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吸血鬼夜行录》 第1章 序章-送别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如血,洒在蜿蜒的官道上。一辆略显陈旧的马车停靠在路旁,车辕上坐着的老车夫不住地望向远处那座在夕阳下轮廓渐显的巍峨城池。 “小姐,前面就是抚远了。”老车夫回头对车厢说道,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老奴就只能送您到这里了。” 车厢的帘子被一只的手掀开,露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她看上去约莫十**岁,面容清秀,眉眼间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那双漆黑的眸子望向远处那座闻名已久的边境最繁华的城市,没有初来者的兴奋,反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多谢张伯,这一路辛苦您了。”杨晚晴轻声说道,声音如清泉击石,清脆中带着凉意。 被称作张伯的老车夫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担忧:“小姐,您真的决定要回杨家吗?当年夫人她...那地方不吉利啊。” 杨晚晴没有立即回答,她的目光依然锁定在远处的抚远城。城墙在暮色中如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城内已经亮起点点灯火,宛如巨兽身上闪烁的鳞片。 “正因为母亲在那里失踪,我才必须回去。”她平静地说,但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握紧了。 张伯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这是夫人当年留给老奴的,说若是有一天您要回杨家,就交给您。” 杨晚晴接过包裹,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本已经泛黄的笔记和一枚雕刻着奇异纹路的玉佩。她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母亲...”她低声呢喃,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总是带着淡淡忧愁的美丽女子。 八年前的那个雨夜,母亲突然从杨家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像人间蒸发一般。那时她才十岁,被匆匆送往江南的远亲家中寄养。这些年来,她对母亲的失踪始终耿耿于怀,直到三个月前,一封来自杨家的信,邀请她返回抚远。 这封信来得蹊跷,却正合她意。 她隐去这些年自己的痕迹,只扮作隐居外祖家默默无闻的闺阁女子。只为了探查真相。 “张伯,您回江南去吧,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我一切安好。”杨晚晴将玉佩小心地系在腰间,又把笔记收进行囊。 老车夫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小姐保重,杨家...不是简单的地方。” 望着张伯驾着马车渐行渐远,杨晚晴独自站在通往抚远的官道上,夜风吹起她的裙裾,猎猎作响。 抚远,这座曾经的大唐边境最繁华的城市,即便在朝代更替后,依然是北方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然而,在这繁华表象之下,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杨晚晴对杨家的了解大多来自母亲的只言片语。那是一个历史悠久、势力庞大的家族,在抚远扎根已有数百年,无论在朝在野,都有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但母亲提起杨家时,总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像是敬畏,又像是恐惧。 八年前,母亲带着她回杨家老家,原本计划只住一个月,却因故一再延长。直到那个雨夜,一切都改变了。杨晚晴还记得那晚的情景。雷声轰鸣,暴雨如注,她被惊醒后去找母亲,却发现母亲的房间空无一人,只有一扇敞开的窗户,风雨不断灌入。她惊慌地叫醒了杨家众人,大家搜寻了一整夜,却一无所获。 母亲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在杨家大宅的深处。 次日,年幼的杨晚晴就被送离了抚远,前往江南寄养。 这些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母亲失踪的真相。为何杨家对此事讳莫如深?为何连官府都没有深入调查?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 杨晚晴这些年的经历颇为丰富,她因为偶然的机缘认识了一群乐观的朋友,自己也化名成为了大理寺的金牌仵作。 可是母亲的事情一直都是她心头无法忘却的之事。 这些年她也不断探查,也接触了几件离奇的案子。但是无形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阻碍了她。 三个月前,那封来自杨家的邀请信让她看到了揭开真相的机会。 信是现任杨家当家杨靖亲自所写,言辞恳切地邀请她回抚远居住,字里行间透露出对当年之事的歉意与弥补之意。杨晚晴并不完全相信这番好意,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能够名正言顺回到杨家,调查母亲失踪真相的机会。 夜色渐浓,抚远城墙上亮起了灯笼,在夜色中连成一条蜿蜒的光带。杨晚晴整理了一下行装,迈步向城门走去。 抚远城门口,行人已是稀稀拉拉。守城的士兵懒洋洋地检查着最后几个入城的人,当他们看到杨晚晴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但很快又被倦意取代。 “姓名,来抚远所为何事?”一个士兵例行公事地问道。 “杨晚晴,应杨府之邀前来。”她平静地回答。 士兵听到“杨府”二字,立刻挺直了腰板,态度恭敬了许多:“原来是杨家的客人,失礼了。请问可有人来接您?” 杨晚晴正欲回答,一个清朗的男声从城门内传来:“晚晴表妹?”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他约莫二十三四岁,面容俊秀,眉目间与杨晚晴有几分相似,但脸色却异常苍白,仿佛久病初愈。他的步伐轻盈得几乎无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整个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我是杨煜,你的表哥。”男子在她面前站定,微微笑道,“奉家父之命,特来迎接表妹回府。” 杨晚晴福了一福:“有劳表哥了。” 杨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长得真像叔母。”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让杨晚晴心头一震。她抬起头,直视着杨煜的眼睛:“表哥见过我母亲?” “小时候见过几面。”杨煜淡淡地说,随即转移了话题,“马车已经备好,随我来吧。抚远夜间有宵禁,我们得尽快回府。” 他侧身让杨晚晴先行,就在这一瞬间,她注意到他的瞳孔在灯光下似乎闪过一丝异样的红光。但当她定睛再看时,那红光又消失了,仿佛只是灯光的反射造成的错觉。 杨府的马车宽敞而舒适,车内铺着柔软的垫子,车窗挂着厚厚的帘子,将外界完全隔绝。杨晚晴与杨煜相对而坐,气氛有些沉闷。 “表妹一路从江南来,想必辛苦了。”杨煜率先打破沉默,“抚远与江南风光迥异,不知表妹可还习惯北方的气候?” “多谢表哥关心,晚晴虽在江南长大,但毕竟出生在北方,倒也不觉得不适。”杨晚晴回答得滴水不漏。 杨煜点了点头:“那就好。家父一直挂念着你,得知你愿意回抚远居住,十分欣慰。” 杨晚晴微微垂眸:“伯父厚爱,晚晴感激不尽。只是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接晚晴回抚远?” 杨煜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表妹这是怀疑杨家的诚意?” “不敢。”杨晚晴抬头直视他,“只是觉得突然罢了。”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帘子掀起一角,外面的灯光短暂地照进车内。杨晚晴清楚地看到,杨煜的眼睛再次闪过一道红光,这次绝非错觉。 “表妹,”杨煜的声音依然平静,“杨家是个古老的家族,有着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规矩和秘密。作为长辈,我建议你不要过于探究某些事情,这对你有好处。” 这话中的警告意味显而易见,杨晚晴却不卑不亢地回应:“多谢表哥提醒,但晚晴认为,每个人都有权知道真相。” “真相?”杨煜轻笑一声,“有时候真相远比无知更危险。”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马车行驶在抚远的街道上,车轮与石板路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杨晚晴注意到,杨煜似乎刻意避开车窗缝隙中透进来的月光,始终坐在阴影之中。 “表哥似乎不太喜欢光亮?”她试探着问。 杨煜的眼神微微一凝:“我们这一脉的杨家子弟,大多有畏光的毛病,太医说是先天不足所致。”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但杨晚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杨家有“夜行”的传统,许多家族活动都在夜间进行。当时只觉得是家族习俗怪异,如今想来,或许另有隐情。 “表妹,”杨煜突然开口,打断她的思绪,“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杨家宅邸很大,有些地方...最好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西苑。” “西苑?”杨晚晴心中一动,“那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杨煜的目光变得深邃:“那是家族重地,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记住我的警告,为了你的安全。”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杨晚晴只好点头应下。但内心深处的疑惑却越来越重——西苑,正是八年前母亲居住的地方,也是她最后失踪的地方。 第2章 序章-重返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杨煜率先下车,随后伸手扶杨晚晴下来。 当她的双脚落地,抬头望向眼前的景象时,不禁屏住了呼吸。 杨府远比她记忆中更加宏伟壮观。高大的门楼巍然耸立,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上镶嵌着金色的铜钉,门前蹲着两尊石狮,威严凛然。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杨府”两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整座府邸的围墙异常高大,几乎堪比小型的城墙,墙头上似乎还安装着某种特殊的防护装置,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芒。 “走吧,家父正在厅中等候。”杨煜示意守门的仆人打开侧门。 穿过门廊,眼前豁然开朗。杨府的内部布局极为精巧,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回廊蜿蜒曲折,仿佛没有尽头。园中种植着各种奇花异草,在夜色中散发着幽幽香气。 然而,令杨晚晴感到不安的是,整个府邸虽然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仆人们行走无声,彼此交流也只用眼神和手势,几乎听不到任何人声。这种死寂与府中的繁华景象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他们穿过几重院落,终于来到了正厅。厅内烛火通明,主位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着暗紫色锦袍,面容威严,正是当今杨家的当家杨靖。 杨晚晴注意到,与杨煜一样,杨靖的脸色也是异样的苍白,在烛光下几乎透明。 “晚晴见过伯父。”她依礼福身。 杨靖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起身吧。多年不见,你已长大成人,与你母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 “多谢伯父挂念,晚晴感激不尽。”杨晚晴保持着谦恭的姿态。 杨靖点了点头:“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杨家家大业大,不会亏待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向你表哥开口。” “伯父厚爱,晚晴有一事相求...”她抬起头,“不知可否告知母亲当年失踪的详情?晚晴这些年来,始终难以释怀。” 大厅内的气氛骤然凝固。杨靖的眼神变得锐利,站在一旁的杨煜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此事日后再说。”杨靖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旅途劳顿,先休息吧。煜儿,带你表妹去东厢房安置。”说罢,他起身离去,黑色的披风在身后扬起,带起一阵冷风。 杨煜领着杨晚晴穿过数道回廊,来到东厢房的一处独立院落。院中种着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投下斑驳摇曳的影子。 “这里名为‘晴雨轩’,是特意为你准备的。”杨煜推开房门,“有什么需要,拉动房内的铃绳即可有仆人来伺候。记住我的话,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在夜晚。” 杨晚晴点头应下,目送杨煜离去。当他转身的刹那,她再次看到了那双眼中一闪而过的红光,这一次更加清晰。 关上房门,杨晚晴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杨家给她的感觉远比记忆中更加诡异。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族人苍白的脸色和畏光的特性,以及母亲失踪后家族的讳莫如深,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真相——杨家绝非普通的世家大族。 她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月色下的杨府静谧得可怕,连虫鸣声都听不到。远处,西苑的方向笼罩在一片黑暗中,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无知者的闯入。 杨晚晴从行囊中取出母亲留下的笔记和玉佩。在昏暗的烛光下,她翻开笔记,里面的字迹娟秀工整,记录着母亲在杨家生活的点滴。越往后翻,笔触越显急促,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不安也越来越明显。 在最后几页,她看到了一段令她心惊的文字: “杨氏一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昼伏夜出,畏光嗜血,此非人之常态也。近日察觉西苑地下另有乾坤,夜半时分常有异动,欲探其究竟,又恐遭不测...若他日我不见踪影,必是已遭毒手,望见此笔记者,务必远离杨府,切勿涉险。” 杨晚晴的手微微颤抖。母亲早已察觉杨家的异常,甚至可能因此遭遇不测。而她,却主动踏入了这个龙潭虎穴。 但她并不后悔。为了查明母亲失踪的真相,她愿意冒这个险。 将笔记小心收好,她拿起那枚玉佩,对着烛光仔细观察。玉佩上的纹路似乎是一种古老的符文,她从未见过类似的图案。当她用手指轻轻摩挲那些纹路时,竟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与玉石本身的凉意形成鲜明对比。这玉佩,定然非同寻常。 —————————————————————————————————————— 我叫杨晚晴,今年十八岁。八年前,我的母亲在杨家离奇失踪,我被送往江南寄养。如今,我回到抚远,表面上是应伯父杨靖之邀,实则是为了调查母亲失踪的真相。从外表看,我是个普通的官家小姐,知书达理,温婉端庄。但内里,我却有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坚韧与决心。这些年来,我不仅学习了诗词歌赋,还暗中习武,虽不算高手,但足以自保。我的记忆力极好,几乎过目不忘,这使我能轻易记住复杂的路线和面孔。在江南时,我还跟随一位老医师学习医术和药理,对各类草药和毒物都有所了解。这些技能,或许能帮助我在杨家这个龙潭虎穴中生存下来,查明真相。 我知道前方危机四伏。杨家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从伯父和表哥异常苍白的脸色、畏光的特性,以及母亲笔记中的警示来看,这个家族可能隐藏着惊人的秘密。 尤其是表哥杨煜,他看似温文尔雅,但那双偶尔闪过红光的眼睛,让我不寒而栗。他再三警告我不要随意走动,特别是西苑,这反而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那里一定藏着杨家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也与母亲的失踪有关。 今夜,我将按兵不动,熟悉环境,观察杨家的日常规律。但从明日起,我会开始我的调查,无论多么危险,我都要找出母亲失踪的真相。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给抚远城镀上了一层诡异的红色。我握紧手中的玉佩,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仿佛母亲在冥冥之中给予我力量和勇气。 无论杨家中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我都将直面它,无所畏惧。 因为,这是我为母亲唯一能做的事。 第3章 第一章-月灯初上(1) 杨晚晴在陌生的床榻上辗转反侧,一夜浅眠。 每当她即将沉入梦乡,母亲笔记中那句“杨氏一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便会在脑海中浮现,使她猛然惊醒。窗外的天色由深黑转为墨蓝,第一缕晨光尚未穿透厚重的窗纸,杨府却已有了动静。杨晚晴听见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与低语,却并非寻常人家清晨的忙碌声响,而是一种刻意的、近乎鬼祟的窸窣声响,仿佛夜间活动的生物正匆匆归巢。 她起身更衣,特意选了一件淡青色的襦裙,发髻上也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既不失礼数,也不过分招摇。推开房门,庭院中的景象让她微微一愣——几个仆役正手脚麻利地将回廊上悬挂的灯笼一一熄灭,并迅速拉上廊檐下的竹帘,似乎在刻意遮挡逐渐明亮的天光。他们动作娴熟,仿佛这是每日例行的公事。 “表小姐醒了?”一个年长的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声音干涩,“老爷和老太太请您去花厅共用早膳。” 杨晚晴轻轻颔首,跟着嬷嬷穿过蜿蜒的回廊。她注意到,杨府的建筑布局颇为奇特,所有走廊均有顶棚相连,即使在不同院落间穿行,也几乎无需暴露在 天空之下。偶尔有几处露天庭院,其中种植的也都是喜阴的植物,郁郁葱葱却不见花开。 花厅位于宅邸的东侧,门窗紧闭,只靠几盏长明灯照明。厅内陈设古朴典雅,紫檀木的桌椅泛着幽光,墙上悬挂着年代久远的山水画,色调沉郁。 杨靖已端坐主位,仍是一身暗色长袍,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他微微点头,示意杨晚晴坐在下首。 “晚晴给伯父请安。”她福了一礼,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厅内角落的阴影处,那里站着两个垂手侍立的丫鬟,低眉顺目,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 “昨夜休息得可好?”杨靖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丝空洞。 “劳伯父挂心,一切都好。”杨晚晴谨慎应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拐杖敲击地面的规律声响。两名侍女搀扶着一位老妇人缓步而入,她便是杨家的老夫人,杨晚晴的祖母。 老夫人身着深紫色绣金纹样的袄裙,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被一支精致的金簪牢牢固定。她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泛着浑浊的黄色。当她目光扫过杨晚晴时,停顿了片刻,那目光既锐利又古怪,仿佛在审视一件年代久远的器物。 “母亲。”杨靖起身相迎,语气恭敬。 老夫人微微颔首,在主位旁坐下,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拐杖顶端的玉雕,那是一只造型奇异的蝙蝠纹样。 “这孩子,长得确实像她母亲。”老夫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秋风扫过枯叶,“尤其是那双眼睛。” 杨晚晴垂眸:“祖母安好。” 早膳被依次端上,菜式精致却颇为奇特:一碗浓稠的黑米粥,几碟腌制的酱菜,一盅温热的补汤,以及一壶香气浓郁的茶。不见任何荤腥,也没有热腾腾的蒸点。 “咱们杨家世代有些特殊的体质,畏光,不喜热食,你慢慢就习惯了。”老夫人似是看出她的疑惑,缓缓解释道,“这茶是特制的,加了枸杞与菊花,明目养神,你多喝些。” 杨晚晴端起精致的白瓷茶杯,注意到奉茶的侍女手腕上戴着一串深色的珠串,色泽暗沉,似木非木,散发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奇特气息。她低头抿了一口茶,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腥甜,与她平日喝惯的茶很是不问。 席间,老夫人问了几句江南的风土人情,杨晚晴一一作答,言辞谨慎。杨靖则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抬眼打量她,目光深沉,不知在思量什么。 “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下。”早膳将近尾声时,老夫人用绢帕擦了擦嘴角,淡淡道,“稍后让你几个表姐妹带你熟悉熟悉环境,今晚城中有中秋花灯会,年轻人也该去逛逛,总好过闷在府里。” 杨晚晴恭顺应下,心中却疑窦丛生——母亲笔记中的警告言犹在耳,而杨家人种种异于常人的举止,连同这宅邸中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都让她确信,这个家族绝非寻常。 用过早膳,先前引路的嬷嬷便带着杨晚晴前往后宅的女眷活动之处——芙蓉轩。 与府中其他地方的昏暗不同,芙蓉轩四面开窗,此时晨光熹微,透过薄薄的窗纱照进来,显得明亮而温暖。这里是杨府内为数不多能让阳光充分透入的地方。 杨晚晴踏入轩内,只见四五位年轻女子正围坐在一起,有的在做针线,有的在翻书册,见她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一位约莫二十出头、身着杏子黄绫裙的少妇率先起身,笑容温婉:“这位便是晚晴妹妹吧?我是你大表哥杨煜的媳妇,娘家姓柳,你叫我柳氏或是大嫂都可。” “大嫂。”杨晚晴敛衽施礼。 柳氏亲热地拉住她的手,逐一介绍在场的几位姑娘。坐在窗边、年纪稍长的是二姑娘杨婉茹,容貌清丽,气质沉稳;她身旁的是三姑娘杨婉菁,眉眼灵动,好奇地打量着杨晚晴;靠里坐着的是四姑娘杨婉荷,面容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最后一位坐在角落、安静翻阅书卷的,则是五姑娘杨婉兰。 “原本还有你大姐姐,可惜前年出嫁了,如今府里就我们几个姐妹。”柳氏笑道,拉着杨晚晴在身边坐下,“你来了正好,人多也热闹些。” 丫鬟奉上茶点,这次的茶是清香的龙井,点心也是江南常见的样式,与早膳时截然不同。杨晚晴心中稍安,看来这芙蓉轩是杨府中一个相对“正常”的所在。 几位表姐妹起初还有些拘谨,寒暄几句后,便渐渐活络起来。三姑娘婉菁最是活泼,叽叽喳喳地问着江南的风景、衣饰和吃食。 “听说江南的花灯也做得精巧,不知比我们抚远的如何?”婉菁好奇道,“今晚城中就有中秋灯会,盛况非凡,妹妹一定要去看看!” 杨晚晴微笑应答:“各地风物,各有千秋。抚远是边镇名城,气派自然不同。只是…” 她语气微顿,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我见府上似乎不常外出,今晚我们一同去观灯,可方便么?” 此言一出,几位姑娘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大嫂柳氏抿嘴一笑:“我们姐妹平日是少出门,但中秋佳节不同,家中长辈是允我们夜晚出去走走的,只是需得多带些人,且必须在子时前回府。” 一直安静的二姑娘婉茹轻声补充道:“这是家规,入夜后…不便在外久留。” “为何必须在子时前回府?”杨晚晴顺势追问,她想起母亲笔记中也提及杨家有“夜行”的传统。 