味来,怒气更胜,他双手被人扶着,下意识抬腿就踹:“你……你说谁谵言妄语!” 浪三归灵巧一躲,身法尤为快,只见他眨眼便跃上高台,连段鸿都愣住,伸长的右腿停滞在半空,姿势有些滑稽。 腿还真被他接好了,段鸿莫名其妙想道。 浪三归手中甚至多了一把刀,他转头冲台下呆愣的看客道:“刀借我一用,多谢!” 何方易轻轻叹了口气。 第11章 第 11 章 浪三归看向何方易,只用余光在人群中一扫,心中快速思量。 没反应过来的,惊讶的,伸长脖子看戏的,好奇的,跟同伴交谈的……等等! 站在段鸿斜后方的一人身姿笔直,右臂微屈,像是扶着腰间的什么,斗笠遮住了他半张脸,他毫不起眼,显得分外平静。 这份平静说明不了什么,但浪三归有直觉,他就是他们要找的人,他对段鸿出手,难道是想试探何方易的极限? 只是仅有直觉不够,再加上段鸿身份麻烦,不让他心服口服,以后定会对他们不利。 “喂,你打赢了他,那就是擂主了。”浪三归顺手掂了掂手里的刀,重量还凑合。 段鸿忽然怒吼:“什么擂主!他有同伙!自知不敌便让台下小人暗中伤我,若不是……若不是……” 浪三归冷笑一声,讽道:“怎么,说不出来了?” 段鸿也发现不对劲,只是他不服气。 浪三归:“那我替你说,若不是他拼力一搏,不惜伤及经脉,让内力先于刀刃将你推出去,重一分你五脏六腑离家出走,轻一分就把你劈成两半!换了是你,你能做到?” 段鸿一噎,单论收放自如的控制力他就做不到。 浪三归话音刚落,就感觉身后何方易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让他忽然有些不自在,倒不是反感,只是有一种被当成孩子的错觉。 就好像,他可以在这道目光下随心所欲。 “那是他害怕我神剑宫的威名!”段鸿狡辩道:“否则他何必……” “是啊是啊,他怕死你了,怕到最后那招你无论如何都得输,明明可以兵不血刃轻松赢下,非要多此一举自损八千,你不就是嘴硬不服气吗?”浪三归飒然一笑,侧身对何方易抱拳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檀州双合镖局苏氏门下,浪三归,今日特来向阁下讨教刀法!” 何方易眼神有些无奈,不自觉看向浪三归的肩。 台下主事都呆了,脱口道:“你不是大夫吗!” 浪三归一直偷偷注意着段鸿斜后那人,果然,在他说出自己身份后,那人脊背像被抽了一鞭似的僵了一瞬,让他显得更加可疑。 但也仅仅是可疑,他公开自己身份,相当于告诉仇人斩草未除根,已经是赌上了命,若判断失误,后果就不单是打草惊蛇。 “谁说大夫不能会刀?”浪三归不动声色,看向段鸿,笑道:“你不是自诩快剑吗?那我们就来比一比快,方才你跟他交手二十七招就败了,坚持半炷香对吧?我不占你便宜,也是半炷香,我用二十八招,他若是也用方才击败你那招击败我,你就当着诸位的面诚心认输道谢,如何啊?” 段鸿怎么看他的笑都觉得阴阳怪气! 什么叫二十七招“就”败了,什么叫“坚持”半炷香?! “你字字句句为他开脱!我凭什么信你,凭什么信他!”段鸿提剑指了指两人。 浪三归一连串道:“我又不认识他,怎么,当着这么多双眼睛,你还怕他放水不成?况且我还替你治好了腿,再怎么看,也是咱俩关系比较亲近吧。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否则今日大伙儿都是见证,以后我和他要是在西南出什么事,那就是你们神剑宫——恩,将,仇,报!” 谁和你关系近?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段鸿觉得要窒息了,还有,这什么比快方式,不说招式变化无常,快慢哪有一致之说?又不是唱曲!还恩将仇报?!简直强词夺理! “好!” “比一场!” 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叫好声此起彼伏,段鸿根本没机会再反驳。 “喂,”浪三归转向何方易,背向擂台,认真看着他,说:“你才打完一场,又耗心力救他一命,我不占他便宜,也不能占你便宜,要不要歇会儿?” 他语气漫不经心,众人看不见他的眼神,只有何方易能看到。 怪不得要背过身,何方易心想,这双眼睛当真什么情绪都藏不住,任谁看见都不会相信他说的不认识三个字。 斗笠渗下来的雨珠打湿他的眼睫,眸子像被清水洗过,露出眼底的一池真心,捧出来满是关切。 何方易觉得心脏被不轻不重挠了一下,跳得有些失衡,他动了动唇,用浪三归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无妨,你看了我十场比试,今日若能让你尽兴,于我而言亦是幸事。” “你……你知道?”浪三归眨眨眼。 “嗯。”何方易轻声应了。 这会儿反倒浪三归有些不知所措,他强行转了话题,低声飞快道:“我怀疑一人,在段鸿身后三步,灰衣短打,若一会儿得证,我定要抓住他。” 何方易:“别冲动,我已让……” “喂,磨磨蹭蹭还比不比!一会儿雨下大了我们可看不清!”下面众人不耐烦了,不知台上二人在发什么呆,开始起哄。 何方易的话被淹没在人潮声中。 浪三归只得后退一步,示意主事去燃香,手中长刀出鞘,他左肩的伤不影响右手,况且只是半炷香过完二十八招而已。 苏家鱼刀谱是世传,谢云流之前说的不错,鱼刀善守,但他大哥苏鱼里不是个拘泥古板之人,懂得用刀必得攻守兼备,于是在刀谱之上又创一脉快刀,补全了原本刀谱里的破绽。 他就不信这次快刀出手,凶手还能无动于衷! “数好了!”浪三归大声喊,语气还带着笑:“第一招,如鱼得水!” 少年的身法比他朝气清朗的嗓音还要恣意,刀光刺破雨幕,却在中途忽然改变,只见他手腕倏而一压,刀尖立刻上挑,速度和距离的控制妙到毫巅!不仅避开何方易无声无息横扫而来的刀锋,还以刁钻的角度逼得何方易不得不仰身。 果真如鱼得水,灵动精妙! 台下众人只觉双眼被极快的刀光晃花,落雨不断撞在二人相交的刀刃上,又被强劲的刀意反震,迸溅射出。段鸿站得近,几次被破空而来的水珠打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脸上多了几道红痕。但他没往后退,反而又凑近了些,神情随着台上二人的缠斗越发惊讶,甚至眼中流露出了羡慕之色。 “痛快!”浪三归朗声笑了,手脚连着心都在滚烫,他抬手掀了斗笠,任凭雨水冲掉汗水。 即便这场比试有别的目的,即便他内功底子不如,经验火候也缺,还算不上何方易旗鼓相当的对手,可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意和酣畅。 何方易在全力以赴,在给予他认真和尊重,在毫无保留地用他所学来兑现方才承诺的尽兴。 能与何方易相识,能与这般惊艳的刀战一场,何尝不是他的幸事? 浪三归越战血越热,刀刀凌厉,攻势比段鸿还要猛烈。若说何方易的刀势沉如山岳,出鞘若惊雷,一招一式大开大合,配合独特的内力和腿法做到进退自如。那浪三归就像浮沉瞬息的流水,既能奔腾迅猛势不可挡,也能凭借灵敏耳目见招拆招,寻找破绽,如江河水分流。 半炷香实在太快,眼看就要结束。 二人再一次于交锋中四目相对,何方易忽然道:“你路数变了,还剩一招,接好。” 浪三归含糊应了一声,随即眼神轻瞥向段鸿身后那人,见他不自觉以指为刃偷偷比划,试图记招,是想把他开始时用的快刀招式融入鱼刀谱中。 果然是他! 心底恨意如热油遇火,顷刻滔天而起,要把理智都燃烧殆尽。 这些外来的肮脏小人,只因一己之私和狂妄自大到可笑的野心,就灭人满门,血债累累。 鱼刀谱是苏家人的心血,苏氏一门光风霁月,不仅是血海深仇,浪三归也无法容忍鱼刀谱落入这些视人命如蝼蚁的恶鬼手中。 何方易看出浪三归神色不对,他眼中突然翻涌的杀意和恨意太过露骨,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 台下那人自然也发现了,只见他向后试探了一步,紧接着转身就跑! “哎呀,你干嘛?跑什么!” “赶着投胎啊!” 拥挤的人群只短暂混乱了片刻,那人滑若游鱼,又因为衣饰斗笠毫不起眼,天还下着细雨,顷刻便消失在视野。 浪三归脸色一白,立刻错开何方易,直奔擂台边,眼看就要冲着人群从台上跃下,身形却猛然一滞。 何方易情急之下一把揽住了他的腰,浪三归已经一脚踏空,轻功还未提起就被人扯了回来,他身形不稳,猝不及防下撞进了对方湿漉漉却温热的胸怀,手中的刀锵啷一声砸在地上。 “做什么!放开我!”浪三归急了,伸手就去推何方易,挣扎之下后肩伤处裂得更严重了。 方才的比试浪三归满心都在刀上,压根没注意自己的伤,这会儿又有血迹渗了出来,何方易目光一沉,手臂的力量不由加重了几分,低斥道:“别动了,他跑不了!” “你知道什么?!我必须抓住他,放开!”浪三归显然没听进去,挣扎得更为用力。他眼中恨意未消,又添了慌乱和恼怒,情绪涨得眼角发红,发丝也因为湿透狼狈黏在鬓边,显得脸色愈发苍白。 何方易抬手把刀一掷,那柄长刀流光一样,当着万人的面,以极为精准的力道“蹭”一声贴着段鸿的脚尖插进了土里。 刀尖入地,刀声嗡嗡颤着拍在段鸿小腹上。 段鸿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飞出来,他竟然腿一软坐到了地上,脸色白得跟见鬼一样,嘶声道:“你你你你赢!以……以后神剑宫绝不冒犯!” 何方易压根没听,他得以腾出手,手掌连忙按在了浪三归的脊背上,不顾对方杂乱无章的反抗,安抚般轻拍了拍,语气不自觉温和下来,在他耳边道:“有莫萨跟着,人绝不会丢,冷静。” 浪三归微微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惊疑。 “不骗你,随我来。”何方易松开人,握了下浪三归的手腕,示意他跟上。 何方易的掌心很暖,很柔软,没有寻常习武之人那么粗糙和厚重的茧子,有些出乎浪三归的意料。 可惜对方只轻轻一握,暖意很快便被冷雨冲散了,浪三归动了动手腕,忽然有些失落。 二人轻功离开,眨眼便消失在擂台。 “我说……”段鸿回过味儿,扭头对主事人咬牙切齿道:“他俩绝对是一伙儿的!” 主事人摸了把山羊胡须,老神在在重复:“神剑宫绝不冒犯。” 段鸿:“……” 细雨朦胧,不见停歇。 何方易带着浪三归扎进了城郊树林。 莫萨嫌林子里的泥地太湿,便没什么形象地蹲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下扔着被五花大绑的灰衣男子。 男子脸朝下砸在泥里,眼看就要窒息,只能颤抖无力地发出几声呜咽。 莫萨伸刀,用刀背拍了拍男子露出来的后脖子,寒凉锋芒蹭过,皮肤上肉眼可见皱起一层鸡皮疙瘩。 “啧……我很好奇,你就这点鬼蜮伎俩,阴一阴段鸿那种蠢货就算了,杀陆辛炎也配吗?”莫萨翠色的眼睛半眯,像一只危险的豹子,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不会是老何想错了吧,成天跟那个小野猫混在一起,脑袋变笨了?” “不对,什么小野猫,小野猫比他辣多了……叽叽喳喳,细胳膊细腿,充其量……我想想,有了——” “就是只鸟!还是会说话的那种……”莫萨兴奋地眼睛一亮,弯刀在掌中滴溜转了一圈,劲风从地上男人拱起的屁股上划过,两块裤子布片整整齐齐“刺啦”飞了出去。 大爷的! 莫萨目瞪口呆一瞬,连忙紧紧闭眼,满脑子只剩一句话,丧钟一样撞得嗡嗡响。 ——老子眼睛不干净了!!! ——不干净了!!! ——净了!! ——了! “我笨不笨先不论,反倒是你,两日不见,武功差了这么多。”何方易人未到,声先至。 莫萨跟听见救星来了一样,一骨碌跃下石头,冲盘根错节的榕树后面喊:“是啊,您老人家勤奋得紧,天天擂台上大显身手,可不比我在深山老林里蹲着喂蚊子强!” 何方易走上前,目光朝下望去……脚立刻僵住,紧接着他螃蟹似的挪了一步,硬是挡住后面浪三归的视线,伸脚抵着地上男子的肩,把人当乌龟似的翻过来,露出一张被血泥糊满,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样子的脸。 浪三归:? 莫萨迎上何方易诡异的目光,他仿佛在用眼睛说:你什么癖好? 莫萨:“……” 他难得无语凝噎,只能干咳一声,仰头望天道:“怕他嘴里□□,下手重了点。” “没说你下手重,”何方易脚尖移到男子的下巴上,迫使他脑袋后仰,侧身对浪三归道:“你的仇人,是他吗?” 第12章 第 12 章 莫萨没逮错人,浪三归手指紧握,几欲嵌进掌心,手背上青筋暴起,盯着灰衣男子的眼神像要把他活剥了。 杀了他! 脑子里仿佛还有个自己,阴狠而暴戾,被浓稠黑雾包裹住,露出一双腥红的眼,神色扭曲到连他都要认不出这是谁。 “还不动手吗!你追查凶手数月,从檀州至西域,差点死在黄沙里,是为了什么?” “他手里一定沾了苏家人的血!想想苏鱼里,他视你为亲兄弟,想想苏荷,她才十六岁!” 他是该死,可不是现在……何况刀谱还…… “那是明教自己的事!与你何干?杀了他,他还能用什么刀谱!浪三归,你还不明白吗?这世上能靠的只有你自己,别人待你再好有什么用?他们终会抛弃你,你的父亲,母亲,苏家满门……他们不够爱你吗?他们又给你留下了什么?” …… “痛苦和仇恨,哈哈哈哈哈,没错,就是痛苦和仇恨!你只剩下这两样东西,陷在烂泥里,还妄想得到什么?” 不是这样的…… “浪三归,一旦希望沾上了血,那就是罪恶的贪婪,你早该死在暗巷,早该认命,可你不甘心,你的不甘心,让爱你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你说,你还配得到什么?” 不是…… “杀了他!报仇雪恨,你就解脱了!” 反驳声越来越微弱,像一阵风就能吹散,浓稠黑雾趁虚而入。他在黑雾里看到苏家人死不瞑目的脸,看到他们灰败青紫的手……而他满手赤红,滂沱大雨都冲刷不掉。 就在浪三归觉得快要控制不住时,眼前忽然一黑,充血酸涩的眼睛被人用手心温柔覆住了。 那道癫狂的声音也霎时消散,这只手把过往隔绝,耳边只余淅淅沥沥的细雨声,还有他渐渐平复的心跳。 “仇要报,自己身体也要顾及,”手心下浪三归慢慢眨了眨眼,长睫轻轻扫过,何方易收手,将他轻推到莫萨身边,对莫萨说:“伤裂了,帮他处理下。” 浪三归看他一眼,自己方才那种状态,何方易定然注意到了,然而他只是平静温和地补了一句:“听话,我有几句话要问,一会儿就好。” 浪三归忽然道:“你就没有话问我吗?” 何方易脚步一顿,转身认真看着他,说:“你若想说,不论何时我都会听。” 浪三归张了张口,复又沉默。 莫萨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掂量了一下,决定坚决听自己老大的话,于是拽住浪三归的手臂,往前走道:“来吧浪小鸟,这边淋不到——” 穿林风忽至,打得头上树叶哗啦猛颤,一片盛满雨水的芭蕉叶摇摇欲坠,随着话语声一塌。 “雨……” 莫萨正站在下面,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活像有人举盆倾倒,霎时成了落汤鸡。 “……”浪三归实在没忍住,扯了扯嘴角:“你刚叫我什么?” 莫萨一脸麻木。 “藤原广嗣派了多少人来中原撒野?”何方易居高临下,对地上之人冷冷道:“你在他手下肯定地位不低,他不可能让心腹之外的人做这些事。” 这名一刀流武士的下巴被莫萨没轻没重卸了,只能恶狠狠瞪着眼,从喉咙挤出几声破风箱似的粗喘。 何方易说是问话,其实也没觉得能问出什么,他只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于是自顾自继续道:“你主子胆小阴险,定然不会亲自入中原,缩在后面,让所谓的心腹为他送死,陷害谢云流,当探路的垫脚石,还真是打得好算盘。只不过谢宗主去了西域,你们却在蜀中动我明教,岂非让他撇清关系?就不怕谢云流怀疑,反而同你们一刀两断吗?” 武士依然喘着粗气,神色未变。 “是什么理由让你们放弃原本计划?”何方易用刀刃贴在武士脸上,慢斯条里向下刮去糊在他脸上的泥,“……不得不停在半路,甚至不惜冒着洗脱谢云流恶名的风险,怎么,你们之中有哪位大人物快活不成了?” 刀刃上忽然多了丝殷红血线。 何方易目光犀利,把对方由狠毒不屑变成惊疑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还真是如此,”何方易这才彻底想通,他冷笑一声,说:“一刀流四处杀人夺秘籍,为藤原广嗣试刀,一来逼迫谢云流和中原决裂,彻底投靠你们,二来知己知彼找出各大门派的破绽,三来……是为你主子的病寻救命之法。明教武学不同于中原,我猜你们本想死马当活马医随谢云流入西域,但中途出了变故,也许你主子危在旦夕,所以不得不停下,这才找上蜀中分坛。可惜陆辛炎并未如你们的意,甚至因为白溪棠拿走的东西,还让一刀流吃了暗亏。” 武士呼吸愈发急促,瞳孔紧缩,看何方易的眼神里多了恐惧。他不知这人是何来历,只能想到他和明教关系匪浅,而对方却能抽丝剥茧,将他们的目的猜得**不离十……实在可怕。 更可怕的是——他是敌人。 “乌合杂碎,”何方易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判断是对的,他心中愤怒,将刀猛地插在武士脖子边,“我若没猜错,你用白家小姐逼陆辛炎交出明教武学,他至死不从,在檀州灭苏家也是用同样手段是不是?至于陆辛炎和白溪棠的关系,自然是教中有人透露。” 何方易一脚踩上武士胸口,森寒道:“我不管藤原家什么势力,一刀流欠下的血债,都得用命来抵。” “嘶……” “疼啊?疼就对了!”莫萨把上好的金疮药抖得跟不要钱似的,“看你还乱不乱来!老何打架,那是他皮糙肉厚,你瞎凑什么热闹?他人精一个,要你多管闲事添乱吗!明知一刀流卑鄙无耻最擅长草菅人命,你还敢在擂台那种人山人海的地方动手?要不是老何拦住你,让他以为逃脱,他到时随手抓个人质,伤及无辜,你要怎么办?” “对不起。”浪三归哑声说完便闭了嘴,面无表情,只有冷汗顺着下颌滴落。 莫萨以为自己话说重了,毕竟他冲上擂台也是为了替何方易解围,“那个,不是怪你。” “嗯,我知道,谢谢。”浪三归是真心道谢,他一路跟来也想明白了这一点,莫萨骂的不错,他确实冲动。 莫萨还是觉得他不对劲。 这两日何方易忙,莫萨也脚不沾地,回来都是宵禁之后。也不知为何天策那帮人突然跟打鸡血似的,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四处盯着他们,街上胡人都被查了个遍,风声太紧他也不敢再在宵禁之后回分坛,夜里都住在何方易租的宅子。 一来二去他同浪三归也相熟起来,他比浪三归大几岁,从小跟着家中长辈行商,走南闯北见过很多人,浪三归什么心眼他看得出来。非要让他形容的话,那就像波斯商人收藏的夜光杯,盛的是酒还是水,看一看,闻一闻,就能知道。 “你在生气?”莫萨处理好伤,闪身蹲到浪三归面前,稀奇道:“不是气我教训你,那就是气老何不让你听,不让你立刻手刃仇人……还是气自己没勇气说出来的话?” 浪三归混身一僵,瞪向莫萨。 莫萨笑了,起身揉了揉浪三归被雨淋得乱糟糟的头发,说:“气自己是吧?多大人了还这么幼稚,谁都有无法宣之于口的话,我知道你想和他坦诚相交,可坦诚不是剖心,他不需要你掀开血痂来证明诚意。” 浪三归抿了抿唇,说:“我明白了。” “别气了,反正又没真动手杀了他,”话是这么说,不过莫萨方才回过味来后还是有些不满,于是顿了顿,又道:“你应该不知道,何方易在七天前是立过誓的,十天内不把凶手带回去,他……” “你说什么?”浪三归呼吸一滞,没等莫萨说完就差点跳了起来。 莫萨:“他就用自己的命给分坛一个交代。” 虽然当时他说的是把命给分坛处置,换了个词而已,意思也差不多嘛,莫萨暗自嘀咕。至于怎么处置……打一顿是处置,赶出明教是处置,罚他绕圣墓山跑三十圈,边跑边喊“何方易是莫萨手下败将”也是处置。 浪三归脸色刷一下惨白,他方才若是真动手,一个死人,那就是死无对证。 莫萨语重心长:“其实啊,老何不让你立刻报仇,不仅是因为我们,他也想为你讨一个交代,你也不愿报个仇还报得不明不白对吧。” “我……”浪三归睁大了眼,呆呆往何方易的方向看去。 莫萨眼珠子一转,心里喜道:单纯!好哄!机灵!身手好!除了脾气冲点……不过今儿这么一出,定然对老何死心塌地!说不定还能入我明教,为圣教效力呢!那以后称霸西域岂不是指日可待! 心动不如行动!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 浪三归莫名其妙转过眼,见莫萨忽然十分虔诚,右手抵心,冲着阴惨惨的天半仰脑袋,仿佛淋的不是雨,是阳光。 “凡我弟子,同心同劳。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我明教!” “喂……你没事吧?”浪三归不得不收起乱糟糟的思绪,上下打量了莫萨一遍,喃喃道:“中邪了?”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浪三归:? 莫萨念完,睁开眼侧头看过来,翠色的眼眸里一股子真假莫辨的慈悲味,像披着菩萨皮准备捕猎的妖精。 浪三归被他盯食物一样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 “你有什么感悟?”莫萨开口道。 “……”感什么悟?他压根没听懂!浪三归垂眸道:“抱歉,方才在想你跟我说的话,没听清,可以再说一遍吗?” 莫萨清清嗓子,仰头望天,又叽里咕噜念了一遍。 浪三归嘴角一翘。 莫萨:“现在呢?” 浪三归“真诚”地瞧着他,说:“很有感悟,我想记下来,细细思考,可以再说一遍吗?” 莫萨内心一喜,孺子可教!于是仰头望天,又继续叽里咕噜…… 何方易拖着失去意识的武士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莫名其妙的画面。 浪三归捂着嘴在偷笑,笑得眉眼弯弯,还有空冲何方易悄悄眨眼睛。 “除恶扬善,唯我明教!”莫萨虔诚而投入。 浪三归津津有味般点点头。 何方易见好友傻兮兮被逗成这样,实在无奈,料想是他热爱逮人入教的瘾犯了,只得出声道:“行了莫萨,招揽人也得你情我愿。” 浪三归忍不住了,笑出声来。 莫萨声音顿住,扭头怒道:“浪!小!鸟!” “而且你用波斯语念,你确定三归听得懂?”何方易不忘提醒了一句。 “……”莫萨面无表情,脖子根却红了,他总是忘了这些汉人没几个会波斯语的,怎么就不能像他一样努努力!学好波斯语,走遍天下都不怕的道理不懂吗?看来得给小崽子们多开一门课…… “听不懂,”浪三归忽然接话,却对莫萨认真道:“但是很好听,想来那是你的信仰。” 莫萨怔了怔。 何方易拍拍好友的肩,问道:“马车呢?” 莫萨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随手一指林外,“备好了。” “走吧,回去。” 第13章 第 13 章 马车上莫萨准备了干净衣物和吃的,三人简单用了。何方易吃的不多,很快就停了筷,把自己方才在武士那里想通的事跟二人简练说了一遍。 “这帮畜生……”莫萨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车座下的隔板上,隔板内塞着无知无觉的一刀流武士。 浪三归听完,猛地抬碗扒了口饭,碗边恰好遮住他发红湿润的眼眶。 何方易听见他吸了吸鼻子,便在他放下手时默默递上方干净帕子。 “苏大哥有个女儿,”浪三归半低着头,手里握着帕子却没用,只抬起手背胡乱揉了下眼睛,“大嫂去的早,苏家只有这一个女儿,她叫苏荷,去年刚过十六岁生辰。我回到苏家后官府已经派人收殓,包括家仆一共二十六具尸体,唯独少了她。” 就连莫萨也沉默下去,他不敢想象若换做是他,瞧见温暖热闹的家一夕之间血流成河,他会变成什么样。 马车里安静一片,除了浪三归有些哽咽的话语,只有还未停下的冷雨在敲打车壁。 “整整两天,我翻遍家中,最后是在后院荒废的枯井里找到她的,如果……如果白家那位姑娘跟她遭遇的一样……”浪三归倏然抬起眼,看向何方易,喃喃道:“你带他回分坛,会让他认罪的,是不是?” “是。”何方易的回应很简洁,却也极为笃定。 浪三归点点头,轻声道:“我信你。” 何方易又道:“他的命,我会交给你处置,除他之外,一刀流背后之人也要付出代价。” “你……”莫萨倏然看向他,有些不可置信。 就连浪三归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不是立过誓——” “他是杀害陆辛炎的那把刀,”何方易看向莫萨,眼神沉沉,说:“但递刀之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不行!”浪三归猛然道。 何方易转头看他,说:“你既然信我,便不必说服自己委屈和忍耐,我敢说,就不怕担不起后果。” 浪三归盯着他忘记眨眼,眼眶好像更红了。 莫萨了解他说一不二的烂脾气,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去驾车,我们早些回吧。”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有人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在安静狭小的马车里十分清晰。 莫萨惊讶看过来,说:“你还没吃饱?” “……”浪三归面无表情,眼角还挂着滴泪,捧着碗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可怜。 何方易眼神如刀,凉沁沁刮到莫萨身上。 莫萨收脚,默默坐了回来,僵硬道:“你吃,你先吃。” 浪三归不仅动筷,还伸手,把烧鱼剩下的汤汁都哗啦啦倒进新盛的白米饭里拌了拌。 何方易挪开空盘子,把剩下的菜移近,顺便问道:“苏莱曼有消息吗?” “丢了,”提到这个,莫萨犯难似的捏了下眉心,说:“你知道他最后踪迹出现在哪儿吗……” 何方易收回手,没等莫萨说完,就笃定道:“唐家堡。” 莫萨龇牙道:“你知道还问!等等,你怎么知道的?” 何方易:“能让你蹲在深山老林喂蚊子,结果却踌躇不前毫无进展的地方,成都除了唐家还能是哪里?” “还真是谢谢你高看我,”莫萨叹气道:“他失踪在那儿,不知是福是祸。” 何方易沉默片刻,慢腾腾说:“据我所知,明教与唐家颇有渊源。” 这话有些耐人寻味,就连饿到还在风卷残云的浪三归都停下筷,鼓着腮帮子好奇道:“渊源,有故事?” “小孩子家家别瞎打听。”莫萨瞪过来,却见浪三归问完便完了,反而小幅度用膝盖碰了碰身边何方易的膝盖,做贼一样把原本揣怀里的叶儿粑塞进了何方易手中。 “你再吃点,味道不错,怕凉了所以我帮你捂着。” 莫萨听见他小声嘀咕。 叶儿粑又软又糯,放在掌中还是热的,何方易不由看了浪三归一眼,视线不受控制般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肩挨着肩,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得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受到,马车明明开着窗,却还是混着散不出去的清甜味,像是手中的叶儿粑,又好像不太一样…… “等等,你拿的是我那份吧!”莫萨忽然拔高声音,怒道:“你饿死鬼吗?四碗饭了!怎么还连点心都偷!” 浪三归倏然转向莫萨,动作夸张到骨头发出“咔”一声轻响,“早上就没吃饭,这会儿都过晌午了,我不得吃满两顿?” 还有这种算法?莫萨狐疑,况且,怎么有人屁股下就是仇人还能吃得这么香!还有,刚才掉金豆子的小可怜是谁?! 浪三归虽然坐得端端正正,目光却偷偷瞥向何方易,发现对方放松了些,靠在车壁上,正捏着叶儿粑慢慢吃。他显然吃得心不在焉,咬到包在点心外的叶子了都不知,他的目光有些散,虚虚落在一处,那一处……好像是自己耳下……不对,要是脑袋转正回去,那一处就是后颈。 