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博陵崔氏别业。
杏花微雨,春意渐深。
崔渊坐于琴案前,轻拂七弦,琴音澄澈,渐入深沉。
她的神情一如往常,温和安静。
曲终,她的手仍覆于琴上。
此琴是母亲遗物,木色沉古,弦纹隐现,琴尾刻着一小小的“昭”字。昔日母亲常以此琴寄怀旧人,如今时移物易,难免心生感慨。
“母亲。”她声息几不可闻。
廊下传来连枝的禀报声。
崔渊合上琴匣,将眉中思念悄然敛尽。
“娘子,三位女公子到了。”连枝递上书册用具。
崔渊颔首,将方才批阅的笔札理齐收好,起身走向讲筵堂。
堂内三位女子已整衣而坐。
郑玄青姿态端方,自带士族风仪;谢瑶环眸光清亮,气度飒爽;陆慎微安静垂眸,布衣素钗,却难掩通身书卷清气。
崔渊声音清澈:“今日起,我将引导诸位研习崔氏家学。”
博陵崔氏累世经学。自崔渊母亲始,便设女子讲堂,旨在助女子明理通辨、持家有道。四方敬其门风,多遣女公子赴学,浸润家风。
崔渊出孝后,仍沿用此名,续传其道。
待到课业过半,崔渊将一桩陈年田讼案卷推至三人面前。
“此为永徽元年的一桩田讼。两家争界十亩,俱称祖田。郡县三判不决,终以‘旧契残缺’为由,拖延至今。”
她目光平和:“若由尔等裁断,当以何为凭?”
郑玄青率先启口,展开案卷:“《唐律疏议·户婚》有明文——凡田宅买卖,必以文契为信。若无文契,听邻证三人。此案虽久,但仍可依律行事。”
谢瑶环却摇头:“律条固然明,可此案中所列三证一已亡、一改口、一避祸逃县。若拘泥旧章,只会让有心之人钻空子。”她提笔在案卷旁批下数行,“凭证不存,当从实迹与人情并察。”
陆慎微静默片刻,忽抬头道:“两家地界原为同源分支。乡里有旧例——若争界不明,取水脉为界。此地邻近漳水,可据灌渠流向分判。”
三人一人依律,一人依据,一人依俗,各执一词,辩得难分难解。
崔渊始终静坐聆听。待众声稍歇,她放下手中竹简,声调温和却自带千钧:“情理法意,必经‘实证、规程、可复’三重。人心固有偏私,法度不可倾斜。”
午后,日色微暖。侍从捧来几株柿树苗,根系新润,泥香清透。
崔渊挽起衣袖。“下午不论学问,”她含笑道,“一起种树。”
郑玄青微微一愣,旋即笑着躬身:“谨遵先生教。”谢瑶环爽朗应声,陆慎微静静取过水桶,挽裙随行。
泥土翻起,铲声铿然。
一时间,堂前书香与泥土潮气交织。
崔渊扶正树根,手上沾着尘泥。待树苗稳立,众人合力覆土、浇水,根旁渐渗出浅浅湿色。
崔渊取来一片竹简,刻下“衡心为镜”四字。
“柿树外柔内坚,结实而甘。”她抚着树干,“行衡者,当外顺理,内守心。以镜照己,以衡度世。”
她将竹简埋于树根旁,又以手覆土抚平。
郑玄青望那新树,若有所思;谢瑶环掸去掌上尘土,笑意未敛;陆慎微则轻声诵道:“以镜照己,以衡度世。”
众人环树而立,风过新叶,清影摇曳。
次日,崔家家主崔璞踏夕晖而至。
崔渊迎至阶前,连枝奉上茶具,退立廊下。
崔璞安然落座,待崔渊执壶斟茶,茶香氤氲间,才缓缓开口:“渊儿。”他指节轻叩案面,“你重开讲堂,延续你母亲当年盛举,于我崔氏门风,确有增益。当年四方闺秀负笈而来,博陵崔氏清誉益彰。”
他略作停顿:“名册我已看过。荥阳郑氏之女,自是合宜;可那江南寒门之女,未免惹人非议。更不必说,还有个八品小吏之女……”
崔渊执壶,将茶汤注入盏中:“家主明鉴。家学如川,贵在流通。正因诸生门第各异,方可见识世间百态,体察民情真貌。”
她见崔璞不语,声音放缓:“舅舅。”
崔渊将茶盏轻推至崔璞面前:“侄女已拟定规程,每旬课业皆有录可查,生徒言行依规而行。对外,可显崔氏海纳百川之量;对内,一切尽在章程之中。”
崔璞凝视着她沉静的眉眼,良久,终是接过茶盏:“你和姐姐倒是……罢了。”他起身欲离,广袖曳地,又驻足回首,“只是,渊儿,莫要忘了,你脚下是博陵崔氏的根基,家族是你立身之本。”
另一侧,大明宫蓬莱殿。
武曌披常服阅读密报,朱笔在纸上划过,一丝不苟。
待看到崔渊的来信,眉目缓和。
信中提及三名学生的身份,一人出于士族,一人寒门,一人吏家。三人皆与崔渊年纪相仿或略小,不过双十,各有见地,辩学不让。
武曌目光微转:她倒是会选人。
虽名为师生,实则互为砥砺。如此一来,将来启用之时,也不至惹人讥讽“尽出崔门”。
案侧,心腹内侍禀报今日紫宸殿所议:“娘娘,今日赵国公以‘博陵崔氏家塾’为喻,语多讥讽。”
武曌不抬头,只问:“何语?”
内侍谨声道:“他说——‘取士之道,贵乎经义德行。若惑于奇巧之言,舍本逐末,恐非国家之福。’”
武曌轻轻一笑:“国家之福。”多半是他长孙家的福。
崔氏门人自然出面回护,然殿中人皆明白,那矛头所指,非崔氏而已。
武曌继续看信,及至“证据、程序、可复”三重,眼底光芒一闪。
她轻声复述,放下朱笔:“将内府所藏前朝《律注》一部,并那方歙州老坑砚,赐予博陵崔氏女公子。传话过去,就说——她今日讲堂上的清音,本宫听到了。”
内侍应声而退。
武曌倚坐片刻,她前世未闻崔渊之名。今世若不细查,只道是崔氏旁支。然细察谱牒,方知其已过继为主家嫡出。
不宣不扬,不遮不隐。“这崔家倒是有意思。”武曌再度展开信,翻至信末,见崔渊提及新植柿树,笔锋轻快,透出几分未褪的少年气。
武曌不由微笑:“来人,明日替本宫种一棵柿树。”
崔府柿花初放,微红如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