婉茹似乎意识到失言,低头整理了下衣袖:“长辈们是担心女儿家安危,夜深了,外面终究不太平。” 角落里的五姑娘婉兰忽然合上书卷,抬起眼,她生得极白,五官精致如画,声音清冷:“晚晴姐姐初来乍到,还是遵守家规为好。杨家…毕竟与别家不同。”她的话中似乎别有深意。 杨晚晴感到婉兰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与她年龄不符,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她想起表哥杨煜那同样苍白的面容和偶尔闪过的红光,心中疑云更甚。 这时,丫鬟们端上来几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各色丝线和未完成的绣品。柳氏笑道:“这是给今晚灯会准备的小玩意,妹妹也挑一个吧,图个吉利。” 杨晚晴随手拿起一个绣着玉兔捣药的香囊,针脚细密,配色雅致,显然是用了心的。她注意到,所有绣品的图案都与月亮、秋色有关,却唯独没有常见的蝙蝠(与“福”同音)纹样。在忌讳颇多的杨家,这不知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避讳。 她拿起一个未完成的、绣着桂花的团扇套,指尖触碰丝线,感受着那细微的阻力,心思却早已飘远。 第4章 第一章-月灯初上(2) 在芙蓉轩盘桓了近一个时辰,杨晚晴才借口更衣,由丫鬟引路返回自己的晴雨轩。 穿过连接东西苑的那道月洞门时,她下意识地朝西边望了一眼。与前宅的精巧布局和东苑的宜居舒适不同,西苑显得格外荒凉寂静。林木更深,掩映着几座若隐若现的楼阁檐角,一道明显更为高大、颜色也更深沉的围墙将那片区域单独隔开,门口甚至有两名面无表情的仆役看守。 “表小姐,那边是府中库房重地,等闲不能靠近的。”引路的丫鬟小声提醒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杨晚晴收回目光,状若无意地问道:“我母亲当年,似乎是住在西苑?” 丫鬟的脸色微微一白,低下头快步前行:“奴婢进府晚,不知前事…表小姐,您的院子到了。” 回到晴雨轩,杨晚晴屏退丫鬟,独自坐在窗前,取出母亲留下的玉佩和笔记。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玉佩奇异的纹路上,那纹路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了些,指尖触碰时,那微弱的暖意也仿佛更明显了。 她翻看着笔记,目光停留在另一段描述上:“杨氏族人,不惧寒暑,却极畏日光直射。每逢朔望,必闭门不出,府中彻夜灯火通明,时有异响自西苑地下传出…” 她心中一动,抬指细算。今日是八月十四,明日便是月圆之中秋。母亲笔记中提及的“异响”,与老夫人、杨煜讳莫如深的态度,以及必须在子时前回府的古怪家规,是否都与这月圆之夜有关?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形。她将玉佩小心地贴身收好,笔记则藏在箱笼最底层。 午后小憩片刻,杨晚晴被一阵喧闹声唤醒。原来是三姑娘婉菁带着几个小丫鬟,兴冲冲地送来一套崭新的石榴红罗裙,说是老夫人吩咐赶制出来,给她今晚观灯穿的。 “妹妹快试试!这颜色衬你!”婉菁热情地帮她换上衣裙,又拿出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这是我送你的,今晚戴上,定能招惹……”她说到这里,忽然掩口一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黄昏时分,杨府门前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各式各样的花灯被点亮,悬挂在屋檐下、树梢头,将暮色渲染得五彩斑斓。孩童的嬉笑声、商贩的叫卖声、丝竹管弦声隐隐传来,与杨府内部的沉寂形成鲜明对比。 杨晚晴与几位盛装打扮的表姐妹齐聚府门前,大嫂柳氏和几位年长的嬷嬷陪同,另有十数名身材健壮、眼神锐利的家丁在四周护卫。这些家丁虽作寻常仆役打扮,但行动间步伐沉稳,气息绵长,显然都身怀武艺。 杨靖与老夫人并未现身,只有杨煜一身墨蓝色长衫,立在门廊的阴影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杨晚晴身上。 “抚远今夜人多眼杂,诸位妹妹务必紧跟家人,不可擅自行动。”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子时之前,必须回府,切记。” 他的视线与杨晚晴相接,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暮色中,似乎又掠过一丝极淡的红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杨府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门外是流光溢彩、人声鼎沸的抚远夜市。各色花灯争奇斗艳,舞龙灯的队伍敲锣打鼓地走过,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杨晚晴随着姐妹们踏出府门,融入这片繁华。她回头望了一眼,杨煜依然站在门内的阴影里,仿佛与门外这个热闹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的界限。 她握紧了袖中那枚温热的玉佩,深吸一口带着节日气息的微凉空气。 这片灯火辉煌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而她,必将在这轮明月之下,一步步走近那个被刻意掩埋了八年的真相。 —————————————————————————— 她随着人流向前,身影渐渐消失在璀璨的灯火与熙攘的人潮中。而身后,杨府那高大的门扉,正被两名家丁缓缓推上,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抚远城的中秋灯会,果然名不虚传。 杨晚晴随着杨府的女眷们漫步在熙攘的街道上,几乎要被这满城的流光溢彩所淹没。各式各样的花灯悬挂在街巷两侧,从简单的荷花灯、兔子灯,到工艺复杂的走马灯、琉璃灯,应有尽有。一条巨大的龙灯蜿蜒穿过主街,龙身由数十人共同擎举,鳞片在烛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所到之处,引来阵阵喝彩。 空气中弥漫着糖人、烤栗子和桂花糕的甜香,夹杂着人群的喧闹声、小贩的叫卖声和远处戏台传来的咿呀唱腔,织就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盛世画卷。 然而,身处这片繁华之中的杨晚晴,却始终感觉有一层无形的隔膜。 杨府的几位姑娘,包括活泼的婉菁在内,虽然脸上带着新奇与兴奋,但行走间却始终保持着某种刻意的优雅与疏离,仿佛与周围纵情欢笑的平民百姓格格不入。她们很少在某个摊位前长时间停留,对那些精巧的民间玩意也只是远远看上几眼,并不上前触碰。 更让杨晚晴注意的是那些护卫。杨府的家丁们看似松散地围在四周,实则站位巧妙,将几位女眷牢牢护在中心,同时警惕地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陌生人。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在五彩斑斓的灯火下,偶尔会闪过一丝异常专注的光芒。 “晚晴妹妹,你看那边的塔灯,可是今年灯会的魁首呢!”柳氏指着远处一座巍峨的灯楼,试图引起她的兴趣。 杨晚晴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灯楼确实精巧,叠层飞檐,缀满了数百盏小灯,璀璨夺目。但她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言。她的心思,早已飞越了这片喧嚣,思索着如何能借机探听一些关于杨家的消息。 就在她们转过一个街角,走向更为开阔的朱雀广场时,杨晚晴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广场中央相对空旷些,一座高大的灯树下,站着几个人影,与周围摩肩接踵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首的那名男子,身姿挺拔,穿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外罩一件墨紫色的大氅,领口簇拥着罕见的深色狐裘。他并未佩戴任何显眼的饰物,但通身的气度却让人无法忽视。 灯火阑珊处,他的面容清晰地映入杨晚晴的眼帘——那是一种近乎诡异的漂亮。 他的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细腻如玉,在流光溢彩的灯光下,几乎泛着一种透明的质感。五官轮廓深邃,仿佛由技艺最精湛的匠人精心雕琢而成,鼻梁高挺,唇形薄而线条分明,颜色是极淡的绯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异常乌黑,如同最深的夜,没有一丝杂色,映着周遭璀璨的灯火,却奇异地吸不进任何光亮,只余下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便散发着一种与这热闹节日格格不入的沉寂与冷冽,仿佛一块骤然投入沸水中的寒冰。 而更让杨晚晴心头一紧的,是站在他身旁的两个孩童。 那是一对约莫十岁左右的童男女,生得粉雕玉琢,漂亮得不像凡人。男孩穿着宝蓝色小锦袍,女孩穿着绯红色绣缠枝莲的襦裙,两人都安安静静地站在男子身侧,手里各提着一盏造型别致的玉兔灯。然而,他们仰头看着周围热闹景象的眼神,却并非孩童应有的纯真好奇,那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 男子微微侧头,似乎对那两个孩童低语了一句什么。他并未提高声量,但在那片喧嚣中,他的声音仿佛具有某种奇特的穿透力,让不远处的杨晚晴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带着独特韵律的音节,不似中土官话。 他似乎察觉到了杨晚晴凝视的目光,倏然抬眼,望了过来。 第5章 第一章-容临其人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杨晚晴感到心头莫名一悸。那双乌黑的眼眸,仿佛有实质的重量,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般的审视。没有惊艳,没有好奇,只有深潭般的沉寂与疏离。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便淡漠地移开了,仿佛只是扫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 杨晚晴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转向身旁的三姑娘婉菁,低声问道:“三姐姐,那边灯树下的是何人?瞧着…好生气派。”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只是寻常的好奇。 婉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混杂着敬畏与些许惧怕的神情。“哦,那位啊…”她压低了声音,凑近杨晚晴耳边,“是十六王爷府上的那位…容爷。” “容爷?” “嗯,容临容公子。”婉菁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世家女子间传递秘闻时特有的谨慎,“他是王爷的外室子,生母据说是极西之地来的胡女,血统…不太纯粹。王爷怜他,允他姓了容,却是不入玉牒的。不过这位容爷极有本事,不做官,却掌着北边好几条商路,富可敌国,连王爷府上有时都要仰仗他呢。” 这时,大嫂柳氏也注意到了她们的交头接耳,瞥了容临一眼,接口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也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听闻娶的妻子没几年就病故了,如今是个鳏夫。许是心里苦,性子也孤拐些,不大与人往来。” 鳏夫?杨晚晴心中微动。她再次看向那个方向,容临已微微俯身,正听着那个女童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愈发冷硬,看不出丝毫“心里苦”的痕迹,只有一种亘古寒冰般的漠然。 “容临…”杨晚晴在心中默默重复这个名字。容,临。容纳光临?可他周身的气息,却分明是排斥一切外物的冰冷与孤高。 王爷外室子,胡女所生,富商大贾,鳏夫。这些身份标签叠加在一个如此年轻、拥有如此诡异美貌的男子身上,本身就充满了矛盾与谜团。 他那非同寻常的苍白肤色,那双吸不进光亮的、异常乌黑的眼眸,还有他身边那对同样漂亮得诡异、眼神却成熟得可怕的童男女…这一切,异样感隐隐呼应,却又似乎更加浓烈,更加…非人。 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直觉——这个容临,很危险。但同时,也可能是一把钥匙,一把或许能解开杨家,乃至她母亲失踪之谜的钥匙。 杨府女眷们继续沿着挂满花灯的街巷漫步,杨晚晴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搜寻着那个玄黑色的孤绝身影。 她注意到,容临并未像其他游人那样四处观赏,他似乎对满城灯火兴致缺缺,更多的时候只是静静地站着,或缓步移动,仿佛只是在履行某种必要的露面义务。他身边除了那对童男女,只有两个身形矫健、目光锐利随从,与杨府前呼后拥的排场截然不同。 那两个孩童始终紧跟在他身侧,不曾像普通孩子那样奔跑嬉闹。有一次,一个提着鲤鱼灯奔跑的小男孩不小心撞到了那个女童身上,女童只是微微蹙眉,拍了拍被碰到的衣袖,眼神里掠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嫌恶,而非惊吓或委屈。男童则立刻上前半步,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挡在了女童和容临身前,眼神警惕。 容临伸手,轻轻按在男童的肩上,摇了摇头。他甚至没有看那个闯祸的小男孩一眼,目光淡淡扫过周围因这小插曲而投来视线的人群。凡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或低下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压力所迫。 杨晚晴的心微微沉了下去。这对童男女,绝不普通。他们的安静,他们的眼神,他们与容临之间那种默契而疏离的互动,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在朱雀大街尽头,有一处相对僻静的拱桥,桥下河水倒映着漫天灯火,别有一番意境。杨府的女眷们决定在此稍作休息,欣赏河景。杨晚晴倚着冰凉的桥栏,望着水中破碎又重聚的光影,思绪万千。母亲当年,是否也曾站在抚远的某座桥上,看着类似的景象,心中却充满了对未来的不安与恐惧?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桥的另一端,缓缓走上了几个人影。 竟然又是容临他们。 他似乎也选择了这里作为暂时远离喧嚣的落脚点。他站在桥的另一侧,与她遥遥相对,目光落在桥下流淌的河面上,侧影在月光与灯光的交织下,显得愈发孤寂而神秘。那对童男女一左一右趴在他身侧的桥栏上,安静地看着水中的倒影,两张精致的小脸没有任何表情。 这一次,杨晚晴看得更加清楚。月光皎洁,洒在容临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冷白几乎像是在发光。他偶尔会抬手,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按压一下眉心,动作间带着一种仿佛历经了漫长岁月的疲惫感。 夜风吹过,带来河水的湿气,也带来了他身上极淡的一丝气息。那不是寻常的熏香或男子常用的佩香,而是一种极其清冽、近乎冰雪融化般的冷香,若有若无,却让杨晚晴莫名地联想到了深山里年代久远的寒潭。 许是杨晚晴凝视的目光过于专注,容临忽然转过头,再次看向她。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一扫而过的淡漠,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毫不掩饰的冷意,甚至…是一丝极淡的不悦。 他那双乌黑的眼眸微微眯起,瞳孔在桥头灯笼的映照下,似乎收缩了一下,显得更加幽深。他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表情,但杨晚晴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排斥——他不喜欢她的打量,不喜欢她一再地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那眼神仿佛在说:离远点。 杨晚晴心头一凛,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转而望向河面,掌心却微微沁出了冷汗。他的敏锐超乎她的想象,而那眼神中的警告意味也显而易见。 “晚晴妹妹,在看什么呢?我们该去那边看看了,听说有西域来的幻术表演!”婉菁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雀跃。 杨晚晴收敛心神,转过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好,这就来。” 她随着姐妹们走下拱桥,融入人群,没有再回头。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她的背上,如影随形,直到她走远。 容临。她在心里再次默念这个名字。 这个神秘而危险的男人,他对自己显而易见的不喜,究竟只是因为不习惯被陌生人注视,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察觉到了她与杨家的关联?或是察觉到了她身上那试图探寻秘密的意图? 夜色渐深,满城灯火依旧璀璨。 第6章 第一章-花灯节 离开那座萦绕着容临冰冷气息的拱桥,杨晚晴随着杨府女眷重新汇入朱雀大街涌动的人潮。周围的喧嚣与绚烂仿佛一层温暖的茧,将她从那短暂却刺骨的寒意中暂时包裹出来,但心底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却如同水底的暗草,悄然蔓延。 “晚晴妹妹,方才在桥上是看容爷了?”三姑娘婉菁凑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也难怪,他那张脸,莫说是你,便是抚远城里多少贵女看了,也要失神片刻呢。只可惜…”她顿了顿,摇了摇头,未尽之语里带着惋惜与一丝讳莫如深。 杨晚晴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只轻声道:“只是觉得那位爷气度不凡,多看了两眼,三姐姐莫要取笑。” 大嫂柳氏在一旁温和地接口:“容爷身份特殊,性子也冷,平日里便是王公大臣也难得与他说上几句话。咱们女儿家,还是远着些为好。”这话既是提醒,也是划定界限。 正说着,前方人群一阵骚动,只见几位衣着华贵、意气风发的年轻公子在一众仆从的簇拥下,正向她们这个方向走来。为首一人身着月白锦袍,腰缠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矜贵之气。 “咦?那不是镇国公府的二公子,安远侯家的三少爷,还有…是齐王府的世子爷吗?”婉菁眼尖,低声惊呼,脸上飞起两抹红晕,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发髻。 那几位公子显然也看到了杨府这一行人。他们与杨煜似乎相熟,彼此拱手见礼。杨煜上前与他们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引着他们向女眷们这边走来。 “贱内和几位妹妹”杨煜简单介绍了一番。果然,那月白锦袍的正是齐王府世子李泓,身旁分别是镇国公府的二公子赵珂和安远侯家的三少爷孙铭。他们的目光在几位杨氏女眷面上扫过,最终,都不约而同地在杨晚晴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她今日穿着那身石榴红罗裙,衬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虽脂粉未施,发饰简单,但那份江南水乡蕴养出的清灵气质,与抚远贵女常见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在这璀璨灯火下,更显出一种动人心魄的明净。 “这位姑娘是…?”齐王世子李泓目光温和地落在杨晚晴身上,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杨煜介绍道:“这是舍表妹,杨晚晴,自幼在江南外家长大,近日才回抚远。” “原来是杨小姐。”李泓微微一笑,风度翩翩,“江南好风水,方能养出小姐这般灵秀人物。”他言语得体,赞赏中并无轻浮之意。 赵珂与孙铭也纷纷附和,言辞间对杨晚晴颇多好感。他们询问她在江南的生活,又问及对抚远的印象,态度友善而热情。与方才容临那冰封千里般的冷漠相比,这几位世家公子的殷勤周到,简直如同暖阳春风。 杨晚晴一一应答,举止得体,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趁着气氛融洽,杨晚晴状似无意地将话题引开,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些依旧璀璨、却已让她感觉有些疏离的花灯,轻声道:“抚远人物风流,灯会盛大,确实令人目不暇接。方才在那边桥上,还见到一位气度非凡的公子,听三姐姐说,是王府的容爷?瞧着倒是…与众不同的很。” 她的话音刚落,气氛便有了些微的变化。 齐王世子李泓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旁边随从递上的热茶抿了一口,没有立刻接话。 镇国公府的二公子赵珂心直口快些,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容临?他那个人,古怪得很!仗着王爷几分怜惜和自己挣下的泼天富贵,眼睛长在头顶上。莫说我们,便是宫里几位殿下设宴,他也未必赏脸。整日神出鬼没,身边还总跟着那两个不像…”他话未说完,被旁边的安远侯三少爷孙铭轻轻碰了一下胳膊,及时止住了话头。 孙铭接过话,语气圆滑许多:“容爷确实独来独往,不喜交际。他那生意做得大,三教九流都有往来,许是事务繁忙,性子也冷僻些。杨小姐莫要介意,他并非特意针对谁,便是对我们,也是这般不理不睬的。”他这话,既解释了容临的孤僻,也隐隐划清了界限,暗示容临与他们并非一路人。 “原来如此。”杨晚晴垂下眼帘,指尖轻轻划过袖口冰凉的丝缎,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易察觉的失落,“我还道是自己哪里失礼,惹了那位爷不喜。既是本性如此,那便罢了。” 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更是激起了几位公子的保护欲。李泓温声道:“杨小姐多虑了,与你无关。他那等人,不理会也罢,没得扰了小姐赏灯的雅兴。” 几位公子又说了些宽慰的话,并热情地邀请她们一同前往前方最好的观景台,观看即将开始的大型灯车巡游。杨煜见时辰尚早,便点头应允。一行人向前走去,杨晚晴跟在柳氏和婉菁身侧,听着他们谈论着抚远城里的趣闻轶事,诗词歌赋,脸上维持着浅淡的笑容,心思却有些飘远。 “独来独往…不喜交际…并非特意针对谁…” 这些话在她耳边回荡。理智上,她明白孙铭说得有道理。 容临那种冰冷疏离是常态,并非单独针对她这个陌生人。但内心深处,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却如同细微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她回想起桥头上他那毫无温度的一瞥,那清晰传达出的“离远点”的警告。那样直接而彻底的排斥,是她生平未曾遭遇过的。即便在杨家这看似亲热实则隔阂的环境里,至少表面上的礼数还是维持着的。 而那个人,连这表面的功夫都懒得做。 是因为她杨家人的身份吗?还是他天生就对所有人都抱有如此的警惕与漠然?母亲笔记中提到的“非我族类”,是否就是指容临这样的存在?如果连他都如此排斥杨家,那杨府内部,又隐藏着怎样更深的黑暗? “晚晴妹妹,你看那盏走马灯,画的是嫦娥奔月呢!可真精致!”婉菁拉了拉她的衣袖,指着路边一个巨大的灯组兴奋地说道。 杨晚晴抬眸望去,那灯确实精美,嫦娥衣袂飘飘,姿态婀娜,飞向一轮皎洁的明月。然而,在那明月之后,深邃的夜空仿佛无尽的黑暗,随时可能将这点缀其上的璀璨光华吞噬。就像这繁华似锦的抚远城,在那灯火阑珊的阴影处,不知潜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与危险。 众人行了一会,眼见已经到花灯中间一处观景台。这些女眷平日在家里时间长,有这般热闹怎么能不凑一凑。于是便都信步攀着楼梯上了高台。观景台视野极佳,能将主街上缓缓行进的各式大型灯车尽收眼底。有模拟蓬莱仙境的,有再现丝路商队的,还有演绎历史典故的,造型各异,巧夺天工,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杨晚晴也暂时抛开了纷杂的思绪,沉浸在这视觉盛宴之中。期间,李泓、赵珂等人不时与她交谈,介绍灯车的典故,或是点评其精巧之处,态度始终殷勤。灯车巡游接近尾声时,一行人走下观景台,沿着依旧热闹的街市缓步徐行。路边有许多售卖节令物品和小玩意的摊位。 在经过一个售卖女子妆品和精致小物的摊位时,杨晚晴停下了脚步。摊位上摆着各色胭脂水粉、梳篦簪花,还有不少来自海外的稀奇玩意。她注意到一盒螺子黛,颜色纯正,包装精巧,便拿起来细看。 “妹妹喜欢这个?”柳氏见状,便道,“这家的螺子黛是西域来的上品,颜色很正。”说着便示意丫鬟付钱。 杨晚晴忙道:“大嫂,我自己来便是。”她取出随身的小荷包,正要付钱,齐王世子李泓却已示意随从抢先一步将银钱递给了摊主。 “区区小物,聊表心意,杨小姐切勿推辞。”李泓微笑道,风度无可挑剔。 杨晚晴推辞不过,只得道谢收下。她又看到旁边一个摊位在卖各种香囊,绣工虽不及杨府女眷做的精致,但香料气息清雅。