后颈…… 浪三归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词一出现在脑海中,脸就莫名其妙“腾”地烧了起来,嗓子也像被忽然卷起的热浪烤干,心跳跟着七上八下。他只得取过水囊灌下一口,手里捏着的帕子被水滴打湿一角,凉意却很快被掌心捂热…… 这水一点用都没有! 浪三归愣了一会儿,语无伦次道:“分、分坛我不便去,我回趟镖局,就、就不跟着你们了。那个,你以后说话立誓什么的,还、还是忌讳点,别动不动就用命交代,多不、不值。” 侧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笑,紧接着是何方易低沉醇厚的嗓音,他说:“好。” 浪三归忽然觉得,要是有镜子,他大概会看到自己脑袋上在冒烟,跟烧沸了水的锅似的。 这点出息……浪三归你就是个锅盔!他负气地想。 马车里又安静下来,但气氛与方才显然不同。 莫萨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同,但他觉得自己有点格格不入,对面一个在吃,一个在神游,明明没交流,却又仿佛很和谐……至少不会在无话可说里感到尴尬,他觉得自己好像不该呆在马车里。 一定是闷久了,莫萨心里嘀咕一句,起身道:“吃完了是吧?走了走了!” 镖局不顺路,入城后浪三归就和二人道别。 红叶说过十天会传信到镖局给他个交代,算算日子差不多了,何况非鱼刀还寄放在那儿,这几天他也没机会去取。 然而他在进镖局大门前就被一人一剑拦住了。 对方身着流云广袖,衣摆上是银丝绣成的白鹤云纹,从衣襟到腰封都一丝不苟,勾勒出俊逸挺拔的身形,乌发被高冠整齐束起,手中长剑并未出鞘,剑首刻着太极图案。 浪三归虽然疑惑倒也没生气,对方持剑伸手拦他,眼神却清澈,并无恶意,看得出只是因为着急。 他手中还有一副画像,浪三归目光扫过去,那上面画的正是他。 “阁下可认识天策府李镇安?”拦路之人开门见山。 听到这个名字,浪三归神色一沉,敌意不自觉散了出来,冷声道:“盘问别人之前,不懂要先自报家门吗?” 来人明显愣了一瞬,很快意识到这么拦人不妥,连忙抱拳一礼道:“抱歉,在下纯阳宫沈行云,是李将军的朋友,受他所托寻画像之人,有要事相告,时间紧迫,耽误不得,阁下可否先听沈某一言。” “他差点杀了我朋友,我为何要听?我怎么知道他还会不会害我们?”浪三归警惕后退一步,他听莫萨对何方易说过,这几日天策在没日没夜般查他们的踪迹,他如何能信?况且这个沈行云,既然和谢云流同出纯阳宫,想来也不是好惹的…… 沈行云在听了浪三归的话后蹙了蹙眉,似乎知道对方在顾忌什么,语气愈发诚恳道:“沈某绝无恶意,李镇安已被降职,如今局面非他所愿,事关重大,阁下可否听沈某说完再行决断,到时沈某决不勉强!” 浪三归见他神色不似有假,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进去取样东西。” “好。”沈行云应了。 镖局的人告诉浪三归,昨日确实有个带着白鹦鹉的姑娘来过,留下封信便说还有要事匆匆离开了,浪三归取了非鱼刀,边往外走边看信。 信还挺长,足足三页。 红叶说她追到翁州,在舟山海域附近查到一刀流所效忠的藤原家少主踪迹,她冒险潜入藤原广嗣所在巨船,探到他果然暗中派了心腹,一刀流六番队队长尾上菊村跟在谢云流之后,故意挑起中原武林和谢云流之间的仇怨。 尾上带手下前田次郎灭苏家满门,夺鱼刀谱,但苏鱼里也让此人受了重伤,前田次郎传信回舟山,说他们一路奔波,主上伤势过重,又引发旧疾,不得不滞留成都。藤原广嗣倒是十分看重此人,派了一人来救他性命。 浪三归看得很快,脚步还能不停,一路穿过镖局宽广的练武场,信纸也翻到了最后一页。 上面写道:据我所知,前田次郎不足为惧,贪生怕死,狂妄自大,尾上看重他只是因为他记性好。但藤原广嗣派来医治尾上的大夫你要当心,此人来历诡秘,一刀流中称她是‘八岐稚女’,意思是八岐大蛇孵化的女儿,她医术卓绝,传闻能生死人肉白骨,却喜用活人为引,方式手段更是残忍疯癫。一刀流已成祸患,我即刻动身回禀,家师定会与藤原家做出了断。 浪三归目光渐凝,活人为引……这四个字立刻让他联系起成都月余前就持续至今的百姓失踪被杀的案子。至于前田次郎,应该就是被何方易带回去的那人。 沈行云抱剑站在镖局门口,见浪三归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指指台阶下拴好的两匹马,说:“跟我去个地方,我们边走边说。” 浪三归点头,二人翻身上马,往城北江边的方向踏尘而去。 “城北……”莫萨眉头皱得死紧,一把揪住一名高阶弟子的前襟,焦急道:“你说你见他一个人去了城北外码头?” 那名高阶弟子何方易有印象,是之前被卢祺罚二十鞭,却被他救下的弟子,从那之后他对何方易几人的态度就恭敬许多,想来不会说谎。 何方易握了下莫萨的手腕,示意他把人放开。 高阶弟子认真道:“是,何副使帮过我,我发誓绝无虚言,陆副使死后杨正使收到长安来信离开,掌旗您也奉命去总坛,自那之后卢祺就不太对劲了。昨夜我私自跟阿利亚离开,只是怕被卢祺发现,所以不敢一直跟,可我回来后发现卢祺也不在分坛,直到天快亮时才回,但阿利亚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不行!”莫萨抬步就要往外走,急促道:“我得去找他!” 然而说曹操曹操到,门口忽然传来卢祺的声音:“何副使,七天……您终于肯露面了。” 何方易看过去,莫萨正好被四人挡住去路。 第14章 第 14 章 “你拦我?滚!”莫萨语气阴沉,半点面子都不给,说罢伸手就要去推人,却被卢祺一手打开。 卢祺冷道:“宵禁后严禁分坛弟子……” 他话音未落,猝不及防下被莫萨扯住前襟往厅里拖,他厉声道:“阿利亚呢?你对他做了什么?他在哪儿?!说!” 另外三人也匆忙跟进来,两个年轻一些的上去就要拉开莫萨,一位年纪略长的络腮胡不满道:“莫萨,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何方易淡淡重复了一遍。 下面几人下意识停了动作,扭头看过来。 何方易从上首走下来,手中握着那支名为“噬魔”的长箫,他目光落在两名年轻掌旗使身上,那两人仿佛被寒冰刺到脊椎一样,僵了一瞬,不自觉放下拦在莫萨身上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何方易看向年长的掌旗使,说:“你要跟我谈身份,那从现在起,掌旗使的身份确实要换一换了。”他不等几人反应,陡然沉下声道:“狼子野心,勾结异族,戕害同门!这样的人也配做我明教掌旗使吗?” 议事前厅里静了一瞬,唯有烛火落下的光明纹丝不动。 年长的掌旗使打破沉默道:“副使这是何意?” 何方易没答,也没看他,转而看向卢祺。 他的脸色就算在被激怒之下也透着病态的苍白,何方易注意到他特地戴上了手套,全身上下在初夏这种天气里裹得连脖子都不露一丝。 卢祺被莫萨猛然推开,脚步虚浮,后退几步才撑了下椅背站稳。 何方易沉默片刻,冷冷道:“不人不鬼,值得吗?” 卢祺讥笑了一声,说:“我不懂副使在说什么。” 椅子后面的墙壁上燃着灯火,卢祺此刻就站在火光最明亮的地方,他眼中血丝更加明显,像蛛网密布,脸颊凹陷,随着他说话,青色经脉若隐若现。 那三个掌旗使想到什么似的,面面相觑,眼中的惊惶渐渐溢了出来,还有站在不远处的那名高阶弟子,也像白日见鬼般后退一步,混身发抖。 莫萨看得一清二楚,心脏重重一沉。 何方易侧首对莫萨道:“把人带过来,否则不见棺材不落泪,你问不出来。” 莫萨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点点头,去上首座椅的屏风后面,把依然五花大绑的一刀流武士拖了出来。 武士已经清醒,目光如毒蛇般在几名掌旗使间蠕动,最终落在卢祺脸上,和他四目相对。 武士露出一个阴狠得意的笑。 卢祺却如遭雷击,脚下不稳似的,身形猛然一晃。他脸色更差了,经脉如干涸的河床,已经被抽干血气,只能一条条挂在他脸颊和额头上,似裂纹。 蠢货……十天而已,他早已警告过前田,竟然还能落入何方易手中!卢祺暗骂一声,死死盯着他,勉强想让自己冷静。 莫萨一脚蹬在武士的膝弯,让他被迫重重跪了下去,地面发出“咚”一声闷响。 三个掌旗使也白着脸,年长那位回过神,问道:“这是何人?” 何方易道:“七日前何某立誓要在诸位面前处置杀害陆辛炎的凶手,此人乃东瀛一刀流,贪图明教武学,威逼陆辛炎不成便杀人灭口。” “副使有证据吗?” 何方易一哂,说:“证据?那便得问问卢祺了。” 厅中几人都看向他。 “问我?”卢祺移开落在前田次郎身上的视线,漠然道:“你抓的人,跟我要证据?” 何方易长箫出手,倏然抵住了武士的喉咙,说:“既如此,那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心怀鬼胎的东瀛人,非我族类,杀便杀了。不仅要杀,还要砍下他的头,悬于城门,昭告所有人,明教也算为民除害功德一桩。” 内力随着他落下的话音从长箫尾孔涌出,武士脸色剧变,嘶声惨叫,他喉咙外裸露的皮肤像被烈火燎过,顷刻间皮肉翻卷,却又没伤及血脉。 卢祺看见前田在剧痛中向他投来的目光,满是怨毒和威胁,他在这样的目光下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栗,只能用手指紧紧扣住自己的肩,痉挛下似要把皮肉都扯裂。 前田次郎可以死,但不能让尾上和他身边那个女人知道他死在明教! 他的命捏在一刀流手中,前田死在这里,他就算混身是嘴也说不清。陆危楼的走狗是死是活他不在意,但他在意自己这条金贵的命!那个女人说的一点都不错,真到性命攸关之时,他只会选择自己。 没有天赋,学不了内门心法,所以陆危楼不看重他,这么多年经营下来依然屈居人下。他明白自己只有靠手段爬上去,教中野心教主之位的自然要数四位法王中实力最强的血眼龙王,只要他能替龙王铲除蜀中陆危楼的心腹势力,日后,他就是龙王入主中原武林的功臣。 而蜀中分坛只要除掉陆辛炎和莫萨,其余不足为惧。 为此他不惜与虎谋皮,一刀流利用他,他又何尝不是借了一刀流的手,东瀛女人在他身上下的毒他暂时解不了,但并非无法可解,可若是他们知道前田死在明教,而他还活着,他如何还能等到解毒的那天! 他原本可以全身而退,却被何方易扼住了咽喉。 他熬了这么久,付出所有,他还什么都没得到! 怎么能甘心! “你杀了他,阿利亚便永远回不来。”卢祺撑着椅背站直,轻声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我那愚蠢的弟弟,永远,回不来,他会死得比我凄惨,是啊,他什么都比我强,就连死,也要跟我争一争。” 莫萨气得手都在抖,双目通红,要不是被何方易牢牢拽住胳膊,恐怕就要冲上去杀人了。 “他是你亲弟弟……”莫萨咬牙道,他简直难以相信,怎会有人扭曲冷血到这个地步,他就是地狱爬上来恶鬼。 “他是天才,不是我弟弟,我这辈子最期待的就是看你们这些所谓的天才无能为力。其实要杀我很简单,你们只需……”卢祺说着忽然抬手,眼看就要一掌击向自己心脉死穴! 何方易反应极快,情急之下长箫掷出,“啪”一下打在卢祺手臂上。 长箫“锵啷”撞上墙壁,如一道漆黑的流星,又反震回何方易手中。 这一下让厅中几人都吓白了脸。 卢祺捂着差点被打断骨头的胳膊,阴狠道:“可你们敢吗?刚才说到哪了?对,我就喜欢看你们这些所谓的天才,到头来不得不被我踩在脚下!” “你们知道他在城北码头又如何?”卢祺已经越发疯癫,他凄声笑道:“没有我,等你们掘地三尺,他连骨头都成灰了,哈哈哈哈!挫骨扬灰!” “他就是个疯子!别拦我!我杀了他!”莫萨红着眼破口大骂,半个身子却被何方易紧紧箍住,只能伸着长腿乱蹬。 见莫萨越崩溃,卢祺似是越兴奋,尖锐的笑声彻底撕裂他平日的面目,“你跪下来求我,说不定我会告诉你他死在哪儿,哈哈哈哈哈!” 何方易都要按不住莫萨,怕他继续被刺激,只能冲后面呆愣的三人厉声道:“愣什么!把人押下去!” 络腮胡如梦初醒,连忙赶上来,反剪住卢祺的手,把人绑住。 “你下去,”何方易冲那名高阶弟子点点头,又对掌旗使道:“你们留……” 话音未落,耳边就传来莫萨愤怒嘶哑的吼声,“去找人!他不会死,你让我出去……”他尾音在发颤,即便竭力压抑,还是哽咽出来:“别拦我……我求你!” “嘶……”何方易来不及回答,就被莫萨一胳膊肘没轻没重捅在胃上,疼得腰都弯了,手被迫一松。 莫萨趁机挣开,何方易来不及抓住他,失声呵道:“我想办法,你给我冷静点!” “对不起。”莫萨哑声喃喃,他喘息急促,深深看了眼何方易,血色褪尽的唇微微翕动,他忽然笑了笑,吐出三个字:“我爱他。” 说罢扭头就大步离去。 “他……他说什么?”三个掌旗使颇受震撼。 “……”何方易也在原地懵了片刻,等他回过神,莫萨早已没了影。 何方易倒吸了口气,头疼似的死死捏住眉心,心跳七上八下,总觉得会出事。 莫萨一个人他放心不下,可分坛中如今无人可信,况且除了他之外没人能跟得上莫萨的轻功,出去人多太容易暴露,他是副使,还得对分坛上下数十人的性命负责。 面前忽然“扑通”几声,何方易低头,只见三个掌旗使齐刷刷跪在了他面前。 何方易皱眉道:“起来,还没到问罪的时候。”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两个年轻的把视线都聚在了络腮胡身上,络腮胡无奈,吞咽了一下,鼓起勇气般道:“副使,我等之前错信小人,多有得罪……” “废话就免了,”何方易直截了当道:“多少人中毒?” 三人看着何方易的眼神亮了亮,络腮胡答道:“除我们之外,还有十六名高阶弟子,至于卢祺自己的人,我们不清楚。卢祺当时要挟我们,是以龙王萧沙的旗号,逼迫我们背叛教主,助他掌管分坛,我等……实在不知他与虎谋皮勾结外族!他说过,若是龙王成了教主,圣火令的内门武功,焚影圣诀的心法,我们这些资质普通的弟子也能修习,也只有阴阳相合的特殊内力,才能压制毒性。” “压制……”何方易皱眉道:“如何彻底解毒?毒发会怎样?” 三人均摇了摇头,他们其实没有尝过毒发的滋味,但看到卢祺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也知道不会好受,络腮胡苦笑一声道:“之前是用药,我等资质不佳,修习不了上乘心法,卢祺每三天会给我们送一次药,而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 若只是单纯明教内斗,卢祺也并未不择手段到为撇清自己,借一刀流的手来铲除陆辛炎,那他对掌旗使所言或许为真。可现在何方易知晓一刀流的目的,他们三人和十六位高阶弟子身上的东西就不会是用阴阳相合,极寒极热的内力压制这么简单。 何方易沉吟片刻,没告诉三人他的想法,现在这个情形下说出来,除了让人心不稳之外百无一利,何况,他还有更为迫切的顾虑。 何方易看了三人一眼,边思考边说:“卢祺今日的举动我总觉得不太对,他不仅主动跳出来,甚至东窗事发也并未以阿利亚的下落来交换自由,可见他笃定了能活着出去,他凭什么如此笃定?他明知阿利亚若是真的出事,他绝无可能苟活,那他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 蜀中分坛是陆危楼的势力,从成都北上即能通往长安,也能向西翻越昆仑山,绕过玉门关的守卫直入西域,若是长安和中原腹地的分坛出事,昆仑虽险峻,但作为退路来说是最为隐蔽和安全的。 等等,长安…… 陆危楼同谢云流比试之后,便先于自己离开去往长安,教主要让明教撤离中原韬光养晦,等于让这位血眼龙王的野心付诸东流。 萧沙是极力主张留在中原的,何方易不了解此人,但也听闻他野心极大,冷血残暴,断不会听从陆危楼,更不会同陆危楼一样考虑众人安危留下后路,他要满足的只是自己。 所以……卢祺要的不是爬上分坛坛主之位,萧沙不需要这条后路,他要斩草除根,他要分坛毁于一旦! 何方易心电转念,他想清楚这一点,神色愈发凝重,握着长箫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手心满是冷汗。 这几日天策动向频繁,卢祺定然知道原因来自长安,他只需把分坛所在适时透露出去…… 心里被不安急速涨满,这个念头如一根呼啸刺来的钢针,狠狠扎下。 嘀嗒……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更漏落下今日的最后一滴,子时了。 何方易呼吸急促,脸色发白,他正要吩咐三人立刻带所有人撤走,就见他们身形一晃,忽然萎顿倒下! 何方易甚至来不及反应。 毒发极为猛烈,不过一瞬,三人已经十分痛苦,抑制不住辗转呻吟,冷汗霎时让他们像从水里捞出来的。年轻的掌旗使双目圆瞪,忽然一只手狠狠掐住自己的脖子,脸色涨得青紫,一手像抓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何方易的小腿,何方易连忙蹲下,用力掰开他喉咙上的手,只见脖子处形容可怖,似有活物在皮肤下涌动,青紫的血脉都快被撑破一般,让他已经无法呼吸。 另外两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揪住胸口似要把手指都插进肋中,一个已经侧头呕了大块深黑粘稠的血。 何方易虽心有准备,但这般突如其来的惨状还是让他有些手足无措,只能尝试替他们压制。 “先救……救他们……别管……管我……”络腮胡嘶哑开口,他吐完血,艰难撑着盘坐起来,闭目试图运功,他毕竟年长些,内力更为深厚。 两个年轻人快要撑不下去了,何方易顾不得许多,一手撑一个扶起,精纯内力浩瀚如海,涌向二人周身大穴。 厅外忽然响起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几名弟子跌跌撞撞闯进来,却在看见厅内情形后霎时愣住。 何方易睁眼看过去,快速而冷静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们情况如何?” 为首的女弟子还在急促喘息,脸上惊慌之色未褪,直到感受到何方易镇定的目光,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颤声道,“禀副使,几位师兄师姐像是中了剧毒,已经……已经死了两人。” 络腮胡神智还清醒,乍闻消息又抑制不住侧头吐了口血。 “凝神!”何方易低斥,转头对吓呆的女弟子道:“去把还活着的送过来,另外,分坛上下普通弟子一百二十人,外门杂役弟子六十人,你,”他沉下声,命令道:“点清人数,带他们立刻撤走,取水处的泉眼是活水,我探过,可以离开。出去后愿意留在明教的想办法马上出城,往西北昆仑方向走,回总坛。不愿的,告诉所有人不许为难,让他们走,案上就是副使令,你拿去。” “我……我吗?”女弟子不可置信,听到这一连串吩咐都吓懵了,她是来禀告几位师兄忽然危在旦夕的,不知怎么就演变成要彻底放弃分坛。 她在这里生活许久,早已当成了家,外面形势紧绷,虽然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回圣墓山,可从没想过这一天会如此猝不及防,甚至以如此荒谬的方式将责任压在了她一个普通弟子的肩上。 何方易看得出女弟子眼中的惊慌和恐惧,但他别无选择。 “你叫什么名字?”何方易语气忽然缓和下来。 姑娘愣了一会儿,直到后面的同伴推了推她的肩,她才恍惚道:“烈火旗,哈丝娜。” 何方易点点头,一字一句道:“哈丝娜,这不是在把责任推给你,你记住,从现在起,分坛上下所有人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 哈丝娜听见这三个字,眼睛里立刻浮起一层水雾,唇色被她咬得苍白,她不再犹豫,坚定应了声“是”,奔到案桌边拿起了副使令。 金属令牌沉甸甸的,入手冰冷,然而不到片刻便被手心捂热,上面的圣火纹像要燃烧起一般,仿佛在告诉她,这捧火不会灭。 轰隆—— 山石崩裂般的巨响猛然炸响,据点腹地一阵地动山摇,烛火光影乱晃,头顶山壁的碎石落雨般簌簌滚下。 哈丝娜被晃得眩晕,撑了下桌角才站稳,她还在发懵,耳边被震得嗡鸣不断。 第二声巨响紧随而至! “不……不好!”又有弟子惊慌失措闯进来,他什么也顾不上,嘶声就吼:“副使!是军队……是天策府的军队!他们在强攻!” 何方易呼吸急促,神色冷峻至极,众人看不到他额角的冷汗已经打湿鬓发,他厉声对吓呆的哈丝娜道:“还不快去!半个时辰,把毒发的弟子送到泉眼留下,剩下交给我,你们立刻走,别回头!” 哈丝娜混身一震,抬脚却踩在滚落的碎石上,踉跄一步差点从台阶上跌下来,她的手掌撑到尖锐碎石,掌心霎时殷红。 刺痛让她彻底清醒,她强忍眼泪,紧紧握着令牌,对何方易道:“副使放心!”随即她转向围到门外的弟子,抬手命道:“你们,跟我来!” 内力压制有些作用,络腮胡也想清了前因后果,勉强道:“副使……别管我们了,快,快走,卢祺既然背叛,分坛守卫布置的机关他定然也已经透露……他们马上就会……” “你以为我是在管你们吗?”何方易厉声打断,他看到失去意识的两个掌旗使清醒过来,已经能自行运功,便立刻撤手,对三人道:“留你们一命,是要让你们死得其所。” 何方易转身取过架子上的双刀,和他在擂台上用的差不多,并不是西域惯用的弯刀。他背对着三人,目光沉沉落在天策即将杀进来的方向,坚定道:“要杀我分坛弟子,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第15章 第 15 章 铁笼里垫的干草没几个时辰就变得潮湿,水汽黏在衣服上,头发上,又渐渐渗到皮肤里。 这里没有窗,污秽的味道散不出去,窒闷到让人难以呼吸。 李镇安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冻醒的还是闷醒的。 铁笼就是猎人用来关牲畜的笼子,人挤在里面连腿都伸不直,笼子靠着墙壁,木板散发出霉味和鱼腥味。 放笼子的房间也没宽敞到哪里去,身材要是高大一些,不弯腰都会顶到梁。梁下垂着盏昏暗的灯,灯罩斑驳,看形状积攒了不少蚊虫飞蛾的尸体。 房间里还有一人的呼吸声,不大安稳,短促,轻浅。 李镇安掰了下靠僵硬的脖颈,小幅度绕着肩,他都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更不知睡了多久,但从自己已经饿了的这个事实来看,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他从铁笼缝隙里探出胳膊,小臂伸到旁边挨着的另一个笼子里,手背探了探对方的额头。 “幸好有点用……醒了?” “嗯。” 姿势太别扭,反正看守也不在,李镇安跪坐起来,低声道:“好点没?” “好多了,多谢。”阿利亚嗓音嘶哑,他试着盘膝坐直,体内还是很疼,不过比起之前如烈火焚烧般的剧痛要减轻不少,他试着运功,经脉滞涩,只有少许细流一样的阴寒内力,游走过仿佛还在沸腾的血液,霎时便被蒸腾干净,聊胜于无。 李镇安见他脸色还是很差,说:“过来些,你内力枯竭,我帮你运功。” “你……”阿利亚没动,犹豫片刻,斟酌道:“你不是普通人,怎会落到此处?还有,我晕过去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房间外还是没有动静,看来是到了换班的时辰,李镇安心想他估计的不错,他被关在这里两天,夜里亥时初会有两个守卫交接换班,也许是不担心他们还有力气逃跑反抗,这时候守卫会偷偷休整,所以最为松懈。 况且今天都第三天了,是他和沈行云约定的最后一天,以沈道长的性子,就算寻不到人也会来,要救人出去,现在就是最后的时机。 “听着,”李镇安没答他的问题,而是飞快道:“现在没空解释,守卫来之前,你我时间有限,我必须帮你恢复体力,懂了吗?” 阿利亚点点头,对方没理由害自己,何况他已经落到这般地步了,要杀要剐也不必绕这么大圈子。 阿利亚转了下身体,后背贴到铁笼上,凝神闭目。 他能感受到对方在小心翼翼控制原本霸道的内力,也许是很少做这种事,所以有些笨拙,收敛得不太好,偶尔横冲直撞起来,差点让他疼出冷汗。 有点像大漠里月下驰骋的西域名驹,偏偏被主人套上马鞍,钉上马蹄,想脱缰而脱不得…… “弄疼你了?”李镇安很敏锐。 阿利亚摇摇头,片刻后轻吐了口气,说:“可以了,你什么计划,需要我怎么做?” 长得比姑娘还精致漂亮,性子倒是坚韧干脆,李镇安暗自嘀咕,他看了一眼梁上悬挂的灯,说:“据我观察,我们是在货船船舱的最下层,上层还关押着之前失踪的百姓,我要救人,你得帮我。” “好。”阿利亚毫不犹豫便应下,他微微侧过头,双眼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李镇安看着这双眼眸,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倒不是觉得对方在欺骗,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 如一滩干涸的浓墨,再也透不进光。 “上层船舱有六个东瀛人,这个时候他们轮班会一起用饭,你有把握吗?”李镇安问道。 明教弟子是天生的暗杀者,刀法诡谲,迅疾灵敏,这一点李镇安比不了。他掂量过,若是靠他自己,顶多瞬间解决一半,若是合作,他指不定会添乱,到时候惊动整艘船,怕是无法护得所有人周全。 能遇到他,看来是天不绝人路,李镇安忽然觉得自己运气颇好。 阿利亚意味不明看他一眼,活动了下手腕,说:“可以,但我需要刀。” “自然。”李镇安一笑,他喜欢自信的人,当然,前提是他说到便能做到。 李镇安把身下受潮的草垫拢了拢,从铁笼缝隙塞出去,他摸了把身上,别说硬物,连空钱袋都被搜走了,眼神随即一瞟,落在了阿利亚微卷的鬓发后。 西域男子似乎很喜欢漂亮的饰物,也对,他们五官比起中原人更为深邃,尤其像眼前这个年轻人,皮肤瓷白,五官秾丽,金银饰物在他身上不会喧宾夺主,反而更添了几分优雅神秘…… 说不出的诱惑。 李镇安舔了下干燥的唇,伸手倏然取下对方耳垂上坠着的小巧金环。 阿利亚一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手指一弹,把金环耳坠当暗器,撞歪了梁下破破烂烂的灯,燃着的烛火翻倒,烧穿罩子“啪”一下落在草垫上。 李镇安混不吝道:“大美人,算我欠你的,以后一定十倍奉还。” “阿利亚。”阿利亚面无表情,冷冰冰道。 “什么?” 他瞪过来,说:“我的名字!” “哦,阿利亚……”李镇安盯着草垫,见黑烟燃起,才悠悠道:“你是回纥人?这个名字,回纥语中不正是美人的意思。” “我不……” “嘘!”李镇安忽然竖指到阿利亚唇上,房间外有脚步声在下楼,他快速道:“快屏息,装晕!” “什……”阿利亚话音未落,就见对方整个人一软,滑落下去,动作流畅极了。 房间里片刻就浓烟滚滚,黑烟从房间木门的缝隙飘了出去,外面脚步声骤然慌乱。 阿利亚才跟着闭上眼,房间门“砰”一声就被大力推开,守卫被烟呛得猛咳,阿利亚听见他们交流了几句,随即闯了进来,有人用水哗啦浇在燃烧的草垫上,有人过来猛拍他的铁笼。 他们说的话阿利亚一句也听不懂,他这才明白李镇安为什么要这么做。 比起鸡同鸭讲演戏,起火这种事简单粗暴,不需要言语也能把他们引过来。 不仅引过来,还能让他们主动打开笼锁。 李镇安等的就是这一刻!他出手如电,在守卫还来不及拽他出去时,右手已经死死扼住了守卫的喉咙。 这一下的力道把颈骨都捏碎了,只听“咔擦”一声,守卫圆瞪着眼睛,脑袋软绵绵塌下。 浓烟还没散,另一个守卫被熏得什么也看不清,他一张口想叫喊,却被呛得猛咳。 紧接着咳声戛然而止,他被人同样捏住了喉咙,守卫满眼不可置信,脑袋一歪,死不瞑目。 李镇安又跺了跺还剩点火星的草垫,这烟确实有些够呛,他把守卫裤腰带上的钥匙取下,替阿利亚打开铁笼,手伸到了对方面前。 阿利亚看着那只手,犹豫了一瞬,没理会。 李镇安倒也不觉得尴尬,他让出空,顺道拔出守卫腰间的短刀,递给阿利亚,说:“喏,你要的刀。” 