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在压抑的静谧中悄然流逝。庭院里那几株老梧桐,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透着深秋的萧索与寂寥。杨晚晴的日子过得如同这庭院一般,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半月后,父亲返家。杨晚晴主动去书房求见父亲杨端。她需要更多的信息,而父亲,是这个家里唯一似乎还存有一丝温情,并且可能知晓部分内情的人。
杨端正在处理事务,见她来了,示意她坐下,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晚晴,脸色不大好,可是还未从惊吓中恢复?”
“劳父亲挂心,女儿只是…近日总梦到母亲。”杨晚晴垂眸,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困惑,“父亲,女儿知道您不愿多提往事,怕女儿受伤。可正因一无所知,才更容易胡思乱想,滋生恐惧。求父亲告知一二,哪怕…哪怕只是一些旁枝末节,也好过女儿日夜被噩梦纠缠。”
她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眸,恳切地望着父亲杨端。
父沉默良久,书房里只闻更漏滴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凋零的庭院,长长叹了口气。“不是为父刻意隐瞒,而是…有些真相,本身就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畴。”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缥缈,“你母亲…她或许触及到了一些......秘密。”
“晚晴,你需谨记,”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落在了某个不可知的维度,“我们眼中所见的这红尘俗世,并非其全部样貌。那些只流传于古老卷宗、稗官野史,或是口耳相传的隐秘传承中的奇闻异事,那些被斥为荒诞不经的传说……未必尽是空穴来风,无的放矢。”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有一些存在,他们超脱于生死的轮回,游离在天地秩序的边缘。他们或许拥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悠长寿元与强大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亦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如同诅咒般的缺陷所束缚,需要以特殊的方式,维系他们那悖逆常理的存在。世人或敬畏地尊称其为‘仙’,或恐惧地咒骂其为‘魔’,而在一些极为隐秘、只在极少数古老家族内部口耳相传的记载里,他们被统称为——‘永生族’。”
“永生族?”杨晚晴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而古老的词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这个词,比起她之前推断的“吸血鬼”,听起来更宏大,更神秘,也更……贴近那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真实面貌。
“都只是些虚无缥缈、难以考证的传说罢了。”杨端走回书案后,沉重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边缘,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传说他们不老不死,容颜永驻,岁月难以在他们身上留下刻痕。但他们维系存在的‘方式’…”
“只是传说罢了。”父亲杨端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疲惫的神情,“传说他们不老不死,但却需以特殊的方式维系存在,或许…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隐藏在历史的阴影里,偶尔会与凡世产生交集,但大多……结局并不美好。”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透过杨晚晴,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你母亲…她太聪明,也太执拗,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并且试图去印证……”
“那…我们杨家…”杨晚晴的声音有些发颤。
父亲杨端走回座位,沉重地坐下。“杨家,与这类存在,渊源极深。具体从何时开始,已不可考。家族中有些人,会显现出一些异于常人的特质,比如畏光,比如体质阴寒。这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诅咒。”
他揉了揉眉心,“我们依赖他们获得权势与庇护,却也时刻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甚至…需要付出代价来维持这种关系。”
“代价?什么代价?”杨晚晴追问。
父亲杨端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警惕,他深深看了杨晚晴一眼,摇了摇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晚晴,为父再说一次,放下吧。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杨家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黑暗得多。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甚至有一丝……恐惧。
谈话再次无果而终,但她更加确信,母亲的失踪,绝非普通的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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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晚她闭上眼,任由那些与容临相关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掠过。
容临离去时那饱含震怒与失望的眼神,如同冰锥,深深刺入杨晚晴的心底,留下阵阵钝痛。
案头,母亲那笔记静静摊开,墨迹清晰如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字。
此刻看来,触目惊心。
慈恩寺讲经堂内,他坦然承认“半人半鬼”、“不该存于世的错误”,那冰冷的自嘲背后,是何等的孤寂与绝望?
月夜悬崖边,他如鬼魅般现身,以超越凡俗的力量徒手拉住坠崖的马车,那一刻他眼中闪过的妖异暗红,绝非幻觉。
凉亭之中,她指尖微不足道的血珠,竟能引动他瞳孔变色,那是对鲜血何等刻骨又痛苦的渴望与抗拒?
还有他一次又一次的疏远、警告、乃至最后那句“后悔救你”……
若他真是那般毫无顾忌、以杀戮为乐的怪物,又何必如此挣扎?何必在她遇险时出手相救?何必因她一句质疑而流露出那般被刺伤的愤怒?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异常,所有的挣扎与矛盾,都指向一个在志怪传奇中流传已久,却从未被她当真存在于世的身份。
不是山精野怪,而是隐匿于人间,以鲜血为食,拥有漫长生命与非凡力量,畏惧光明,行走于暗夜的不死族类。
这个结论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世界仿佛在瞬间颠覆,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竟是她身边正在上演的现实。母亲追寻的,杨家隐藏的,容临背负的,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真相。
恐惧吗?有的。面对未知与非人,本能的心悸无法避免。
但奇怪的是,当这层身份的面纱被彻底揭开,那些因未知而产生的模糊恐惧,反而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回溯与容临的每一次交集。
她回到抚远只为查明母亲失踪真相,却在此地,对一个怪物……动了心?
荒谬,离经叛道,危险……所有理智的词汇都在瞬间涌上,试图将这荒唐的念头打压下去。
可是,心之所向,竟如此不受控制。
“容临……”她无意识地低喃,指尖轻轻拂过母亲笔记上那冰冷的“非我族类”四字,心头却泛起一阵酸楚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