她想起母亲笔记中曾提及某些特殊香料可能有辟邪安神之效,便走过去,装作随意挑选的样子,实则细辨其成分。 她拿起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放在鼻尖轻嗅,是常见的沉檀香气,并无特别。又拿起一个颜色深些,绣着奇异藤蔓纹样的,气味有些独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与她早膳时喝的那盏汤药气息隐隐相似。她心中一动,正想仔细询问,摊主却是个面色黝黑、眼神有些闪烁的中年汉子,只含糊说是家传秘方,有驱蚊避虫之效。 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气,也带来了旁边几个正围着糖人摊子的闲汉的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昨晚永嘉坊那边又出事了!” “又是那东西?” “可不是吗!刘员外家的小姐,好好地在后花园赏月,一转眼就不见了!今早才发现…哎,就在城西乱葬岗那边,找到的时候…啧啧,那叫一个惨不忍睹,像是被什么野兽给…” “这都第几个了?官府怎么还没抓到?” “抓?那东西神出鬼没的,连个影子都摸不着!听说死的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官家小姐…” 声音断断续续,很快被周围的喧闹淹没。 杨晚晴拿着香囊的手微微一僵。野兽?失踪的贵女?撕坏的尸体?她想起母亲笔记中提及西苑地下的“异响”,想起杨府那些身手矫健、眼神异常锐利的家丁,还有容临身边那对漂亮得诡异的童男女…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升。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人群之外的黑暗角落。就在那一刹那,她似乎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正从某个阴影深处投射过来,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感觉转瞬即逝,当她凝神去寻找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只有摇曳的树影和远处深沉的黑暗。 是错觉吗?还是… 晚晴妹妹,选好了吗?”柳氏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 杨晚晴压下心头的惊悸,放下那个气味怪异的香囊,只选了两个寻常的沉檀香囊,付了钱。她状似随意地问那摊主:“老板,方才听人说城里近来不太平,有野兽伤人?可是真的?” 那摊主脸色微变,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小姐也听说了?可不是嘛!邪门得很!专挑年轻姑娘下手…听说那伤口,不像是寻常野兽,倒像是…唉,总之小姐们晚上千万小心,早些回家为好!”他似乎不敢多言,匆匆收了钱,便不再多话。 杨晚晴的心沉了下去。看来,那并非空穴来风。 第7章 第一章-花灯节(2) 带着一丝不安,杨晚晴随着众人继续前行。她们穿过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巷子,准备去往另一条以售卖精巧花灯著名的街道。 巷子尽头连接着一片较为开阔的场地,临时搭着几个卖特色小吃的棚子,香气四溢。场地另一头,则是一家气派非凡的酒楼“望月楼”,此刻亦是灯火通明,宾客盈门。 就在杨晚晴目光不经意扫过望月楼那装饰华丽的门廊时,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在那门廊的阴影下,立着一个玄黑色的孤峭身影。 容临。 他依旧穿着那件墨紫色大氅,并未进入喧闹的酒楼内部,只是静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微微仰着头,望着天际那轮渐趋圆满的明月,侧脸线条在月光和远处灯火的映照下,冷硬而完美得不似真人。那对童男女不在他身边,只有他自己。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他毫无预兆地转过头,目光精准地穿越了嘈杂的人群和数十步的距离,再次落在了杨晚晴的脸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依旧冰冷,但似乎比之前在桥上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那乌黑的眸子里,仿佛有极细微的波澜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杨晚晴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她几乎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似乎要窥破她所有的伪装和秘密。 然而,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或者鼓起勇气与他遥遥对视的下一秒,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容临的身影,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如同雾气一般,在她眼前瞬间变得模糊、淡化,然后彻底消失在了那片阴影之中。 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杨晚晴猛地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望月楼的门廊下空空如也,只有那根冰冷的廊柱和摇曳的灯笼光影。 他…消失了? 是她的幻觉?还是…那根本就不是人?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身旁婉菁的手臂。 “怎么了,晚晴妹妹?”婉菁被她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你在看什么?那边什么也没有啊。” 杨晚晴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无法解释自己刚才看到的一切。是错觉吗?因为一直想着那个危险的男人,所以产生了幻觉?还是…他真的拥有这种非人的能力? “没…没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松开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许是灯影晃了眼,看错了。” 接下来的游玩,杨晚晴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瞬间消失的身影,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结合之前听到的关于野兽伤人的传闻,以及母亲笔记中的警示,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她心中成形。 容临…他究竟是什么? 她随着姐妹们逛了花灯街,那些造型各异的兔子灯、莲花灯、官灯虽然精巧,却再也无法真正吸引她的注意。她看着婉菁兴致勃勃地猜灯谜,赢了一盏小巧的孔雀灯,看着柳氏为几位姑娘挑选精致的绒花,看着李泓、赵珂等人谈笑风生,挥金如土,为她们买下各种新奇的小玩意。 这一切的繁华、热闹、甚至带着些许暧昧的殷勤,都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纱幔,变得有些不真实。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游离在戏台之外的看客,看着台上的人演绎着悲欢离合,而自己却触摸不到那份真实的情感。她的心思,早已飘向了那隐藏在璀璨灯火之后的、深邃而危险的黑暗。 她注意到,杨府的家丁们似乎更加警惕了,他们的目光不时扫过人群的缝隙,扫过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神情比之前更加凝重。是因为也听到了那些传闻吗? 在一处售卖古玩奇石的摊位前,杨晚晴驻足片刻。摊位上有一面造型古朴的铜镜,镜面模糊,映出人影绰绰,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神秘感。她看到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以及身后流光溢彩却仿佛虚幻的背景。 “小姐,这面镜子是前朝古物,据说能照见…”摊主是个干瘦的老者,声音沙哑,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浑浊的眼睛看了杨晚晴一眼,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杨晚晴心中一动,却也没有多问。她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些话不能明说,有些秘密不能深究。 时辰渐晚,街上的游人开始稀疏,许多摊位也开始收摊。杨府一行人决定打道回府。 回程的路上,杨晚晴沉默了许多。她听着婉菁和几位公子约定日后一起去城外赏枫,听着柳氏与杨煜低声商议着府中事宜,自己却只是静静地走着,感受着夜风吹在脸上带来的凉意。 她抬头望向夜空,那轮明月已经升得很高,清辉洒满大地,也照亮了杨府那越来越近的、高大而沉默的轮廓。 那里面,藏着母亲失踪的真相。 而那外面的黑暗里,似乎也潜藏着未知的危险,以及那个神秘莫测、仿佛非人的容临。 第8章 第二章-父女相见 回到杨府的第三日清晨,杨晚晴正在晴雨轩内临帖,丫鬟通传,说是二老爷回府了请她去书房一趟。杨晚晴的父亲似乎一直在处理杨府与边境的贸易,平日并不常在家中。因此这是她回府后,父亲第一次见她。杨晚晴整理了一下衣裙,随着引路的嬷嬷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外书房。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与那日花厅的压抑不同,这里窗明几净,书架林立,倒有几分文雅气息。 杨晚晴的父亲杨端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望着窗外一株已染上些许秋色的海棠。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依旧苍白却略显柔和的侧脸上。杨晚晴早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八年时间似乎让她遗忘了很多事。这次再见,她觉得父亲与大伯倒是很是相似,远远看上去简直宛如一个人一般。但是与大伯那种苍白的感觉不同,父亲皮肤稍微黝黑发红,看上去起色好了很多。 晚晴给父亲请安。"杨晚晴福身行礼。这是她回府后第一次单独面对父亲,心中不免忐忑。 父亲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比起前几日的威严审视,此刻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我与你叙话一会,夜晚前便会离开。" “是”杨晚晴依言坐下,垂眸静待。 "在府中这几日,可还习惯?"父亲的声音比那日低沉些许,带着一丝疲惫,"你祖母和姐妹们,没有怠慢你吧?" "回父亲,一切都好。祖母慈爱,姐妹们和睦,晚晴很是感念。"杨晚晴回答得滴水不漏。 父亲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你母亲的事...我知道你心中一直记挂。" 杨晚晴心头一紧,抬眸看向他。 "当年之事,错综复杂,非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杨靖的目光带着一种深沉的痛色,"你母亲她...性子倔强,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福。为父希望你回来,是希望你能平安喜乐地过日子,莫要再沉溺于过去,徒增伤悲。" 这话语听起来充满关切,但杨晚晴却敏锐地捕捉到其中希望她"停止探究"的意味。她低下头,轻声道:"父亲关爱,晚晴明白。只是...母亲下落不明,为人子女,实在难以心安。" 父亲叹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这个亲昵的举动让杨晚晴微微一怔。"我知你孝心。只是有些真相,或许比你想象的更为...沉重。为父是怕你承受不住。" 短暂的沉默后,杨晚晴状似无意地提起:"前日灯会,远远瞧见一位容临容公子,气度非凡,听说是靖王府的?" 父亲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你见到他了?" "只是远远望见,并未交谈。"杨晚晴解释道,"听闻他生意做得极大,却似乎...不太与人往来。" "容临此人..."父亲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能力手腕,确是顶尖。说起来,他与你母亲...也算旧识,当年对你母亲也多有照拂,算是个...念旧情的人。" 旧识?照拂?杨晚晴心中波澜微起。母亲笔记中并未提及此人。 "只是,"父亲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他身份特殊,背景复杂,牵扯甚广。与他往来,利弊难测。晚晴,你年纪尚轻,又初回抚远,心思单纯,为父希望你...莫要与他搅合得太近,以免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这番告诫,与那几位公子哥儿的评价,以及容临本人拒人千里的态度隐隐吻合。但父亲口中那句"念旧情"和"旧识",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为父是为你着想。"父亲看着沉默的杨晚晴,语气放缓,"杨家树大招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既回了家,为父便会护你周全。你只需安心做你的杨家小姐,以往在江南缺失的,为父都会尽力补偿给你。" 这番话带着真切的关怀,若非杨晚晴心中早有疑虑,几乎要被这份父爱所感动。她起身,再次福礼:"父亲厚爱,晚晴铭记于心。定当谨言慎行,不负父亲期望。" 父亲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好孩子。过几日府中女眷要去城外慈恩寺上香赏红叶,你也一同去散散心吧。抚远秋色,亦是难得。" 从书房出来,杨晚晴的心绪颇为复杂。父亲的态度耐人寻味。他看似关切,希望她放下过去,享受当下,却又对母亲失踪的真相讳莫如深。他评价容临时,语气中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却又承认容临与母亲有旧,且"念旧情"。 这看似矛盾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好在回到晴雨轩不久,她便收到了来自江南外祖家的密信。送信的是外祖父身边一位极其信赖的老仆,悄悄将信交到她手中,并未惊动杨府其他人。信中,外祖父母表达了对她的深切挂念,并告知她,已暗中派遣了两名身手高强的暗卫潜入抚远,会在暗中保护她的安全,若有需要,可凭信物联系。随信附上的,还有一份名单——是八年前母亲居住在杨府时,身边伺候过的所有丫鬟婆子的名录,以及她们可能的去向。 外祖父在信中写道:"汝母之事,疑点重重,杨府水深,汝务必万事小心。此名单或可为突破口,然需谨慎查访,勿要打草惊蛇。" 握着这份名单和暗卫的联系方式,杨晚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力量。她并非孤身一人奋战。 她仔细浏览名单,将上面的人名一一记在心里,然后小心地将信笺焚毁。灰烬落入香炉。 就从这些曾经贴身伺候过母亲的人开始查起。 接下来的几日,杨府风平浪静。杨晚晴每日按部就班地去给老夫人请安,与姐妹们一同在芙蓉轩做针线、读书写字,表现得温顺乖巧,仿佛已完全接受了杨靖的告诫,安心做她的杨家小姐。 暗地里,她却借着在府中散步、去厨房要些点心茶水等机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杨府的布局,尤其是通往西苑的路径与守卫情况,并试图从一些年长的仆役口中,旁敲侧击地打听名单上那些旧人的消息。然而,府中下人似乎都被严厉告诫过,对八年前的事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 这日,天高云淡,秋光正好。杨府女眷们按计划前往城外慈恩寺上香赏红叶。几辆华贵的马车载着老夫人、柳氏、几位姑娘以及随身伺候的丫鬟婆子,在家丁的护卫下,浩浩荡荡驶出抚远城。 慈恩寺坐落于城外莲花山脚下,是抚远香火最盛的寺院之一。此时正值枫叶染红之际,前来上香赏景的香客游人络绎不绝。 杨府女眷抵达寺院时,早有僧人迎候。众人先至大雄宝殿焚香礼佛。杨晚晴随着众人跪在蒲团上,仰望着宝相庄严的佛像,心中默默祈愿,愿能早日查明母亲失踪的真相,愿母亲若在人世,能得平安。 香烟袅袅,钟声悠扬。在这庄严肃穆的氛围中,她纷乱的心绪似乎得到片刻的安宁。 第9章 第二章-佛豆低语(1) 礼佛完毕,众人便往后山的红叶林走去。漫山遍野的枫树、黄栌层林尽染,如火似霞,绚烂夺目。山间空气清新,令人心旷神怡。就连平日端庄持重的杨府女眷们,也被这自然美景所感染,神情放松了许多。婉菁更是活泼,拉着杨晚晴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上奔跑嬉笑,惊起几只飞鸟。 "晚晴妹妹,快来追我呀!"婉菁笑着回头喊道,裙裾飞扬,带起几片红艳的枫叶。 杨晚晴也被这欢快的气氛带动,暂时抛开了心中的沉重,笑着追了上去。几个年轻姑娘的笑声在山林间回荡,为这静谧的秋色增添了几分灵动。 她们在一处较为平坦的空地停下,婉菁提议玩投壶,丫鬟们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巧投壶和箭矢。几位姑娘分成两队,嬉笑着比赛起来。杨晚晴在江南时也玩过此戏,技艺不俗,连着投中几箭,引来姐妹们的阵阵喝彩。 就在她们玩得兴起时,杨晚晴无意间抬眼,望向不远处一座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亭子。 亭中,赫然立着几个身影。 为首之人,玄衣墨氅,身姿挺拔,面容在斑驳的树影下依旧俊美得惊心,正是容临。他依旧带着那对童男女,此刻正负手而立,目光似乎正落在她们这个方向。 不,更准确地说,是落在她的身上。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杨晚晴无法看清他眼中的情绪,但那道目光的存在感却异常强烈,让她无法忽视。他似乎在观察她,观察着她与姐妹们嬉笑打闹的样子。 杨晚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中的箭矢偏了方向,落在了壶外。 "哎呀,可惜了!"婉菁叫道,顺着杨晚晴方才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亭中之人,脸上顿时露出惊讶又促狭的笑容,"咦?那不是容爷吗?他怎么也在这儿?还看着我们这边呢...莫不是在看晚晴妹妹?" 柳氏和其他几位姑娘也注意到了,纷纷低声议论起来,目光在杨晚晴和容临之间来回逡巡,带着好奇与打趣。 杨晚晴脸颊微热,垂下头,故作镇定地捡起箭矢:"三姐姐莫要胡说,容爷想必也是来赏景的。" 为了避开那令人心绪不宁的注视,杨晚晴借口想听听寺中高僧讲经,向柳氏请示后,带着自己的丫鬟,沿着指示,往寺院后院的讲经堂走去。 慈恩寺历史悠久,前朝便已建立,历经战火,几度重修。讲经堂位于寺院深处,是一处相对僻静的殿宇,青砖灰瓦,古木参天,环境清幽。据说寺中藏有前朝高僧手抄的经文,因此常有文人雅士前来参拜。 杨晚晴步入讲经堂时,里面已经坐了不少善男信女。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祥的老和尚正端坐台上,娓娓讲述着《金刚经》中的奥义。他的声音平和而富有穿透力,字字句句仿佛能涤荡人心。 她在后排找了个空位坐下,静静聆听。佛法精深,试图阐释世间万象的本质与空性,让她因母亲之事和容临的出现而焦灼的心,渐渐沉淀下来。 讲经中途,因前来听讲的香客越来越多,僧人不得不上前轻声协调,请一些单独前来的香客两人共用一个蒲团。就在这时,一个玄色的身影在她身旁坐下。 一股清冽的、若有若无的冷香飘入鼻尖。 杨晚晴下意识地侧头,呼吸骤然一窒。 被迫安排坐在她身旁的,竟是容临。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衣袍,在光线略显昏暗的佛堂内,侧脸轮廓仿佛被柔和的光晕勾勒,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许静谧。他目光平静地望着台上的讲师,似乎并未因这被迫的相邻而感到不悦,但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杨晚晴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那股寒意,以及那独特的气息。佛堂内檀香袅袅,诵经声声,却都无法掩盖身旁之人带来的强大存在感。 台上的大师正讲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在一片祥和宁静的讲经声中,容临忽然微微侧过头,那双异常乌黑的眸子,终于转向了她。他的眼神依旧深邃难测,但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冷锐利。 他看着她,薄唇微启,声音低沉,在这充满檀香与诵经声的空间里,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杨小姐。" 杨晚晴怔住,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她努力保持镇定,微微颔首:"容公子。" "听闻杨小姐自幼长在江南。"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寻常寒暄。 "是。"杨晚晴轻声应答,心中却惊疑不定。他为何会知道她的来历? 容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乌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无法捕捉。"江南是个好地方。"他淡淡说道,随即转回头,重新望向讲经的法师,结束了这短暂的对话。 杨晚晴却因这寥寥数语而心绪难平。他为何要同她说话?真的只是被迫相邻后的客套吗?还是别有深意? 她偷偷侧目打量他。在佛堂昏黄的光线下,他完美的侧颜显得有几分不真实,长睫低垂,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听得专注,仿佛真的沉浸在那玄妙的佛法之中。 一个传闻中冰冷孤僻、不近人情的富商大贾,一个可能与杨家、与母亲失踪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秘男子,此刻竟与她并肩坐在佛堂之中,听着讲述众生平等的经文。这画面,诡异而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然而,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问:他既然与母亲是旧识,那么他是否知道一些,连父亲都不愿告诉她的真相? 讲经暂告一段落,僧人上前禀告,说寺中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法会准备佛豆,恳请诸位施主发心相助。这是一种常见的积功德方式,不少香客欣然应允。杨晚晴正欲起身随众人前往偏殿,却见容临也站了起来。他身形高大,在这略显拥挤的佛堂内,愈发显得鹤立鸡群。僧人似乎认得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引着他们一同前往。 偏殿内,已备好数个笸箩,里面盛着混在一起的红豆与黑豆,需将其一一分拣开来。香客们各自寻了位置坐下,安静地开始劳作。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杨晚晴与容临被引至同一张矮几旁,共用一个笸箩。蒲团并排,距离近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殿内浓郁的檀香,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绪不宁的气息。 她垂下眼帘,伸出纤白的手指,开始默默分拣豆子。豆粒圆润,在指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容临也坐了下来,动作优雅从容。他并未立即动手,而是静静看了那笸箩片刻,方才伸出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拈起一颗豆子。他的手指异常好看,肤色是那种不见血色的冷白,在深色佛豆的映衬下,几乎显得有些透明。 如此近的距离,杨晚晴得以更仔细地观察他。他的皮肤细腻得毫无瑕疵,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不见丝毫毛孔。睫毛长而密,低垂时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那双眼睛,极致的黑,深邃得如同亘古的夜空,映着殿内长明灯的光晕,却奇异地不反射丝毫光亮,只余一片沉静的幽暗。 他分拣豆子的动作不疾不徐,精准而高效,仿佛做过千百遍。 殿内很安静,只闻豆粒滚落的细碎声响与其他香客低低的交谈声。 “容公子也信佛?”杨晚晴终究没忍住,低声问道,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觉得过于唐突。 容临动作未停,并未抬头,只淡淡回道:“世间万物,存在即有其理。佛法精深,自有其道理。”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来此,求一份清静而已。” 