阿利亚接过,把另一具尸体的短刀也取了出来。 李镇安眼睛一亮,有些期待般道:“要是能见识真正的明教双刀,不虚此行啊。” 这话说的跟他来此地是游山玩水一样。 阿利亚却顿住脚步。 李镇安被突如其来的刀光晃得眼前一花,脖子上顿时多了一股凉意。 好快!漂亮!李镇安忍不住心里赞叹,心想若是有机会,得比一场。 “你究竟什么人?如何得知我的来历?”阿利亚抬了下手腕,刀刃轻轻贴着对方的喉结擦过。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镇安忍不住吞咽了一下,他玩味般笑道:“在下姓安,安镇礼,‘人有礼则安’的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么快跟我算账,方才的承诺不算数了吗?” “那你信我了吗?”阿利亚忽然道。 李镇安慢悠悠举起双手,投降似的,含笑道:“刀都在你手里,那六人的命,自然是你的,只要……美人能笑一笑。” 阿利亚收刀,面无表情转身就走。 整个船舱底层都没有窗户,烟味散不出去,已经顺着楼道向上飘,李镇安边走边把堆货物的隔间门都打开,黑烟顺着四面八方散去。 阿利亚上楼速度很快,脚步都是悄无声息的。 二人已经能听到守卫的声音,他们似乎喝了酒,有人笑得颇为大声,不过片刻又被同伴按住。 李镇安低声道:“转角后就是,你当心。” 阿利亚轻轻嗤笑一声,眨眼人已不见,动作快到让李镇安产生了对方会瞬间消失的错觉。 衣袂刮起的风这才姗姗来迟。 李镇安暗自咋舌,悄悄跟了上去。 上层船舱的空气并未因四面窗户打开而好闻多少,腥臭**的味道中还夹杂着诡异的草药味,李镇安唯一佩服那几个东瀛人的大概就是在这种地方还能吃得下饭。 这层关的都是普通百姓,众人挤在一个房间里,房间被锁住,只有下面人头大小的一个小窗用来通风和送食物。 李镇安趴下,把脑袋凑了上去…… 右手边的东瀛人正抱着酒坛倒酒,一道腥红血线倏然喷洒进碗里,东瀛人以为喝醉了眼花,他晃了晃头,抬手揉眼,没看到身边人骤然惊恐的表情。 可惜惊恐就是他这辈子最后的表情,他想示警叫喊,冲到喉咙的声音却被一道尖锐凉意阻断。 只有竹筷落地的一声轻响。 阿利亚右手的刀连夺两人性命,左手也不见丝毫停滞,弯刀飞旋,犹如一轮寒月,很轻,却又快又狠,刀光仿佛薄云遮月后漏下的疏疏月色,诡谲多变难以捉摸,一旦露出锋芒,必然要带起一簇血箭。 东瀛人揉完眼睛,才意识到周围同伴的声音都消失了,一片死寂。 脸上好像湿漉漉的,沾上酒了吗? 眼睛还是花的,色块斑驳,恍惚间同伴竟然都喝趴了,就这点酒量?他半迷糊着抬手摸了下脸,满手粘腻,他奇怪地将手放到眼前…… 腥红的,这是…… 血! 血腥味太浓郁了,李镇安皱了皱眉,房间里漆黑一片,幸好还能听到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屁股上忽然被人踢了一脚,李镇安吓一跳,差点向前五体投地。 “人在这里?”阿利亚问道。 李镇安爬起来,揉了揉蹭疼的膝盖道:“你走路就不能出点声儿?属猫的吗!” 阿利亚横他一眼:“我杀人都不用出声。” “……”李镇安无言以对,接过他手里一串钥匙试锁。 阿利亚抱着刀,半靠在墙上,脸颊和衣襟上还沾着赤红的血。 李镇安听他呼吸不太对,像在忍耐什么,侧头看了他一眼,手中动作不由一顿:“怎么了?毒发了?” 阿利亚摇摇头,低声催促:“快点。” 铁锁“锵啷”一声落下,李镇安推门,对阿利亚道:“坚持下。” 阿利亚闭眼,他根本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被东瀛女人灌下的东西极其猛烈,才这么一会儿就要压制不住。意识有些模糊,他缓了片刻,隐约能听到房间里传来几声惊呼,紧接着立刻被安抚下来,那人似乎在解释他是朝廷的人。 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船舱木板吱呀的轻响…… 叮铃…… 阿利亚眉头一蹙,心道:风铃声?好像在哪里听过……木板声怎么停了?不对,脚步和声音似乎对不上…… 糟了! 阿利亚猛然睁眼,一把抄起墙壁上的火把,火光猛然向房门内一扫,他瞳孔一缩,厉声道:“躲开!” 手中还带血的刀同时飞掷而出,寒芒擦着李镇安的发髻,“噗”地一声刺穿了什么,刀尖狠狠钉到舱壁上。 李镇安一身冷汗,他若是反应不够迅速,怕是要被豁开脑袋,他迅速向后看,在晃动的火光下见到被刀钉死的一条小臂粗的蛇。 蛇头还吐着信子,嘴巴大张,毒牙已经露了出来。 “啊!!!” “蛇!救——救命!!” “这里也有!上面!上面下来的!快跑!” “怎么会有蛇!” 房间里足有七八人,各个形容憔悴狼狈,却在看见盘旋在梁上的毒蛇时惊叫四散,然而房间本就不大,霎时间乱成一锅,吓得腿软的跌坐在地,又把冲门口逃跑的绊倒。 这番动静足以惊动整艘船了。 阿利亚进来,火把向上举,发现这些毒蛇的目标似乎只有他们两个外来者,有一条甚至爬到跌倒的那人脚边了,都对他视而不见。 方才那一刀似有震慑,毒蛇高昂着头,一时和二人僵持在原地。 李镇安盯着这几条蛇,小心翼翼退到阿利亚身边,沉声呵道:“这些蛇不会攻击你们,按我方才说的做!跳河走,岸边会有人接应!” “大人……您怎么办?”有人颤声道,他们本已放弃求生,从未想过真会有官府的人不顾性命深入虎穴来救他们。他们无足轻重,只是普通人,有几个甚至举目无亲,就算死在这儿,恐怕都不会有人知道。 李镇安不耐道:“还不快走,杵这儿当累赘,等上面的人追下来吗!” 几人踉跄扶持着离开。 “你也走。”李镇安视线不敢离开这些蛇,连眨眼都不敢,他从阿利亚手中夺过另一把刀,手指蹭到刀柄下滚烫的掌心,对方明显一颤。 “阿利亚,你……喂!” 第16章 第 16 章 李镇安肩头忽然一沉,阿利亚手中的火把“啪”一声跌落,光影乱晃间,毒蛇吐信的嘶声响起,李镇安猛然挥刀! 这几条毒蛇八成一直都藏在梁上,人质身上应该被东瀛人动了手脚,一旦有生人闯进来救人,这些蛇就会被唤醒…… “阿利亚!醒醒!”李镇安无可奈何捞过对方的腰,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人,而是一个火炉,阿利亚头靠在他颈边,就连鼻息都快烧成热浪。 李镇安一脚跺扁了蛇头,向后急退,又回身重重揣上房门,毒蛇撞在门板上“啪啪”摔下,又顺着门上的小窗爬出来…… 叮铃…… 又是诡异的风铃声,声音比方才清晰了很多,李镇安也听到了,他抱着阿利亚已经冲到了窗户边,怀中人却忽然一颤。 阿利亚沉沉喘息,不过片刻混身都被汗湿透了,他勉强扯住李镇安的衣襟,艰涩道:“别过去……” 李镇安脚步一顿,窗户上骤然垂下的蛇头差点咬住他的鼻尖。 风铃声愈发急促,密密麻麻的毒蛇从窗户口爬进来,吐息声让人头皮发麻,李镇安脚踝一凉,他想也不想一刀刺下,再慢毫厘,毒牙就要刺破皮肤。 再想跳河他和阿利亚都得被蛇咬成筛子,火把也都灭了,李镇安只得连拖带拽着人沿楼梯冲上去。 “艹……哪来这么多恶心玩意儿!”身后嘶嘶声不断,李镇安被追得逃窜,他还从没这么狼狈过,何况是被一窝畜牲逼的,要是有火,他统统烧干净! 二人冲到甲板上,阿利亚实在坚持不住了,颓然一软踉跄跪了下去,大口的血从他捂着嘴的指缝间漏下。 罪魁祸首的风铃声也已近在咫尺。 “阿利亚!”李镇安吓得够呛,手掌贴向他后背大穴,内力不断涌进去。 “我的东西,是你们放跑的。”不远处的黑影开了口,声音嘶哑难听,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内力石沉大海,阿利亚没醒,看起来情况越发糟糕。阴魂不散的吐信声四面八方围上来,桅杆上,地上,屋檐上,李镇安目光瞟去,粗略算来得有数十条,粗细不一,有的五彩斑斓,有的比小腿还粗,仿佛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李镇安被迫收手,随即出刀横扫,强劲的内力如骤然而起的狂风,掀飞围上来的毒蛇后,劲风直涌向站在船尾的黑影。 擒贼擒王,只要杀了老怪物,这些小怪物失去控制自然不足为惧。 黑影没想到对方如此干脆就动手,她躲得有些狼狈,还是被劲风扫到胳膊,铃声一阵混乱。 那些蛇果然停滞。 原来她不会武功,李镇安迅速有了判断,他一手抱起阿利亚,提气一跃,脚步蹬在桅杆柱上借力,整个人如一支利箭,眨眼间便攻到黑影面门前,刀刃眼看着就要劈下。 黑影忽然举起一个瓷瓶挡在身前,只听她嘶声道:“解药!” 李镇安却不为所动,刀势丝毫不减,黑影靠在船尾的栏杆上,只得狼狈侧身,同时另一手中风铃急速碰撞。 李镇安不习惯用刀,这一下只划开对方肩头。 黑影沙哑惨叫了一声,血顺着手臂滴下,风铃脱手摔在地上,被李镇安狠狠一脚踏碎。 那些蛇骤然失了控制,像没头苍蝇般乱爬,混乱扭在一起。 周围忽然被一股更为强势的力量掀起狂风,李镇安十分警觉,极快收刀,矮身猛然错开,一道刺目的寒光贴着他面门斩下,“哐”一声重重劈断了栏杆,木屑四溅,李镇安抬手挡在阿利亚眼前,手背被尖锐的木片划出数道血痕。 来人全身都包裹在黑色劲装下,连手指都不露,仿佛泼在黑夜里的墨,只能看出身形高大健硕,是个男子。 不远处捂着肩的黑影说了句李镇安听不懂的话,黑衣男子冷哼一声,他的刀长而直,一击不成砍断木栏后并未后撤,反而极为灵活变招横切,劈里啪啦震碎了大片木栏,李镇安差点一脚踏空,身形一歪,腰腹撞上那柄长直的刀刃,顷刻便血流如注。 李镇安闷哼出声,紧紧蹙眉盯着他。 来人双手握着刀柄,漆黑的手套遮掩了他的动作,李镇安其实看不清,但他有无数次战场生死一线淬炼出的本能和判断,这种刁钻诡异的刀法,讲究干脆和一击必杀,攻击的一定都是敌人的要害。 比如咽喉,比如心脏! 李镇安拼着腰腹受伤站稳,疾步后撤,手中刀横挡,几乎瞬间和突然出现在胸前的长刀狠狠相撞,对方刀法和用刀的巧劲都比他这个半吊子高明得多,又占了夜色的便宜,李镇安勉强护住要害,但长刀上的力量如巨石般压下,一阵刺耳的尖啸后,李镇安的刀“锵啷”一声折断,长刀势如破竹刺进胸口,李镇安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腿猛踹。 来人被逼退,但长刀抽离后留下的伤深可见骨,李镇安撑不住,连带着阿利亚一起摔在地上。 李镇安撑着半跪起来,失血让他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喉咙满是翻涌上来的血气,他控制不住,剧烈咳出一口血,抬眼却见来人再一次逼近…… “放走那些人……你也坚持不了多久……是不是?”李镇安啐掉血沫,锐利地盯着一步一步走近的黑衣人,艰难喘息道:“东瀛人,能混进中原不容易,你的人都折干净了吧。” “碍事的废物。”黑衣人冷笑道:“死了还免去不少麻烦,有你和他,也足够了,对吗?惠子。” 周围一片安静,名为惠子的东瀛女人并未回答,细听之下只有几声呜咽,黑衣人倏然回头。 浪三归的非鱼刀稳稳架在了女人脖颈上,他还把女人遮面的黑色面巾扯下来了,团抹布似的粗暴塞在女人嘴里。 沈行云长剑出鞘,直指向黑衣人。 “喂,姓李的,怎么就你?看没看见一个长得很好看的……”浪三归押着女人向前,歪了歪脑袋问,紧接着他看见了要找的人,脸色骤然一变,“阿利亚,他怎么了?” “中毒……这个女人……”李镇安剧烈咳嗽,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浪三归急怒之下粗暴扼住刀下女人的脖子,厉声道:“解药!” 女人发不出声,她有一张和声音完全不符的脸,明媚动人,这会儿却因窒息而扭曲。 沈行云匆忙上来,仔细看了眼李镇安的伤,皱眉道:“别说话了,抱歉,来晚一步。” “人呢?”李镇安喘息道。 沈行云连点他几处穴止血,飞快道:“正是遇见他们才知道你在这艘船,放心吧。” 李镇安心里悬着的无数石头这才算落下几块,他推了沈行云一把,说:“我没事,先别管我,看看他。” 沈行云点点头,伸手搭上阿利亚的脉,剑眉拧得更厉害了。 黑衣人看向浪三归,唯一露出的一双眼睛里满是嘲弄,他手腕一转,长刀挽出一个灵活的刀花。 浪三归也不甘示弱,他松开了女人的脖子,摁着她的肩让她跪在地上,非鱼刀随即向下一压,女人脖子上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线,浪三归回视着黑衣人,说:“一刀流,尾上菊村,这个女人要是出事,你要怎么向藤原广嗣交代?” 尾上明显一愣,眼中多了几分玩味,“认识我……可我不认识你。” “三归。”沈行云忽然唤了一声,尾音不太稳。 浪三归看向他,见他冲自己轻摇了摇头,心顿时沉到谷底。 尾上愉悦般笑出声,用袖口擦了擦刀。 “我最后说一遍,解药交出来!”浪三归揪住女人的头发,把刀又向下了几分,新仇旧恨疯狂挤压着他的心脏,血液无处可去,霎时涌向四肢百骸,让他握刀的手都在发颤。 尾上耸了耸肩,对女人道:“惠子,给他。” 女人仿佛一个听话的傀儡,对方说完,她便把方才想用来挡刀的瓷瓶递了出来。 浪三归接过,他想把瓶子抛给沈行云,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别信他!” “我说这是给你的。” 浪三归愣住。 李镇安吼完咳得更厉害了。 尾上后退一步,不着痕迹靠在桅杆柱上,手中倒是悠闲擦着刀,只听他道:“惠子,告诉他。” 女人张了张口,却是对尾上道:“您该走……” “惠子,”尾上眼神一厉,阴沉命令道:“告诉他!” “是,”惠子听话地应了声,哑声道:“他中的是‘两重天’的炎毒,一旦发作,只能用寒毒之人的血来压制,这瓶药,就是‘两重天’的寒毒,你是他的解药,他也是你的解药,但毒发会越来越频繁,直至气血耗尽而死。主上,此人内力精纯,不可多得,能让极寒极热之力阴阳流转相辅相成,假以时日,我定能制出……” 她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极为平静,好像人命于她不过可以随意处置利用的死物。 浪三归脸色惨白。 “可以了,惠子,中原人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尾上阴晴不定,盯着浪三归难看的脸色他又恢复了愉悦的语气,说:“你听到了,怎么选你自己做主,其实我本想……”他的眼睛看向李镇安,说:“让他来试试惠子的杰作。” “是吗?既是杰作,那何不由你亲自试!”浪三归骤然把惠子推向沈行云,非鱼刀一转,抬臂怒斩向尾上,刀气破风狂涌,像惊涛巨浪,他的刀就从水浪中劈了出来,悍然凌厉的气势呼啸席卷,四散的刀气把甲板上的杂物都劈得四分五裂。 尾上一惊,他在这式毫无多余动作可言的一斩中,似乎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谢云流,那个不可一世的天才,他们的宗主,也是他只配仰视的前辈。 “你到底什么人!”尾上只能举刀相迎。 锋刃铿然相接,非鱼刀上力道更甚。 “你的死敌,”浪三归冷声怒道:“我和你,不死不休!” 尾上其实早已一后背冷汗,他身上重伤旧疾未愈,若不是卢祺昨夜送来的这个“容器”好用,将“两重天”的毒性转化大半,他根本撑不到现在。 沈行云制住惠子,他目光一瞥,看见甲板上那些被劈裂的箱子,里面的东西洒了出来。 糟了!沈行云脑袋嗡地一声,他已经在反应过来那些是什么的瞬间抬手砍晕惠子,然而还是晚了…… 火光亮了。 沈行云顾不得这个女人,他用尽这辈子最快的速度,一手一个拽起地上倒下的两人,大吼道:“浪三归!走!” 浪三归悚然一惊,那一瞬间,他似乎看到尾上黑色面巾下得意嘲笑的表情。 耳边轰然炸开的巨响像老天发怒时的雷霆,紧接着巨兽般的火光咆哮而起,气浪把旁边几艘货船掀得如同在海上的风暴之中。 脚下甲板瞬间就塌了,整艘船都在轰然断裂,碎木在爆炸中燃烧迸溅,满目赤红,天似乎都烧了起来。 浪三归转身奔至甲板边时被掀了出去,猝不及防坠下砸进江里,睁眼只见水面外烈焰包裹的断木暴雨一样坠落,深水把声音都隔绝,但耳朵里依然在尖锐地嗡鸣,他猛然呛了口水,窒息感让他下意识胡乱挣扎,紧接着,被人拽住了手。 沈行云把浪三归捞上来,累得瘫在地上直喘粗气,他一个北方人,原本是连水都不会的。 浪三归水性不差,只是被爆炸震得晕头转向才呛水,他趴在岸边咳得撕心裂肺,眼角通红。 “没事儿吧?”沈行云拍了拍他的背。 浪三归摇摇头,他缓过气,看了眼火光冲天的货船,胸口剧烈起伏,如今这个情形不可能再去找尾上的踪迹,他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垂头看向气息微弱脸色灰败的阿利亚,眼神逐渐清明。 “这下麻烦了……”沈行云也看着毁于一旦的货船喃喃,转回眼却见浪三归拔了瓷瓶盖子要往嘴里倒,他吓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干嘛!疯了吗!” 手腕被沈行云死死握住,浪三归看向他,说:“我没疯,我要救他。” 沈行云厉声道:“没听东瀛人怎么说吗!跟我走!有人能……” “他坚持不住了,就算饮鸩止渴我也要试试,至于解毒的办法,也得他先活着不是吗?”浪三归平静打断,说:“我欠他的恩,必须还,哪怕赌上我这条命。” 沈行云目光渐深,凝望着他,说:“你想好了?” “是。”浪三归点点头,说:“我这人上没老,下没小,无牵无挂,想做什么就做了,你别露出这种表情,我还不一定会死呢,吉利点行不行?” 其实,还是有牵挂的,比如……浪三归心里飞快掰手指算计,只不过才数到一,何方易那张俊脸就十分霸道地浮现,居然大马金刀占据他的牵挂榜天字一号,浪三归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围着他的脸打转,冷不丁又想起马车上何方易那声笑。 好听极了,还是对我笑的,浪三归没心没肺地想,能再听一次就好了。 “……”沈行云吉利不起来,他见浪三归盯着瓷瓶突然诡异地翘嘴角笑了,不仅没法吉利,甚至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只恨自己没带几张上官师叔捣鼓的避邪符咒。但他知道浪三归说的不错,没有时间了,他只得无奈收手,说:“我守着,你别笑了,怪渗人的。” 浪三归转头瞪他一眼,抬手将寒毒一饮而尽。 第17章 第 17 章 连着下了一天的雨,本以为今夜会星月无光,没想到长街上还是被月色铺满了。 可惜月色凉如水,楼头风吹断。 莫萨立在长街尽头的阴影中,死死盯着墙根处新刻上的标记,标记下辍了日子,是今天。 若不是他半路察觉不对劲,发现这条据点外的必经之路上今日竟然没有一个巡街宵禁的官兵,他便不会折回来,更不会看到这个标记。 莫萨面无表情,手指紧握成拳,他觉得自己身后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那双手不过轻轻一推,便将他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条街很长,莫萨回望了眼身后,夜色浓郁下像能吞噬人的黑色漩涡。他沉吟片刻,悄悄又去了另外几处平时联络的墙根,发现了同样的标记。 这几处都是他和慈幼院的姑娘约定过的,若是出什么事,就留下标记,他看到自会过去。原本也不必藏着掖着,只是破立令之后明教东躲西藏,莫萨不能暴露据点所在,也不愿让多余人知道她们和自己的关系,只能让她们用这种方式。 今日新刻上的标记是在示警,但标记的方向是反的,莫萨心知肚明,这个标记原本的意思是求救,有人逼她们引他过去,她们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这是陷阱。 莫萨蹲下身,仔细看了看标记,刻痕其实不深,歪歪扭扭,不是成年人的力道,想出这么笨拙办法的,果然是孩子。 莫萨眸色渐深,怒意让他呼吸愈发急促,他蹭地站起身,毅然冲慈幼院方向而去。 那地方原本是一处荒宅,三年前莫萨悄悄买下,安置的都是他走南闯北时从人牙子和土匪响马手里救回来的妇孺,他把家中行商赚的钱都用在了这里,让没有安身之处的女子留下来照顾孩子,请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那些娃娃被拐或者被卖时年纪太小,根本记不住家和父母在哪,他也没法一一去查,干脆就都养在了这里。 慈幼院里皆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要对他们下手实在易如反掌,莫萨顾不得对方到底要做什么,用这般下作手段,无论什么目的,他都忍不了。 “杜校尉,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太过了……”跟在杜衡身边的士兵越发对他的所作所为不满,那些孩子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 针对明教分坛是朝廷下令,明教在长安密谋犯上作乱,他们奉命铲除无可厚非,可眼下把无辜百姓牵扯其中算什么?这么做和邪教妖人又有何不同? 士兵见杜衡神色阴沉不为所动,他咬了咬牙,出列跪下,抱拳大声道:“杜校尉,这些妇孺皆是我大唐子民,我等天策军人本应守护,如今却将矛头指向她们,属下实难从命!” 杜衡坐在台阶上,身边站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女孩,那孩子的长相一看就不是汉人,除了头发是黑色,瞳色却是湛蓝的。她一动也不敢动,眼睫上挂着泪,连抽噎都只敢憋回去,眼睛恐惧地瞪着杜衡手里杵着的长枪,枪尖上还有暗褐的血,这柄枪方才刺穿了那条看门狗的脖子。 长枪动了一下,女孩终于忍不住,吓得“哇”一声大哭,哭声撕裂一院的沉默,也让跪在下面的士兵再次鼓起勇气,直视向杜衡。 杜衡身后还站着一排人,他们持弓,铜墙一般挡住了后面几个衣着朴素的女子,她们还在低声安慰着十几个受惊的孩子。 “这里是慈幼院!”听见外面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其中一个姑娘终于忍不住了,她骤然起身,撞向挡在面前的士兵,凄声喊道:“你们还有没有王法!这里没有你们口中的贼人,滚出去!” 这个姑娘有些力气,挣扎起来市井泼辣,指甲专门往人脸上招呼,几个士兵打心眼里觉得理亏,也不敢下重手,一边狼狈地拦她,一边劝:“姑娘,我们发誓绝不伤害你们,贼人狡猾,我们奉命捉拿,也是为你们安全着想……” “呸!”她冲人就是一口吐沫,厉声道:“狗屁的贼人!你连茅房都搜完了,贼人在哪!她一个五岁的孩子,你们说她勾结?一身力气不去上阵杀敌,来慈幼院里欺负孤儿,要不要脸!” “杜校尉!”跪在下面的士兵也怒道:“您即便要抓人,也不该殃及无辜!何况您已派人围攻分坛,我们为何要在此处节外生枝!” “无辜?何来无辜!”杜衡被女孩哭得心烦,身后那个女人也还在尖利叫骂,他起身“刷”一下用枪尖指着女孩的鼻尖,冷冷对下首的士兵道:“明教妖人惯会惑人心智,这些小崽子,焉知不是他留下的祸根!若非李镇安临阵退缩,我何必出此下策?莫萨和阿利亚是何方易的左膀右臂,何方易能一人连挑两**王,有他们三人在,我们得牺牲多少兄弟?付出多少代价!你想过没有!只有砍断他的手,我们才能用最少的代价攻破分坛!” “你血口喷人!”那姑娘气得嘶声怒骂,却在看到枪尖指向女孩时混身一颤,“别动她!” 后面也隐隐传出孩子的哭声。 杜衡把枪压下,回头看着形容狼狈神情怨愤的女子,目光冰冷,不为所动,说:“回去,他若来,你们自然毫发无伤。” “哥哥不会来,”女孩忽然开口,她停了哭声,仰头盯着杜衡,说话音色软软糯糯,还夹着几声抽噎,“我告诉他不要来,哥哥最听阿朵兰的话,他不会来!” 杜衡居高临下,哂道:“那些标记你做了手脚?幼稚。” 女孩哭得红肿的眼睛倏然瞪大,眼神从恐惧渐渐变为恨意。孩子的心思藏不住,杜衡皱了皱眉,下一瞬就见女孩骤然一矮身,如同一头小兽,不管不顾就撞上来抱住了他的手,张嘴就冲虎口狠狠咬下! 女孩稚嫩的新牙都没长齐,但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牙齿陷入皮肉,让她尝到了血味。 杜衡怒急,反手一巴掌甩开女孩。 “阿朵兰!”后边的女子失声尖叫。 院门伴随着混乱的叫声“砰”一声重重被人踹开,这声巨响让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莫萨提着刀,腿还维持着踹门的姿势,胸口剧烈起伏。 夜色黑沉,枝头乌鸦看够了戏,怪叫几声从黑黢黢的树丛里振翅而起,薄云敛去月色,院中火把被忽然而起的风拍打得明明灭灭。 杜衡单手拎着女孩细瘦的后颈,不顾她力量微弱的挣扎,把她按在身前,对她道:“看看谁来了。” 阿朵兰白嫩的左脸上指印红了起来,她倔强地咬住嘴唇,瞪着眼一言不发。 “杜校尉!”之前出言的士兵站起身,忍无可忍道:“您说过,不会伤害她们!” 杜衡冷笑一声,说:“我自然不会伤害大唐子民,但你也看见了,她是胡人,还和明教掌旗使关系匪浅。” 后面的姑娘慌了,她推搡着吼道:“你胡说八道!她父亲是汉人!你们这些狗官,草菅人命!!!” 杜衡回身怒道:“把她带下去!” 莫萨握刀的手在颤,他走进院子,每往前一步,阿朵兰眼泪鼻涕就跟断线的珠子般不断流,哽咽声也越来越大,在她终于能看清莫萨的脸时,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不要你来!不要你!” 莫萨深深吸了口气,喉咙被酸涩和怒意涨满,看向女孩的眼神却只余温柔和心疼,“阿朵兰,疼不疼?” 阿朵兰抽噎几声,说:“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莫萨低低叹了口气,随即他抬眼看向杜衡,目光又沿院子扫了一圈,冷漠讥讽道:“这么大阵仗?够看得起我啊,说吧,什么条件?” 杜衡也不跟他兜圈子,直说道:“束手就擒。” “呵,”莫萨讥笑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四个字一出,他就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 慈幼院,他的兄弟,爱人,同门,皆是软肋。 他无路可走。 莫萨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向杜衡,说:“将军甲胄上印了兽纹,有的人披上,还就真成了衣冠禽兽。” 杜衡眉头一皱。 莫萨随手将刀扔远,刀身在地上“锵啷”撞出几声响,他道:“你看,其实你真不用这么多人,这些小娃娃你随手捞一个,我都只能束手就擒。” 院子里死寂无声,片刻后,杜衡道:“把他绑了。” 士兵拿着铁锁上前。 莫萨没理他们,忽然半蹲下身,对一眨不眨盯着他看的女孩柔声道:“阿朵兰,听哥哥一次话好不好?” 士兵面面相觑,犹豫着停在莫萨身后。 女孩湛蓝的眼瞳露出些许疑惑和抗拒,莫萨的语气让她很难过,她不懂为什么,只是笨拙地觉得她拒绝就可以不那么难过,可看着莫萨,她发现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只能点头。 “真乖,”莫萨笑了笑,他说:“闭上眼睛,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睁开,等到天亮,可以吗?” “为……为什么?”她已经哭哑了嗓子,“等到天亮,你就会消失,对不对?” 莫萨沉默一瞬,轻声道:“阿朵兰,记不记得我讲过的三生树的故事?” 阿朵兰茫然摇头。 自然不记得,他并没有讲过。 莫萨柔声哄道:“那你先闭上眼想一想,我和你说过的胡杨树的样子……” 沙漠中的胡杨,树生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这个莫萨讲过,阿朵兰都记得。 “在遥远绿洲深处,就有一颗好几个阿朵兰都抱不过来的胡杨树,大树和月亮一样高,入夏时就会开满紫色的花,阿朵兰想看看吗?” 