他顿了顿,反将一军:“杨小姐呢?为何独来这讲经堂?” 杨晚晴捻起一颗红豆,轻声道:“心中有些困惑,难以排解,听闻佛法能解惑静心,故来听听。” “困惑?”他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关于令堂?” 杨晚晴心中一震,猛地看向他。他怎么会知道?是猜的,还是…他真的知道些什么? 第10章 第二章佛豆低语(2) 这时,那位讲经的老僧也来到了偏殿,巡视众人劳作,时而驻足,随口点拨几句佛法精义。他走到杨晚晴与容临这边,看到二人分拣的豆子已然分开小半,含笑点头:“二位施主心静,手也稳。分拣佛豆,亦如修行,需屏息凝神,去芜存菁,方能见得本来面目。” 老僧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他看了容临一眼,目光深邃,又转向杨晚晴,温和道:“女施主眉宇间似有郁结,可是为情所困,或为亲所忧?” 杨晚晴忙敛衽道:“大师慧眼,晚辈确是为母亲之事忧心。” 老僧捻须道:“《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执着于过去,犹如握紧流沙,徒劳无功,反伤己身。有时,放下寻觅,答案或会不期而至。”他又看向容临,“这位施主,亦然。执着太深,易入歧途。” 容临神色不变,只微微颔首:“多谢大师点拨。”老僧离去后,气氛再次陷入微妙的沉默。豆粒沙沙作响,殿外隐约传来风吹竹叶的簌簌声。 “我母亲…八年前在杨府失踪了。”杨晚晴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又仿佛是说给身旁这个神秘的男人听。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近乎陌生的人吐露心事, “我回抚远,就是为了查明真相。” 容临分拣豆子的手微微一顿,极短暂的瞬间,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杨端…你父亲,他不希望你查下去。”他语气平淡地陈述。 “是。”杨晚晴抿了抿唇,“他说真相或许很沉重,怕我承受不住。可为人子女,岂能因惧怕真相而放弃追寻?” 容临沉默片刻,方道:“他或许…是在保护你。”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用隐瞒的方式来保护吗?”杨晚晴抬起头,看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容公子,你与我母亲是旧识,你可知道…” “逝者已矣。”容临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些过往,知道不如不知。执着于已逝之人,并无益处。”他拈起一颗黑豆,指尖微微用力,那豆子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这世间,最无用的便是追悔与执着。”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像一盆凉水浇在杨晚晴心头。她感到一阵失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 “或许在容公子看来,我的执着很是可笑,甚至…怪癖。”杨晚晴自嘲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分拣豆子,速度却不自觉地快了些,“我自幼便与旁人不同,不爱脂粉,不喜喧闹,偏爱独处,琢磨些在他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外祖家都说我性子古怪。” “怪癖?”容临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冰冷中透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何为正常?何为怪癖?不过都是庸人自扰的定义罢了。” 他抬起眼,那双乌黑的眸子直视着她,里面仿佛有漩涡在缓缓转动:“遵从本心,何错之有?世人皆醉我独醒,有时,‘怪癖’才是清醒。” 这话语与他周身冰冷的气质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离经叛道的平静。杨晚晴怔住,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共鸣感。 “那容公子呢?”杨晚晴鼓起勇气反问,“听闻公子亦是不喜交际,独来独往,在他人眼中,想必也是‘怪癖’之人吧?” 容临闻言,并未动怒,反而低低地、几乎不可闻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一种磁性的沙哑。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笸箩中的豆子,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一个不该存在于世间的错误罢了。半人半鬼,非胡非汉,被至亲厌弃,为世人所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自怜或愤懑,只有一种漠然,“既然如此,又何必勉强自己去迎合那些可笑的规则?” 他拈起一颗红豆,放在指尖细细端详,那鲜红的颜色与他苍白的指尖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们惧我,厌我,却又不得不倚仗我。这世间,本就是一场荒谬的戏剧。”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眼神平静得可怕,却有一种疯狂的兴味,“杨小姐,你说,若这戏台塌了,看客们又会是何等表情?” 杨晚晴被他话语中那股隐藏在极致平静下的“疯感”慑住了心神,气氛再次沉寂。 杨晚晴想起关于他亡妻的传闻,犹豫片刻,还是轻声问道:“听闻…尊夫人早年病故,公子想必…很是伤心。” 容临分拣豆子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他静默了许久,久到杨晚晴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会再次用冰冷的话语刺回来。 然而,他只是微微阖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眸中那片深黑仿佛变得更加浓郁,像是化不开的浓墨。“伤心?”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飘忽,“或许吧。那是一种…很遥远的感觉了。” 他抬眼,望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侧影显得格外孤寂。“就像一场做了很久的梦。” 杨晚晴心中莫名一酸。“那对孩儿…”她想起那对漂亮的童男女。 “他们并非我亲生。”容临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是故人之子,托付于我照料。”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与我是同类。” 同类?杨晚晴心中一动,是指同样身世特殊,还是指…别的?容临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言,此后便不再说什么。仿佛两人从不曾交谈过一般。 佛豆终于分拣完毕。僧人前来收取,对二人效率表示赞叹。讲经也正式结束,香客们陆续起身离开。杨晚晴和容临也站起身。并排行走时,她才发觉他身量极高,自己只堪堪到他肩头。他步履无声,仿佛脚不沾地,行走如同一阵风一般迅速便消失了。 回到杨府女眷聚集的红叶林,婉菁立刻凑了上来,挤眉弄眼:“晚晴妹妹,方才可是和容爷在一处捡佛豆?说了些什么?” 柳氏和其他几位姑娘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杨晚晴早已想好说辞,淡然道:“不过是应寺中要求一同劳作,并未多谈。容爷性子冷淡,惜字如金,只聊了几句佛法罢了。” “我就说嘛!”婉菁撇撇嘴,“那人跟块冰似的,无趣得紧。妹妹还是少与他来往为好。” 杨晚晴笑了笑,未再多言。心中却回味着方才那番对话。无趣?不,那个人绝非无趣。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可能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与秘密。 天色渐晚,杨府众人准备打道回府。马车在山门外依次排开。 杨晚晴在丫鬟的搀扶下,正欲踏上马车,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杨小姐。” 她愕然回头,只见容临不知何时也已来到山门处,他的马车就停在杨府车队的不远处。他依旧站在阴影里,玄色大氅被晚风吹起一角。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主动唤她。 杨晚晴停下动作,转身面向他,微微颔首:“容公子。” 容临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乌黑的眼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他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道:“告辞。”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利落地登上自己的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杨晚晴站在原地,望着那辆逐渐远去的、装饰朴素的马车,心中波澜起伏。他主动告别…这与他平日拒人千里的作风大相径庭。 她收回目光,提着裙摆,踏上了杨府的马车。车轮辘辘,前方的路。 第11章 第三章-月圆之夜 从寺院返回抚远城的官道上,夜色已浓。 杨晚晴靠在马车柔软的垫子上,却毫无睡意。白日里与容临在佛堂的短暂交谈,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至今未平。她轻轻掀开车窗的帘幔一角,望向窗外。天际挂着一轮圆月,异常明亮,却透着几分说不出的诡异。月华皎洁,将山野林梢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但这光辉并不让人感到宁静,反而有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在夜色中弥漫。月轮周围,隐隐泛着一圈淡淡的血红色光晕,如同美人眼角不慎沾染的胭脂,妖异而不祥。 “ 今天的月亮,怎么瞧着有些瘆人…”同车的三姑娘也瞥了一眼窗外,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又沉浸在把玩今日在寺中求来的平安符中。 杨晚晴放下帘幔,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却愈发清晰。她想起母亲笔记中提及,杨氏族人“每逢朔望,必闭门不出”,而今日,正是月圆之夜。又联想到灯会那晚听闻的“野兽”伤人传闻…难道这月圆之夜,真与某些不寻常之事有关? 马车队伍正行至一处较为狭窄的山道,一侧是陡峭山壁,另一侧则是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山谷。夜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突然,拉车的马匹发出一阵惊恐的嘶鸣,队伍最前方传来车夫们惊慌的呵斥与鞭响!整个车队骤然混乱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柳氏惊慌地问道,紧紧抓住身边婉荷的手。 还不待有人回答,一声低沉、充满野性与暴戾的嗥叫,猛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声音绝非虎狼,更加嘶哑可怖,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寒意。 “保护夫人小姐!”护卫头领的厉喝声传来,伴随着兵刃出鞘的铿锵之声。 杨晚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再次掀开车帘,只见前方影影绰绰,护卫们正围成一圈,刀光剑影中,隐约可见一个快如鬼魅的黑影在疯狂冲击车队!那黑影体型庞大,动作迅猛异常,在月色下只能看到一双泛着嗜血红光的眼睛和模糊的轮廓,所过之处,带起阵阵腥风! “是…是野兽!”一个丫鬟吓得尖叫起来。 混乱中,那黑影似乎突破了前方护卫的阻拦,猛地向车队中段扑来! “嘭!”一声巨响,杨晚晴只觉得乘坐的马车剧烈一震,仿佛被千斤重物狠狠撞击!拉车的马匹受惊,凄厉长嘶,疯狂地扬起前蹄,不顾车夫的拉扯,拖着车厢就向道路外侧、那黑暗的山谷冲去! “啊——!” “小姐!” “快拉住马!” 惊叫声、哭喊声、呵斥声瞬间响成一片。整个杨府车队乱作一团。柳氏等人的马车侥幸未被直接冲击,但也受惊不轻,车夫拼命控制着躁动的马匹。杨晚晴所在的马车则已完全失控!车厢在疯狂马匹的拖拽下,剧烈地颠簸、倾斜,车轮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直直地冲向路边的悬崖! “晚晴!” “表妹!” 杨煜和柳氏等人的惊呼声从后方传来,带着无尽的惊恐与绝望。护卫们想要冲上来救援,却被那再次扑来的诡异野兽拦住,一时无法脱身。 车厢内,杨晚晴和婉菁、丫鬟们被甩得东倒西歪,物品散落一地。婉菁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抱住杨晚晴的手臂,哭喊着:“怎么办?我们要掉下去了!”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杨晚晴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抓紧身边能固定身体的东西,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山谷下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巴,等待着将她们吞噬。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响起,或许是车轮撞上了路边的巨石,或许是车轴不堪重负。整个车厢猛地向悬崖外侧倾斜,大半个车轮已经悬空!碎石簌簌落下,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啊——!” 更凄厉的尖叫响起。 杨晚晴感到身体失重,整个人随着车厢向下滑落!婉菁死死抓着她,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黑色的身影,快得超越了常人的视觉捕捉能力,如同暗夜中骤然凝聚的幽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急速滑落的马车旁! 是容临! 他不知何时,又如何出现在这险峻的悬崖边缘。月色下,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那双异常乌黑的眼眸,此刻仿佛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隐隐有暗红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他甚至没有去看车厢内惊恐万状的人,目光精准地锁定在马车最关键的车辕与连接处。 下一刻,让杨晚晴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容临伸出手——那只看似修长、白皙,与寻常贵公子无异的手,竟直接抓住了沉重的、正在下坠的马车边缘!他单膝微屈,另一只手也迅捷地抵住车壁,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然后,他猛地发力! “嘎吱——” 马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杨晚晴惊恐地看到,容临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线条凌厉,那苍白的皮肤下,似乎有某种非人的力量在奔涌。他竟硬生生地,凭借着单人之力,将大半个车身已经悬空、沉重无比的马车,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稳稳地、缓慢而坚定地,从悬崖边缘拖拽了回来!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却又在杨晚晴的感知中被无限拉长。她清晰地看到容临额角有细微的青筋隐现,看到他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更看到他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中,那非人的、冰冷的专注,以及瞳孔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妖异的暗红。 “砰!” 马车四个车轮终于全部落回实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拉车的马匹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震慑,嘶鸣声减弱,被及时冲上来的杨府护卫奋力拉住。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不可思议。 当马车停稳,惊魂未定的杨晚晴透过破碎的车窗,再次看向容临刚才站立的位置时,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冷香,证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幻觉。 “晚晴!婉菁!你们没事吧?” 杨煜和柳氏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护卫们已经合力将那袭击的野兽暂时逼退,或者说,那野兽在容临出现后,似乎就隐匿了踪迹。 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吓软了的婉菁和杨晚晴扶下马车。杨晚晴双脚落地时,仍觉得有些虚软,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夜色茫茫,山风呼啸,哪里还有容临的影子? “刚、刚才…是容…” 婉菁脸色惨白,语无伦次,显然也看到了那不可思议的一幕。 “休得胡言!” 杨煜厉声打断她,脸色凝重无比,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后怕,“方才情况危急,定是护卫们拼死合力将马车拉回的!都听清楚了,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对外泄露半句,否则家法处置!” 他目光严厉地扫过所有惊魂未定的下人。 护卫和下人们噤若寒蝉,纷纷低头称是。他们脸上也带着困惑与恐惧,方才那电光石火间的救援,他们甚至没看清具体过程,只模糊觉得似乎有外力相助,但杨煜既然下了封口令,无人敢多言。 杨晚晴抿紧了唇,没有反驳杨煜的话。她明白,容临那非人的力量绝不能宣扬出去。但心底的震撼与疑惑,却如同野草般疯狂滋生。 第12章 第三章-月圆之夜(2) 剩下的路程,气氛异常沉闷而紧张。护卫们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警惕地注视着道路两旁的黑暗,生怕那诡异的野兽再次出现。 杨晚晴被安排与柳氏同乘一车。她靠坐在车厢内,闭着眼,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容临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的那一幕。他那冰冷的表情,那非人的力量,那妖异的眼眸… 回到杨府时,已是深夜。府门大开,灯火通明,显然已有人提前回报了遇袭之事。杨靖和老夫人皆未安寝,等在花厅,见众人平安归来,才明显松了口气。 “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老夫人捻着佛珠,连声说道,脸色却依旧有些发白。 杨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明显受惊过度的杨晚晴和婉菁身上,沉声道:“详细情形煜儿已禀报于我。今夜之事,颇为蹊跷,官府自会去查那伤人之兽。你们都受了惊吓,早些回房休息,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不多时,抚远城中有名的李大夫便被请进了府,先为受了惊吓、身上有些磕碰淤青的婉菁看了诊,开了安神压惊的汤药。 随后,李大夫来到晴雨轩为杨晚晴诊治。 “小姐脉象浮紧,乃是惊惧过度,心神动荡所致。”李大夫捋着胡须,细细诊脉, “身上可有受伤?” 杨晚晴摇了摇头,除了些微的碰撞淤青,她并无大碍。回想起马车悬空那一刻的惊险,她至今心有余悸,但更让她心神不宁的,是容临救她的方式。 “并无大碍便好。”李大夫点点头,“老夫开一剂安神汤,小姐睡前服下,好生休息几日,切勿再劳神忧思。” 丫鬟送了李大夫出去煎药。室内只剩下杨晚晴一人,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 她靠在软枕上,白日里与容临在佛堂的对话,与方才那惊险的救援画面,交替在脑海中浮现。 他分拣佛豆时那带着轻微排斥的、苍白修长的手指… 他谈及自身时那平静语气下的冷漠与疏离,甚至是一丝疯狂的兴味… 他骤然出现时,那快得超越常理的速度… 他单臂拉住沉重马车时,那爆发出的、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恐怖力量… 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妖异的暗红… 这一切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母亲笔记中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杨府众人的畏光、苍白与古怪家规… 城中流传的、专挑贵女下手的“野兽”伤人事件… 容临身边那对漂亮得诡异、眼神成熟的童男女… 以及他亲口承认的“半人半鬼”、“同类”… 一个荒谬却愈发清晰的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为她检查手臂上轻微擦伤的丫鬟轻“咦”了一声。 “小姐,您这处淤青…好像散得特别快。” 杨晚晴低头看去,只见手臂上那一小块原本青紫的痕迹,此刻竟然已经淡化了许多,几乎看不出来了。她忽然想起,方才下马车时,脚踝似乎也曾扭了一下,有些刺痛,但此刻那种痛感也消失无踪了。 是错觉吗?还是… 她猛地想起,在马车被容临拉回、剧烈震荡的那一刻,她的手臂似乎曾被飞溅的木屑划了一下,当时有轻微的刺痛感。她下意识地抚摸那处原本应该有细微伤痕的地方,皮肤光滑,毫无痕迹。 恢复得如此之快…这绝非常人所能及!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难道在容临接触她、救她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某种力量,或者说…特性,在极短暂的时间内影响了她? 联想到他救她时,那近在咫尺的、非人的冰冷气息,那妖异的眼眸… 容临…他根本就不是人! 他极有可能,就是母亲笔记中暗示的,那种昼伏夜出、畏光嗜血的…异类。而杨家,恐怕也与之脱不了干系! 这个认知让她遍体生寒,却又奇异地解开了一些谜团。为何父亲告诫她远离容临,却又说他“念旧情”?为何容临会对她说那些看似冷漠实则暗藏深意的话?为何他拥有那般非人的力量与速度? 恐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接近真相的战栗感,交织在她心头。 今夜,她不仅死里逃生,更是窥见了这个繁华抚远城下,所隐藏的、光怪陆离的黑暗世界的一角。而容临,这个救了她,却又身份成谜、非人非鬼的男子。 她望着窗外那轮依旧带着血色光晕的诡异圆月。 翌日清晨,杨晚晴在不安的浅眠中醒来,昨夜惊心动魄的经历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阳光透过窗棂,驱散了些许夜晚的寒意,却无法温暖她。 丫鬟正在外间轻声收拾,忽而传来通传声,语气带着一丝讶异:“小姐,容…容公子前来探望,此刻正在外厅等候。” 杨晚晴的心猛地一跳。容临?他来了?她下意识地抚了抚手臂,那里昨日细微的擦伤已了无痕迹,恢复速度快得异乎寻常。她迅速整理好仪容,压下翻腾的心绪,走了出去。 外厅中,那个玄黑色的身影背对着她,正静静立于窗前,望着院内那株秋海棠。 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孤峭的背影,与昨夜月光下那力量非人的救赎者形象重叠,又与她记忆中佛堂里平静陈身影交织。 “容公子。”杨晚晴敛衽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她的声音仍然有一丝颤抖。 容临闻声转过身。今日他未穿大氅,只着一件玄色暗纹锦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仿佛阳光都能穿透。那双乌黑的眸子看向她,依旧是深不见底的沉寂,看不出丝毫关切或是其他情绪,仿佛昨夜的出手相助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杨小姐。”他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疏离如同初见,“听闻昨夜受惊,特来探望。可还安好?” “劳容公子挂心,并无大碍,只是些微惊吓。”杨晚晴请他就座,命丫鬟上茶。 容临道“你似乎.....在颤抖。莫非是怕我。” 杨晚晴道“昨晚....我看见你了。” 容临道“杨姑娘,昨晚我的马车先你一步下山。” “可是昨晚救我的人....是你” 容临面无表情道“不是我。” 杨晚晴气愤道“是你。” “不是我” “为什么骗我。” 恰在此时,昨日那位李大夫提着药箱走了进来,显然是来进行复诊。他看到容临,似乎并不十分意外,只是恭敬地行了一礼:“容爷。” 容临对他略一颔首,并未多言。 李大夫上前为杨晚晴诊脉,仔细查看了她的气色和舌苔,又询问了睡眠与饮食情况。他眉头微蹙,似是有些疑惑,喃喃道:“奇怪,小姐脉象比昨日平稳许多,心神似乎也已安定…这恢复速度,倒是异于常人…” 他说这话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静坐的容临。容临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对李大夫的话恍若未闻。 杨晚晴心中却是一动。她想起昨日李大夫离开后,自己伤势诡异快速愈合的情形。李大夫此刻的疑惑,是否也与容临有关? “许是年轻,底子好,加之府上安神汤药有效。”李大夫开了些温补调理的方子,便告辞了。临走前,他又看了容临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行者般的默契。 室内再次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凝滞。 “李大夫医术精湛,在京中颇有盛名。”容临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有他诊治,杨小姐可放宽心。” 这算是他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吗?杨晚晴抬眸看他,试图从那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多谢容公子记挂,也多谢…公子昨日援手。” 她刻意在“援手”二字上微微停顿,观察他的反应。 容临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 “杨小姐言重了。昨日混乱,想必是杨府护卫合力稳住车驾,容某并未做什么。” 他否认了。如此干脆,如此平静。 第13章 第三章-月圆之夜(3) 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杨晚晴心头,混合着昨夜残留的恐惧、获救后的感激,以及对他身份猜测带来的不安,还有此刻被他全然否认的…一丝委屈。她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迂回。 “容公子,”她直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坚持,“我看见了。马车滑落山崖的那一刻,是你…突然出现,徒手将马车拉了回来。那样的力量,绝非寻常人所能拥有。” 她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力量?你…究竟是谁?” 容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的惊慌或恼怒,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待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嘲:“杨小姐怕是惊吓过度,产生了幻觉。人力有时尽,岂能徒手拉住坠崖马车?或许是夜色昏暗,小姐看错了。” 他的否认如此彻底,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她所经历、所目睹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幻觉?”杨晚晴感到一阵气闷,心底那点感激与刚刚萌芽的、因他昨日那番“怪癖”言论而产生的微妙共鸣,瞬间被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所取代。“我亲眼所见!还有我身上的伤…”她险些脱口而出伤口诡异愈合之事,但及时止住了,这更显得匪夷所思。 她站起身,胸膛微微起伏:“容公子既然不愿承认,晚晴也无话可说。只是,救命之恩,纵然施恩者不愿提及,受恩者又岂能当做从未发生?” 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明亮中带着倔强的眸子,容临的眸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也站起身,玄色的衣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孤冷。 “杨小姐好好休息。”他避开了她的目光,语气恢复了最初的疏离与淡漠,“容某告辞。”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向外走去,步伐依旧无声,转眼便消失在门外走廊的尽头。 容临的离去,带走了一室若有若无的冷香,也留下了一团更浓的迷雾和杨晚晴满心的挫败与气恼。 她独自坐在厅中,只觉得心头堵得难受。他为何要否认?是因为他那非同寻常的身份不能暴露?还是觉得她根本不值得他承认相救之事? 这一整日,杨晚晴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即便服了安神汤药,昨夜经历的惊恐与白日里容临那冰冷的否认,依旧在她脑海中盘旋。 夜晚,她果然陷入了噩梦。 梦中,依旧是那狭窄的山道,诡异的血月,野兽猩红的双眼和可怖的嗥叫。马车失控滑落,失重的感觉无比真实。她看到容临出现在悬崖边,面容冰冷,眼中却流转着妖异的红光。他伸出手,却不是拉住马车,而是直直向她抓来,指尖苍白锐利…紧接着,画面破碎,又变成母亲在黑暗中无助奔跑的身影,以及西苑地下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 “啊!” 杨晚晴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额上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止。窗外月色凄清,室内一片死寂。 接下来的几日,杨府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杨靖加强了对女眷出入的护卫,对外只宣称遇到了寻常山兽袭击,官府仍在追查。 杨晚晴试图再次寻找机会接触容临,哪怕只是远远观察。她甚至借着答谢探望之名,让丫鬟往容临的别院递了帖子,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陪同柳氏前往一家有名的银楼挑选首饰时,竟在街角远远看到了容临的马车。她正犹豫是否要上前,却见马车帘幕低垂,毫无停留之意,径直从她视线中驶过,仿佛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又有一次,从婉菁口中得知,某家王府设宴,也给容临下了帖子,但他依旧如往常一样,并未出席。 他似乎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那日的疏离,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这种刻意的回避,比直接的冷漠更让杨晚晴感到一种无力。他救了她,却又拒绝承认,更拒绝她的任何靠近与探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被层层迷雾包裹的矛盾体。 而杨晚晴似乎也受到影响,她的情绪异常的低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秋意渐深,重阳节将至。抚远城中开始弥漫起节日的氛围,菊花开遍街巷,空气中飘着茱萸和菊酒的香气。然而,杨晚晴却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牢笼之中。 自那日容临冷漠地否认相救之事并告辞离去后,他便彻底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无论是她有意无意地向婉菁或柳氏打听,还是借着各种名目试图往他可能出现的场合靠近,得到的消息都是容爷深居简出,谢绝了一切应酬。就连杨煜偶尔提及,也只是摇头,说此人行踪愈发诡秘,连王府都难得请动他。 这种刻意的、全方位的疏远,比直接的拒绝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他划清了界限,不允许她再靠近分毫。 杨晚晴心中那份因窥见秘密而生的探究欲,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交织在一起,让她在杨府看似平静的生活下,倍感压抑。 重阳这日,齐王府广发请帖,设下盛宴,邀请抚远城中的王公贵族、世家子弟前往王府别苑登高、赏菊、饮宴。杨府自然在受邀之列。 杨靖似乎希望杨晚晴能多散心,忘却此前的不快,特意嘱咐她随柳氏及姐妹们一同前往。 齐王府的别苑坐落在城郊,依山傍水,景致极佳。此时秋高气爽,苑内菊花开得如火如荼,各式名品争奇斗艳。宴席设在水榭之中,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富贵风流景象。宴后,按照惯例,将有一场马球赛,是年轻贵族子弟们展示骑术与风采的绝佳场合。 杨晚晴依旧穿着素雅,混在一众争奇斗艳的贵女之中,反倒显得格外出尘。她安静地坐在柳氏身侧,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明知不可能,心底却仍存着一丝微弱的期待——或许,他会来? 然而,直到宴席开始,那个玄黑色的孤峭身影也未曾出现。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齐王世子李泓提议进行马球赛,在场的年轻公子们纷纷响应,各自组队。 李泓带着温和的笑容,径直走向杨晚晴这一席,目光落在她身上:“杨小姐,久闻江南女子不仅文采斐然,马球技艺亦是不俗。不知李某可有荣幸,邀小姐加入我们这一队?” 他身侧的赵珂、孙铭等人也笑着附和,目光殷切。以杨晚晴的容貌气质,若能与之同队,自然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若是往日,面对这般殷勤,杨晚晴或许会碍于情面,虚与委蛇一番。但此刻,她心中烦闷,对这般热闹喧嚣更是提不起丝毫兴致,尤其是想到容临那冰冷的疏离,更觉眼前这一切浮华索然无味。 她站起身,敛衽一礼,语气温和却坚定:“多谢世子殿下盛情。只是晚晴前些时日受了惊吓,身体尚未完全恢复,实在不宜进行如此剧烈的运动,恐扫了诸位雅兴,还请殿下见谅。” 李泓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依旧保持着风度:“既如此,是李某唐突了。小姐身体要紧,当好生休养。”他又关切地问候了几句,这才转身离去。 婉菁在一旁小声嘀咕:“晚晴妹妹,那可是齐王世子呢…多少人想得他青眼都不得…” 杨晚晴只是淡淡一笑,重新坐下,目光投向水榭之外,那一片在秋风中摇曳的、绚烂到近乎哀伤的菊花。热闹是他们的,而她,仿佛永远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第14章 第四章-齐王选妃 转眼之间,杨晚晴已经回到了抚远数月。重阳后数日杨晚晴的睡眠都不好。可以说 自慈恩寺凉亭那一幕之后,杨晚晴的心便再难平静。 是夜,杨晚晴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中衣。 梦中,她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懵懂无助的小女孩。场景是母亲在杨府居住的旧院,月光如水银泻地,却带着一股粘稠的寒意。母亲杨氏穿着她最爱的月白襦裙,正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俯身对她温柔微笑,叮嘱她夜里风凉,早些安睡。 忽然,一阵阴风卷过,树影狂舞,如同鬼爪。母亲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猛地将小晚晴推向屋内,低喝:“快进去!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小晚晴踉跄着跌入门内,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她看到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入院中。那黑影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能隐约看出人形,却又带着非人的扭曲感。它速度极快,瞬间就贴近了母亲。月光下,那黑影头部的位置,猛地亮起两点嗜血的红光,如同野兽的瞳孔。 它张开了嘴,露出了惨白而尖锐的……獠牙! 母亲奋力挣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被那黑影紧紧禁锢。小晚晴在门内吓得浑身僵硬,想哭喊,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她眼睁睁看着那带着獠牙的嘴凑近了母亲的脖颈…… “不——!”杨晚晴尖叫着坐起,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两点猩红和森白獠牙的幻影。 窗外月色清冷,屋内寂静无声。她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心脏仍在狂跳。 ————————————————————————————— 翌日清晨,杨晚晴因噩梦而精神不济,面色苍白。丫鬟通报,表哥杨煜前来探望。 杨煜依旧是一身暗色锦衣,面色较常人苍白许多,但今日气色似乎比往日更差些,眼下的青黑尤为明显。他走进来时,刻意避开了从窗户斜射进来的晨光,站在阴影处。 “晚晴妹妹,听闻你前几日在慈恩寺受了惊吓,又连日噩梦,可好些了?”杨煜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温和,但细听之下,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劳表哥挂心,只是些寻常噩梦,不妨事的。”杨晚晴勉强笑了笑,请杨煜坐下,吩咐丫鬟上茶。 杨煜看着她苍白的脸,眉头微蹙:“你脸色很不好。可是梦到了……你母亲?”他试探着问。 杨晚晴心中一动,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顺势问道:“表哥,我昨夜梦到母亲失踪那晚……似乎看到一个很可怕的黑影,还有……红色的眼睛。城中最近传闻的‘野兽’,是不是就是那样的?” 杨煜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垂下眼睑,避开杨晚晴探究的目光,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妹妹既然问起……有些事,本不该与你多说。” 他压低了声音,“城中近来的袭击事件,府衙和几大世家都在暗中调查,确实非比寻常。那‘野兽’……力大无穷,速度极快,畏光,且……喜食人血。” 杨晚晴的心沉了下去,这与她的猜测和容临的表现几乎吻合。 杨煜继续道:“更蹊跷的是,根据一些零星的线索和卷宗记载,类似的事件,并非首次发生。大约在八年前,也就是姑母失踪前后,长安城及周边,也曾出现过数起类似的、手段残忍的吸血案件,只是当时被压了下去,知情者甚少。” “八年前?”杨晚晴屏住了呼吸。 “嗯。”杨煜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耳语,“而那个时间点,恰好与齐王殿下就藩,来到抚远的时间……高度吻合。” “齐王?”杨晚晴愕然。齐王李琮,前朝天子的幼弟,地位尊崇,但传闻体弱多病,深居简出,近年来更是极少在人前露面。 “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并无实证。”杨煜立刻补充道,语气恢复了谨慎,“此事关系重大,切不可外传。哥哥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能多加小心,夜间尽量不要外出,尤其……不要接近任何可能与齐王府有关的人或事。” 他看向杨晚晴,眼中带着真切的担忧,“姑母之事,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但有些水太深,我不希望你涉险。” 杨煜走后不久,杨晚晴才意识到他的用意。 抚远贵族圈子里,悄然流传开一个消息:久不问世事的齐王府,似乎有意为选一名冲喜的世子妃。消息起初只是模糊的传闻,但很快便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齐王府的人开始在一些公开场合露面,与几家有适龄嫡女的公侯之家接触。齐王府的门第实在太高,若能嫁入王府,对于许多渴望攀附皇权的家族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对于齐王府选妃的风声,杨晚晴并未放在心上。 让她真正感到困扰的,是自己对容临那份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好奇与关注。 她清楚地知道容临是危险的,是非人的,甚至可能与她母亲的失踪有关。理智告诉她,应该远离这个神秘莫测的男人。可是,每当想起他……她的心就无法平静。那种感觉,并非全然是恐惧,也并非单纯的感激,更像是一种共鸣。这种难以言喻的联结感,让她无法像对待寻常危险那样,简单地对他敬而远之。 几日后,杨晚晴在通往花园的抄手游廊下,意外地“撞见”了容临。他似乎是刚从杨靖的书房出来,身边依旧跟着那对眼神成熟的童男女。看到杨晚晴,容临的脚步明显一顿,随即像是没有看见她一般,径直就要从她身边走过。他脸色比上次在慈恩寺见到时更加苍白,唇色浅淡,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容公子。”杨晚晴忍不住开口唤道。 容临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侧身对着她,声音淡漠疏离:“杨小姐有事?” “我……”看着他刻意拉开的距离,杨晚晴一时语塞,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多谢你那日……在悬崖相救。” 容临终于微微侧过头,冰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不带一丝情绪:“杨小姐又说笑了。救你的是杨府护卫,与我何干?若无事,容某告辞。”说完,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柱尽头。 第15章 第四章-齐王选妃(2) 让杨晚晴万万没想到的是,齐王李琮竟会亲自登门拜访。 那是一个午后,门房匆匆来报,齐王殿下驾到。整个杨府顿时一阵忙乱。杨靖亲自出迎,将齐王请入正厅。杨晚晴作为小辈,原本无需出面,但齐王却特意提出,听闻府上有一位刚从江南回来的外甥女,蕙质兰心,想见一见。 无奈,杨晚晴只得整理仪容,前往正厅拜见。 齐王李琮看起来约莫五十许年纪,面容俊雅,肤色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带着明显的病气。他穿着一身亲王常服,举止雍容,言谈温和,但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在看向杨晚晴时,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兴趣,那目光让她极不舒服,仿佛被什么冰冷的爬行动物盯上。 “这位便是晚晴侄女吧?果然钟灵毓秀,颇有乃母之风。”齐王微笑着,语气亲切,却让杨晚晴脊背发凉。他提及她的母亲,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试探。 齐王与杨靖寒暄片刻,话锋一转,便提到了近日贵女中风行的诗画会,并顺势邀请杨晚晴与她的表哥杨煜,三日后过府参加齐王府举办的一场小宴。 “王府久无热闹,琮缠绵病榻,世子亦需静养,难得有此雅兴,还请杨大人和晚晴侄女赏光。”齐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杨靖面上恭敬应承下来。齐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晚晴一眼,这才起身告辞。 齐王来访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迅速传开。就在当天天色将暮未暮之时,杨晚晴在自己院落附近的那片小竹林里,再次“偶遇”了容临。 这一次,他似乎是专程在那里等她。 暮色为他绝世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冷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你要去齐王府?”他开门见山,声音比以往更加低沉。 杨晚晴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这个,心中讶异,点了点头:“伯父已应下了。” “推掉它。”容临的语气带着命令式的坚决,“无论用什么理由。” “为什么?”杨晚晴不解,“齐王殿下亲自相邀,杨家如何能驳了王府的面子?而且,只是寻常小宴……” “没有为什么。”容临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离齐王府远一点,离齐王远一点。他比你想象的要危险得多。” 又是危险。伯父让她远离容临,表哥让她小心齐王相关,现在容临又亲自来警告她齐王的危险。这抚远城,这看似繁华的朱门绣户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容公子是以什么身份来告诫我?”杨晚晴抬起头,直视着他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你一再否认救过我,疏远我,如今又为何来关心我的安危?” 容临被她问得一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冰封覆盖:“我只是不希望你无辜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你若执意要去,后果自负。” “齐王到底有什么问题?他和八年前的案子,和城中的‘野兽’,和我母亲的失踪,到底有没有关系?”杨晚晴逼近一步,连声追问。 容临却抿紧了唇,不再回答,转身欲走。 “容临!”杨晚晴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触手一片冰凉,让她微微打了个寒颤。 容临身体猛地一僵,几乎是瞬间甩开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杨晚晴踉跄了一下。他回过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厉色,那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痛苦? “杨晚晴!”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和自嘲,“你就这么不懂得‘远离’二字怎么写吗?” 杨晚晴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但随即一股倔强涌上心头:“是!我是不懂!我不懂你既然选择疏远,为何又要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不懂你既然觉得我不该靠近,为何又要在悬崖边救我?容临,你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你和我母亲,和杨家,和齐王府,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是什么?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一个挣扎在黑暗里的怪物。现在,你满意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彻骨的疲惫与悔意:“至于为什么救你……或许,那才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误。我后悔了,杨晚晴,我后悔那天多管闲事,救下了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身形一动,如同鬼魅般融入了更深的夜色,消失不见。 “我后悔救下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入杨晚晴的心脏。比任何冰冷的拒绝和疏远,都更让她感到疼痛和窒息。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杨晚晴以为容临会彻底从她的视线里消失。然而,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发现自己“偶遇”他的频率,反而增加了。 有时是在她乘坐马车外出时,不经意掀开车帘,会看到远处巷口一闪而过的熟悉身影;有时是在参加某家宴会,于喧闹的人群之外,瞥见他独自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沉默地注视着她的方向;甚至有一次,她在府中的藏书楼翻阅旧籍,一抬头,竟看到他就站在对面廊下,隔着庭院和窗棂,远远地望着她,待她追出去,人早已不见。 他不再靠近,不再交谈,只是像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忠诚的幽灵,在她周围若即若离地存在着。这种无声的“陪伴”,与他那句“后悔救你”的决绝话语形成了巨大的矛盾,让杨晚晴的心更加混乱。他到底想怎样? 几日后齐王传信取消了家宴,传信的家仆只说齐王的病又复发,只好另外选择时间再宴请。杨晚晴不知是不是容临从中起了什么作为。 然而齐王却似乎铁了心想要单独见杨晚晴。 