话语声落在耳畔,就像风吹过满树胡杨花,花瓣絮絮而下,轻拂过脸颊……阿朵兰不由自主闭上眼,她点点头,说:“想。” 莫萨温柔笑道:“所以哥哥不是消失,只是去替阿朵兰折一枝胡杨……” 被士兵拦在后面的女子忽然紧紧用手背抵住了唇,她浑身发颤,双眼倏然睁大,死死盯在莫萨神不知鬼不觉从袖口抽出的匕首上。 杜衡也愣住了,脑袋懵然片刻,紧接着神色骤变,厉声道:“还不绑了他!” 阿朵兰吓得一抖,睫毛颤了颤,眼泪从眼角淌出,却听话地没睁眼。 “束手就擒是吗?”莫萨轻声反问,他抬起眼看向杜衡,眸中的光坚定无畏,他半举胳膊,在众人惊愕之下毫不犹豫将匕首刺进了心脏。 ——明尊说,凡我弟子,同心同德。 匕首入肉的闷响很轻,却又像一道惊雷,砸得几双来不及阻止的手僵在空中。 莫萨的脸瞬间青白下去,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边滑落,唯有眼神依然锐利,他急促倒气,嘴唇颤抖,似是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字道:“你,想用我的命……威胁……我的兄弟,做梦!” 杜衡脸色难看至极。 身后传来女子嘶哑凄厉的哭声,她如疯了一般挣扎,这瞬间爆发出的力量让按住她的士兵都被迫松了手。 她踉跄冲出来,膝盖磕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她伸手抱住颓然软倒的人,眼泪夺眶而出。 “为什么?为什么——”她泣不成声,用手去堵莫萨胸口的血,却绝望地发现根本堵不住。 滚烫的血不一会儿就被风吹得微凉,也迅速将莫萨的体温抽离,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靠在女子颈边,低声喃喃:“别哭,不是因为你们……” ——弟子曾誓,泽被苍生,善行永继。 终是见不到她们长大了,他还想教她们学一学波斯语,以后能自由自在,去看看大漠的月亮…… 他的月亮。 女子手足无措抱着他,血泪混到了一处,衣襟被染成赤红,声音也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不管你因为什么!活下去,求你……活下去……”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耳畔像被深水包裹住,除了能感受到冻入骨髓的冷,他什么也看不清,听不清。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弟子明白了。 莫萨翠色的瞳孔涣散,像枯萎在黎明前的知风草。 女子见他嘴唇动了动,但声音低得一阵风就能散去,她连忙凑近了些,听见他断断续续说:“想……和我的月亮……看一次胡杨花……” “在三生树下……” 第18章 第 18 章 “放箭!” 飞矢飒踏,火光被劲风刮得忽明忽暗,箭镞寒芒闪灭,这条笔直通道内,何方易同掌旗使们避无可避,长刀再一次劈斩挥下,与乱雨般纷乱而来的箭端擦出火花,四射飞溅,金铁铿锵之声不断回响。 三个掌旗使既要压制毒性,方才又与率先冲进来的天策士兵战了一场,这会儿已是强弩之末,几乎连挥刀的力气都没有了,毒性又有反扑之势,他们撑着墙壁不断喘息,有人被射穿了胳膊,却压抑着一声不吭。 何方易替他们挡下这轮箭雨,急促道:“你们先走,带上那个东瀛人。” “副使!”络腮胡急道:“时辰差不多了!要走一起走!”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弓箭手迫近,同时重新上箭,瞬息间劲风再次呼啸而来,箭矢的力道比方才更为猛烈,何方易用刀背推开来不及闪避的络腮胡,同时矮下身左手一探,他抓起滚落的箭矢,反手猛掷,箭矢破风而出,一面却是擦过墙壁,带着锐利尖啸声,“啪”一下穿过墙上的火把,箭尖穿透木柄,其势依然丝毫不减,火流星一般射入靠近的弓箭手咽喉。 火焰顿时在弓箭手脸上烧起,对方立刻气绝,倒下时又撞向身旁的弓箭手,火光蔓延,惨叫声令人胆寒,他被尸体压着摔倒,在地上不断翻滚,火势燎上皮肉猛涨,霎时映亮大半昏暗通道。 短暂的混乱给何方易几人争取了时间。 “走!”何方易厉声呵斥,他抬手抹掉眼睫上的冷汗,用牙咬住右手上的布条紧了紧,小臂被划了一道,血流得他有些握不稳刀,只得用布条缠住手背和刀柄固定。 何方易长刀用力一撑,再次向前冲去。 身后不远就是岔道,何方易退无可退,他必须尽力拖延住。整个蜀中分坛除去掌旗使和高阶弟子,其余不过是传教的普通弟子和杂役弟子,功夫勉强能防身,真对上训练有素的天策士兵,只有死路一条。 何方易出刀越发狠厉,但也越发难以为继,他再强悍,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天策府皆是精锐,配合默契,进退有度。这半个时辰,几人勉强退守到通道深处,那三人不必说,何方易也已经半身是血,后背一道血口从左肩划到后心,几乎断了蝴蝶骨。 但攻进来的天策士兵也没讨到多少好处,陈牧的靴底都要被血水濡湿了,一路上尸体横七竖八,他提枪疾步往里走,几乎不忍看,身后的士兵都要跟不上他的速度。 “杜衡呢?他带走一队人,事到临头是死了吗!”陈牧急怒的低吼声回荡。半个时辰,整整半个时辰!这里不过区区一个分坛,高阶弟子和掌旗使死伤殆尽,派进来两支队伍,竟然连对方四个人都敌不过! 士兵是来传信的,他边追边道:“杜校尉说他会尽快赶来。” 前方金铁相撞之声尖利刺耳,火光下人影憧憧,利刃入肉的闷响和抑制不住的痛吟声不断传来,像一双无形的手捏住了陈牧的心脏。 他赶到时,众人竟然陷入僵持,士兵们显然肝胆惊颤却又不敢退走,脚步犹疑着。 何方易杀红了眼,刀锋不断滴血,刃上的暗红像渗进去了一般,他浑身浴血,眼神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狠劲,像陷入绝境以命相搏的狼。 地上又倒下了三人,他踩在血泊里,身后还有两具在燃烧的尸体,他逆着火光,哪怕已经勉强到用刀撑地,依然无人再敢上前一步。 陈牧不得不承认杜衡的判断是对的,一个副使已经让他们死伤惨重,若是不各个击破,他们付出的代价恐怕更加难以想象。但若是李镇安在,又何至于此?这么多兄弟的性命前程,他凭什么可以说抛下就抛下! “让开!”陈牧沉声拨开人群,长枪一震,红缨比满地血红还要刺目。 何方易死死盯着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心脏失衡般起落,并不像失血过多造成的,更像是骤然听到惊雷时手中茶盏跌落碎裂,亦或是被噩梦扰醒后却并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余一抹恐惧如绳索般缠住挣扎跳动的心脏。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压抑到让人无法喘息,心悸之后仿佛有人继续用刀剜掉了心上的某处,何方易忍不住抬手揪住胸口,骤然变得粗重凌乱的呼吸声让陈牧都疑惑了一瞬。 “我敬你是条汉子,”陈牧冷肃道:“你们逃不出去了,就此收手,我给你个痛快。” 何方易仿佛听到什么笑话,竟然弯眉笑了,眼中却冰冷得毫无一丝温度,溅到额上的殷红血珠不断从他眼角滑下,染过漆黑鬓发,又顺着他苍白凌厉的下颌滴落,惊心动魄。 陈牧心底越发坚定,此人不除,必会成为明教死灰复燃的那把火。 只见何方易忽然长刀一抖,刀光暴涨,锋芒雪亮刺目,随着他的动作再次攻了过来,犹如破开长夜的一道闪电,陈牧连长刀何时近的身都几无所觉,但他的反应也极其迅速,银枪长柄和刀刃相撞,尖啸声在通道回荡,刺得耳中嗡鸣。 这是何方易尽全力的最后一击,不成功便成仁,他内力消耗过度,失血也让他的速度和力道差了许多。 果然,这一击虽然出其不意,但陈牧显然也不弱,他被逼退几步,还是稳住抵开了何方易,长枪灵活上挑直刺,何方易长刀横贯而来直削陈牧的枪尖,同时借力侧身闪避,然而他终是气力不继,长枪只被震歪,枪尖依然划破了侧腰,再深毫厘怕是要被刺个对穿。 何方易闷哼出声,剑眉紧蹙,他没有胜算了,伤处接近要害,他用刀勉强撑住自己,眼前透过血色仅剩一片模糊重影。 劲风已经要割到咽喉,是敌人长枪带起的,何方易清晰地知道他躲不过去了。 意识不受控制地抽离,他想在死前回想起些什么,却发现只是徒劳,他孑然一身,不知来处,所以也不知死后该归向何处。 大漠吗?那里终究不是家乡,他死而无怨,唯有遗憾。 ——“我只是觉得,一个人要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不知来处,没有牵绊,哪怕过得自由自在也不会安心。” 若是早一点遇到将他点醒的人,会不会就能无憾了? “副使,何副使!” 预料中刺穿咽喉的冰凉和剧痛并未发生,何方易感觉到自己被人拽住往后拖了几步,紧接着是锋刃相交的铿锵声,以及耳边模糊又焦急杂乱的呼唤。 三个掌旗使按吩咐把东瀛人带了过去,又去而复返,络腮胡在千钧一发之际拦下了那支银枪,回头急促道:“走!” 没伤到胳膊的一人背起何方易就跑。 陈牧眼中怒色闪过,挥抢重重扫开络腮胡,厉声对还未回过神的手下道:“愣什么!还不追!” 络腮胡后背撞在墙上,呛咳出满嘴的血,弯刀脱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期身而上,踉跄着重新冲过来,摔在地上,死死拖住了陈牧的腿。 “找死,放开!”陈牧被猝不及防拖了个趔趄,气急之下抬起另一只脚就踹。 这一脚结结实实落在络腮胡后心上,他依然没有松手,反而拽得越发用力,陈牧急怒之下,紧接着落下的便是他的长枪。 “他们在这边!快!” 无数脚步由远至近,背着何方易的掌旗使越来越慢,心跳如擂鼓,剧烈的喘息让他忍不住猛然呛咳出来,差点腿一软摔在地上。 另一人连忙撑住他。 身后火光映照在墙上影影绰绰,掌旗使满脸都是血汗,瞪着墙壁上越来越清晰的无数人影,如坠冰窟。 追兵一步一步逼近,等他们转过拐角,三人必死无疑。 “掌旗使,这边!” 通道前方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二人一惊,不由看去,只见哈丝娜正向他们跑来,她身后还有几个普通弟子,他们混身湿透狼狈,七手八脚就过来拽人。 “你……你们又回来做什么!”掌旗使惊怒交加,他们拼着性命拖延,现在回来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哈丝娜咬着唇一言不发,闷头带着几人跑回泉眼边,只见她忽然停下,手中攥着一枚火石挡在众人前。 掌旗使放下何方易,勉强平复着呼吸,这才发现空气里多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方才一路奔过来,脚下也是又滑又湿,他本以为是沾了太多血的缘故…… 追兵脚步声紧随而至,火把的光照亮来路,哈丝娜擦亮火石,猛然往前一掷。 火石带起的一点火星悄然落地,却唤醒了一条沉睡的火龙,吐息而成的火焰席卷而起,霎时把来路堵了个结实,热浪伴着浓烟滚滚,惊涛一样把追兵拍退回去。 哈丝娜白着脸,转身微微发颤道:“后厨,柴房,我送他们离开前把所有剩下的火油灯油都搬过来了,但也拖不了多久……咳咳!” “你们……”浓烟把何方易都呛醒了。 几人见他睁眼,立刻跪到他身边,眼中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哈丝娜动了动唇,眨眼间眼泪大滴大滴滚落。 “醒了?”沈行云真觉得自己不仅该回纯阳宫讨几张避邪符咒,还得让他家裴大夫开几副安神的药。 短短半个时辰,就被浪三归毒发时的样子吓得三魂七魄离家出走,他的手原本握剑都能在豆腐上雕花,割他们掌心换血时却抖得差点把浪三归的手剁废了,幸好只是看着惊悚点…… 胆子小是天生的,也不能怪他啊对吧。 浪三归迷迷糊糊睁眼,视线被沈行云放大数倍带着微妙歉意的脸挡住,他有气无力道:“你干嘛?” 沈行云迅速后仰,缩回帮他擦衣服上晕开血迹的手,他方才实在心惊胆颤,本是想清理他手上的伤,结果水哗啦泼在了对方衣服上,他有些心虚道:“没干嘛,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浪三归晃了晃头,想让自己清醒些,身体还不怎么听使唤,四肢僵硬冰冷,他哑声道:“还行,死不了。” 沈行云递了水囊过来,说:“喝水。” “嘶……”浪三归想接,手才一动,就被剧烈的钝痛刺激得头皮发麻,他低头看见自己惨不忍睹血淋淋的手掌,惊恐瞪向沈行云,拔高声音颤道:“你、你你你把我弄废了?” 浪三归欲哭无泪,尾音都走调劈叉了,手成这样他得养多久才能握刀!而且这人故意的吧?怎么还逮着他右手割啊! “这话不能乱说。”沈道长十分尴尬地笑了一声,撑着船舱壁向后挪了挪。 “……三归?”阿利亚被吵醒了,脑子还在混乱,浪三归方才颇有穿透力的吼叫声不断在他耳边循环回响,他撑着额头道:“我在哪?什么被废……你……” 阿利亚还有些散乱的目光落在浪三归身上,在看见他下腹衣服上晕满的血迹时倏然一凝,脸色从苍白变成红透又退成铁青,他嘴唇翕动半晌,震惊道:“废……废了,还不去找大夫!!!” 船舱里一阵死寂。 浪三归咬牙切齿地把手掌怼到阿利亚眼前,挡住他难以描述的视线,吼道:“手,我说的是手!” “……”阿利亚恍惚的视线这才聚焦在皮开肉绽的手掌上,木然片刻,说:“那也得找大夫。” 他醒了干什么,还不如继续晕死。 浪三归气笑了,转头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 阿利亚僵硬地转移话题:“这是哪儿?” “他的船,”沈行云指指角落不省人事的李镇安,说:“城中宵禁,行船比较安全。” 阿利亚凑过去看了看,眉心越来越紧,喃喃道:“伤这么重……” 沈行云道:“没事,我处理过了,对他来说死不了就不算重。” “对了三归,他们是你朋友?” 浪三归不假思索:“不是!” 沈行云异口异声:“是!” 阿利亚:“……” 一个在我肩上戳窟窿,一个差点剁了我的手,还朋友?浪三归皮笑肉不笑,十分记仇地冲沈行云翘了翘嘴角。 船舱好像骤然坠入冰窟,浪三归视线里散发的杀气让沈行云脊背一凉,他下意识看向阿利亚,发现他也沉了脸,盯着自己的眼神比照在华山冰雪上的月色还冷。 明教高手杀人的功夫他还是有所耳闻的,沈行云急中生智,讪讪笑道:“那也不是敌人对吧,至少他才救了你的命。” “不错,我们之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浪三归翘着腿笑的意味深长,转头对阿利亚道:“那就先论恩,我问你,不在分坛好好待着,怎么会落到那帮东瀛人手里?要不是沈道长在码头外见到你,察觉不对又去镖局碰运气寻我,你真出事怎么办?” “……”阿利亚沉默下去,微微垂着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神情。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尤其在船上时,自己状态实在说不上好,只想着尽力一搏,若是逃不出去,也只能认命,毕竟被卢祺亲手送到敌人手中是他从未想过的。那是他的亲兄长,他不远千里来寻人,只是想带他回家,没想到换来的是欺骗,背叛和不择手段的冷情决绝。 浪三归等了片刻,认真道:“你们的处境我一个外人都清楚有多难,我知道你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这种时候遇到事,更不能一个人硬抗,我的意思明白不?” “嗯。”阿利亚轻声应着。原来时间真的能让人面目全非,能将血脉里原本炽热的所有情感都冻结掩埋。他还记得被东瀛人试药生不如死时,卢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只是在看一件死物。 可与之相对的,却是此刻浪三归温和絮絮的话语:“莫萨跟何方易说过,你回分坛后就总是心事重重,又不愿同他们说,但对他们来说,大局重要,你也同样重要,回去后有话摊开好好说,不要以什么‘不想让你们担心’之类的理由憋着。” 阿利亚眼角有些红,他低声道:“谢谢。” 浪三归笑了笑,伸出没伤的左手揉了一把他乌黑微卷的头发,说:“好歹大你两岁,也尝过硬抗的滋味……行了,送你回去,家在哪儿?” “靠岸吧,我自己走,我怀疑……”阿利亚紧紧皱起眉。 “不行,”浪三归直觉敏锐,他虽然不清楚明教内部势力争夺的关系,但通过何方易也能猜个七七八八,他道:“你怀疑内奸这个时候把你引走,要对何方易和莫萨不利是不是?那我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一来你死我也活不了,字面意义,别误会,二来何方易和莫萨还欠我一个交代,三嘛……”浪三归顿了顿,郑重道:“你们是我兄弟。” “好,我们一起。”阿利亚应得干脆。 其实浪三归心里还是有疑惑,内奸为何会在何方易抓住杀害陆辛炎的凶手之前就动手?他又不可能未卜先知,否则也不会让东瀛人落入他们手中,那只有一种可能,阿利亚撞破了什么。 浪三归没问出口,但阿利亚直视着他的眼睛,似乎已经看穿他欲言又止的话,只听他起身道:“我会解释清楚,但不是现在,另外,既是兄弟,你所言的‘字面意义’,我也要一个解释。” 浪三归点点头,刚随他站起来,船身猛地一震,紧接着歪向一旁,仿佛撞上了什么,二人被晃得脚下不稳,连忙撑了下舱顶。 沈行云拦了下二人,一手扶剑,说:“我去看看。”他掀开船舱帘子出去,取下舱檐上挂的灯点亮,从船头向下看去,目光陡然一凝。 烛火散发出的光晕照在漆黑水面上,昏暗中勉强勾勒出仰面浮起的一张人脸,水浪涌着她的身体不断撞向船底,淡褐色的长发水藻一样散开,胸口没有起伏,看不出是死是活。 沈行云来不及多想,连忙伸手拽住她的胳膊。 舱内二人跟了出来。 “烈火旗下,高阶弟子……”阿利亚单膝跪在女弟子身边,脸色白得跟她差不多。他连忙伸手试对方的脉,发现还有微弱跳动,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她还活着。” 女弟子被三人手忙脚乱地折腾,终于大口吐出呛进去的水,剧烈咳嗽着睁开眼,她在看见阿利亚的瞬间混身一颤,双眼睁大,伸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嘶哑道:“救,救人……” 她的指甲是中毒一样的青紫色,手臂上遍布凸起的筋脉,再用力些怕是就要炸裂,十分不正常。 浪三归还注意到她小腿衣裙撕裂,一支箭镞赫然扎在腿里,箭尾像是被人粗暴折断了,只留着最为尖锐的头部,被冰冷河水泡过露出苍白翻卷的皮肉,鲜血还在不断流,就这么片刻功夫,已经混着水形成一滩赤红。 这种箭浪三归再熟悉不过,后肩的伤似是又在隐隐作痛,他极力压抑着怒意和恐惧,急促沉声道:“是天策?何方易和莫萨呢,他们在哪!” 女弟子失血严重,又差点溺死在水里,即便醒了也撑到极限,她盯着阿利亚,嘴唇颤抖着说了几个字,又失去意识。 阿利亚脸色越发铁青,他豁然起身,在浪三归惊愕的目光下从船边一跃入水,“扑通”一声巨响伴着水花飞溅,掀起的水浪晃得船板都在嘎吱响。 浪三归死死握紧非鱼刀,在想到何方易和莫萨可能已经出事的一瞬间,慌乱和窒息感如巨浪倾覆理智,他在水花里一把揪住沈行云的衣襟,薄唇颤抖苍白,恨声道:“告诉姓李的,他是将军也好天王老子也罢,她,还有他们,若是出事,我要他的人陪葬!”言罢他也紧随阿利亚,纵身一跃。 第19章 第 19 章 沈行云只来得及在水波晃动里扶稳差点翻到的烛灯,他头疼地看了眼船舱,心里不知这位左右不是人的好友该何去何从。 陈牧也不知该何去何从,城北紧挨着嘉陵江,码头繁华,纵深进来的河道暗流四通八达,明教据点十分聪明地利用了这一点,成为他们可以化整为零的极佳退路。 洞中那场大火并没能燃多久,他们逃走的时机一定更早,否则不被烧死很快也会窒息,他盯着地图沉吟片刻,手指画了个圈,对身边拿着火把的下属道:“带人先沿河搜,按时间算,这个范围是极限,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在开市前撤回。” “是!”下属领命便要离开。 “等等,”陈牧沉声道:“朝廷的命令虽是格杀勿论,但必须确认身份,抓错一个,军法处置,记住了吗?” “属下谨记。” 陈牧抬手对另一人道:“杜衡那边怎么样?” “莫萨已死,杜校尉传信说,五位掌旗使中卢祺有功,需论功行赏。” 陈牧:“赏什么?” “一具全尸。”属下答。 陈牧愣了愣,忽然觉得卢祺此人当真活得愚蠢可笑,他冲传信兵摆摆手示意他下去照办,又对剩下几人道:“你们跟我走,既然莫萨已死,抓住何方易,其余人不过一盘散沙。” “是。”众人应了。 长街安静极了,今日连打更人都没有,让军靴踏在地上发出的脚步声有些凸出,一路上偶尔会惊起几声狗吠,除此之外再无特别。 陈牧看着再一次分叉的河道,沉吟片刻,指了一队人道:“跟我去这边,下河滩搜,你们几个留在岸上。” “是。” 自入雨季后河水涨了不少,幸好是夜里,潜入水中岸上的人几乎难以发现。 水势比想象中湍急,河水不可避免灌入口鼻,有一股从河底搅弄起的浑浊泥沙味,浪三归出水唤气,他没想到阿利亚水性不在他之下,眨眼功夫便游到河滩边,连忙追了上去。 那名女弟子伤成那样定然游不远,这里看来有能通向据点的入口,还是隐藏在水中的,估计是某一处暗河。 浪三归游到阿利亚身边,阿利亚拉了他一把,说:“再往前是洞口形成的暗流,她方才跟我说的就是这附近,暴雨让水势涨的厉害,暗流太急,她和副使被冲散了。” 浪三归点点头,抹掉眼睫上的水珠,再次湿透的衣服沉甸甸坠在身上,河面上吹来的风让人不禁寒颤,冷意却浇不灭浪三归心里急出的火。 二人一步不停沿滩找起来。 这条河平时都是行船所用,河道很宽,河滩更是不窄,距离岸上还砌了石墙,滩上长了茂密丛生的杂草和芦苇,淤泥石头混在一处,走起来只能深一脚浅一脚。 没有脚印,没有被枝桠挂到的衣角碎布,没有痕迹,就连血迹都没有…… 他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浪三归用非鱼刀仔仔细细拨开草丛,心里越发焦灼,眼睛又被糊住了,分不清到底是水还是冷汗,他忍不住道:“既然都从这儿出来,怎么会只有何方易和方才那个故姑娘?其他人在哪?哪怕……” 哪怕不是他也好,至少让他知道这么找下去不会是徒劳。 “地下暗河通路很多,分坛据点正是依此而建,只不过进入暗河的机关只有正副使的令牌能打开,副使一定是因为断后才留到最后。”阿利亚解释了一句,他也心急,不仅急,还有一种莫名而来的恐惧和心慌。 浪三归压根没听,脑子混乱得像灌进了河底泥沙。 都这么远了,还是没有,怎么还没有! 你不是武功刀法很厉害吗?你不是人精吗?连个水都游不出来还逞什么能! “不行!”浪三归忽然又向水里走去,“万一他被困在河里怎么办,我得下去,对,我下去……” 阿利亚见他已经乱了分寸,连忙拽住他,低吼道:“你现在下去才是添乱找死!” 浪三归六神无主,被吼得呼吸不稳。 阿利亚拽着他继续往前找,边走边道:“我们数日前来分坛就探过这几条暗河,信我,也信他一次,你和我再往前看看,过了那座桥洞就是河湾,这个方向的话,人最多被冲到那里,若是没有,我们下河。” 河湾还堆积着不少修岸堤的石料,人真撞上去,定会被嵌进尖锐嶙峋的石棱里。 何方易幸好没被冲到那儿,他倒在桥洞下,浪三归寻到他时看见他还紧紧握着噬魔,精铁打造的长箫一端卡进石桥缝,让他得以半爬上河滩。 浪三归小心翼翼把背身侧躺的人翻过来搂在怀里,阿利亚连忙伸手过来探了探鼻息和脉。 “还活着。”阿利亚低声道。 浪三归听见这三个字,倏然红了眼眶。 阿利亚还是不踏实,心慌的感觉没有一丝缓解,甚至在看到这里只有何方易一人时愈演愈烈,他握了下颤抖的指尖,又抬眼四处张望起来。既然副使在这里,师兄也应该在这里才对,他说什么也会跟着何方易。 浪三归查看着何方易的伤,最严重的在侧腰和后背,腰腹靠近脏腑,后背也很深,又被河水和淤泥泡过,十分棘手,他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试图用内力先护住心脉,随即又问道:“莫萨呢?” “不在这里。”阿利亚抬眼向河湾看去,头脑有一瞬的空白,仿佛被人狠狠敲了一棍,他勉强冷静道:“我去那边看看,你……糟了,有人!” 浪三归猛地抬头,夜风压弯了河湾处的杂草和芦苇丛,露出火把的光晕以及绰绰人影,不止河滩上,还有岸上也亮起火光,正迅速往桥头过来。 “是追兵在搜捕。”浪三归下意识手臂一紧,箍住了怀里的人。 他们但凡妄动,岸上的人立刻就会发现,但要是不动,河弯那边的很快就会搜过来,所以只剩下一条路…… 浪三归咬咬牙,压低声极快道:“阿利亚,折芦苇,我们藏下水。” “下水?”阿利亚伏低了身体,蹙眉看了眼不省人事的何方易,眼中满是疑惑。 浪三归抱着人调转方向,摸到了水中,折下一枝芦苇杆,对阿利亚轻声催促道:“他们没动静,说明莫萨真的不在这里,你还愣什么?快些!要过来了!”他把空心的芦苇杆叼在嘴上,拔出长箫插回何方易腰间,手捂住他的口鼻,带着人游鱼般滑进水下消失不见,只余几圈涟漪。 我愣的是你不怕把副使捂死吗……阿利亚心里不解,但也只能跟着折下芦苇潜入水中。 浪三归当然怕,本来人就只剩一口气了,但他实在没办法,他将何方易抵靠在水下河滩的斜坡,半个身子趴在他胸前谨防人滑下去,捂住对方口鼻的手挪了挪,露出两瓣苍白淡薄的唇。 何方易气息微弱,唇缝间吐出的一串气泡都是细小的,但也是这些细小气泡,让浪三归狂跳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还活着就好,浪三归后知后觉地想。 血水还在不断晕开,也幸好有水草芦苇丛的遮掩,再加上深夜,火光照不出深水中的血色,坚持片刻等他们离开应该能做到。 浪三归几乎贴在何方易身上,只有细细水流充斥着胸口和脖颈处的缝隙,他从芦苇杆里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味的空气,等何方易气吐的差不多了,便闭上眼,低下头,一鼓作气用嘴覆上了对方的唇。 只不过……这般渡气好像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浪三归一手捂着何方易的鼻子,一手堵着芦苇杆防止水倒灌进去,这才发现他腾不出手去让何方易张嘴,他含住对方的唇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尴尬的事实,一不小心牙还咬住了对方冰冷柔软的下唇,齿尖陷了下去,也不知破没破皮。 水中几乎听不清外面的声音,但自己的心跳声却清晰可闻,浪三归仿佛噌一下被点着了,他只知道这颗没出息的心脏再这么跟炮仗一样扑腾下去,他可以直接猝死见阎王了。 没办法了,浪三归只能鼓起勇气,伸出舌尖长驱直入,顶开对方的牙齿,强行将这口气渡过去。 水面上隐隐约约传来人声。 浪三归一心一意扑在换气上,满脑子都在想这种事果然一回生二回熟,多亲几次这不就熟练了。 呸……亲什么亲!!!也不对……亲就亲了,都是男的他有什么好心虚的! 浪三归没空听,阿利亚听得仔细。 脚步声就停在他们这片水域上方,有人道:“有人在此停留过,脚印,还有压过的水草和泥……” “那一定逃上岸了,属下这就让兄弟们仔细搜。” “等等,痕迹不是往岸上走的。” 阿利亚听见这句话时忍不住心里一紧,甚至忘了呼吸。 属下道:“那就是往前逃了?” “脚印方向不对。” “总不至于又跳回去吧,他们伤这么重,在水里也早该淹死了。” 阿利亚睁眼盯着水面,有模糊的火光晃过,只听那名下属又道:“水里也看不出动静。” “急什么?”那人低斥了一声,伸手就要过来拨开芦苇。 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芦苇杆,阿利亚屏住呼吸,心跳剧烈,已经在飞速思考被发现后如何才能逃脱。 