就在杨晚晴松了一口气时,却竟然在城中酒楼偶遇了齐王与世子。 齐王寻了个借口,单独将杨晚晴请至一间僻静的花厅。 “晚晴侄女,”齐王摒退左右,看着杨晚晴,目光灼灼,“本王与你一见如故,甚是投缘。不瞒你说,若得一位如你这般聪慧娴雅、家世清贵的女子为世子妃,不仅是世子之福,亦是王府之幸。” 他走近几步,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味与某种奇异冷香的气息,让杨晚晴胃里一阵不适。“只要你点头,世子妃之位,非你莫属。日后……这齐王府的一切,也未必不能由你掌控。”他的话语充满了诱惑,但那双眼睛里,却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占有欲。 杨晚晴后退一步,垂下眼睑,恭敬却坚定地回道:“承蒙王爷厚爱,晚晴愧不敢当。晚晴自幼长于江南,疏懒惯了,恐难当王府重任,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还需家父做主。晚晴告退。” 她并未直接激烈反抗,但拒绝之意已表露无遗。齐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阴鸷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淡淡道:“既如此,本王也不强求。侄女回去再好生想想。” 几日后,杨晚晴便听闻,齐王府已正式对外宣布,选定了一位家世显赫、但据说性格颇为软弱的宗室女为世子妃。这个消息,让杨晚晴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她心中明白,齐王看她的最后那一眼,绝不像会轻易罢休的样子。 就在世子妃人选公布的当晚,杨晚晴正准备歇下,窗外忽然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 她心中一动,披衣起身,推开窗户。月光下,容临站在那里,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俊美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你不能嫁入齐王府。”他看着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决,“无论如何,都不能。”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思考,杨晚晴对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警告和干涉,已不再像最初那样无措。她平静地看着他:“齐王府已经选定了世子妃,不是我。” 容临似乎松了口气,但神色并未完全放松:“那就好。记住,远离他们。” “为什么?”杨晚晴再次问出这个问题,她向前一步,靠在窗边,仰头看着他深邃的眼眸,“容临,你一次又一次地警告我,关心我的安危,甚至……在我周围徘徊不去。你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如果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为什么又要说后悔救了我?为什么不肯承认,不肯靠近?”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期待。 容临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他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身影,充满了倔强、困惑和一种他不敢回应的希冀。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那双总是冰封或妖异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挣扎,是痛苦,是渴望,是绝望……最终,都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融入了无边的夜色,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回答。 杨晚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夜风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容临那夜无声的离去,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杨晚晴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后,复归于令人窒息的寂静。接连几日,她再未“偶遇”那个沉默的影子,甚至连远处一瞥的守护也消失了。他仿佛真的决意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抹去她的存在,连同那句未答的问话,一起埋葬在那个寒冷的秋夜里。这种彻底的沉寂,反而让杨晚晴的心更加纷乱。她说不清是失落更多,还是那股执拗的探究欲更胜。 一场秋雨过后,天空澄澈如洗。 这日清晨,杨晚晴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由一支被露水打湿的、颜色如火的红叶压着,放在了她的窗台上。笺上只有一行力透纸背、却略显潦草的字: “辰时三刻,慈恩寺后山石阶,可否一晤?”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但那字迹,杨晚晴认得,是容临的。她的心猛地一跳,捏着短笺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主动来找她? 第16章 第五章-容临其人(1) 她没有犹豫太久,简单收拾了一下,只带了贴身的丫鬟,便乘车前往慈恩寺。 秋日的慈恩寺后山,层林尽染,枫红似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杨晚晴让丫鬟在山脚下的马车旁等候,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山腰凉亭的青石阶。石阶湿滑,落叶堆积。她走了没多远,便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负手立在转弯处一棵巨大的枫树下。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劲装,身姿挺拔,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束起,少了几分平日的孤冷,竟似与这秋山旷野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阳光透过斑斓的枝叶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看着她,眼神复杂,不再是全然的冰封,却也谈不上温和,更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比往常低沉沙哑些。 “嗯。”杨晚晴走到他面前几步远停下,仰头看着他,“容公子相约,不知有何指教?” 容临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她被山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又迅速移开,落在远处层叠的山峦上。“前几日……是我失态。”他艰涩地开口,仿佛每个字都带着重量,“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杨晚晴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他似乎被她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看向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却依旧显得生硬的平静:“杨晚晴,我们……试着做朋友,如何?”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极其突兀的违和感。 杨晚晴怔住了。她设想过他再次出现可能会是警告,是疏远,甚至是更彻底的否认,却独独没想过会是这样一个……近乎笨拙的提议。 见她不语,容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补充道:“只是……普通朋友。或许,我们可以……互相了解。” 山风吹过,枫叶沙沙作响。杨晚晴从惊愕中回过神,心中百转千回。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改变态度。 “好。”她轻轻点头,没有追问缘由。 两人并肩,行在山路上,远处枫叶成为一片血红的海。 “我回抚远,并非探亲,是为了查清八年前我母亲在杨府离奇失踪的真相。”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容公子,你认识我母亲,对吗?” 容临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深邃得像一口古井。过了许久,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她……是个怎样的人?”杨晚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关于母亲的一切,在杨家如同禁忌,她所知甚少。 容临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冷冽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一瞬。 “她……很聪明,也很勇敢。”他的声音低沉而缥缈,“像你一样,不愿被束缚。” 这话语中的唏嘘与未尽之意,让杨晚晴心头一紧。 她正想追问,容临却已收回目光,恢复了之前的平静:“走吧,山路还长。” 两人并肩沿着石阶缓缓向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却又奇异地比之前的每一次对峙都更显平和。 为了打破沉默,也出于好奇,杨晚晴问道:“容公子,你……今年贵庚?”她记得外界传闻他大约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容临脚步未停,侧颜在光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二十八。”他答得很快,几乎没有犹豫。 杨晚晴却微微蹙眉,打量着他毫无岁月痕迹、俊美得近乎妖异的侧脸,脱口而出:“可你看上去,至多十八。” 容临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无尽嘲讽与苍凉的弧度。“是么?”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那你就当我是十八,也行。” 一阵沉默后,杨晚晴再次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容公子……你,可有家眷?我是说……之前的……夫人?”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他某个敏感的禁区。 容临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他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幽暗难辨,似乎有痛楚一闪而过。“没有。”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从未有过。” 山路越发陡峭,石阶上布满湿滑的青苔。杨晚晴心中思虑纷杂,一时不察,脚下猛地一滑,惊呼声尚未出口,身体便向后倒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猛地带入一个冰冷而坚硬的怀抱。 是容临。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人类的极限,在她摔倒之前,稳稳地接住了她。两人靠得极近, 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 他的手臂箍得很紧,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手臂蕴含的、足以拉动马车的可怕力量。杨晚晴惊魂未定,脸颊贴着他冰凉的衣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抬起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总是冰封或妖异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里面翻涌着剧烈的情绪。 然而,这失控的贴近仿佛也瞬间点燃了他体内的某种警报。他眼中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慌的抗拒。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将杨晚晴推开。 力道之大,让杨晚晴踉跄了几步,差点再次摔倒。 “我……”容临看着她惊愕又带着一丝委屈的眼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搂住她的那只手,手臂微微颤抖,仿佛那上面沾染了剧毒。 “不行……还是不行……”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痛苦和绝望, “我做不到……靠近你,只会害了你……”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混乱与崩溃,那里面甚至隐隐有红光要挣脱束缚 “对不起……”他几乎是嘶吼出这三个字,然后不再看她,转身如同受伤的野兽般,以惊人的速度冲下了山道,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落叶和呆立原地的杨晚晴。 他离去时那崩溃痛苦的眼神,却像一把火,灼烧着她的心。 杨晚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山的。她在慈恩寺的禅房里坐了许久,直到心绪稍稍平复,才准备回府。 刚走出禅院,却见容临竟站在院门外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他已恢复了平日冷冽的模样,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周身的气息也更加沉寂,仿佛刚才在山上的失控只是一场幻觉。 他看到杨晚晴,走了过来,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杨小姐。”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甚至比以往更甚,“今日之事,是我唐突了。关于做朋友的话……请你忘了吧。”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这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说完,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然后转身,步履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渐渐走远。 杨晚晴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再次筑起了高墙,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固。那短暂的、试图靠近的尝试,仿佛只是绝望中的一次徒劳挣扎,最终被更深的绝望所吞噬。 几日后抚远城便再次被恐慌笼罩。 ----------------------------------------------------------------- 几日后,又有一位贵女在夜间遇害,死状与之前的受害者极其相似——脖颈上有诡异的齿痕,失血过多而亡。 次日,杨晚晴心绪不宁,在府中花园散心时,竟又一次见到了容临。他似乎是来与杨靖商议什么事情,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看到杨晚晴,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容临!”杨晚晴快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容临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城中又有一位贵女遇害了!”杨晚晴盯着他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是不是你做的?” 容临的瞳孔骤然缩紧,那双总是冰封或蕴含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燃起了怒火,那是一种被侮辱、被冤枉的滔天愤怒。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而凛冽,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冻结了。 “杨晚晴,”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冷得能冻结血液,“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随意夺取人性命的怪物?” “我……”杨晚晴被他眼中的怒火震慑,一时语塞。 “我最后说一次,”容临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杨晚晴几乎喘不过气,“远离我,远离齐王府,远离这一切!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带着一身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气,与她擦肩而过, 这一次,他的背影决绝而冰冷,仿佛斩断了最后一丝牵连。 杨晚晴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冰凉。 她问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问题,也得到了他最愤怒的回应。 他不是凶手。她几乎可以确信。 几日后杨晚晴得知,死的是那位和齐王府定亲的准世子妃。杨晚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惧覆盖住了她全部的情绪。 第17章 第五章-容临其人(2) 之后几日,杨晚晴心中郁结难舒,便禀明了柳氏,只带了贴身的丫鬟和两名护卫,再次前往慈恩寺。她在佛前敬香后,信步往后山走去。行至那日与容临相遇的凉亭附近时,却看到了一幅令她心弦微颤的景象。 容临确实在那里,但状态与她之前所见截然不同。他靠坐在亭柱旁,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微阖着眼,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虚弱。那对童男女,念儿和安儿,则乖巧又担忧地守在他身旁。 “父亲大人已经好几日未曾好好进食了…”女童念儿抬起小脸,带着哭腔对走近的杨晚晴说道,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忧虑。 杨晚晴心中一紧,下意识地蹲下身,想安抚一下孩子。她轻轻将念儿抱入怀中,却猛地一怔——怀中的小女孩身体异常轻盈,并且透着一股不似活人的、刺骨的冰冷!这绝非正常孩童的体温。 似乎是被她们的声音惊动,容临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是她,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无奈,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沙哑:“你怎么…又来了。” “容公子,你…”杨晚晴放下念儿,担忧地看着他异常憔悴的脸色,“你看起来很不舒服。” 容临勉强支起身子,靠在柱子上,目光避开她的注视,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疏离: “我无事。杨小姐,请回吧。我说过,离我远点。” 他的抗拒如此明显,让杨晚晴心中酸涩不已。“为什么?就因为你觉得你会伤害我?”她忍不住上前一步,“可是你明明…” 就在这时,她手擦过身侧栏杆,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殷红的血珠瞬间从指尖沁出。 几乎是同时,异变陡生! 原本虚弱不堪的容临猛地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乌黑眼眸瞬间锁定了她流血的手指!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收缩,然后又急剧放大,眸底深处仿佛有暗红色的火焰骤然点燃,又被他强行压制,剧烈地翻涌着。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呜咽,像是饥饿的野兽嗅到了血腥味。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渴望与极度抗拒交织的挣扎状态,脸色变得更加骇人,身体甚至开始微微颤抖。 他怕血?不!这不是害怕!这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难以控制的渴望! 杨晚晴被他的反应惊呆了,一时忘了指尖的刺痛。 “走!” 容临猛地闭上眼,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戾气,“立刻离开!带着你的血…走!”他不再看杨晚晴一眼,抱着两个孩子,几乎是踉跄着、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凉亭,消失在树林深处,那背影仓皇而狼狈。 杨晚晴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那一点微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鲜血的气息淡淡萦绕。她看着容临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虚弱…几日未进食…对鲜血近乎失控的渴望…异常冰冷的体温…非人的力量与速度…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指向了一个她只在志怪传说中听闻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长安的秋日,在几场连绵的冷雨后,彻底深了。天空变得高远而苍白,如同褪色的旧绸。杨府庭院里的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焦黄,在萧瑟的秋风里打着旋儿,不甘地落在地上,铺就一层厚厚的、踩上去沙沙作响的地毯。唯有几株秋菊,在墙角屋后倔强地开着,白的、黄的、紫的,给这日渐凋敝的园子增添了些许凄艳的色彩。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枯荣的寂寥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源自宅院深处的压抑。杨晚晴站在晴雨轩的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自慈恩寺后山那日,窥见容临对鲜血那近乎失控的反应后,她心中的恐惧仿佛沉淀了下来,化作了一种更为冷静、也更坚定的决心。容临是什么,答案几乎已呼之欲出,那非人的力量,对血的渴望,虚弱与畏光……这一切都指向志怪传说中那个禁忌的名词。 夜晚成了煎熬。白日的冷静在夜深人静时,往往被光怪陆离的噩梦撕扯。她反复梦见母亲,不是在记忆中温柔浅笑的模样,而是在一条幽暗无尽的回廊里奔跑,神色仓皇,身后是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黑暗中有点点红光闪烁,如同野兽的瞳仁。有时,那追逐的身影会变成容临,他面色惨白,嘴角却带着一丝悲悯又残酷的笑意,向她伸出手,指尖冰凉……有时,又会梦见自己置身西苑那荒废的庭院,脚下土地松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破土而出,带着陈年的血腥气。她每每从这些噩梦中惊醒,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心跳如擂鼓。窗外秋风呜咽,吹得窗棂格格作响,更添几分鬼气森森。 杨晚晴意识到,若是怪物真的存在,那么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她的第一选择是看看有没有文献可以帮助自己,然而很遗憾,记载甚少。但她也并非全然没有任何收获。 母亲的记载并不详细,杨晚晴开始查阅一些古书,以求详尽的知晓一些。她在城中书馆买了许多道教典籍,却无甚收获。 只偶尔翻看一本前朝的笔录时看到了一则故事: 杨生鹤卿,吴中名士也。游学至关西,偶宿废寺。是夜月晦星沉,闻墙外有异香浮动。推牖视之,见女子素衣如雪,立古槐下,眸色湛碧若春潭。“妾名阿罗,西域人,遭乱流落至此。”其声泠泠如碎玉。杨生怜而纳之,觉其肌骨沁寒,疑为夜露所侵。女每至子时必辞去,如是半月。