忽然又有一道熟悉语声传来。 “……陈牧?是不是你?” 阿利亚微微睁大了眼,认出是船上救他出来的那个人,他怎么也追上来了?还认识天策府的追兵,难道说…… 陈牧的话语立刻就证实了阿利亚的念头,只听他似是怔了怔,有些惊讶道:“将军?您怎么在这儿?” 将军……竟然是天策的将军,阿利亚的心沉入谷底。 小船摇晃在河中间,李镇安盘坐在船头,侧头咳了两声,说:“都被革职了,还喊什么将军,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多不满,不过你既然在此,看来已经事成,怎么杜衡连收尾都还要让你亲自来吗?” 陈牧默然片刻,据点中尸横遍野的景象还在眼前,他不是没上过战场,曾经也命悬一线被埋在死人堆里,是李镇安把他带出来的,轮到他自己时却没有这个能力,说到底是他不如人。 李镇安还在说:“明教分坛已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你们也能交差了,剩下的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吧?我还有个重要的事托与你,无关私交,答不答应你看着办。” 他声音听着就虚弱,只是在强撑,应是受了重伤,陈牧想了想,说:“您今日所作所为末将不敢苟同,但您曾在战场上救过我的命。” 李镇安听懂了,轻叹了口气,说:“行吧,就当我要你还恩,从今以后你我两清。” “那今夜死去的兄弟们呢?他们的父母亲人就不是无辜百姓了吗?”陈牧寒声道:“你又拿什么还?” 李镇安心脏一揪,他压抑着咳了几声,眼神晦暗,说:“自然是依军法处置,回去后统领要拿了我的脑袋,我也绝无怨言。” “军法……你也知道军法……”陈牧喃喃了一句,随即讥讽般笑了一声才道:“说吧,要我做什么?” 李镇安向来路一指,“害死城中十七个无辜百姓的凶手是东瀛人,就在城北码头,他们据点虽然被毁,但主谋逃脱,另外还有七个逃出来的百姓躲在码头仓库,你得亲自去一趟把他们安全带走,送去找大夫再回官府说明事实。” 陈牧皱了皱眉,倒还真是无关私交,他连拒绝好像都没有理由。 李镇安继续道:“我沿河一路过来都没见到有活人,不信你大可搜过去,陈牧,你也算是我带出来的,我只问你一句,在这儿捞尸体重要还是活着的人重要?” 也对,既然李镇安沿路行船并没有看到人,那活着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脚印和痕迹并不能说明什么,雨早就停了,这些很有可能是白日里留下的,陈牧点了点头,应道:“我答应。” 陈牧前脚转身离开,后脚水面就咕嘟嘟冒出一串气泡,他没有看到,只领着河滩上的人往码头方向跑去,又吩咐岸上的人继续沿河搜。 “别藏了,出来吧,他们走了……咳咳……”李镇安说完又咳得厉害,看来那一刀伤到了肺。 浪三归连忙带人游上来,摊在一旁直喘粗气,不过短短小半盏茶,他感觉自己在下面待了半辈子。 沈行云把船摇近,开门见山道:“茶竹巷子有间药堂,大夫叫裴晚,是万花谷中人,这位姑娘方才的样子你们都看到了,她中了毒,不过早些时日阿晚就已经有解毒的眉目,你们信我的话就跟我走。” “我不去,”阿利亚断然道,他脸色惨白憔悴,看向浪三归的眼神却坚定,说:“分坛如今这个局面得有人收拾,何况我必须去找师兄,副使先交给你了。” “好,”浪三归也知道他非走不可,叮嘱道:“但你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今日酉时前必须来找我一趟,顾好自己,多加小心。” “你也是。”阿利亚留下这一句,转身灵活攀上石桥,眨眼消失在夜色里。 浪三归托起何方易的膝弯,把人打横抱起来,他们浑身湿透,夜风一吹,冷得人牙关打颤,他看向沈行云和船头一言不发的李镇安,神色有些复杂。 沈行云好脾气地拍拍他的肩,撑起船道:“这么看着我干嘛,知道你方才说的是气……嗯……真诚的气话,不用拉不下面子道谢,我接受,不客气,行了吧?” “……行。”话都被他堵完了,浪三归面无表情。 沈行云手脚麻利,小船沿河划走,他的声音从船尾飘进来:“不过诊金还是要付的,我家阿晚的规矩,一家人都得明算账。” “我没钱。”外面李镇安冷不丁道。 沈行云:“……” 沈行云:“你到底什么打算?” “没打算,该是什么后果我自会承担,”李镇安平静道:“我人微言轻,阻止不了兵戈杀戮,向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他们真的人人都有罪吗?据我所知,蜀中分坛的正使杨青和前副使陆辛炎皆是侠义良善之人,当年白龙口山匪猖獗,也多仰仗他们才让商路安全。一边是同袍的前程性命,一边是无辜百姓和原则底线,换做是你,你选什么?” “……”沈行云沉默片刻,笑了笑说:“无论选什么都没错,世事难两全,我只知道你是我朋友。” “多谢。” 沈行云沉吟道:“李统领治军严谨,倒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应该有转圜的余地。” 李镇安看他一眼,摇摇头,“设而不犯,犯而必诛,我违的是军令,不是律法。” 沈行云闻言脸色渐渐发白,手中的船篙忽然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就这么裂开了。 “……”李镇安目光落在沈行云捏断木柄的指节上,一阵毛骨悚然。 他交的是什么生猛的朋友! 浪三归靠向船舱壁,将外面二人的话都听进了心里,立场不同,身处名利漩涡,还能坚守本心实为不易。 小船随波上下摇晃,浪三归想着想着,终是疲惫到撑不住闭上了眼,手掌不知何时覆在了另一只手背上,指节弯起拢住,渐渐握紧了对方缠着潮湿布条的手,似是想把这片冰冷捂热。 微弱的暖意对何方易来说就是冬寒雪夜里的火光。 长风裹着大片飞絮,白茫茫呼啸在天地间,记忆像这些碎雪,被山风这么一卷,映照出的无数人脸形形色色,却又模糊一团,何方易伸手一握,碎雪化成晶莹的水从指间流走,就像他抓不住的记忆和人。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应该是做梦吧,他遥望着风雪深处那点触不可及的火光,又看了眼身后无尽的黑夜,茫然向前走去。 很奇怪,他在仅有的记忆里是没见过雪的,大漠里一年四季都一样,只要到夜晚就冷得刺骨,黄沙吹作雪,月色照衾寒,和眼前所见完全不同。 积雪越来越深,行路也越来越陡峭,他忽然意识到这是条覆在巍峨山脊上的雪路,不是他行过的任何一处,却又好像走过无数次,熟悉到连雪下哪里有石阶都知道。 这是回家的路吗? 何方易不知道,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那点火光还停在原处,而他似乎陷进了大雪的沼泽中,他跋涉艰难,雪水不断渗进鞋袜,混身都狼狈湿透,风雪没有停歇的迹象,那点火光似乎也变得摇摇欲坠。 好冷,冷到五脏六腑反而像要灼烧起来,身后忽然掀起一股更为剧烈的狂风,推着他不由自主向前跌跌撞撞。 风里除了呼啸似乎还夹杂着模糊的人语,何方易勉强稳住脚步,他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说话,头颅胀得钝痛,他捂着混乱的脑袋跪坐下去,身后的风还在固执地往前涌,像一双双无形的手,拼命想把他送到那团火光边。 ——“二哥,此去漠北,我不要什么琉璃翡翠,记得带最好的陨铁回来!” ——“刀名‘吞吴’,山庄百年威名寄于此刀,绝不可负!” ——“菲菲,叫舅舅。” ——“老何啊,你再跟我比一场呗,我要是撑过百招,你就去帮我跟老爹说,娶姑娘和去蜀中,我选第二个!” “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当然是怕他打死我!” “而且啊,我有意中人,他和天上的月亮一样漂亮……” …… 嘈杂的话语声嗡鸣不断,熟悉的,陌生的,像一幕幕飞快掠过的走马灯,他痛苦地拧着眉,抬眼时发现原本很远的火光近了一些,那点微弱的力量似乎正逆着狂风骤雪向他走来,好几次都差点被扑灭,却又奇迹般屹立不倒。 何方易勾了勾僵硬的指尖,冻久后的酥麻感霎时传遍全身,他重新站起来,一步一步艰难朝着火光往前走。 “何方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听见风雪穿透微光,带来了一声轻唤。 第20章 第 20 章 “……他要醒了吗?”浪三归趴在床边,看见床上的人眼皮在轻颤,眉头拧得越发紧,连忙转头问还在洗手的裴大夫。 裴晚平静看他一眼,十分吝啬地赏了他两个字:“做梦。” 浪三归:“……” 沈行云干咳一声,赶紧解释:“他是说病人此刻昏睡挣动是在做梦,还醒不了。”言罢又转头对裴晚道:“你累了,剩下交给我,去歇着吧。” 裴晚潦草地点了下头,放下擦手的帕子起身离开。 沈行云细心替他披上外衫,送人出去,才进来掩上屋门,对浪三归道:“别介意,他之前受过重伤,身体不好容易累,一累就不爱说话。” 他们回来本就已是后半夜,裴晚是从睡梦里被唤起来的,又折腾到黎明才把几人的伤处理完。 浪三归把二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这种亲密和熟稔感不像朋友,他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们叨扰了,话说……他是你表亲吗?” 沈行云倒水的手一抖,有些无奈道:“不是。” “啊,我没别的意思,”浪三归微微睁大了眼,说:“就是看你们关系很近,还以为是亲戚。” 沈行云揉了揉鼻间,耳朵可疑地红起来,眼神飘忽着说:“我们不是表亲,我们是一家人。” “亲兄弟?”浪三归更惊讶了,说:“他不是姓裴吗?还是说……”他目光骤然变得复杂,顿了顿道:“抱歉,我不问了。” 沈行云看他一脸掺杂着同情尴尬和歉疚的表情,就知道此人大概已经脑补了一场怨偶父母劳燕分飞留下孤苦兄弟的苦情话本大戏,颇为无语道:“想什么呢?你当我和他是夫妻就行了。” “哦……夫妻……嗯?”浪三归眼睛睁得更大了,连嘴都微微张开合不拢。 沈行云皱了皱眉:“怎么?” 他以为浪三归要同世俗之人一般不解或是鄙夷,拔剑的手都准备好了,结果只听他恍然大悟般道:“你是妻吧!” 沈行云:“……” 屋子里又是一阵死寂。 浪三归把他的沉默当默认,点点头,正色道:“我懂了,我真没别的意思,只是怕不清楚你们关系的话以后会有冒犯之处。” 懂了?懂什么了都?沈行云咬牙切齿。 浪三归十分懂得见好就收,自认贴心地不再打听,扭头就去捞水里的帕子拧干,轻轻给何方易擦他额上不断疼出来的冷汗,冷帕子覆上去,不一会儿就被他滚烫的额捂热了。 他表面看起来冷静,实际心绪已经如拉满的弓弦,紧绷到极致,方才不说点什么松一松劲,怕是就得断了。 朝阳透过木格窗洒满整间卧房,细小尘埃的浮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沈行云自然能看到他颤抖的手。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会没事的,”沈行云把倒好水的杯子递给浪三归,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阿晚不说没把握的话,他说能挺过去就一定能,熬了一夜你去睡会儿?等你朋友回来再看看你们身上的毒有没有别的办法。” 浪三归摇摇头:“我就在这儿,他烧的厉害,离不了人。” 沈行云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看似随口道:“你一个中原人,怎么会跟他们关系这么好?”一边说一边去推开丝窗户缝,想散一散满屋的血腥味。 浪三归捧着水没喝,憋了憋,说:“我喜欢他……” 沈行云:“哦?” 浪三归:“的刀。” 沈行云:“……嘁。” 浪三归顿了顿,此地无银般找补了一句:“他救过我的命。” “嗯嗯嗯你说的对,”沈行云敷衍道:“我去看火,这些衣物你看着收拾。” “哦。”浪三归目送他出去,慢腾腾把血污狼藉的衣物收拢好。 清理伤口时衣物被血黏住,不得不剪得面目全非,浪三归折腾了一下,手伸进胸口襟内的衣袋,摸到一个硬牌子。 是那块被他抵给何方易的镖局信物,除了穗子还有些湿漉漉,铁块上连划痕都没添一道,他犹豫片刻,偷偷摸摸掀开被子一角,又把东西塞进了何方易手心。 “平时我都把它当护身符,看来还是有用的,这次继续借给你,”浪三归戳戳他的手背,对昏迷的人小声强调:“是借,要还的。” …… 天光大亮,城北早市同往常一般热闹非凡,肉菜摊子开张,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早点铺子的老板笑盈盈掀开蒸笼,新鲜包子馍馍热气腾腾,旁边还有一篮子老板娘巧手烙出的金黄肉饼,不到一盏茶,摊前已经排起了队。 一队衙役风风火火赶过来,领头的捕快蛮横挤开正要付钱的客人,一串铜钱噼啪仍在桌上,急吼吼道:“老罗!二十个包子二十张饼,快快快!” 客人瞪了捕快一眼,也不敢争执,让开一旁。 捕快大嗓门道:“对不住啊!” “李捕头,这么着急?逮着哪个江洋大盗啦?”老板好奇攀谈起来,手上十分利索地装着吃食。 李捕头看起来心情颇好,眉开眼笑地说:“好事儿,那桩案子失踪的人都救回来了,就是哥几个刚从公廨出来又得去干活儿,回头一起来吃酒!” 老板也笑道:“恭喜,大案子破了,少不了您赏银吧?吃酒得来我家,正好苒娘新酿了梅子酒!” “还是你福气好啊,看看我,差事一茬接一茬,前两天跑断腿,现在又要去盯梢……”李捕头酸溜完,忽然往前一趴,凑近道:“哎,你最近还去不去胡商那儿进香料?” 老板疑惑道:“去啊,我家生意这么好,哪能少了香料。” “我得提醒你一句,城里这段日子不太平,别跟西域蛮子搅合,那香料少放点也差不离。”李捕头收了吃食,挥手道:“记住啊!风头过了再说,出事儿我可帮不了你!” 阿利亚压低斗笠,差点撞上这群挡在路中间的衙役,大白天闹市里用轻功实在是引人注目,他只能按下心里的急躁,在被注意到之前连忙混入人群,倒是把李捕头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一路过来,这已经是第三队人了,另外两队有往胡商聚集的商行去的,也有往码头去的,这一队…… 阿利亚蹙眉沉吟片刻,等他们走后连忙闪身悄悄插进了前方的小巷,他可以肯定这一队是冲慈幼院去的。 天亮前他回了一趟何方易的宅子,果然遇到受他指点逃出来藏身于此的掌旗使和几名普通弟子,从他们口中得知来龙去脉,也得知莫萨独自跑出来寻他。 可城北码头这么大的动静,莫萨不可能不露面,他没有出现在码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中途出事了。 莫萨什么身手阿利亚很清楚,要埋伏暗杀一名精于此道的高手绝非易事,他即便打不过,也有很大机会逃走。天策本就打着各个击破的注意,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抓住他的软肋,阿利亚唯一能想到的这个软肋就是慈幼院,莫萨和慈幼院的关系在破立令之前对教中来说并不算秘密,几个掌旗使多少都知道。 明知是陷阱,莫萨也一定会去,以他重情又刚烈的性子,会发生什么阿利亚不敢想,因为光是胡思乱想的一点念头,他就发现自己承受不了。 他就是这般脆弱,若是莫萨扔下他,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疯掉。 他只希望莫萨这时候能自私一些,能为他想想,能做个贪生怕死的普通人。 阿利亚抄了近路,速度又快,比那队捕快先到,但慈幼院外已经被监视成了铁桶,除了明面上守在门口的两个天策士兵,对面墙角卖鱼的汉子,推着小食摊的摊主,写字卖信的先生……阿利亚隐在阴影中能看出来的暗哨就有七八个。 这般布置,明显就是在软禁。 此刻天色尚早,他不可能坐以待毙等到入夜再进去,他思忖片刻,转身朝白府的方向跑去。 慈幼院这么多孩子的吃穿用度光靠莫萨一人肯定捉襟见肘,除去妇人平时绣活儿贴补,蜀中分坛曾经保白龙口的商路平安,商行中的义商便自发定期捐赠作为交换,虽然破立令之后分坛隐退,但他们还一直坚守约定。 阿利亚不认识人,但以白家在商行的关系,助他一臂之力应该不难。 一个时辰后,两辆载着米粮的马车停在了大门口。 “站住,你们什么人?”李捕头咽下打了一半的哈欠,拦在了粮车前。 车夫跃下车,一脸憨厚茫然地看了看大门上挂着的慈幼院木牌,才将视线落在拦下他们的衙役上,拱手行礼道:“官爷,小人是王记米铺的伙计,我们东家每月都按时来慈幼院送些米面,敢问出什么事了吗?哎呀,这里可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孩子!” 李捕头忙制止他的大呼小叫,“停停停,里面人没事,上头说最近城中不太平,让我等来看着点,行了,把东西卸了,我们会搬进去。” “没事儿就好,”车夫话锋一转,有些为难道:“官爷,不是小人要碍您眼,只是我们虽然行的是善事,但做生意最忌货不清账不明,小人每次都得跟阮姑娘清点对好数才行,何况……”他犹豫片刻,硬着头皮说:“何况您又不是看押犯人,青天白日的,我们几个就是米铺伙计,来往几年了,街坊四邻都认识,也不是什么歹人。” 李捕头眉头一皱,还未开口,身后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重重推开,他回过头,见是一位身形纤细的女子。 她绾着妇人髻,乌发中只簪了一朵素白绢花,衣外罩着宽大的白麻,一身缟素,她的脸在阳光下也毫无血色,微厚的嘴唇干裂惨淡。 她浑身上下除去头发和眼瞳的黑,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白,仿佛朗朗乾坤下一抹执念深重的幽魂。 然而细看之下,她胸前的白麻在刺眼阳光中似乎透出些不同寻常的斑驳,里面的衣物像是被大片深色的东西晕染过。 李捕头看着她,忽然忘了想要说什么。 还是车夫先开了口,他有些震惊道:“阮……芸娘?你这是,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 “郑伯,”叫芸娘的女子拂身行礼,嗓子像咽过沙砾般干哑,她目光扫过李捕头,仿佛当他和其余如芒在背的盯梢不存在,“恕芸娘招待不周,劳烦您把东西送进来吧,单子不必对了,我相信王老板的为人。” “啊,那至少让伙计进去帮帮忙……” “不必了,”芸娘又行了一礼,淡声道:“您帮忙把车赶进来便是,正好前几日跟姐姐们制竹篾,过两日您正好来带回去。” 李捕头:“听见了吗?东西留下我来送,人快走!否则……” “官爷,里面都是孤儿孩子,闻不得您一身腥臭,”芸娘尖锐打断道:“您不让他进,是想把我们活活饿死吗?” 她声音忽而高亢,惹得四周渐渐围上人群。 有衙役上来悄悄咬耳朵道:“头儿,上面只说让我们盯好,不可亏待,她们见了什么人如实上报便是,我看几个伙计也没什么可疑的,都是汉人,”他眼神往后瞟了瞟,说:“况且让人家指指点点,对您名声不好。” 李捕头犹豫片刻,脸色不耐,侧身让开挥了挥手道:“快些。” 粮车慢腾腾挪进院子,车轮轧过尘土,前车比后车留下两道更深的车辙。 芸娘目光微闪。 阿利亚没等粮车停稳便立刻松开攀着车底的手,灵巧落地,他翻身站起来,和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四目相对。 郑伯将马车拴好,目光在二人间逡巡,对芸娘道:“我先走了,有什么难处记得带个话来。” 芸娘垂眸行礼:“多谢郑伯。” 郑伯挥挥手,转身离开。 院子里安静下来,芸娘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阿利亚,细瘦的手指死死搅着腰间的白麻带,用力得关节指骨都似是要刺出来,她哑声开了口:“你是来接他回家的吗?” 阿利亚茫然看着眼前的女子。 一身缟素,白麻系腰,他自然知道中原人什么时候才穿这样,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从来没有这般紧张和慌乱过。 视线被刺目的白晃得有些模糊,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仿佛被硬块堵住,让他根本发不出声。 他脑中混乱,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所有情绪连同呼吸都被一股无可抵挡的力量强行夺走,像潮水猛然退去,凝聚成能冲垮一切的巨浪,等待着宣判月落的那一刻汹涌而来,只为将他吞没。 芸娘缓慢眨了下眼,她脸颊凹陷,近看显得双眼尤其大,此刻眼中嵌着的漆黑瞳孔仿佛干涸的枯井,只余血丝密布,死气沉沉。她自顾自从怀中取出了一把匕首,不知疼一般握着匕首刃,递到阿利亚胸前,艰涩道:“你带他回家吧。” 匕首柄端嵌着一颗珠子,珠子被弄脏了,黑褐色的污迹渗进匕首柄上精致的纹路中,阿利亚的视线落在这颗珠子上,他听见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 这把匕首他再熟悉不过,这是他送给莫萨的生辰礼,那颗珠子是他亲手打磨,他在映月湖边翻了几个夜晚才寻到的原石,石头只是普通的石头,可在明亮月光下却奇迹般透出碧绿,像极了莫萨的眼睛。 月亮落下,名为绝望的巨浪如潮汐,铺天盖地砸来,霎时便将人冲垮了。 阿利亚有一瞬的天旋地转,他闭眼晃了晃才握住匕首,用颤抖到他自己都认不出的声音问:“他在哪?” “他死了,是自尽,我擅作主张把他安葬了,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芸娘干哑道。 阿利亚怔怔看着眼前白衣素绢的女人,嘴巴开合好几下,喉头哽塞起来,半晌没说出一个字。 芸娘沉默了片刻,喃喃着说:“你走吧,带着你们的人走,今日就去西域,去大漠,去哪里都好……不要再回来,永远也不要再回来。” 阿利亚木然听着她的话,他不知道什么表情能承载骤然而来的生离死别,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结果。身体里那团血肉像被绝望压碎了,只剩鲜血淋漓的空洞,他站在明亮阳光下,无声无息,不到片刻就已经泪流满面。 “有孩子病了,还需要我照顾,”芸娘说着忽然双膝跪下,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抬起头,对阿利亚道:“保重自己,好好活下去。” 活下去? 他要怎么活下去。 阳光刺目,混着泪水让视线模糊不清,地上大片暗褐色的血迹还在,阿利亚脚步落在血迹旁,脑中浑噩不堪。 他跪坐下去,手指轻轻抚摸早已干涸的斑驳血块,初夏的阳光仿佛没有温度,他觉得冷,触碰下只有这片血是温热的,他不由自主歪倒下去,怀中抱着那把仿佛还残留着莫萨体温的匕首。他慢慢蜷缩起来,仿佛还如从前,贴着的是一片炽热温暖的胸膛。 “阿利亚,看,这是什么?” 鼻子下忽然窜出一股骆驼嚼的草料味,阿利亚睁开眼,视线被一只草编的虫子挡住。 应该是一种虫吧……阿利亚没见过,翅膀有两对,身体比蝴蝶细长得多,脑袋上顶着两个圆溜的大眼睛。编的时候应该是嫩草,这会儿已经枯黄褪色了,干巴巴的,很丑,却能看出被人小心翼翼保护着。 莫萨坐在他身边,笑吟吟的,长腿懒散伸着,对他道:“没见过吧?这叫蜻蜓,蜀中入夏之后水塘子里到处都飞着,只不过翅膀是透明的,那儿花花草草可多了,中原人喜欢用嫩草编物件,可惜沙漠太干燥,带回来就……” 阿利亚怔怔听着他说话,眼睛鼻子却酸涩得厉害,他好像做了个噩梦,这会儿不记得梦见什么,只知道可怕极了。 莫萨发现他不对劲,话语声顿住,有些手足无措道:“怎么了?哎哎哎别哭啊,我……我去蜀中是久了点,这不就回来接你了。” “两年……”阿利亚贪婪看着他,喃喃道:“这次你走了两年。” 莫萨闻言心口忍不住抽痛起来,他脸色一白,剧痛好像有些不同寻常,他却强忍住了,对阿利亚张开手臂,轻声笑道:“是我不对,来,师兄抱抱,答应你,以后去哪都带着我的小月亮,好不好?” “你骗我。”阿利亚睁大眼睛,眼泪流得更凶了,水光让视线中莫萨的脸变得模糊。大漠里忽然起了风,风声呼啸尖利,他只能看到莫萨的嘴张张合合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 阿利亚用力揉着眼睛,等到风声渐停,他睁开眼,发现手中一沉,草蜻蜓变了模样,成了那把他送给莫萨的匕首。 匕首握在他手中,他满身是血,原本向他张开怀抱的人却消失不见。 阿利亚骤然清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满额都是汗,他的手抖得厉害,匕首差点掉在地上,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撑坐起来,喃喃道:“他们把你带走了对不对?” 阿利亚眸中的情绪似是被黑云压城般强行按了下去,陡然变得阴沉,但这股压下去的力量又不算坚固,那些如疯魔一般生出的怨恨,愤怒,痛苦,不断挤压,裂出的猩红血丝渐渐爬满双眼。 他跌跌撞撞爬起来,他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般清醒过,清醒知道此时此刻他想要的是什么。 阿利亚用力拍打芸娘方才进去的房间门,突如其来的巨响把房中的女人和孩子吓了一跳。 芸娘连忙安抚着高烧惊厥的阿朵兰,小姑娘受了一夜的惊吓,后来又哭得太凶,这会儿被吓得半梦半醒,攥着芸娘不肯松手,她只得抱着女孩起身,一把拽开了房门。 “他们把他带去了哪里?!”阿利亚语气冷厉,目光骇人。 芸娘不怕他,只皱了皱眉道:“我把他葬在后院柳树下了,没有人带走他,入夜你就走,带着你们的人出城,别再回来。” “撒谎!”阿利亚低斥,他粗暴地踹开芸娘用手抵住的门,迫近了一步,“他们若肯轻易放过,何必再软禁慈幼院!你直言不讳告诉我他死了,又着急赶我走,就是知道他们带走他还有别的目的!” 芸娘目光有些闪躲,用力去推门,急促道:“没有!我们只是想让他入土为安,你们带着尸体能怎么走?” 阿利亚眸色越发黑沉,塞满了暴雨前的乌云,“软禁你们,是要掩盖莫萨的死讯,一个活人,更比死人有当诱饵的价值。” 芸娘猛地仰头看他,眼中噙满了泪,满是祈求。 “哥哥……别来……”芸娘怀中的女孩喃喃呓语,阿利亚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她身上,女孩烧得脸颊通红,她拽着芸娘的衣襟,捏紧了另一只手中攥着的草编蝴蝶。 阿利亚仿佛被冷水兜头浇下,他愣了片刻,手一缩松开房门,踉跄后退出去,哑声道:“抱歉,不该把你们卷进来。” “你既然知道我告诉你真相的原因,也该知道他为什么选择去死,”芸娘哽咽道:“你要让他的血白流吗?” 阿利亚沉默看着她,片刻后扭头就走。 芸娘知道他是铁了心,忽然一抹眼泪,喊住他说:“等等!你带我走,我有办法帮你!” 第21章 第 21 章 日头斜照,暮色西垂,火烧似的云霞渐渐熄灭,天色半昏擦黑,城中炊烟伴灯。 酉时末了,浪三归扑在桌前狼吞虎咽,扒完碗中最后一粒米才心满意足放下筷。 沈行云回想了一会儿,这好像是他霸占厨房以来第一次做菜被吃得这么干净过,干净得连一滴汤汁都没剩下,尤其那条鱼,连鱼头都被浪三归剔得只剩骨架。 浪三归小小打了个饱嗝,揉揉胃说:“饱了,多谢。” 沈行云沉默片刻,麻木道:“不客气,你把留给你朋友的那份都吃完了。” “……”他真有那么能吃吗?浪三归表情空白。 “能吃才好,”裴晚瞟了一眼沈行云,说:“你跟我来,有话问你。” 沈行云点点头:“好。” 裴晚又对浪三归道:“记得取药去换,今夜烧退就无大碍了,他底子很好,没真伤到要害,你不必太担心。” 浪三归起身,郑重行了一礼:“大恩不言谢。” 裴晚摆摆手:“医者之责罢了。” 二人离开前厅,浪三归才卸下若无其事的伪装露出忧色,他沉沉叹了口气,再一次展开左手中紧紧攥着的一页纸。 他午后被按着睡了一会儿,辗转却是噩梦连连,睡醒反倒更累,便去街上想探探风声,他没走远,因为才到巷口就见官府十分效率地新贴了不少告示。 浪三归一眼认出画像上莫萨的脸。 “看到没,案子破了,竟然是东瀛人搞的鬼,啧,千里迢迢跑来咱们成都搞这一出,图什么?”书生模样的男子一边摸下巴一边摇头感叹。 “东什么?东瀛是哪儿?”旁边提着菜篮的大娘好奇道。 书生道:“可远了,隔着海呢。” “那凶手抓到啦?终于能放心了,这么多天我都不敢让儿子出去上工。” 书生摇摇头:“没,上面说在全力搜捕,这几日城门要严查。” “这人不是吗?”大娘指了指画像,“上面写的是什么?” 书生道:“跟案子没什么关系,说的是明教犯上作乱,藐视朝廷,蜀中分坛已清剿,此人乃明教掌旗使,将于后日午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浪三归被“斩首示众”四个字刺得眼睛生疼,他回过神,收起告示,桌上残羹冷盘未收,窗外夕阳已经彻底沉下,半轮弯月若隐若现,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沈行云被裴晚带到安置明教女弟子的房门外,女弟子暂时由他徒弟裴羲在照顾,小姑娘此时还在房中忙碌。 裴晚下巴冲房门抬了抬,轻声问:“你要趟浑水?” 沈行云一愣。 裴晚忽然握住了沈行云的手,十指相扣,他道:“我们之间没有连累二字,你帮到底,我自是同你站在一处。” 沈行云一眼看穿他打的小算盘,无奈笑了笑,“拿你没办法,明明是自己想送佛送到西,非要让我当挡箭牌,接受别人的谢意,就这么让你不自在?” “好人你去做,”裴晚挑了下眉,睨着沈行云道:“人心险恶,东瀛人搞出来的这些东西不得不防。对了,我记得和你提起过,我有个师叔便是来自那里,昨日他的信到了,和我想的差不多。这位姑娘中的毒和上次那具尸体一样,发作猛烈,内力不够深厚熬不过去,但熬过去就能继续活,只是极伤根本,能熬一次,下一次就不好说了。” 沈行云道:“能解吗?” 裴晚:“自然,本来还有些想不通之处,是师叔帮了大忙,等药配好,我会救她,只是现在更让我在意的是浪三归。” 沈行云手指僵了一瞬,裴晚用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背,说:“为何不告诉我?” 沈行云叹了口气:“本想让你歇一歇,等他朋友回来再说。” “我察觉他面色不对,尤其睡下之后气息和脉象近无,若非我是大夫,都要以为这是个死人了,他身体里的东西颇为古怪……”裴晚眉心轻蹙,难得露出犯难的表情。 沈行云沉默着垂下眼,他当时见浪三归毒发就以为对方没抗住死了,这种活死人的状态他见所未见,只听西南这边传说里提过,五毒教炼制的尸人便是这种不生不死的怪物。 若非东瀛人,若非谢云流…… 裴晚牵着他往卧房走去,见他半晌不说话,问道:“在想什么?” 沈行云道:“没事,只是觉得你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生日子,又被搅乱了。” “安生日子……”裴晚轻笑了笑,看着沈行云道:“身在江湖,又不是一潭死水,怎会无波无澜。倒是你,纯阳宫自谢云流叛走,静虚一脉就如履薄冰,我理解你的芥蒂,只不过谢宗主不代表东瀛人,你习他的剑,就应知他的为人。我不是在为他开脱,他的确有负纯阳,你不原谅无可厚非,但无需自苦生疑,因为静虚上下并未辜负你们手里这把剑,不是吗?” 沈行云有些动容。 裴晚伸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轻推他的肩,把人按在了卧房门边的窗台上。 “沈道长,”裴晚凑近了些,又堪堪隔着点距离,呵气道:“你给我的时候,怎不见犹疑过……” 窗户半开着,台下桌案上的芍药盛开,如层层叠叠团起来的流云,清风一拂,沁香就抖落到衣袖上。 沈行云烧红了耳根,低声唤:“阿晚。” “好香……”裴晚胸膛轻轻撞上去,严丝合缝贴上了最后那点距离,使坏一样侧头含住了沈行云乌发半掩下的耳垂,齿尖细细一碾,留下道轻浅暧昧的红痕。 芍药花瓣和落在耳下的唇一样柔软,一时让沈行云分不清,裴晚到底吻的是他的脖颈还是他的手背,初夏的风吹得他愈发燥热,他被压得后仰,窗棱勒着腰,不得已只能伸手勾住了裴晚的后颈,芍药花被他抽手的动作挥开,不情不愿倒向一边,含羞带怯般垂首敛起花蕊。 裴晚感受到后颈上那只手滚烫的热度,他微微抬起头,和沈行云额头相抵,鼻尖轻轻擦过,呼吸纠缠在了一起,裴晚看见对方眼中的欲,下一瞬,他吻上了沈行云的唇。 只隔着一道墙的药堂大门忽然“咣当”一声重响,浪三归有些慌张的声音也紧随而至。 裴晚当即松开沈行云。 沈行云胸口起伏,二人对视一眼,匆忙抬步就走。 阿利亚几乎是砸进门来的,门板打在墙上的响声吓了等在院子里的浪三归一跳,紧接着就见有力气砸门,没力气再走两步的人腿一软绊倒在门槛,摔了个结实。 浪三归差点以为他毒发了,又想到自己好像感觉还好,他呆了一瞬,连忙一骨碌从桂花树下爬起来。 “喂,阿利亚,醒醒!”浪三归把人翻过来,又被他惨白的脸色吓得手足无措,按着他的人中就可劲儿掐:“醒醒,喂!” “住手。”裴晚赶过来,制止了浪三归快把人门牙都按断的掐法,掀起昏死的人眼皮看了看,又探了探脉,无奈道:“饿晕的,扶他进去,先喂点水。” 浪三归麻溜把人背起。 沈行云叹了口气:“我去弄吃的。” “我去我去,”浪三归忙不好意思道:“怪我,你别忙活了,我会做!”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人抢先钻进后厨。 “我能怪他什么?太能吃吗?”沈行云颇为无语,大马金刀往桌前一坐,结果又看到一桌子还没收拾的空盘冷碗,没好气道:“管吃怎么不管涮啊。” “咄咄。”桌上传来两声指节扣出的轻响。 沈行云回头,见裴晚不过一根银针下去,已经把人扎醒了。 但醒来的人似乎还陷在浑噩里,神情空洞得可怕,目光散乱,无声无息,细看才发现他比昨夜落完水还狼狈,不是外表衣着,而是整个人由内向外的狼狈,他好像被夺走五脏六腑,变得魂不守舍,又像是极度压抑之后的沉默,他靠坐着,抱膝蜷缩在竹榻上,眼睛又红又肿,睁了半晌才不自觉缓慢眨一下。 沈行云不由呆住,大气不敢出,只好眼睛看向裴晚,用目光说:他怎么了? 裴晚眉心又拧了起来,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浪三归端着下好的阳春面过来,前厅里安静到死寂,只有燃烧的灯芯爆出几声轻响。 裴晚起身迎了过来,低声道:“起码饿了两天,像是受了刺激,你试试看能不能和他谈谈。” 浪三归“嗯”了一声,心想肯定是看到了莫萨被捕的告示文书。 阳春面散发着浓香,浪三归的手艺很不错,看着清淡,但在调味时一定花了心思。 “先吃点东西?”浪三归把面端到他面前,说:“你这样拿什么去救人?吃饱才有力气。” 阿利亚闻言动了一下,右手接过浪三归递上来的筷子,麻木看向他,低声重复道:“救人?” 他眼中的不解和茫然一闪而逝,浪三归捕捉到了,心里升起疑惑,但阿利亚这副样子,他犹豫一瞬还是忍住了没问,只面色如常道:“先吃饭,裴大夫说你两天滴水未进,再熬下去命还要不要?” “对……救他,你说的对。”阿利亚喃喃着,像蜡炬成灰后即将熄灭的烛火,他忽然伸手抢过浪三归手中的碗,挑着面就大口往嘴里塞。 行将就木的蜡烛被挑了挑灯芯,火焰又强撑着亮起光。 他这个样子和平时判若两人,浪三归见他狼吞虎咽,被浓汤热气熏得眼中潮湿,这汤是他才滚过的骨头汤,上面因为有油花凉得很慢,阿利亚仿佛不知道烫一般。 浪三归有些心惊胆颤,忍不住道:“你……你慢点,还很烫,不疼吗?” 阿利亚味同嚼蜡。 他在慈幼院待到天色擦黑,才趁夜色带走了芸娘和阿朵兰,他把二人也安置在何方易的院子,正好那里还有受伤的弟子没人照看。 他都不知道自己一路是怎么找到茶竹巷子的,他不敢去问路,几次跌跌撞撞摔在路上,又死活不让人帮忙,好心的路人只能主动告诉他这儿有个药堂。 一碗面很快就见底,浪三归替他收走碗,回来见他还在魂不守舍,便坐到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你别这样,我们一起想办法。” “浪三归,”阿利亚忽然轻声开口,他微微侧过头,眼神落在浪三归侧后的窗户外,那里有浅淡的星辉伴着月色流淌,他沉默呆了片刻,才低低道:“我想他。” 阿利亚手臂仍然环着膝,他蜷缩着,这个姿势让他显得很无助。浪三归忽然觉得心疼,阿利亚这个样子,让他莫名想起去年回到苏家时的自己。 浪三归只能安慰着道:“还有机会,你……” “来不及了,”阿利亚颤声打断,原本就红肿的眼睛更红了,自顾自重复道:“来不及了,我本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浪三归愈发觉得不对劲,他印象中阿利亚不是个会轻易放弃的人。 阿利亚慢慢垂下眼,目光散乱落在竹榻下的地面上,颠倒着重复:“……很多时间,我本以为……我们会有很多时间……” “你跟我说实话,”浪三归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双手捏住阿利亚的肩,迫使他看向自己,沉声道:“到底怎么了?今日城中贴满告示,说的是莫萨被带走,后日午时斩首示众,我知道这就是在以他为饵逼你和何方易现身,但也不至让你变成这样,你跟我说,他是不是……” “是。”阿利亚说出一个字,手指渐渐紧握,指甲嵌进了掌心,“他死了,他们带走了他。” 短短几个字,浪三归听出了他声音里浓烈到化不开的仇恨,闻到了满腔的血腥味。 别说是阿利亚,就是浪三归自己听到这个结果都觉得无法接受,他打心眼把莫萨当朋友,即便当初在大漠里认识的算不上愉快,可后来他也知道,这人就是嘴上不着调,实际心软重情。 为什么他会死,为什么死了还要被糟践?苏鱼里是这样,莫萨也是这样……到底为什么! 浪三归脸色刷白,豁然站起来,骤然而来的愤怒冲得他脑中一片空白,手脚瞬间冰凉下去,他慌乱间撞歪了桌子,瓷碗摔下劈里啪啦碎了一地,他踩着碎瓷,转身奔出房间。 阿利亚也被突如其来的响声震得呆住,茫然看着浪三归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浪三归遏制不住恼怒,火气憋在喉咙口,憋得他觉得心肝肺都快炸了,他狠狠一脚踹开了李镇安的房间门,把正在给人换药的裴大夫吓得手一抖,剪子差点重新扎进才缝合好的伤口里。 “你发什么疯!”裴晚起身挡在床头,皱眉怒斥。 浪三归冲上来,把怀里的告示劈头盖脸扔到同样惊愕的李镇安面门上,厉声道:“我发疯?我若真疯,下午就该去衙门,把他手下人全砍了!” 李镇安皱起眉,扯起衣服穿上,展开被浪三归捏得皱巴巴的告示,迅速扫过,沉声道:“此事我无能为力,朝廷下令格杀勿论,我无权干涉。” “格杀勿论,杀的是什么!杀一个死人吗?”浪三归顾及着裴晚,强忍着没动手,只嘶声吼道:“你带出来的人,就用这种小人手段!你们要是抓了活的,兵不厌诈,我无话可说,可现在呢?死人也不放过,你们就不怕遭报应!” “三归。”门口忽然传来一声低哑的轻唤。 浪三归跟被人点了穴似的僵住,他吞咽了一下,犹犹豫豫转过身,见何方易扶着门框站着。 他站得有些勉强,身上除去贴身的里衣,只披了件单薄外衫,额上却隐隐渗出汗。 显然不是热出来的。 “你,你醒了?”浪三归有些手足无措,他怎么就忘了这间屋子和何方易那间只有一墙之隔。 何方易点了下头,轻声问:“你在说谁死?” 浪三归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紧张到语无伦次,“没有,你还不能出来,回去休息,我们在说东瀛人……阿利亚落入他们手里,不过他没事,死的是几个一刀流……” 莫萨的画像还张开在李镇安手中,浪三归住了口,以何方易的目力和敏锐心思,有什么能瞒得住…… 何方易没吭声,沉默着听,直到浪三归声音越来越小,屋子里安静下来,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 “够了!”裴晚打破了死寂,三两下把药瓶器物扫进药箱里,拂袖道:“你们要打要杀就出去,别在这里砸我招牌。” “抱歉,”何方易不用想也知道是眼前这位大夫治了他的伤,并且医术精湛,否则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意识,在主人家这般僵持也实属不妥,他抱拳一礼,上前轻拽了下浪三归的胳膊,低声对他道:“我们回去。” 浪三归冷冷瞪着李镇安,他气不过,恨不过,理智告诉他这事怪不到李镇安头上,可他就是恨不得打一架,谁让他看见这人就忍不住想到他们都是一个来路。 想到朋友的命,想到何方易这身伤。 浪三归肩背紧绷,气到发抖,胳膊上何方易拽着他的力道忽然消失,死死掐紧的拳头被一只微凉的手覆住了,浪三归不自觉收起混身张牙舞爪的刺,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手流血了,”何方易把他的手托起来,看见他掌心缠绕的布条又洇出鲜红,不由道:“怎么弄成这样。” 浪三归下意识想躲,但他的手却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很不听使唤,这让他表情有点扭曲,“没事,皮肉伤,不小心被猪咬了。” 骂骂咧咧收完碎瓷还要涮碗的沈行云忽然脊背一凉打了个喷嚏。 何方易察言观色,知道他不愿多说,便沉默着把人带回房间。 听见隔壁的关门声,李镇安这才长长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茫然地瞪着床幔,手里捻着那张告示。 裴晚看了他一眼,说:“你闷我这儿想了一天,想出什么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镇安开口道:“萧沙和明教决裂已成定局,此次朝廷围剿却未能除掉血眼龙王这个罪魁祸首,反倒和明教结下血海深仇。朝堂之上唯有利益不变,焉知以后朝廷和中原武林不会因为这两个字,因为萧沙之祸,不得不同明教言和呢?到时候总要退让,但仇恨……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吗?” “所以,你此番左右为难,让人骂到脸上都忍了,是在留退路?”裴晚暗自咋舌,心道这人不愧是头狡诈的狼。 “他在气头上,骂两句又无妨,说到底,我们不过是听命办事,做人总得留一线,生死为大,杜衡确实过分了,”李镇安苦笑了一声,无奈道:“你问的是我今日想出了什么,我要真这么能算计,还会直接去违令吗?命都没了还谈什么以后虚无缥缈的退路和人情。” 裴晚沉默片刻,提起药箱,说:“也对,入夜了,休息吧。” “你……你不去见见阿利亚?他回来了。”浪三归靠门站着,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小心。 何方易正要拿东西的手顿了顿,“他现在不会想见我,让他静一静吧。” 浪三归后知后觉红了眼,何方易这会儿越是平静理智,越让他难受,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再也不会瞻前顾后,他能毫不犹豫豁出性命去赌,却发现自己没勇气看见何方易崩溃难过。 对方似乎也看破了他的心思,所以竭力在掩饰。 浪三归意识到自己变得很敏感,何方易的一举一动映在眼中,被他下意识记在心里,那里涌着最为滚烫的血液和情感,一遍遍冲刷,把所有细节变得清晰无比。 就好像此刻,他看见何方易取东西时无知无觉碰翻杯子,看见他握刀时沉稳坚定的手指在发颤,听见他想要强忍下的凌乱呼吸,还有他说完那句话后难以遏制的哽咽…… 这种感受让他窒息,浪三归想逃,他知道再多待一刻,何方易就得在他面前多忍一刻,这是在凌迟。 浪三归拉开半边房门,急迫慌乱间,门板“嗵”地撞在墙上。 何方易看过来。 “我还有事,对,还要涮碗,先走了。” “等等。”何方易叫住他。 浪三归跨出门的腿一僵,身后之人靠近,气息近在咫尺,手心里忽然被塞进个**的东西,浪三归握紧了,却没低头看,他的视线落在门口被斜月拉长的影子上。 何方易比他高一些,两道影子交叠,就像他被人从身后拥住了。 “别忘了上药,还有,谢谢你的信物。”他听见何方易的声音拂过耳畔。 他忽然不愿就这么逃了,心疼也好,难过也罢,刀砍在何方易身上,剜的是他的血肉,他要承受得更多。 浪三归倏然转身,张开手臂用力抱住了何方易,他的手盖住何方易的后脑,不顾对方有些惊讶的眼神,强硬地把人往自己肩窝里摁。 他不奢求何方易能从忍耐里解脱,只是想告诉他—— “我在。”浪三归轻声喃喃。 第22章 第 22 章 浪三归不知道怎么出的房门。 那个拥抱仿佛花光了他所有力气,肩上的湿意被夜风一吹有些凉,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有人连哭都能隐忍到不吭声,要不是单薄的衣衫被眼泪沾湿,他都以为何方易只是蹭着他的肩浅浅睡了一觉。 “那……我走了,”浪三归抬手摸了下何方易的额,发现还有些烫,他张了张口,别扭道:“好好休息,烧退了再说,有,有我呢。” “是你把我带到这儿的?”何方易哑声问。 浪三归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半垂着头,闷声道:“我和阿利亚在河边找到你的……当时你,你……” 浪三归说不下去了,他骤然想起自己在水里对何方易的那一顿孟浪行为,不自觉抬手摸了摸嘴,眼睛偷偷瞄,发现何方易红着眼眶,还在认真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没什么,我走了!”浪三归逃也似的退出去,呼啦一下关上了房门,紧接着很没出息地腿一软,靠着门板滑坐下去。 他低头看了眼手中的东西,是一瓶金疮药,他紧紧握住瓷瓶,后脑勺磕在门板上,抬眼看向晴朗夜空。 他想起那日在大漠中醒来,也是漫天无垠的星河,那里的星星比中原要亮,没有屋檐树丛山川的遮挡,一眼看过去都望不见头。 他们三个至今都没有认出他,也对,他后来没有用过非鱼刀,在大漠时又脏的要命,蓬头垢面脸都看不清。他忽然在想,若是莫萨认出了他,也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也许会气得跳脚,追着他骂浪小鸟就是个小骗子,然后别别扭扭跟他道歉,说那一夜只是误会,相逢既是有缘,有机会一起喝一场,浪小鸟肯定先醉,醉了就得把非鱼刀借出来砍蜜瓜。 “喂,你要是能回来,我就把非鱼刀借你,想砍瓜也好,想烤羊腿也行,随你高兴……”浪三归望着星星,小声嘀咕:“何方易说你喜欢绿洲回纥人酿的马奶酒,喝这么多也该腻了吧,有机会给你尝尝我们檀州的桑落酒……” 不醉郎中桑落酒,教人无奈别离何。 世上有的缘分不过屈指计日,转瞬即逝。 浪三归抱紧了自己的胳膊,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何方易也没力气再走回床,屋子里漆黑一片,他也不想燃灯,便靠着门板坐下,他并不知道这扇门外也靠着一个人,那个扬言要走的人。 梦境里混乱的画面又在眼前不断浮现,那些零碎的过去模糊不清,灰白一片,陌生得像别人的故事,为数不多的鲜活里,大部分都是和莫萨在圣墓山打架喝酒的日子。 何方易摸了摸自己的心脏,那里空的厉害,这种感觉很熟悉,他曾经经历过。 他不禁想,若他那时候再强硬固执一些,若他没有松开抓住莫萨的手,结局会不会不同? 方才有些话他没有勇气和浪三归说,他不见阿利亚,其实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面对他绝望的眼睛,面对自己连重要之人都无力保护的事实。 何方易慢腾腾回想着,想到了两年前他睁开眼的那一瞬,什么都不记得,手脚麻木得无法控制,仿佛连本能的眨眼和呼吸都不会,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他凝望着黑暗,觉得自己死了。 被自己的无能杀死了。 …… 浪三归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的,直到阳光晒入眼皮才茫然醒过来,他盯着床幔,脑子有片刻混乱。 紧接着他“噌”一下坐起来,发现自己居然是睡在床上的,身上盖着薄被。 而且,这是何方易的房间,床自然也是何方易昏迷时睡的床。 他不是在门外吗,什么时候占了人家的床?还有,他怎么上来的?被拖着?背着?扛着?还……还是抱着? 浪三归嘶了一声,揉了揉还有些昏沉的太阳穴,发现右手掌心被重新换药仔细包扎过了,剩下的金疮药就放在他枕边。 除了金疮药,还有他的非鱼刀。 浪三归不由怔了怔,拿起了刀。 所以,何方易人呢? 浪三归顶着一窝像被猫狗刨过的头发,胡乱趿上鞋就往外跑,他猛然拉开门,差点同路过的沈行云撞个正着。 “何方易呢?”浪三归张口就问。 沈行云道:“一早便走了,和昨夜回来的那位一起。” “走了……”浪三归急吼吼拔高声道:“他伤那么重就走了?!去哪了!” “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沈行云皱了皱眉,说:“他让我带话给你,说是回宅子一趟有事处理,让你别担心。” 有事处理……除了后日前把莫萨带回来之外还能有什么更急的?浪三归想了想,对沈行云道:“沈兄,跟你借样东西。” 沈行云:“啥?” 浪三归附耳说了。 沈行云瞅着他,“你要干嘛?” “又不是去害人,”浪三归又强调了一遍:“要温和点不伤身的啊!” “知道了,啰嗦。” 沈行云去了药房片刻,回来把东西交给浪三归。 “谢了!”浪三归接过,一阵风似的往外刮,路过前院桂花树时忽然踉跄了一步,差点被凸起的树根绊倒。 沈行云冲着他背影吼:“当心点!” 浪三归扶了下树干,冲身后摆摆手,他也不是不小心,只是那一瞬间好像控制不了自己的腿,像被冻住似的,反应变得极为缓慢,眼前有一瞬骤然发黑,他晃了下脑袋,这种感觉又消退下去,只留下一点针刺般的酸麻。 沈行云看不到他的脸色,见他只是扶了下又站稳,便没多心,转身继续去忙别的事。 浪三归觉得不太对,转念又觉得是饿的,毕竟这一觉睡到了快晌午,他走到街市上,闻着阵阵食物香,肚子里馋虫纷纷诈尸。 自打上次在苏家差点把自己折腾死,浪三归就明白一个道理,就算天塌了也得吃饱,否则别说顶天立地,连逃跑都跑不掉。 他左右手抱着两大包热腾腾的胡饼,胳膊上挂着食盒,十分不见外地用脚蹬了蹬宅子紧闭的木门。 随着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浪三归脖颈一凉,人还没动,就被薄薄的弯刀架住了。 “住手,”阿利亚及时赶过来,对满眼敌意和警惕的掌旗使道:“曼合尔,他是自己人。” 浪三归眨眨眼,立刻点头,“有话好说,我不是……” “又一个中原人……”曼合尔上下打量着浪三归,眼神中的戾气不减反增。 浪三归没料到他压根不给阿利亚面子,也明显不打算听自己解释,耳朵捕捉到他手中弯刀轻轻嗡了一声,杀气已然凝成实质。 浪三归瞳孔一缩,疾步就要撤,即便他知道已然来不及。 “我说住手!” 幸好阿利亚在曼合尔话音未落时就本能出手,千钧一发之际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 刀刃微微刺破一点皮。 浪三归心惊肉跳,竟然还不忘伸腿把门关上,免得刀光剑影惹人注目。 “阿利亚,你有什么资格把中原人当自己人?”曼合尔语气里满是尖刺,狠狠瞪了眼浪三归,他挣不开阿利亚的手,便扭头盯着他讥讽道:“分坛被攻破时你在哪?贪生怕死逃了吧,中原人有句话说倒是说的不错,近墨者黑。” 阿利亚脸色一白。 这话说得难听,浪三归也难掩怒意,他从刀下退开,正要开口,就听曼合尔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是我的人。” 何方易半扶着门框,还在微微喘息,这话显然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因为连何方易自己都怔了怔。 他声音不大,却低沉有力,甚至动了内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曼合尔耳边。 曼合尔僵住,手不由一松,刀差点砸到脚面上。他回过头,见何方易目光冷肃,威胁之色从眼中流出,不同于之前任何时候。 在分坛时何方易都能为大局不计前嫌,救他们的命,但此刻,曼合尔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动了杀心。 “听清了吗?”何方易又开了口,怒意之下还有些难以察觉的焦躁。 曼合尔只得半情不愿收手。 “还有,”只听何方易森冷道:“你们几个在分坛做了什么,我会一字不差回禀教主。阿利亚是总坛的人,他的行事后果,自有教主定夺,轮不到我,更轮不到你置喙。明教如今在中原是什么处境你清清楚楚,你将矛头指向同伴,心里可还存着半点教义?你的誓言,又可还记得一个字?” 大漠中长大的孩子,明尊就是沙漠中的每一滴水,每一片绿洲,神明留下了馈赠让他们得以生存,他们对神明起誓,就要用一生去践行。 曼合尔慌忙单膝跪下,鬓边有冷汗渗出,垂首道:“属下知错。” “你没有错。”何方易漠然道。 曼合尔不解地抬头看向他。 何方易扣着门框的手指有些发白,不动声色道:“谨慎没错,恨也没错,但若是恨错人,若是变成恨意的傀儡,那就是愚蠢,有时候,愚蠢比犯错更无可救药。” 曼合尔脸色涨红,羞愧着低下头,忽然站起身,转头对阿利亚弯腰行了个礼,说:“抱歉,方才是我出言不逊。” 阿利亚连忙拖住他的胳膊。 浪三归在一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转头时恰好对上何方易的视线。 他们站的距离有些远,快到晌午的阳光让他冷白的脸色有了些暖意,浪三归能清晰感受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 都是自己人了,不一样也正常,浪三归心想。 哎……不对,他刚刚怎么说的来着? “他是我的人……”浪三归呆愣着,小声嘀咕,不断嚼着这几个字,眼睛越睁越大,“我……我是他的人,是这个意思吗?” 何方易道:“发什么呆,有事进来说。” 浪三归对他眨眨眼,转头对身边二人道:“一起来,我给你们带了吃的,天塌了也得先吃饱。” 阿利亚帮他接过手里的一大包。 浪三归凑到何方易面前,仔细瞅了瞅他的脸色,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仿佛有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口,脑子里乱哄哄的,最后只憋出一句废话:“那个……饿不饿?” 何方易回视着他,没说话。 浪三归被他看得脸莫名其妙烧起来,后背也热,希望是因为被太阳晒得,而不是因为心跳太快。 直到阿利亚目不斜视进门,曼合尔疑惑的目光扫过。 何方易终于慢腾腾“嗯”了一声。 “那,那进去吃饭,我带了粥给你。”浪三归杵在台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何方易忽然轻抽了口冷气,低声说:“扶我一下,疼。” 浪三归脑门轰一声炸了,他手忙脚乱,腾出右手架在何方易的胳膊下,半撑着他,哼哼唧唧说:“不好好休息,干嘛乱跑,我不是说了……说了有我在。” 何方易沉默片刻,在他耳边轻声答:“我没乱跑。” 浪三归:“给我留了话就不算乱跑吗?万一我不管你了怎么办,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啊。” 