一夕杨生装醉,潜蹑其踪。至后山荒冢,见阿罗伏地吮狐血,齿尖如匕,月下面目青紫。生骇极而奔,女倏忽拦于前,泣曰:“郎君既见,不敢复隐。妾实楼兰国遗民,非饮生血不活。”生颤声问:“世间安有饮血之族?”女引至石穴,指壁上彩绘:“吾族本居大秦,魏晋时随商队东来。因中土道士以桃木相克,遂匿于墓室。”画中所示,皆赤发獠牙辈拜月之形。 寺中老僧闻之,持铜镜照其影。镜中白骨森然,唯心窍处一点红光。“此非夜叉” 僧叹曰,“彼等畏日光,惧圣物,然最可怖者,实其惑心之术。女闻言长啸,寺瓦震动。忽掷琉璃瓶于地,血雾弥漫间,数十黑袍人自林间出,目皆赤红。杨生急取经卷护身,字符流转成金网。俄而晨钟骤响,群魅如雪遇阳,尽化黑灰。佛经所言罗刹食人,非虚语也。然东土西疆,幽明殊途,其畏正法则一。彼汲汲于长生者,终成不腐行尸,岂若草木枯荣合乎天道?夜读至此,当戒慎乎心魔乍起之时。 第18章 第五章-容临其人(3) 时光匆匆,在压抑的静谧中悄然流逝。庭院里那几株老梧桐,叶子已落了大半,光秃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透着深秋的萧索与寂寥。杨晚晴的日子过得如同这庭院一般,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 半月后,父亲返家。杨晚晴主动去书房求见父亲杨端。她需要更多的信息,而父亲,是这个家里唯一似乎还存有一丝温情,并且可能知晓部分内情的人。 杨端正在处理事务,见她来了,示意她坐下,目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晚晴,脸色不大好,可是还未从惊吓中恢复?” “劳父亲挂心,女儿只是…近日总梦到母亲。”杨晚晴垂眸,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困惑,“父亲,女儿知道您不愿多提往事,怕女儿受伤。可正因一无所知,才更容易胡思乱想,滋生恐惧。求父亲告知一二,哪怕…哪怕只是一些旁枝末节,也好过女儿日夜被噩梦纠缠。” 她抬起泪光点点的眼眸,恳切地望着父亲杨端。 父沉默良久,书房里只闻更漏滴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凋零的庭院,长长叹了口气。“不是为父刻意隐瞒,而是…有些真相,本身就超出了常人的理解范畴。”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缥缈,“你母亲…她或许触及到了一些......秘密。” “晚晴,你需谨记,”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落在了某个不可知的维度,“我们眼中所见的这红尘俗世,并非其全部样貌。那些只流传于古老卷宗、稗官野史,或是口耳相传的隐秘传承中的奇闻异事,那些被斥为荒诞不经的传说……未必尽是空穴来风,无的放矢。”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韵律:“有一些存在,他们超脱于生死的轮回,游离在天地秩序的边缘。他们或许拥有着凡人难以想象的悠长寿元与强大的力量,但与此同时,亦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如同诅咒般的缺陷所束缚,需要以特殊的方式,维系他们那悖逆常理的存在。世人或敬畏地尊称其为‘仙’,或恐惧地咒骂其为‘魔’,而在一些极为隐秘、只在极少数古老家族内部口耳相传的记载里,他们被统称为——‘永生族’。” “永生族?”杨晚晴轻声重复着这个陌生而古老的词汇,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这个词,比起她之前推断的“吸血鬼”,听起来更宏大,更神秘,也更……贴近那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真实面貌。 “都只是些虚无缥缈、难以考证的传说罢了。”杨端走回书案后,沉重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桌面边缘,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力量,“传说他们不老不死,容颜永驻,岁月难以在他们身上留下刻痕。但他们维系存在的‘方式’…” “只是传说罢了。”父亲杨端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疲惫的神情,“传说他们不老不死,但却需以特殊的方式维系存在,或许…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他们隐藏在历史的阴影里,偶尔会与凡世产生交集,但大多……结局并不美好。”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透过杨晚晴,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你母亲…她太聪明,也太执拗,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并且试图去印证……” “那…我们杨家…”杨晚晴的声音有些发颤。 父亲杨端走回座位,沉重地坐下。“杨家,与这类存在,渊源极深。具体从何时开始,已不可考。家族中有些人,会显现出一些异于常人的特质,比如畏光,比如体质阴寒。这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更像是一种……诅咒。” 他揉了揉眉心,“我们依赖他们获得权势与庇护,却也时刻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甚至…需要付出代价来维持这种关系。” “代价?什么代价?”杨晚晴追问。 父亲杨端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警惕,他深深看了杨晚晴一眼,摇了摇头:“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晚晴,为父再说一次,放下吧。知道得越多,越危险。杨家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也黑暗得多。你母亲就是前车之鉴。”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甚至有一丝……恐惧。 谈话再次无果而终,但她更加确信,母亲的失踪,绝非普通的失踪。 —————————————————————————————————————— 一连几晚她闭上眼,任由那些与容临相关的画面在眼前一一掠过。 容临离去时那饱含震怒与失望的眼神,如同冰锥,深深刺入杨晚晴的心底,留下阵阵钝痛。 案头,母亲那笔记静静摊开,墨迹清晰如昨。“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八字。 此刻看来,触目惊心。 慈恩寺讲经堂内,他坦然承认“半人半鬼”、“不该存于世的错误”,那冰冷的自嘲背后,是何等的孤寂与绝望? 月夜悬崖边,他如鬼魅般现身,以超越凡俗的力量徒手拉住坠崖的马车,那一刻他眼中闪过的妖异暗红,绝非幻觉。 凉亭之中,她指尖微不足道的血珠,竟能引动他瞳孔变色,那是对鲜血何等刻骨又痛苦的渴望与抗拒? 还有他一次又一次的疏远、警告、乃至最后那句“后悔救你”…… 若他真是那般毫无顾忌、以杀戮为乐的怪物,又何必如此挣扎?何必在她遇险时出手相救?何必因她一句质疑而流露出那般被刺伤的愤怒? 所有的疑点,所有的异常,所有的挣扎与矛盾,都指向一个在志怪传奇中流传已久,却从未被她当真存在于世的身份。 不是山精野怪,而是隐匿于人间,以鲜血为食,拥有漫长生命与非凡力量,畏惧光明,行走于暗夜的不死族类。 这个结论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世界仿佛在瞬间颠覆,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说,竟是她身边正在上演的现实。母亲追寻的,杨家隐藏的,容临背负的,竟是如此惊世骇俗的真相。 恐惧吗?有的。面对未知与非人,本能的心悸无法避免。 但奇怪的是,当这层身份的面纱被彻底揭开,那些因未知而产生的模糊恐惧,反而逐渐沉淀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回溯与容临的每一次交集。 她回到抚远只为查明母亲失踪真相,却在此地,对一个怪物……动了心? 荒谬,离经叛道,危险……所有理智的词汇都在瞬间涌上,试图将这荒唐的念头打压下去。 可是,心之所向,竟如此不受控制。 “容临……”她无意识地低喃,指尖轻轻拂过母亲笔记上那冰冷的“非我族类”四字,心头却泛起一阵酸楚的柔情。 第19章 第五章-世子告白 夜色如墨,浸染着杨府沉寂的亭台楼阁。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杨晚晴换上深色衣裙,如同暗夜中的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穿过熟悉的回廊,向着府邸最深处的西苑潜行。 越靠近西苑,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就越重。月光在这里也变得吝啬,被层层叠叠的古树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如同鬼爪般的阴影。母亲昔日的院落轮廓在黑暗中显现,飞檐翘角指向夜空,带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孤寂与阴森。 她屏住呼吸,刚欲靠近那扇斑驳的、缠绕着枯藤的月洞门,两道黑影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自两侧暗影中步出,挡住了去路。是杨靖身边那两位气息沉凝的护卫。 “小姐,”其中一人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夜深了,此处不宜久留,请回。” 杨晚晴心头一紧,面上却强自镇定:“我……只是睡不着,随便走走。” 另一人微微躬身,姿态恭敬,语气却不容置疑:“西苑荒废多年,恐有蛇虫惊扰小姐。家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还请表小姐莫要让我等为难。” 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身上,带着审视与警告。杨晚晴知道,今夜绝无可能进入。她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指甲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 “既如此,是我唐突了。”她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不甘,转身,沿着来路缓缓离去。背后,那两道目光如影随形,直至她拐过回廊尽头。 心头憋闷,如同压着一块巨石。 她并未直接回晴雨轩,而是偷偷出府,府外不远处有一池堂。深秋夜的风已带凛冽,拂过池面残荷,发出簌簌轻响,更添萧瑟。 月光如水,清清冷冷地洒落,将池边石矶照得微微发亮。 而石矶上,竟已立着一人。 玄衣墨发,身姿孤峭,仿佛已与这清冷夜色融为一体。不是容临,又是谁? 他似乎也未曾料到此时会有人来,闻声侧首。月光映亮他半边脸颊,俊美得不似凡人,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疲惫。 四目相对,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他看着她,没有立刻离开,深不见底的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 杨晚晴压下心中的波澜,缓步走近,在离他几步之遥处停下。“容公子,”她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好巧。” 容临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波光粼粼的池面,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短暂的沉默蔓延。夜风拂过,带来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气息。 杨晚晴忽然觉得,此刻的他,似乎比平日里少了几分迫人的尖锐。她鼓起勇气,向前又挪了半步,目光落在他被月光勾勒出完美线条的侧脸上。 “容公子今夜在此,是赏月,”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的试探,“还是……又在执行你那‘无声的守护’?” 容临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你很在意?”他反问,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在意什么?”杨晚晴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是在意你为何总在我附近出现,还是在意你口口声声的‘危险’,却又从不将话说清?”她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浅淡的、带着些许自嘲和倔强的笑意,“或许,我只是好奇,一个口称‘后悔救我’的人,为何眼神总追随着他声称想要远离的‘麻烦’?” 这话说得大胆,几乎撕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薄纱。杨晚晴甚至做好了被他冷言斥回,或者他直接拂袖而去的准备。 然而,容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过了许久,久到杨晚晴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却忽然极轻地、几乎叹息般地说了句:“你总是……这般不知畏惧。” 这话不像指责,倒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陈述。 杨晚晴心中微动,顺着他的话道:“畏惧源于未知。既然已知晓一二,自然要想办法应对。更何况……”她凝视着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看到的容临,并非只有世人传闻中的冰冷与非人。我看到的,更多是挣扎与……孤独。” 容临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定定地看着她,月光下,她清澈的眼眸中映着他的影子,坦荡,直接,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与……理解? 他移开视线,望向池中那轮破碎的月影,声音低沉了几分:“知道太多,对你并无益处。” “有没有益处,该由我自己判断。”杨晚晴语气坚定。她看着他的侧影,忽然觉得此刻的氛围,难得地没有剑拔弩张。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尝试着换了个话题:“今夜月色真好,比起那晚……让人心安许多。” 容临没有回应,但周身那股紧绷的寒气,似乎悄然消散了一丝。两人就这么并肩立于月下,一个望着池水,一个望着他,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微妙的联系在静静流淌。虫鸣依稀,风过荷塘,竟构成了一幅奇异而短暂的平和图景。 这份平和,并未持续太久。 一阵略显虚浮、却刻意放重的脚步声,自不远处的小径传来,打破了夜的静谧。 杨晚晴与容临几乎同时转头。 只见小径尽头,一盏灯笼摇曳着昏黄的光晕,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正是齐王世子——李泓。 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袍,外罩墨色斗篷,更衬得脸色透明如纸,眼下的青黑在灯光下尤为明显。他看到池边并肩而立的两人,脚步明显一顿,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一种复杂的、混合着阴郁与审视的情绪所取代。 “晚晴妹妹?”李泓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目光在杨晚晴和容临之间逡巡,“容……容公子?没想到在此处遇见二位。” 杨晚晴敛衽行礼:“世子殿下。”容临则只是微微颔首,神色瞬间恢复了一贯的冰封冷冽,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松动从未存在过。 李泓提着灯笼走近,目光落在杨晚晴身上,刻意忽略了容临的存在。“晚晴妹妹,” 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关切,“听闻你前些日子也受了惊吓,身子可大好了?” 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沉痛,“我那未过门的世子妃……她不幸罹难的消息,想必你也知道了。来实在是不太平,妖魔横行。”他说着,意有所指地,极快地扫了容临一眼。 李泓转而看向容临,脸上挤出一丝疏离而客套的笑意:“容公子,我有些事体己话,想与杨姑娘单独说几句,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容临目光淡漠地扫过李泓,最后落在杨晚晴脸上。杨晚晴微微点了点头。容临不再多言,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留给李泓,身形微动,便如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退入了身后的竹林阴影中,瞬间失去了踪影。 待那迫人的气息彻底消失,李泓似乎才松了口气。他脸上的哀戚迅速褪去,转而换上一种凝重与急切。他上前一步,靠近杨晚晴,压低声音道:“晚晴妹妹,方才那位容公子……你与他,似乎颇为熟稔?” 杨晚晴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世子殿下多虑了,不过数面之缘。” “数面之缘?”李泓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晚晴妹妹,你莫要被他那副皮囊所惑!听为兄一句劝,离他远点!越远越好!”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隐秘的恐惧,“此人来历成谜,性情乖张,更可怕的是……他身边总伴随着不祥与死亡!” 杨晚晴静静听着,并未立刻反驳。 李泓观察着她的神色,以为她听进去了几分,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诚恳,甚至带上了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晚晴妹妹,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查探你母亲当年失踪的真相。” 杨晚晴心头猛地一跳,倏然抬眸看向他。 李泓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不瞒你说,我……也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 “什么?”杨晚晴难掩惊讶。李泓?他为何要调查母亲的事? 李泓的神色变得复杂:“有些势力,盘根错节,隐藏在暗处,极其危险。” 杨晚晴怔怔看着李泓。 李泓叹了口气“杨姑娘,我对你一见倾心。父王说要给我娶亲,我便将与你相遇的事情告知了他。父王便去杨府,想要求亲,不知是否唐突。” 李泓突如其来的话让杨晚晴有点惊讶。 李泓叹道“你拒绝父亲,我本不想说出这话。父亲已经为了另外想看了女子。只是那女子也是短命的。不知我与你是否还有缘分。” 杨晚晴一时竟然不知如何事好“多谢世子抬爱。”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第20章 第六章 怪物 日子悄然如流水,伴随着一场大雪,寒衣节悄然来临。 杨府的家宴上,气氛略显沉闷。因着“野兽”伤人的传闻尚未平息,府中众人依旧心有余悸。 席间,不知是谁提起了近来朝堂上最引人注目的事情——如今代天子行权的太后,竟然要称帝。 大嫂柳氏轻声感叹:“听闻那位娘娘手段非凡,若真能更进一步,怕是这天下女子都要扬眉吐气了。” 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夫人却忽然冷哼一声,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之色:“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阴阳颠倒,非国之福。这天下……怕是要不太平了。” 家宴后,杨晚晴更加紧了暗中调查。 她凭借外祖父送来的名单,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八年前伺候过母亲的旧人。大部分名单上的人,要么早已离府,不知所踪,要么对当年之事讳莫如深,一问三不知。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终于从一个负责浆洗、年纪颇大的婆子口中得知,当年母亲身边一个名叫春桃的二等丫鬟嫁给了京郊一个庄子里的小管事。 这消息让杨晚晴精神一振。 春桃!这是名单上的人,而且是曾近身伺候过母亲的! 她立刻设法想通过府中关系,联系那个庄子,或者打听春桃的具体住处。庄子上的人说,春桃确实嫁了过去,但就在半个月前,突然染上急病,没了。问及细节,庄上人却语焉不详,只说是突发恶疾,很快就下葬了。半个月前?那不正是她刚回长安不久的时候? 杨晚晴的心沉了下去。这时间点太过巧合!是灭口?还是……另一种形式的“代价”? 她小心翼翼地禀明了柳氏,只说是近日心中烦闷,想去京郊的庄子上散散心,看看秋景。 柳氏见她神色郁郁,只并未起疑,只嘱咐多带人手,早去早回。 出发的前一晚,杨晚晴在晴雨轩内整理行装,心中既紧张又期待。夜色渐深,她吹熄了灯,却毫无睡意。窗外月光黯淡,树影摇曳,如同鬼影幢幢。忽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很微弱,但很清晰。她屏住呼吸,轻轻挪到窗边,借着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庭院深深,月光勉强勾勒出假山、树木的轮廓,并无半个人影。 是错觉吗?她不敢肯定。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并未立刻消失。 翌日,杨晚晴带着两名丫鬟和四名护卫,乘坐马车前城郊的庄子。庄子位于城外龙虎山脚下,距离慈恩寺不算太远。一路上,她格外留意车外动静,但并未发现异常。庄子不大,管事早已得了消息,殷勤接待。杨晚晴试图打听春桃生前的事,但庄户们似乎都被叮嘱过,言辞闪烁,问不出什么实质内容。她注意到庄子后面有一片小小的坟岗,其中一座新坟,没有立碑,坟头土色尚新。她心中疑窦更深。 杨晚晴心知不宜久留,便启程回城。为了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车夫选择了一条较为偏僻但据说更近的小路。小路崎岖,两旁林木渐密,夕阳的余晖被茂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林间光线迅速暗淡下来。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出现了,而且比昨夜更加强烈! 就在马车行至一处林木最为茂密、光线几乎完全消失的路段时——“嗷吼——!” 一声低沉、暴戾、带着血腥气的嗥叫,猛地从侧方的密林中炸响!与月夜遇袭那晚的叫声一模一样。“保护小姐!”护卫首领厉声大喝,拔刀出鞘。 话音未落,一道巨大的、快如闪电的黑影,裹挟着腥风,猛地扑向了马车!“嘭!”巨大的撞击力让马车几乎侧翻!马匹惊嘶,车夫被甩飞出去!黑影人立而起,在昏暗中显露出模糊却骇人的轮廓,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锁定车厢,利爪带着寒光,再次挥下!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一道身影骤然出现在马车与怪物之间! 容临! 他依旧是一身墨色,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冷峻如冰雕。他没有看身后的马车,只是直面那嗜血的怪物。这一次,杨晚晴看得分明,他的眼中不再有挣扎或虚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杀意。他徒手迎向那怪物的利爪,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 “嗤啦”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伴随着怪物痛苦的咆哮!容临的手,竟如最锋利的兵刃,直接撕裂了怪物的攻势! 他没有丝毫停顿,身形如鬼魅般缠上那怪物,攻击迅猛而致命,每一次出手都带着非人的力量,将那凶暴的怪物逼得连连后退,嘶吼连连。 战斗结束得极快。不过几个呼吸间,那怪物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拖着受伤的身躯,迅速遁入了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容临站在原地,微微喘息。他背对着杨晚晴,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拂动,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来时一样突兀。 惊魂未定的护卫们死的死伤的伤。 杨晚晴推开有些变形的车门,看着那个救了她第二次的、神秘莫测的背影,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容临……谢谢你。”