何方易反问道:“为什么睡在我门口?”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浪三归瞪他一眼,“那是你的房子吗?那是裴大夫的房子,我爱睡哪睡哪。” “以后别这样。” 不知浪三归把这句话听成了什么,反正他耳尖倏一下就红了,他垂下眼,含糊道:“没事,我不冷……” 何方易语气有些复杂:“开门那会儿天还没亮,怪吓人的。” “……”浪三归差点没跨过门槛,这下不仅耳尖红了,红晕从脖颈蔓延到衣襟下的小半截锁骨,他咬着后槽牙道:“要不是你伤成这样……” “是啊,”何方易眼中露出淡笑,低声道:“伤成这样,差点抱不动你。” 浪三归从脚趾一路酥到了天灵盖。 “你怎么了?”阿利亚有些担心地伸手在浪三归眼前晃了晃,“脸这么红,还出汗,不舒服?” 浪三归回过神,连忙摇摇头,“没有。” 屋中还有个一身素白腰间系着白麻的姑娘,阿利亚对浪三归道:“这位是芸娘。” 芸娘见了一礼。 浪三归也客气有礼地点点头,抱了个拳,道:“我姓浪,浪三归。” 这几人在他来之前应是在商量什么,堂中用饭的木桌上还摊着笔墨和几张潦草画出来的图,看着像街巷布局的地图。 芸娘见浪三归视线落在这些纸上,下意识就要去收,何方易拦了她一下,说:“不必防他。” 浪三归对芸娘笑了笑。 几人围坐着用饭,何方易说是饿了,吃得也还是很少,粥才下了半碗就停筷。他安静等到众人吃完,才对芸娘道:“你的办法可以一试,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能是你去。” 芸娘:“不是我自不量力,何……”她顿了顿,不着痕迹道:“何况这并不是万无一失,若是被发现,我一个中原人,又是女子,他们不会为难我,顶多在牢里关押一阵,说句僭越的话,除了我,您还有合适的人选吗?” 何方易很敏锐,看向芸娘的眼神变得平静柔和,“莫萨是我兄弟,你自可同他一般唤我大哥,不必拘礼,他的事不怪你们。” 芸娘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何大哥。” 何方易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我去。” 芸娘一愣,众人目光齐齐看过来,浪三归虽然不知道芸娘计划是什么,但他不用想也知道何方易是在逞强。他的伤几乎要了大半条命,寻常人这时候根本不可能从床上爬起来,他就算武功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血肉之躯。 浪三归眉头皱得死紧。 那边阿利亚已经忍不住反对:“不行,要去也是我……” 何方易看他一眼,说:“芸娘有一点说的不错,你们若是被发现,便毫无退路可言,另外,我接到了哈丝娜的消息,还有重要的事需要你和曼合尔去做。” 曼合尔去把浪三归带来的东西给其余人分了,这会儿刚跨进门,就听何方易道:“他们在等我自投罗网,既然如此,除去偷梁换柱,何不再来一出将计就计,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们会拿人软肋。” 第23章 第 23 章 桌案上半个时辰前送进来的饭食早已凉透,看着就让人胃口全无。 陈牧提了提水壶,空得一滴水也没有,他终于不耐了,对上首闭目养神的杜衡道:“你不吃就让人撤了,碍眼。” 杜衡半眯着看他一眼,复又闭紧,手背搭在额上,说:“余党明日午时行刑,何方易定不会坐视不理,他自投罗网,我们也能顺利交差,后头剩下些不成气候的鱼虾交给官府就行了,这不是论功的好事吗?你撒的什么气?” 陈牧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从对方食不下咽这一点判断,他也许还没那么冷漠绝情。 但即便如此,听着他漠然的语气,心里还是有些发寒,陈牧道:“你有没有想过将军会怎样。” “你不是见过他了吗?”杜衡冷冷道。 陈牧一怔,想来他身边已然全是杜衡的眼线。 杜衡道:“军法让他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还是说你想求情?他自有破了东瀛人案子的功劳记着,统领看重他,功过相抵也不无可能。” 陈牧心里复杂,闻言沉默许久,半晌才叹了口气,起身道:“明日两辆囚车,八人,我若是何方易,敌明我暗的情况会选最复杂的锦春坊动手,绝不会等到刑场,我带人先沿路摸一遍,剩下的你自己准备。” “嗯。”杜衡应了一声,依然仰面躺着没动。 直到陈牧的脚步声消失良久,杜衡才坐起来,他几乎两夜没睡,眼中爬满血丝,眼下也是乌青一片,噩梦里都是那个明教弟子,满身是血,怨恨而扭曲地盯着他。 “衣冠禽兽吗?”杜衡看向一旁挂着的甲胄,轻声喃喃。 …… “锦春坊?”阿利亚轻声重复。 曼合尔点点头,说:“律法规定,这里是死囚行刑前巡街的必经之路,坊市背靠茶花巷,巷子纵深复杂,利于我们隐蔽和退走,敌明我暗,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阿利亚不解道:“我们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天策自然也知道,他们摆明在请君入瓮,我们为何还要选此处动手?” 曼合尔也反应过来,迟疑着看向何方易。 何方易道:“他们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防得住是另一回事,既然要入瓮,一味严防死守还有什么意义?他们一定会露出松懈,但又有能自认为出其不意的破绽,或者说……变数。” “破绽……”阿利亚蹙眉思索。 何方易点点头,说:“囚车里的人,人才是最灵活的变数。” 阿利亚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对,人!” 曼合尔一头雾水,“副使,您在说什么?” 何方易道:“从哈丝娜上午传来的消息,以及今日发出的告示来看,都有一处最为模糊的地方,就是人数。胡商聚集之处被大肆搜查,她行动有限,被抓住的这批弟子到底有多少人,她无法得知,我们自然也无法得知,所以,对他们而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利用这个盲点。” 阿利亚道:“你是说他们很有可能会让自己的人混进囚车里?” “不错,”何方易思忖着补充道:“但人一定不会多,毕竟时间有限,他若真抓到大批弟子,反而会让我们怀疑。而且我猜,那人一定跟在莫萨身边,既然如此,我们不妨顺水推舟。” 曼合尔恍然大悟,芸娘也明白了何方易不让她去的用意,她手无缚鸡之力,偷梁换柱或许还行,后面就不是她一个普通女子能办到的。 浪三归也明白过来,但他一言不发,安静得过分。 何方易的计划虽然冒险,但他足够敏锐和出其不意,即便他料错了,也是里应外合不错的选择。 但浪三归不能让他去。 阿利亚带着另外两人退出去商量准备,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白晃晃照着星星点点的浮尘。 屋中的摆设和浪三归之前来时一模一样,架子上的杂书,便宜的陶罐,用了很久的陈旧笔架和开叉的毛笔,还有莫萨带回来逗他玩的竹蜻蜓。 他一转还差点把蜻蜓翅膀转散架,干脆嫌弃地丢在笔筒里,顺便腹诽两句莫萨是个偏心眼,带给阿利亚的就是一对看起来就很值钱的精巧小银铃。 就连院中停着的那口棺材也没动过。 也对,这才多久,偏偏就已经物是人非。 何方易刚才就注意到浪三归的沉默,这会儿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轻声开了口:“在想什么?” 浪三归摇了摇头。 何方易道:“都哭了。” “谁哭了……”浪三归别过脸想躲,气息里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小骗子。”何方易叹了口气。 浪三归一愣,偷偷用余光瞟过来,见他并不像生气的样子,才转脸过来道:“你都知道了。” 何方易点点头,“知道了,在你救我的时候我就怀疑过,只是不太确定,直到昨夜看到你的刀。” 浪三归鼻子还有些酸,他吸了吸,闷声说:“我不是有意的,就是……就是怕他们俩生气,我本来想等你们忙完再坦白……” 何方易忽然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在审你,更不是怪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浪三归看向门外,忽然问:“为什么会有口棺材?” 这明显不是实话,但何方易也不愿拆穿,便耐心道:“听牙行的人说这座宅子曾经住了个书生,书生祖上也是做官的,家道中落后娶了城郊一户人家的女儿,可惜成亲那日新娘却失踪。书生留下这口棺材,把地契压给牙行,十年内随意租,他不取租子,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能动这口棺材,十年后他要是没回来,就把这口棺材葬了。” 浪三归听着听着笑了一下,说:“倒是个痴情人,不过这宅子……风水还真不怎么样。” 何方易沉默片刻,看向浪三归的目光复杂而温柔:“那个东瀛人我带出来了,就关在柴房,答应过要交给你处置的。” 浪三归抹了下眼角,说:“你已经帮我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的命不值钱,回头我砍了就行。” “嗯,你做主便是。” 浪三归咬了下唇,说:“我的意思是他不值得你冒险,你听懂了没有?” 何方易望着他映在阳光下的侧脸,笑了笑,“我明白……另外,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你的刀看得出来有前辈指点,将来自会大成。我只愿你平安顺遂,身在江湖,形单影只难免寂寞,若是觅得良缘,能得一人长伴,也足够了。” 浪三归倒了杯水,何方易说一个字,他握着杯子的手就紧上一分,等他说完,水都晃出几滴。 浪三归道:“你说够了吗?” 何方易从没听过他用这般冷硬的语气说话。 浪三归转过脑袋,眼眶通红,他气急败坏一般把手中的杯子往何方易面前一递,颤声道:“说够就喝了,你不就是嫌我多管闲事要赶我走吗?以水代酒,喝完我跟你一刀两断!” 何方易怔了怔,他没对浪三归隐瞒计划,就是想对他有个交代,他知道浪三归较真,他怕自己这次有去无回,浪三归又会为了一个真相跋山涉水,倒不如一开始就说清。 只是没想到被误会成一刀两断,不过这样也好,只要目的达到,他误会便误会吧,趁他还年轻,趁他未来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去遗忘。 何方易想着,接过浪三归递上来的杯子,将微凉的水一饮而尽,没有任何防备。 水的味道好像有些不对劲,何方易咽下才发现有一丝很难察觉的微苦,他皱了皱眉,放下杯子,抬眼却见浪三归眼神亮晶晶盯着他,压根没有方才怒急的样子,反而溢着狐狸般得逞的笑。 何方易心里重重一跳,眼前忽然天旋地转,眼皮重得像压着两座山。他强撑着一丝意识,却不由自主往前倒,最后只知道自己被人小心翼翼撑住了。 浪三归一边揽住人,一边眼疾手快接下翻倒滚落的杯子,心想何方易曾经还说他单纯好骗,现在看看,到底谁更好骗? 裴大夫的药也确实厉害,效果立竿见影。 浪三归扶着何方易的头,让他靠入椅背,手指碰了碰他紧皱的眉心,仿佛在教训人,“还觅得良缘呢,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良缘是说找就有的吗?你刀练这么好,人也这么俊,怎么不见你有良缘呢?我若是姑娘……哎不对,谁说只有姑娘才可以。” 浪三归轻车熟路去屏风后的箱子里取了件外袍,回来盖在何方易身上,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瞧了会儿,说:“何方易,我和你不同,我没有家人,孑然一身,刀就是我的命,可我以后若是找不到出刀的理由,这条命还有什么意义?” “我也不想再去找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良缘……”浪三归靠近了些,手指轻轻点在何方易的眼尾,“你的恩我早还清了,这次帮你,只是因为你。” 浪三归说完,伸手拿起靠在桌角的非鱼刀,转身走出了屋。 阿利亚同曼合尔又吵得不可开交,浪三归才到门口就听见屋子里你一句我一句,争论声也一**过一轮,夹杂着几声芸娘无奈的叹息。 浪三归这次门也不敲了,直接“砰”一声推开,迎着房中几人的视线,说:“别吵了,你们副使让我替他去。” 曼合尔疑惑地歪了歪头。 阿利亚面无表情沉默半晌,说:“你把他怎么了?” 曼合尔:“!” 浪三归关上门,拍了拍手,坦然道:“放心,只是让他好好睡一觉,我来之前跟沈兄讨了些裴大夫的蒙汗药,这就叫未雨绸缪。” 敢对他们英明神武的何副使下药,曼合尔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心想不愧是何副使另眼相待的“自己人”。 “你为何这么帮我们?如今的明教,在中原人人喊打都不为过,你救我,救何方易,我当你是在还沙漠里那次的恩,可现在不一样,你趟进这滩浑水,以后在中原武林还如何立足?”阿利亚怕浪三归一时意气,不由劝道。 没想到阿利亚也学会了不动声色,浪三归心里叹了口气,他用非鱼刀点了点地,说:“天大地大,自有容身之处,浑水我趟定了,何况莫萨也是我朋友,丢下他不管我做不到。我刀法比不上何方易,但他现在这个样子,出出主意还行,真能去偷梁换柱撑到你们劫囚车?他那是做好了以命换命的打算,他犯糊涂脑子不清醒,你们难道也不清醒?” 阿利亚自知说不过浪三归,这人惯是伶牙俐齿。 见那二人还在犹豫,浪三归直截了当对芸娘道:“芸娘,说说你打算怎么把莫萨换出来,我身形跟他差不多,易容起来应该省事不少。” 阿利亚眉头拧得死紧,“太危险了,要是何方易醒来知道,我们……” “他发火我替你们挨骂行不行?”浪三归瞪着眼,不耐烦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本就人手不够,他要你们在锦春坊埋伏,就老老实实去,剩下交给我!反正他现在也叫不醒,你们还能找别人吗?再说,我要是暴露,就说被明教弟子打晕送进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不就行了。” 本来曼合尔还挺感动,结果听到对方最后一句话,他顿时只想翻个白眼。 “……”阿利亚有些无语。 芸娘也没忍住弯了下嘴角,对浪三归道:“现在已经入夏,他们要瞒天过海,就得让尸身不腐,公廨内停尸处午后和宵禁前都会从官窖运一次冰,运冰的车会把放冰的木箱再用棉麻包紧,木箱足以藏人,查验还最为松懈,官窖的掌司曾受过我的恩,上午我已同他交代打点好。” 浪三归道:“办法是好办法,可之后天策必定要追查,瞒不过的,岂非连累了他。” 芸娘道:“他们知道了又如何?除非捉贼捉脏,否则就是空口无凭,官窖怎么说也是官府看管,而官府……他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疏漏出在他们身上。” 浪三归对这位看起来柔弱单薄的姑娘倒是有些刮目,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芸娘摇了摇头,说:“幼时随父亲江湖谋生,后来被卖入府尹大人府上,所以识得些人和事罢了。” 浪三归不再多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芸娘道:“戌时三刻。” “好,”浪三归想了想,转头对阿利亚道:“你来,我有事单独和你说。” 二人入了内室。 浪三归把手掌缠好的布条取下,露出还狰狞的伤。阿利亚见他取出两个小瓶,拔出非鱼刀,刀刃重新对准了还未愈合的伤。 阿利亚吓了一跳,本能地握住他手腕,“你做什么?” 浪三归看了他的手一眼,说:“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你的手掌也被划伤了吗?” 阿利亚皱了皱眉,短短不过两日,变故接二连三,他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别说是手掌多了划伤,若不是他还没最后见莫萨一眼,靠着一个执念撑着,浪三归就算捅他两刀他也不会在乎。 浪三归道:“东瀛人在你身上试毒,利用你特殊的内力心法去化解毒性,再放血当药用,本来你撑不过去,但是我也用了那种毒,毒发时唯有你我的血可以相互压制。” “……”阿利亚越听脸色越白,浪三归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是傻的,自然知道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对方付出了什么代价。他有些站不稳,撑了下桌角才哑声道:“我不值得。” 浪三归拍了拍他的肩,眼神柔软,说:“沙漠变化无常,你们当时救我也是在拿命冒险,何况情急之下也容不得我选择,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所以我之前说,你若是出事,我也活不成。” 阿利亚沉默着没说话。 浪三归看懂了他的沉默。 他本可以随口扯些别的谎话先瞒过阿利亚,这几日他承受得已经够多,但浪三归有些害怕。他本能觉得如果没有让阿利亚必须活下去的理由,他恐怕会再也不懂得惜命。 “我知道了,”阿利亚很快冷静下来,目光坚定道:“你肯实言相告,多谢。” 浪三归笑了笑,“瓶子里我让沈兄添了些能让血液不会凝固的东西,因为是药材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效果,不过以防万一,你我还是带在身上的好。” “好。” …… 亥时三刻,夜色深沉。 今夜起了风,浓郁葱茏的树叶被吹得四散摇曳,淡薄月色从枝桠间抖落,潇潇疏疏洒了满地。 公廨后舍特意栽种了几颗镇宅辟邪的银杏树,这地方除去命案,几乎没人会来,久而久之阴气森森。 银杏越长越高大,夜里反倒更像鬼影。 这一整天都没发现明教有什么动作,关押那几名明教弟子的地牢静得像一潭死水。杜衡知道人多眼杂,难免疏漏,他隐隐觉得明教之人也许已经发现莫萨只是一具尸体。 杜衡交代完看守,又带着人前后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便挥挥手,示意手下可以跟着他返回。 “杜校尉,南园门关了,我们走那边回去吧。” 公廨通常都是这个时辰落锁,杜衡看了一眼,点点头,下属指的是供杂役车马通行的外墙路。 院外这条路有些难走,没铺石板,有杂草都长到路边了,运冰的车刚离开,这些杂草被轧了一遍还委委屈屈趴着地。 杜衡走得心不在焉,有些恍惚,一不留神绊到个凸起的石块,被身旁的下属眼疾手快扶了一下。 火把光影乱晃,杜衡低头时看到了几道深浅不一的车辙,他目光渐凝,忽然蹲下身,抽过下属手中的火把照着地面,细细看了会儿道:“除了运冰的车,还有谁来过?” 下属茫然道:“没有,按您的吩咐,这两日无关的案子运来的尸体,都让仵作送去了别的地方。” “这两道车辙明显要深……”杜衡迅速起身,转身道:“走,回去看看。” 第24章 第 24 章 活人要伪装成一个死人不容易,心跳,脉搏,呼吸,皮肤的热度…… 变数太多,浪三归不打算冒这个险,运冰的车只是为了能把他送进来,偷梁换柱的时机不在漫长黑夜的开始,而是在黎明前,阴阳交替,活人最为疲惫和松懈的时候。 事实也证明他的谨慎是对的,浪三归静静伏在角落阴影中的房梁上,听见门外杜衡去而复返,在跟看守确认着什么。 “运冰的是官窖掌司,这几日都是他来啊,没有什么特别。”看守莫名其妙,一边推开房门,“他走的时候我们特意确认过的,您看,这不是好好的。” 房间角落和停尸的桌子边都堆了冰,阴寒空气扑面而来,杜衡不由打了个寒颤。整间屋子唯一能出入的只有那扇门,除了火光照出的一团,四周都是浓墨一样的漆黑。 尸体躺在半人高的长木桌上,皮肤青灰,未见腐坏,原本的衣服外罩了件宽大的囚服,遮住了满身发黑的血迹,盯了半天胸口都没有起伏的痕迹。 确实不可能是个活人,杜衡收回目光,想来是自己这几日太过紧绷,疑神疑鬼。先不说消息有没有走漏,就算他们知道了,这么仓促的时间怎么可能将手伸到官府里。 看守催促道:“杜校尉,门开久了寒气容易散,您看没什么的话是不是……” 杜衡点点头,退了出来,说:“寅时囚车会过来。” “是,小人明白。”看守应了。 屋门随着二人话语声“吱呀”关上。 杜衡带人离开,看守轻轻嘁了一声,暗自嘀咕:“三更半夜还要给人守尸,什么倒霉差事。” “就是,”另一人搓了搓胳膊道:“哎,你觉不觉得今晚有点冷……” “没有啊,都入夏了,我还冒汗呢。”看守说着撩起衣袖扇了扇。 “行吧,可能是房间里太凉。” “就你小子弱不禁风……” 房间里一动不动呆久了确实冷得让人牙关打颤,浪三归轻轻舒了口气,灵巧地顺着柱子滑下,凭着记忆,小心翼翼摸黑到尸体边。 他碰到了莫萨搭在桌边的手,冰冷僵硬,若不是骨节的起伏,他都分不出这究竟是冰还是一个人的手。 这只手再也暖不起来了,浪三归静静握了半晌,发现自己手心都变得冰凉,这才摸索着拖起莫萨的膝弯,把尸体抱了起来。 运冰的一只木箱被留在了毫不起眼的角落,屋子里太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一点一点往记忆里的方向挪。 浪三归打开箱子,把莫萨轻手轻脚放了进去。 距离寅时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浪三归静静躺到木桌板上,只发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嘎吱”声,被屋外虫鸣和树叶沙沙声掩盖。 长夜快要过去。 一开始浪三归觉得还好,甚至迷迷糊糊浅睡了一会儿,可到了后半夜,他忽然觉得不对劲,身体冷得难挨,脑袋也涨得昏沉,他以为着凉了,下意识运功想扛一扛,内力才游走进经脉,仿佛有人突然把他扔进了热油锅里。 浪三归疼得猛然睁开眼。 外面打更的梆子响了,五更,寅时到。 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和马蹄声由远及近,门外无聊到快睡着的几个看守惊醒过来。 “寅时了?还真准时……” “噫?不对,是掌司。” “你怎么又来了?” 冰窖掌司匆匆忙忙,小跑上来道:“都怪昨晚那顿酒,看我糊涂的,箱子运少一只,今日府库盘查,一会儿天亮就来不及了,您给行个方便?” 都是熟人,看守点点头道:“好说。”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浪三归取药瓶的手一顿,连忙放了回去。 寒意不是顺着皮肤钻进来的,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觉得体温像漏勺里的流水,顷刻便四散流走,骨头缝都仿佛结了层冰,四肢越来越不听使唤。 浪三归竭力控制着身体的痉挛,忍得舌尖都被咬破了。 屋门被推开,看守站在门口,掌司带着一人进去抬箱子,火把的光一不留神扫过浪三归的胸口。 好像起伏了一下…… 看守心里咯噔一声,晃了晃头。 掌司适时挡在了他面前,堆笑道:“谢了,回头请你喝酒,这地方阴森森,下了差得记得跨跨火盆去去晦气……” 确实晦气极了,看守心里抱怨一声,又确认了眼“尸体”还好端端躺在上面,忙退出去道:“知道了,快去吧,一会儿囚车就……嘿,说曹操曹操到。” 掌司向外看了一眼,五六只火把照亮了还晦暗的路,一架囚车行来,车中竟然还端坐着一人。 看守正要关门的手停住,又把门一推。 浪三归心里暗骂。 掌司驾着马车镇定自若同囚车擦肩而过,杜衡的心莫名其妙一跳,下意识看了眼车上的木箱。 囚车门却正好打开,两个迫不及待的看守一人托着“尸体”的腋下,一人抬着脚,把“尸体”塞了进来。 马车已经走远。 “放三天了还僵成这样……嘶……仵作以前不是说人死两天就不会再僵……”看守一边嘀咕一边把锁链给“尸体”戴上,转头却看见囚车里另一人正披头散发盯着他看。 看守吓了一跳,差点骂出声,目光一凝才发现是个他骂不得的人,“杜校尉!您这是……” 杜衡面色有些不悦,下巴往车外一抬:“下去吧,别声张。” 浪三归靠着囚车的木栏,长发半掩住了他的脸,他死死咬住后槽牙,胸口却控制不住起伏,幸好那两个看守没让他正脸对着杜衡。 囚车出发,夜风呼啸着穿过铁栏,黎明前的天还黑沉沉的,让浪三归得以艰涩微弱地呼吸。 毒发来得有些突然,不,也许在昨天一早他离开药堂时就有预兆。这会儿他觉得自己正被钝刀子割肉,上一次他可以不必保持清醒来压制,但今日不行,他不能晕过去,也不能让自己的四肢再继续僵硬下去,不然就真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疼就疼吧,只要能保持清醒。 浪三归小心翼翼控制着内力,一遍遍不断强行冲开像被冻住的经脉,每一下都像在凌迟。他不知道能坚持多久,经脉好像变成了又薄又脆的蝉翼,也许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再忍一忍……忍一忍就好…… 囚车放慢速度停在了地牢门前,浪三归的呼吸随着屏住,他悄悄睁开一丝眼缝,看到数个穿着囚服的人影从他们这辆囚车外路过,被赶上了后面那一辆。 清晨还有些雾气朦胧未散,晨光薄薄铺满开始热闹起来的坊市。赶着上工的行人忙忙碌碌,店铺酒楼挂起招牌,间隙时就有擦桌的小二伸长脖子往锦春坊街头那儿看。 满街的告示让近乎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今日有大热闹,听说官府这几日鸡飞狗跳大肆搜查,抓了不少危害朝廷的明教教徒,胆敢窝藏他们的西域胡商也被抓的抓,关的关。 今日是斩首行刑的日子,成都的刑场有多久没洒过血了?怕是刽子手的刀都要生锈了。 死囚照例定是要巡街的,百姓们都好奇到底是怎样的江湖人,真敢触及朝廷的逆鳞。 锦春坊比平日明显人多了不少,街面边的铺子里看客坐了个七七八八。 早茶铺子二楼的视野很好,曼合尔打发走送水来的小二,仔细关上隔间的房门。芸娘帮他简单易了容,让他五官普通不少,看起来只是个风尘仆仆的江湖客,今日这条街上江湖人五花八门,小二也见怪不怪。 曼合尔把热水递到阿利亚身前,皱眉道:“喝点水,好些没有?一会儿还能不能行?” 阿利亚的脸被涂得蜡黄,看不出气色,唯有嘴唇是惨白的,渗出的血丝也不知是他方才太过痛苦咬破的,还是烧到干裂的。他点点头,想接过水杯,手却颤得差点把杯子砸了,还泼了半身。 “真是祖宗……”曼合尔手忙脚乱接下杯子,重新倒了水,不耐烦地喂到阿利亚嘴边,见他喝了才道:“说句话吱个声行吗?人都快被你吓死了。” 阿利亚看他一眼,疲惫道:“没事了,是之前东瀛人下的毒。” 曼合尔眼神有些古怪,“你怎么也会中毒?看起来和我们几个掌旗使身上的不太一样……” 阿利亚道:“我跟踪卢祺的时候暴露,被他交给了东瀛人当试药的工具。” 房间里死寂片刻,曼合尔震惊道:“他把你交给东瀛人?!” “嗯。”阿利亚漠然应了。 曼合尔越发不可置信,“他不是你亲哥吗?我以为他只是……” 曼合尔忽然住了口,表情复杂。 阿利亚看他一眼,说:“你以为他不忍心让我死在分坛,所以把我带走?还是以为他好心对我全盘托出了计划,我因为贪生怕死所以逃了?” 他之前确实这么想的,所以何方易教训他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多服气,曼合尔心里升起些愧疚。 “他也许早就打好主意要把我卖给东瀛人,是我天真相信那点可笑的血缘。”阿利亚冷厌道:“他若是单冲我来,我就当这辈子没这个兄长,可现在……”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阴鸷,“若是他还活着,我死也不会放过他。” 曼合尔不习惯阿利亚这样说话,明知不是针对他,还是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连忙转移话题道:“不提他了,对了,芸娘那边有消息,莫萨他……他被送回来了,没出意外,也没露破绽。” 阿利亚沉默一瞬,点点头站起来,“知道了,时辰差不多,让他们准备吧,囚车到就动手,多拖一刻浪三归就多一分危险。” “知道。”曼合尔应着,转身去墙角,手指骨节有节奏地敲了敲墙面。不一会儿,隔壁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便再无动静。 卯时,押送囚车的队伍出现在街头。 囚车有两辆,比普通的宽大,每一辆都是两匹马在拉,前车只困着两人,后面那辆足足困了六人。 囚笼不是普通的木条,用了巴掌宽的精铁浇筑成的铁条,护送的队伍也不是官差衙役,他们坐下的马披着甲,铁蹄踏过时,地上的石子都在震颤。 他们人数不算多,两列加起来不过二十来个,各个银甲长枪,红缨猎猎,周围的百姓被先行开道的衙役半护半强迫疏散走,让出了宽阔的街道。 浪三归的脚死死踩住了藏在囚车底部干草垫下的短刀,他半睁开眼看向斜对角脸色难看的杜衡,低声道:“杜校尉,考虑一路了,再不做决定,到时两败俱伤,何苦呢?” 杜衡盘膝端坐,身上罩着同样脏兮兮的囚服,他晃了晃手中并未扣上的铁锁,只用二人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就凭你?” 他从发现对方是活人起就在打量,不到半个时辰,对方气息越来越短促微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他讥讽道:“伤成这样,明教无人了吧,让你一尊泥菩萨来送死?” 浪三归笑了一下,眼神锐利,“那你尽可试试。” 这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杜衡瞳孔猛缩,锵啷一声挣开铁锁,同时出腿攻向浪三归踩住他武器的脚。 浪三归反应极快,腿向侧边一蹬将刀拨开,他没选择躲避,反倒以进为退,倾身而上,绑在双手上的精铁锁链成了他的武器,缠上杜衡的脚踝后狠狠一绞, 杜衡没料到他还能有这么大力气,猝不及防下差点被绞断骨头,他右手抓住铁栏稳住身形,急怒之下屈膝就要猛踹。 浪三归如游鱼般灵巧,手臂一转倏然撤了回去,铁链在杜衡脚心挡了一下,借着杜衡来不及收回的力道后仰,伏地的瞬间一把握住了短刀。 杜衡也极快扑上来想要夺刀,然而终究慢了一步。 犯人骤然内讧扭打起来,囚车被撞得猛晃,突然出现的雪亮刀光像蜀中阴晴不定的夏日里撕裂天空的闪电。 “怎么回事!” “杜校尉?” 周围的士兵提枪就要来救。 陈牧纵马在前方领头,后面突如其来的混乱让他立刻打马回身,然而就在这瞬间,他动作一顿,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气骤然出现在身后,幸亏他足够警觉,想也不想便弯腰俯身,头顶劲风紧随而至,一道极细的,尖锐的呼啸声如针扎一般刺入耳中。 留给两列天策士兵反应的时间并不多,他们还未碰到囚车,有人骤然沉声吼:“敌袭!” 战马仰首嘶鸣,劲装蒙面的明教弟子从两侧杀出,直攻囚车,他们人数不多,但配合极为默契,身形诡谲,出其不意,又抢尽了先机,第二辆囚车边上的一名士兵反应不及,刀锋吻上咽喉时,他的抢甚至还来不及刺出。 劫车弟子三人一组,两人掩护,另一人攻进去,弯刀直砍向囚车的铁锁,但铁锁锻造得太死,他力量用到极致,甚至连刀都卷了刃,勉强也只豁开一道浅痕。 囚车里的几名明教弟子猛然抓着铁牢摇晃,他们嘴被堵住,只能发出呜咽,眼神焦急看向囚车外同门弟子的身后。 劫车的弟子心中一动,立刻回身,弯刀锵啷一声和刺过来的长枪相撞,长枪力道极大,他被抵到身后的铁栏上,囚车晃得厉害,差点翻倒,他忍不住闷哼一声,枪尖上力道更甚,卷了刃的弯刀不堪重负,顷刻就爬满裂纹。 刀身果不其然被顶碎了,他只觉胸口一凉,紧接着是撕裂般的剧痛,热血喷溅而出,暴雨一样模糊了眼。 见同伴身死,和他一组的两人愈发凶狠,他们被数人缠住救援不及,满腔恨意化作弯刀上的凌厉杀气,金戈之声响彻长街。 明明是白日晴空下的街市,陈牧却只觉暗影重重,他们的动作太快了,短短几息就已经互相见了血。陈牧从方才的惊魂未定里回过神,他头盔上的红缨被刀锋扫断了,纷纷扬扬落了一地,若是再慢稍许,断的就是他的脑袋。 阿利亚正面迎上陈牧,阳光晃得刀刃光亮刺眼,陈牧提起长枪自上而下疾刺。 明教弟子的优势在于速度和灵巧,硬碰硬的力量显然敌不过一招一式都刚猛悍厉的天策军人,阿利亚折腰闪避,劲瘦的腰后仰至极致,枪刃险险擦过他的鼻尖。陈牧一击不中猛然抽回枪杆,压向阿利亚胸前,阿利亚拼着这点间隙,手掌在地上轻巧一撑,身形快到只余一抹残影,陈牧不过眨眼的瞬间,对方像会消失一般,再次出现已经跃至他马后。 陈牧脸色凝重,后心发凉,他从没见过快到连视线都难以捕捉的人,就算是朝廷豢养的凌雪阁杀手也没这般神出鬼没的本事。 他急忙纵马转身,长枪向后疾出横扫,却还是慢了一步,战马骤然嘶声惨叫,紧接着剧烈一晃,陈牧下意识扯紧缰绳,但战马应是痛极,连站都站不稳,眼看就要歪倒砸向地面,陈牧下意识收枪一撑,踉跄着摔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一身尘土,直到后背撞倒街边的杂物箱子。 周围传来几声惊呼。 战马轰然倒地,砸出一声闷响,它的后腿连甲都被砍断了,只能无助地嘶声哀鸣。 “陈牧!”杜衡看到这一幕顿时心惊肉跳,被浪三归抓住破绽,铁链缠住了他的脖颈,死死一勒。 二人方才在囚车里过了几招,浪三归气力不济,四肢僵硬麻木,没多久就连刀都被夺了,囚车范围实在狭小,浪三归躲避得左绌右支,身上被划了几道血痕。 浪三归拼尽了最后的力气,铁链绞得杜衡窒息,杜衡手脚控制不住发软,短刀重新砸回草垫上。 “住手!”浪三归厉声斥了一句,紧接着猛地把杜衡推到铁栏上,死死按住,让他一点声都发不出。 “杜校尉!” 杜衡侧着脖子,双眼因喘不过气而充血,他死死瞪着浪三归,双手扯着脖颈上的铁链。 囚车被铁链和杜衡挣扎碰撞得哐啷作响,周围却死寂下来。 “我说了,你尽可试试看。”浪三归喘息着,说话都在发颤,手却稳得惊人。 杜衡只觉对方鼻息呼出的气都是寒凉的,刺到他耳后,好像结了层坚冰。 浪三归不再看他,抬眼望向铁栏外,眼中厉色划过,沉声对领头的陈牧威胁道:“你,放人,否则我要他的命!敢动手脚,黄泉路上拉个垫背,我也不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5章 第 25 章 陈牧撑着枪站起来,目光扫过地上连哀鸣声都衰弱下去的战马,眼神中的痛色快要溢出,又被他竭力忍下。杜衡定下的计划失败,被顺水推舟反客为主,他们在蜀中付出的代价已经让他觉得不值。 “值得吗?”浪三归道。 陈牧一僵,他心中才冒出的念头仿佛被对方看穿了。 浪三归深深吸了口气,艰难道:“你也看到了,要杀我们,你的人也得死伤大半,值得吗!” 陈牧咬了咬唇。 浪三归道:“放我们走,我们立刻出关,蜀中分坛已破,你们也足够交差了,如何?” 杜衡闻言忽然用力挣扎起来,浪三归差点按不住他,勉强提气又被身体里撕裂般的剧痛疼得一懵。 陈牧看不清浪三归的脸,也不知道他现在只剩下虚张声势,又见杜衡已经被对方铁链勒得快断气,只能命令道:“放人!” 天策士兵沉默着领命,囚车锁打开,戴着锁链的几名弟子陆续被放出来,曼合尔过来拽了下阿利亚。 阿利亚警惕盯着陈牧,他对曼合尔道:“带他们先走,小心尾巴。” 曼合尔点点头,身形稍顿,别扭道:“别死了。”随即抬手招呼着下令:“撤。” 几名高阶弟子半围着戒备,片刻后众人在士兵们愤怒不甘的视线下隐入巷口,消失不见。 待他们走后,另一名士兵才过来开第一辆囚车的牢门,阿利亚目光微动,忽然抬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冷声道:“别耍花招。” 士兵后背僵了一瞬,老老实实打开囚车门,阿利亚对浪三归道:“你也走,我断后。” 弯刀随着他的话语看似轻巧地一抹,霎时割断了士兵的喉咙,士兵手一松,藏在袖中的短戈“啪嗒”坠落。 阿利亚冷笑,心道一声果然,鲜血喷溅在他眼尾,让他犹如一尊化身人间的修罗。 “住手——”陈牧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迟了,对方动作太快,又仗着囚车的铁栏掩护,根本无法阻止。 周围响起长枪破风声,有几人按耐不住这股憋屈,枪尖直指向囚车,将他们牢牢围住,却又投鼠忌器不敢再前进半步。 囚车里杜衡挣扎得愈发用力,他感觉到铁链上的力道越来越弱,最后终是抵不过他的拉扯,蓦地松了片刻,满是血锈味的空气涌入肺腑,杜衡得以喘息,恢复了行动力,胳膊肘猛地向后撞去。 变故陡生。 浪三归躲闪不及,被撞得倒退,后背一下砸在铁栏上,整个人像无知无觉的傀儡,跌坐下去便一动不动。 “三归!”阿利亚吓得脸色一变,那柄刚饮了鲜血的弯刀鬼魅般迎上杜衡,挡在了他和浪三归之间。 杜衡侧头急闪,他想用脚挑起草垫上的武器,腿才一动就被一股寒凉的刀气逼得后撤。 陈牧在杜衡挣脱的一瞬间便重新提枪攻了上去,厉声吩咐道:“就地格杀!” “是!” 囚车狭小,杜衡手无寸铁,即便他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依然躲不过阿利亚的弯刀,在数支长枪穿过铁栏间隙刺进来的同时,杜衡一只胳膊鲜血飞溅,左臂竟从肘处被斩下,“咚”一声砸进草垫。 “杜衡!”陈牧瞪大了眼睛,怒意让眼底涨满血丝,长□□进去的力道太过猛烈,枪刃和铁栏擦得火星四溅。 街边早已没了开市时的热闹,就连百姓避让的店铺里都只剩死寂,厮杀让所有人噤若寒蝉,连那些刀尖舔血的江湖客都觉得胆寒,纷纷紧闭上了窗户。 杜衡脸色只余惨白,冷汗如雨,断臂的剧痛让他五官都变得扭曲,他咬死了牙关没吭声,不过短短几息,失血已经让他头昏眼花到站不住。 囚车经受不住这般碰撞,拉车的两匹马已经嘶鸣着站立不稳,摇晃得厉害。 方才若不是因为这一晃,杜衡断的就不止是半条手臂。但阿利亚没功夫去可惜,因为他身在牢笼,正面和侧面刺来了无数寒芒,反射着刺目灼眼的阳光,也映照出一副副喋血狰狞的脸。 寒芒全都冲他和浪三归而来! 阿利亚避无可避,只能在枪尖擦到铁栏时矮下身,用后背为盾,牢牢挡在了浪三归身前。 时间在这一瞬仿佛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阿利亚死死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长枪穿过身体后还会不会伤到浪三归,但这是他最后能做的事了,他想也许这就是明尊在用另一种方式满足他的愿望。 这样死了也好,他还能追上他的心上人。 无数道锐利刚猛的劲风让人头皮发麻,阿利亚不自觉紧绷到颤抖,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 囚车忽然地动山摇般晃起来,拉车的马高声嘶叫,前蹄高高扬起,两匹马慌不择路般狠狠相撞,囚车一侧被突如其来的气浪推着翘了起来,半边车轮腾空,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刺进车中的枪杆被堪堪别住。 陈牧呼吸一窒,他仓促侧头,厉声道:“谁!” 然而他根本没看清来人,因为那股如雷撼岳的力量已经再度袭来,这次冲着的不是车,而是人! 但这股力量太快了,纵横决荡像劈向四野的闪电,翻涌起的气浪凝成让人无处可逃的高墙,压迫得众人无法呼吸,陈牧和围攻囚车的几人没抵挡住,被逼得向后急退。 陈牧收枪,枪尖刺入地面,擦出一道深痕,尘土飞扬差点迷了眼,其它几人没他反应迅速,有的砸了出去沿街滚出数丈。 紧接着,陈牧看到熟悉的刀光破风而来,直逼他头顶,他本能提枪横档,精铁锻造的枪杆和长刀撞出“当”的一声,枪上仿佛压的是座山,他听见自己肩臂骨骼在“喀咔”呻吟着,刺眼的阳光明晃晃照在额前的刀刃上。 “何方易!”陈牧咬牙,手臂快要坚持不住,长刀又向下压了一寸,冷汗终于从眼睫上滑落,让他看清了何方易冷峻凌厉的眉目。 囚车稳不住了,“轰隆”一声巨响倒在地上,阿利亚只来得及用手垫在浪三归脑后。 曼合尔原本带人按定好的路撤走,半途遇到何方易,便跟着他去而复返,这会儿他半跪着,一把薅住阿利亚的胳膊往外拽,二人又合力把浪三归拖了出来。 杜衡半趴着一动不动,残肢,尸首和被血濡湿的大片草垫,让这辆光天化日下的囚车形容可怖。 “副使!”曼合尔冲何方易喊了一句。 何方易迅速收刀,抬脚击在陈牧胸口,把他踹了个人仰马翻。 “后会无期。”何方易冷冷丢下四个字,扬长而去。 金戈之声彻底消失,锦春坊从未如现在这般狼藉过,茶楼二层的窗户这才有人悄悄推大了些缝,一个年轻的姑娘低声道:“看清刚才那人的刀了吗?掀翻囚车的那一招分明就是北傲决中的‘坚壁清野’,还有阻隔官兵的那道刀气,是‘楚河汉界’不会错,我和霸刀山庄的人切磋过,只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刀气……” 另一人是个男子,也不由自主压低声道:“不仅看清了刀,还看清了人。” “啊?是谁?” “柳家二公子。” 姑娘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道:“你……你说谁?” “还能是谁,霸刀那位失踪了两年多,杳无音信的二公子,柳浮云。”男子的声音听起来要比她要冷静些。 姑娘“啪”一下关上了窗,扯着男子的明黄锦缎衣袖道:“走,回去传书给三少爷,少爷找了他两年,好歹也是我们藏剑的姻亲,琦菲小姐的亲舅舅,竟然跟明教那帮人鬼混。” 男子亦步亦趋被她扯着走,若有所思道:“应是有隐情……” 锦春坊背靠茶花巷,窄巷子蛛网一样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很快就会被绕晕。四人钻到一户人家的后院墙外,墙边堆满了草料,也能掩人耳目。 但曼合尔立刻觉得自己错了,因为何方易连衣摆都被他的血洇湿了,血迹滴滴答答落了一路。 曼合尔惊道:“副使,你的伤!” 何方易脸色极差,冲曼合尔摆了摆手,伤处撕裂得比他想象的厉害,失血让他浑身发冷。他有些站不住,正好见阿利亚把浪三归放在草垛边,便顺势半跪下去,伸手去试他的脉和气息,低声急促道:“他怎么了?” “借刀一用。”阿利亚不由分说抢了何方易的刀,他自己的方才在囚车里脱了手。 掌心的伤被他重新挑开,他捏开浪三归的嘴,手握成拳,让渗出的血顺着掌根不断滴进去。 曼合尔惊恐得下意识就要拦,被勉强保持冷静的何方易挡住。 “副使,他们这是什么疗法?!”曼合尔呆若木鸡。 何方易摇了摇头,浪三归这个样子就像在他心口上凿了个洞,摇摇欲坠就快决堤,从挣扎醒来到现在,满心的担忧和后怕从洞口汹涌而出,让他眼眶都是通红的。 浪三归身上的寒气渐渐退了些,呼吸也不似方才那般时断时续,虽然还是微弱,起码平缓不少。 阿利亚这才收手,跌坐在草垛上,有些粗重地喘息着,脸色惨白,额上都是冷汗。 何方易凑近撕去浪三归脸上覆着的□□,露出他毫无血色的脸,眉心拧着看起来痛苦未退。何方易只觉心上的洞被生生撕裂,疼得比外伤还严重,他不自觉紧紧握着浪三归冰冷的手,喉咙紧得有些发不出声,“他怎么样?” 阿利亚点点头,稍微松了口气,说:“应该压下去了。” 何方易深吸了几口气,目光渐渐沉下,“我要一个解释。” 阿利亚还没来得及开口,守在巷口的曼合尔忽然道:“等等……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快离开,追兵怕是沿血迹跟上来了。” 何方易敛回冷沉的目光,果断道:“分头走,我和他这副样子太显眼,也走不快,你们带着就是累赘。” “可……”曼合尔张了张口就要反驳,被何方易打断道:“不必多言,我知道有地方能藏身,你们先去会合,快走。” 第26章 第 26 章 浪三归迷迷糊糊睁眼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要不然这床幔,这房间,怎么会那么眼熟?只不过当时他是在床底…… “醒了?” 一道更为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浪三归呆了呆,眼睛刷一下闭了回去,脖子一缩,脑袋跟乌龟一样整个埋进了被子里。 被子有一股清幽甜香,还有些毛茸茸的,闹得人鼻子痒痒,浪三归不习惯,闷在里面打了个喷嚏,脊背不自觉向后一压。 这靠枕有点硬…… 脑袋上还隐隐约约有人“嘶”了一声。 何方易看着眨眼只剩乌溜溜一个天灵盖的脑袋,心里的气莫名消了大半,有些无奈道:“躲什么?是我。” “你怎么还能跑我梦里来跟我算账?”浪三归闷在里面嘀嘀咕咕:“这就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报应啊浪三归……呸呸呸,鬼什么鬼!” 何方易怕他闷出个好歹,毕竟给他裹的是最厚的羊毛氍毹和棉被,何方易自己都快热得受不了了,他强行把被子扯下去,露出浪三归头发乱糟糟的脑袋。 “这里是茶花楼,丹纱姑娘的房间,不是做梦。”何方易怕吓着他似的,声音温和。 浪三归半懵着扭过脑袋,对上一张近在咫尺的脸,这个距离近到浪三归的唇差点擦到对方的下巴,他这才发现他们这个姿势好像有些不对劲…… 靠枕不是靠枕,是会随着呼吸起伏的,温热的胸膛。 浪三归彻底傻住了,他干了什么?! 何方易叹了口气,问道:“还冷吗?疼不疼的?” 浪三归跟生锈的铁轴一样,嘎吱嘎吱摇了摇头。 何方易:“能动了吗?” 浪三归眨眨眼,点点头,忽然又摇了摇头。 何方易:“……” 不是他不想动,是他真觉得手脚发软不听使唤,但又不是毒发时那种因为寒冷而僵硬麻木的不能动,反而有点舒服,更像是冬日午后晒着暖和的太阳,晒到懒得动弹。 浪三归不想跟自己的感受过不去,又或许是毒发时的痛苦让他后怕,他本能想距离温暖更近一些,于是他垂下头,试探着轻轻贴了贴何方易的肩窝。 “……”何方易有点手足无措,他从没遇到过有人敢对他得寸进尺,还进得跟撒娇似的。 见人没反对,浪三归胆子又大了几分,他缩着腿,窸窸窣窣靠得更紧了些,对方身上的热度像一汪温泉水,忽然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道:“你给我的感觉,像我阿娘。” 何方易:“……” 之前拉着他喊兄长,现在又像他娘? 不对……他说像什么? 何方易脸色逐渐古怪。 浪三归还没意识到,自顾自道:“我记得家里后院就连着田,阿娘喜欢在那缝缝补补,因为日落时她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阿爹回来。我也喜欢那里,田里可有趣了,玩累了还能在阿娘怀里睡觉。” “后来呢,”何方易顺着他轻声道:“怎么会去了镖局?” 浪三归却忽然沉默了,半晌后才埋着头道:“我累了,不想说。” 何方易屈膝稍稍挪了挪位置,让浪三归靠得更舒服些,“那再睡会儿?天还没黑,入夜我们再回去。” “你不怪我吗?”浪三归忽然又抬起头,干净的眼眸直视着何方易,说:“我给你下药,乱了你的计划,自不量力……” 何方易无奈打断,“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后悔吗?” 浪三归不假思索理直气壮道:“没做错,不后悔,只是后怕。” “嗯,还知道后怕,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怕?”何方易目光微沉,语气严肃,唯有他自己知道,藏在被子下的手还在止不住发颤。 “对不起。”浪三归顿了顿,喃喃,“阿爹要抽我之前就是你这个样子。” 何方易气笑了:“我把你父母兄弟都像了个遍?” “我不是这个意思,”浪三归脑袋一缩,“你伤那么重,我当然不能让你……”他说着说着忽然瞪大了眼睛,“噌”一下支楞起来,厚厚的被子顺着他的背滑下,他伸手就来扒何方易穿得严丝合缝的里衣,急道:“我看看压坏没有?你就不能把我踹开?” “三归,”何方易握住浪三归撕他衣襟的手,迎向他担忧的眼神,说:“我没事,你方才冷得厉害,这个时节一时半会儿找不到炭火,要说冒犯也该是我。” 他们藏身于此没多久,浪三归又反复了一次,虽然不似在巷子里时那么死气沉沉,但也着实让何方易心惊肉跳。 蜀中夏日的天,他裹着冬日都嫌厚的被子还冷得哆嗦,内力输进去又难受到辗转呻吟,直到何方易尝试着抱住他,熬了半个多时辰才渐渐让他安静睡着。 何方易被折腾够呛,身上裂开的伤都没来得及处理,只草草勒紧了布条,他没力气再把浪三归放下,直到怀里的人醒来。 浪三归浑浑噩噩的脑子算是彻底清醒了,他红着耳尖,掀开棉被就要下床,只把那方精致的羊毛氍毹往何方易身上扯了扯。 何方易也知道他三魂七魄回来了,便正色道:“你身体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要用阿利亚的血,你救他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浪三归穿好鞋,见何方易也慢腾腾撑着想坐直,动作有些勉强,便连忙按住他的肩,“别动。” 浪三归看他嘴唇发干,起身倒了杯水过来,这才细细把前因后果说了。 何方易静静听完,沉默许久。 夕阳的落日足以熔金,余晖洒进来,原本热烈滚烫的光芒却被何方易的脸色冻得只剩凉沁沁一片惨白。 “我……”浪三归知道他不好受,比自己这个命悬一线的更不好受,可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才能让他眼中极力压抑的内疚和心疼少一些。 “我会尽我所能护你和阿利亚,尽我所能想办法挽救。”何方易语气极为认真,他看向浪三归的眼睛,直言道:“但世事无常,我不能断言以后会怎样,能承诺你们的,就是我自己这条命。” 何方易在承诺会以命相护,会在所不惜……浪三归愣愣看着他,脑子有些乱,他其实不想回应,因为他想要的不是这个,虽然他知道何方易的承诺不只是为了他。 可就算没有这个承诺,他也会想尽办法去查东瀛人的下落,找解毒的方子,对他自己来说,他不想要何方易去拼命,不想变成何方易压在肩上的重担。 浪三归沉默着没说话,他低头发呆,没注意何方易忽然靠近了他,直到手背被人坚定地握住。浪三归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身旁之人,见他眉眼温柔地笑了一下,听他道:“你和阿利亚不同,除了我的命,还有唯一一样东西,我只承诺你。” 这话什么意思? 他要做什么? 他为什么握我的手! 太近了太近了,退开点啊浪三归,你出息呢!不对,你睡着的时候都贴人家身上去了,他这是在找回场子! 对,找场子! 心跳忽上忽下得不对劲,仿佛在给浪三归脑子里的天人交战擂鼓助威,他战得手脚又软了,手背上传来的热度像敌军在用火攻燎原,让他浑身都烫了起来。 嗓子烧到干渴,浪三归不由自主滚了下喉结,呆呆道:“什么?” 紧接着,他的手被托了起来。 何方易拢住他渗出汗的掌心,让浪三归的手指轻轻在他左胸口点了点,他说:“这个,你要不要?” 指尖其实没碰到皮肤,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但也许是方才捂得太热,里衣被汗打湿了,贴在身上,朦胧透出他紧实流畅的肌肉。 “你若要,那我护你就是护我自己,生死与共是理所当然,你会是我一生一世,也会是我……情之所钟。” 浪三归眼睛越睁越大,何方易的语气真诚直率,不给他一点迂回和衡量的机会,就这么简单粗暴地破了他的城门,长驱直入,攻城略地,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他是一个没用上。 “敌军”太凶悍,但守军还是要挣扎一下的,浪三归僵着脸道:“若我不要呢?” “敌军”自信接招,坦然道:“那你就是我背负的责任,就像这些明教弟子,我有责任救他们,有责任挡在他们身前。” 浪三归呼吸都停了。 “可我没有责任要为他们活下去。”何方易轻声道。 脑子里那座本就溃不成军的城墙彻底坍塌,浪三归心甘情愿丢盔弃甲,败在了何方易手中。 他忽然想起某个午后,苏鱼里拉着他说的话。 “三归啊,知不知道我和你嫂子为什么感情这么好?” “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啊。” 苏鱼里点点头,“话是这么说,但这过程还是经历了千难万险,所以作为过来人,得给你传授点经验。” 浪三归十分不屑:“我又不追姑娘!” 苏鱼里笑眯眯:“咱们三归这么俊,上门打探的好人家都排到城门口了,你嫂子倒是想把荷儿许给你,奈何那丫头把你拒了,说什么跨辈分于理不合,我们是那种老古板的人家吗!不过她不愿意,肥水只能流外人田喽。” “行啊,简单,”浪三归笑得恣意,随手把佩刀拔了出来,刀尖往地上一划,说:“上擂台!就比刀,哪位姑娘赢了我,我就愿意,但就怕人家不愿,对吧。” “嘶!”苏鱼里急得跳脚:“你要跟刀过一辈子啊!” 浪三归眨眨眼,“有何不可?除非……除非有比刀还漂亮的人……” “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比刀好看!” 浪三归抬着刀比划,在刀尖晃出的重影里恍然大悟般道:“对啊,姑娘都是如花似玉,没见谁把姑娘说成如刀似鞘吧!” “……”苏鱼里一口气没上来。 浪三归想着想着差点笑出声,整整一个下午苏鱼里苦口婆心也没说动他,最后只记得苏鱼里干脆跟他讲起年少时和嫂子那些细碎的故事。 不过……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刀锋一样的人,原来他说的话缘分都在听。 “我认输,”浪三归眼眶有些红,手指不由自主伸直,轻轻按在何方易心口上,“其实那天在擂台上我就输给你了。” 柔软的指腹顺着紧实流畅的肌肉滑下,忽然鬼使神差地顿在里衣遮掩下那处朦胧暧昧的红点边…… 何方易不由呼吸一紧,声音有些哑,“你……” “我说,二位,能听见我说话吗?” 丹纱不知何时推门进来的,正站在房门口,端着碗碟一脸无奈。 浪三归脸色涨红,猛然抽手,另一手下意识就去拽雪白床幔,但是他用力太猛,床幔“呲啦”一声连着杆整个儿被他扯了下来,劈头盖脸把他罩在了里面。 “……”丹纱连忙放下东西,过来帮忙把人捞出来,她道:“公子,这儿是茶花楼,什么场面我没见过?别害羞,你若想学,包教包会。” 何方易:“……” 浪三归睁着好奇的眼睛,问:“你要教我什么?” 何方易警告地看了丹纱一眼,不留痕迹地转移话题道:“要迎客了吗?” 丹纱心领神会一笑,倒也不怕何方易,落落大方道:“不错,对了,午后有一波人来搜查,被挡了回去,上次闹得鸡飞狗跳影响我们生意,账还没算呢。” “啊?他们没为难你们吗?”浪三归惊讶道。 丹纱看了眼面无表情的何方易,神秘道:“方公子主意好。” “……”何方易拿过衣服,边穿边起身道:“我们该走了,多有叨扰,姑娘大恩在下谨记。” 丹纱摇了摇头,对浪三归笑得意味深长,“小事,毕竟我跟白小公子投缘,对了,吃点东西再走吧,这回我亲自包了馄饨。” 浪三归脑袋低成了个鹌鹑,含糊道:“我不姓白。” “扑哧。”丹纱没忍住笑出声,说:“知道了,以后山高水远,恐怕也不会再见,你什么身份我并不在意,毕竟欢笑场中人,我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浪三归忙道:“我叫浪三归,丹纱姑娘,后会有期。” 丹纱一愣,笑道:“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