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消失,也没有否认。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乌黑的眸子在夜色中看向她,里面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有警告,还有一丝……深藏的疲惫。“你不该来这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更不该……调查那些你不该触碰的事情。” 说完,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好自为之”,随即身形一晃,再次消失在浓密的夜色中。杨晚晴独自在夜幕下坐下,狂野悠悠,一轮圆月高悬。忽然那本该早已离去的玄色身影去而复返。 容临步履无声地走到马车残骸旁,目光落在杨晚晴渗血的额角和明显不自然的脚踝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他并未多言,只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及巴掌大的白玉小瓶,瓶身冰凉,触手生温。他拔开塞子,一股清冽沁人的药香立刻弥漫开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手。”他声音依旧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杨晚晴下意识地伸出手。容临倒出些红色的药膏,一股舒适的凉意瞬间覆盖了火辣辣的刺痛感。随即,他又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脚踝。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却异常精准轻柔,确认了只是扭伤并未骨折后,将剩余的膏体均匀涂抹在肿胀处。那剧烈的痛楚竟也奇迹般地迅速缓解。 “三日内勿要沾水,行走需借力。”他言简意赅地吩咐,将玉瓶塞入她手中。 杨晚晴见他的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血痕。容临见杨晚晴看着自己嘴角,才慌乱的擦了擦。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马车已毁,护卫们也带死伤逃散,带着行动不便的杨晚晴,在天黑前赶回城已无可能。 容临沉默片刻,对杨晚晴道:“此地不宜久留,那东西未必不会去而复返。我在前面山脚下有一处别庄,可暂避一晚。” 说罢,他背对着她,微微俯身。“上来。” 杨晚晴微微一怔。看着他宽阔却略显孤峭的背脊,犹豫只是一瞬,疼痛让她别无选择。她轻轻伏了上去。他的背脊比想象中要……温暖些,并非彻骨的冰凉。步伐极稳,即使在崎岖的山路上,也感觉不到丝毫颠簸。夜风掠过耳畔,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衣衫下肌肉内蕴的、属于非人存在的磅礴力量。 第21章 第六章怪物(2) 容临的山庄隐蔽在山脚下的一处山谷中,白墙黛瓦,并不起眼,内里却清幽雅致,陈设简约而不失格调。杨晚晴竟在陌生的床榻上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次日醒来时,已是天光大量。脚踝的肿痛消了大半,额角的伤痕也只余一道浅浅的红印,那药效堪称神奇。 她推开房门,一名沉默寡言的老仆引她至一处临水的敞轩。容临已在那里,轩中石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却精致的早点:一碟水晶糕,一碗熬得糯软的碧粳米粥,几样时令小菜。 “用些早点。”容临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对面,面前只放着一只白玉茶杯,里面是清透的茶水,不见热气。两人正沉默地用着早点,两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跑了进来,正是那对漂亮的童男女。他们似乎对杨晚晴极为好奇,不再像之前那样疏离,而是围在她身边,仰着小脸看她。 “父亲,这位姐姐就是您昨夜带回来的客人吗?”女童声音清脆,大眼睛扑闪扑闪。 男童则更沉稳些,但也忍不住打量杨晚晴。 容临放下茶杯,淡淡道:“嗯。这是念儿,这是思儿。”他分别指了指男孩和女孩。 念儿,思儿。这名字……杨晚晴心中微动,是思念谁? 她仔细看着两个孩子。他们有着孩童最粉嫩无邪的容颜,眼神清澈。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那清澈之下,偶尔会掠过一丝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历经世事的淡漠与了然。他们的举止有时带着一种古老的优雅,说话用词偶尔会蹦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古语。这种“又老又小”的诡异感,让杨晚晴心头再次泛起疑云。他们……真的只是孩童吗?还是如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拥有着远超外表的……漫长年岁? 趁着孩子在场,气氛稍缓,杨晚晴鼓起勇气,再次望向容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容公子,你多次救我,晚晴感激不尽。但我心中疑惑更深……求你告知。” 容临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疏离,他避开她恳切的目光,看向轩外潺潺的溪水。 “有些界限,不可逾越。知道真相,对你并无益处。”他再次拒绝。 但在沉默片刻后,他却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了看似毫不相干的故事:“始皇扫**,统天下,功盖三皇。然其晚年,独惧一事——死亡。遂遣方士徐福,携童男童女数千,入东海仙山,求取不死药。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古老传说。“徐福一去不返,始皇抱憾而终。后世皆言其受方士所骗。然,世间岂有空穴来风?对永生的渴望,尤其是……位居极顶之人的渴望,足以驱动许多超乎想象的事情。有些追寻,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形式,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晚晴一眼,“皇权,力量,长生……这些**交织的网,远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可怕,也更……持久。” 杨晚晴心中剧震。他是在暗示,追寻“永生”的,不仅仅是传说中的存在,更有……历代当权者? 容临的话如同在她心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山庄的清晨,薄雾如纱,萦绕在青瓦白墙之间。念儿和思儿已被老仆带去习字,四周一片静谧。 经过一夜休整,又得灵药医治,杨晚晴脚踝的肿痛已几乎感觉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打破了沉默:“容公子,昨夜……那袭击我们的怪物,究竟是什么?它似乎……是冲着我来的?”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疑团,那怪物两次出现,目标都极其明确。 容临抬眸,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昨日为何会出现在那条偏僻小路上?” 杨晚晴抿了抿唇,知道此事无法再瞒,也无需再瞒。 “我是去京郊的庄子,寻找一个名叫春桃的丫鬟。她八年前曾在我母亲身边伺候。”她将如何得到名单,如何打听到春桃嫁到庄子,又如何得知她“急病”身亡,以及自己怀疑其中有问题,故而亲自前往探查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只可惜,到了庄子,她丈夫说她已病故,我本以为线索又断了……” 容临静静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你想知道那怪物是什么?跟我来。” 他引着杨晚晴,穿过几重庭院,来到山庄后院一处极为隐蔽的石室前。石室以厚重的青石砌成,门上挂着沉重的铜锁,隐隐有森寒之气透出。容临取出钥匙打开铜锁,推开石门。 室内光线昏暗,只有墙壁上几盏长明灯跳动着幽蓝的火苗。一股混合着血腥与腐朽的怪异气味扑面而来。杨晚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借着昏暗的光线,她看到石室中央竖着几根粗大的铁柱,上面缠绕着刻画了奇异符文的黑色锁链。锁链的另一端,牢牢捆缚着一个人影。那“人”低垂着头,浑身衣衫褴褛,沾满泥土和暗褐色的血污,头发蓬乱纠结。它似乎在沉睡,或者说,处于一种禁锢下的沉寂。 那身形轮廓,那偶尔无意识抽搐的姿势,以及残破衣物上隐约可辨的花纹……杨晚晴的心脏骤然紧缩,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 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颤抖:“……春……春桃?!是你吗,春桃?!”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被锁链禁锢的“人”猛地抬起了头! 乱发之下,是一张青白交加、扭曲变形的脸!嘴唇乌紫,嘴角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记忆中丫鬟的恭顺与灵动,而是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在昏暗中缩成一条危险的竖线,里面充斥着疯狂、痛苦与……原始的饥饿感! 但这张脸,杨晚晴绝不会认错!正是名单上画像的模样,正是她苦苦寻找的,母亲当年的丫鬟——春桃! “吼——!” 春桃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般的低沉咆哮,挣扎着想要扑向杨晚晴,却被身上的符文锁链死死拉住,锁链上幽光闪烁,灼得她皮开肉绽,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缕缕青烟。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盯着杨晚晴,獠牙从唇边龇出,涎水混合着血丝从嘴角滴落。 她已完全失去了人性,沦为一头只知嗜血的怪物。无论是外貌、气息,还是那对鲜血的疯狂渴望,都与传说中的……吸血鬼别无二致! “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晚晴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几乎不敢置信。 容临站在她身侧,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如你所见,她被‘污染’了。导致她理智尽失,只余兽性。” 就在这时,疯狂挣扎的春桃,目光在与杨晚晴惊恐的眼神对视片刻后,那疯狂的猩红之中,竟极其艰难地、挣扎着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她停止了嘶吼,歪着头,用那双可怖的眼睛,仔仔细细地辨认着杨晚晴的脸。 “……小……小姐?” 一个沙哑、破碎,几乎不似人声的音节,从她嚅动的嘴唇间挤了出来。 这一声“小姐”,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刺中了杨晚晴的心房。她瞬间忘记了恐惧,泪水涌上眼眶。“是我!春桃姐,是我!晚晴!你还认得我?!” 春桃眼中那丝清明如同风中的残烛,摇曳不定,随时可能被周围的疯狂再次吞噬。她剧烈地喘息着,锁链因她的挣扎而哗啦作响,符文的光芒灼烧着她的肌肤,带来更大的痛苦,但这痛苦似乎反而让她保持了片刻的清醒。 “……小姐……走……快走……”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恐惧,“……他们……把我……变成了……怪物……我好饿……好痛苦……控制不住……想……想喝血……” 她抬起被锁链束缚、指甲变得青黑锐利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在驱赶杨晚晴,“……西苑……阵法……红色的……月亮……圆的时候……他们……要……要……”话语戛然而止,她眼中的清明彻底被疯狂的血红淹没,再次发出暴戾的嘶吼,疯狂地冲击着锁链,獠牙毕露,只剩下最原始的进食**。 杨晚晴呆呆地站在原地,听着她那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悲鸣,只觉得一股寒意与悲愤交织着涌遍全身。春桃没有死,被变成了怪物! 第22章 第六章 怪物(3) 容临轻轻扶住杨晚晴,将她带离石室。 “现在,你明白我为何让你不要再查下去了吗?”容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有些真相,本身就是一种诅咒。” “不,正是因为看到了春桃的样子,我才更不能停下。我必须知道,是谁对她、对我母亲做出了如此残忍的事!” “容公子,”她转过身,泪水已干,“让我再进去一次!她刚才认出了我,她还有神智!我必须问清楚,西苑的阵法到底是什么?‘他们’是谁?我母亲到底遭遇了什么!” 容临静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方才认出你,已是强烈的执念冲击所致。此刻她兽性占优,你进去,只是徒增危险。” “那就没有办法让她暂时清醒吗?”杨晚晴急切地问,目光落在容临苍白却力量非凡的手上,“你……你们……不是有那种力量吗?” 容临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冷意。“你是让我,用我的血,去喂养一个失控的怪物,只为换取几句可能毫无逻辑的呓语?” 杨晚晴被他的目光慑住,但想到母亲,想到春桃的痛苦。空气凝滞了。 廊下的风吹过,带着山间清晨的湿冷。容临定定地看了她许久,久到杨晚晴几乎以为他会再次冷硬地拒绝。终于,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漠然:“站在门边,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准靠近。” 他重新推开那扇沉重的石门,容临一步步走向被锁链禁锢、疯狂挣扎的春桃。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左手食指,用右手拇指的指甲在指尖轻轻一划——一道细小的伤口出现,渗出的并非鲜红,而是一种带着奇异光泽、颜色更深的粘稠液体,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既芬芳又带着铁锈气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室内的腐朽气息。 几乎是本能,疯狂状态的春桃猛地停止了嘶吼,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容临指尖那滴血,喉咙里发出极度渴望的“嗬嗬”声,挣扎得更加剧烈,锁链哗哗作响。容临将手指递到春桃唇边。她如同濒死的野兽遇到甘泉,猛地含住,贪婪地吮吸起来。随着那滴特殊的血液入喉,她身体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眼中疯狂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狰狞扭曲的面容也一点点松弛下来,虽然依旧苍白青灰,却终于能看出些许属于“人”的轮廓与神情。锁链不再灼烧她,因为她停止了对抗性的挣扎。 “……小……小姐……”春桃松开容临的手指,目光越过他,看向门口泪流满面的杨晚晴。 “春桃!”杨晚晴忍不住想上前,却被容临一个眼神制止,只能停在门边。 “小姐……快逃……”春桃的眼神恢复了更多的清明,充满了恐惧与急切,“西苑……地下……有祭坛……他们……用活人……祭祀……唤醒……古老的……存在……夫人……夫人她发现了……她想毁掉……然后就……”她的语速很快,却因虚弱而断断续续。“西…西苑…地下…”春桃浑身发抖,眼神惊恐地四处张望,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窥视,“红色的…好多红色的纹路…像血一样…那天晚上…亮了…然后就…就爬出来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活着的死人!夫人…夫人想去关掉它…然后就…就不见了!都被吞掉了!” “他们是谁?”杨晚晴抓紧时间追问。 春桃浑身一颤,眼中流露出极致的恐惧。他们……不是……人……”她猛地咳嗽起来,身体又开始微微颤抖,眼中的清明在迅速消散,嗜血的渴望再次浮现。“小姐……我好痛苦……杀了我……求求你……” 春桃道“徐福、葛仙、张陵、娄沙。我只知道这些。” 杨晚晴瞬间懵了。徐福,这不是容临刚刚才提到的秦朝方士吗?葛仙,莫非是指魏晋时炼丹的葛洪?张陵,难道是道教创始人,龙虎山的张天师?至于娄红……这个名字她毫无印象。这绝不可能是他们的真名!这更像是……四个传承已久,或者代表了某种势力或身份的——代号! 就在这时,春桃猛地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长啸,身上残存的力量骤然爆发,竟“崩”地一声,挣断了一根符文锁链! “不好!”容临脸色微变,欲要上前制住她。 然而,春桃的目标并非攻击。她用尽最后一丝意志,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跃出大门——她的身体接触到阳光的瞬间,如同热油泼雪,猛地燃起苍白色的火焰! “不!”杨晚晴失声惊呼。 春桃在火焰中回头,最后看了杨晚晴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解脱,有眷恋,有警告,最终都化为一片虚无。“嗤——” 如同一个被戳破的幻影,她的身躯在苍白的火焰中极速蜷缩、碳化,最终化作一小撮灰烬,簌簌飘落在地。 杨晚晴瘫软在地,望着那堆灰烬,泪水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容临站在阴影里,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杨晚晴,冷漠的侧 脸在晨曦微光中,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瞬。他低声道: “她选择了阳光下彻底的消亡,也好过在黑暗中永世沉沦。” “现在,你还要继续吗?” ———————————————————————————————— 容临亲自将杨晚晴送回了杨府。马车在青石板上辘辘而行,车厢内一片死寂。 杨晚晴蜷缩在角落,目光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帘,春桃在苍白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一幕,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反复在她眼前灼烧。那非人的嘶吼,绝望的哀求,以及最终解脱般的眼神,交织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她牢牢缠住。 容临始终沉默着,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冷冽而遥远。直到马车在杨府那威严而压抑的朱漆大门前停下,他才开口,声音低沉,不带丝毫波澜:“记住你看到的。有些界限,跨过去,便是万劫不复。”杨晚晴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木然地由着迎上来的丫鬟搀扶下车,步履虚浮地踏入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深深宅门。 回到晴雨轩当夜,杨晚晴便发起了高烧。梦境光怪陆离,充斥着猩红的眼睛、扭曲的阵法符文、母亲在黑暗中奔跑的背影,以及春桃在火焰中伸出的、化为焦炭的手。她时而浑身冰冷,如坠冰窟,时而又感觉置身熔炉,被无形的火焰炙烤。 杨府请了大夫,诊脉后只说是惊惧过度,邪风入体,加之忧思伤脾,开了安神定惊、疏肝解郁的方子。老夫人和伯父、父亲都来看过几次,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父亲看着女儿苍白瘦削的小脸,眉头紧锁,最终也只是深深叹了口气,嘱咐下人好生照料。柳氏和几位表姐妹也常来探视,说些宽慰的话,但她们带来的那些闺阁趣事、此刻听在杨晚晴 耳中,只觉隔了一层厚厚的、模糊的纱,遥远而不真切。 她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冰冷而残酷的秘密里,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场病,缠绵了将近大半个月。当杨晚晴终于能靠着枕头坐起来,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如同被掏空了一般,虚弱,却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清明。在她能下床走动后不久,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夜。次日推窗,外面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杨府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覆上了厚厚的白绒,枯枝也变作了琼枝玉叶。天地间一片洁白,将往日里这座宅院的深沉与压抑都暂时掩盖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圣洁的宁静。 寒风卷着雪沫吹进窗棂,带着凛冽干净的气息。杨晚晴披着厚厚的斗篷,站在窗前,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的空气,肺腑间的浊气似乎都被涤荡一空。大雪掩盖了尘世的污秽,也似乎暂时冻结了她心中那血色的记忆与灼热的悲愤。但她知道,那不过是表象。冰层之下,暗流依旧汹涌。 大雪之后,年关便近了。杨府上下开始忙碌起来,洒扫庭院,准备年货,悬挂灯笼,张贴桃符。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种喜庆而忙碌的气氛,驱散了些许冬日的严寒与沉寂。 丫鬟婆子们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容,走路也带着风。厨房里终日飘出蒸糕炖肉的香气。婉菁和几个年纪小的妹妹开始兴致勃勃地裁剪新衣,讨论着年节里走亲访友、观看傩戏的日程。然而,这一切的热闹,都与杨晚晴隔着一层。 她像一个安静的旁观者,看着这人间烟火。她偶尔会去给老夫人请安,陪着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老夫人捻着佛珠,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比以往更长了些,那浑浊的眼底深处,是探究,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杨晚晴看不透。 除夕夜,杨府设了家宴。花厅里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杨晚晴坐在席间,穿着新裁的绯色衣裙,衬得脸色稍稍有了些血色。她微笑着,应对着长辈的关怀和姐妹的玩闹,举止得体。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 她想起了容临,想起他那座隐藏在骊山脚下的、清冷孤寂的山庄。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他是否依旧独自一人,与那两个“又老又小”的孩子,守着无尽的寒夜? 家宴散后,她独自回到晴雨轩。窗外,零星的爆竹声响起,打破了夜的宁静,预示着新岁将至。杨晚晴摩望着琉璃灯罩中跳跃的烛火,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大雪可以掩盖痕迹,春节的喧闹可以暂时麻痹神经,但真相不会因此而消失。春桃不能白死,母亲的失踪必须查清。这场病,这场雪,这个年,仿佛是一个缓冲,让她在经历了极致的冲击后,得以喘息,得以积蓄力量。寒冬将尽,春日可期。而她,也已做好了准备,去迎接那冰层融化后,必将更加汹涌的暗流。 第23章 第七章献祭(1)古国别院 春节的余韵如同枝头最后一抹残雪,在日渐暖融的阳光下悄然消融。杨府庭院中的冻土变得松软,几株性急的迎春已探出嫩黄的蕊心,在依旧料峭的春风里微微颤动。 然而,这份初春的生机并未能驱散笼罩在杨晚晴心头的阴霾。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春日里,一道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杨府内漾开波澜——齐王府再次选妃,而这次被选中的,竟是杨晚晴年方十五的五妹,杨婉兰。 消息传来时,婉兰正与几个姐妹在花园里扑蝶,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与得知消息后的茫然无措。 老夫人和杨靖对此事态度微妙,既未显欣喜,也未明确反对,只嘱咐婉兰好生准备,三日后齐王府设宴,需得体赴约。 杨晚晴心中警铃大作。齐王府,那个被容临反复警告、充斥着诡异与危险的地方,如今竟要将她天真烂漫的妹妹也卷入其中? 她试图向父亲杨端进言,暗示齐王府并非良善之地。 杨端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齐王府势大,既是他们主动选中婉兰,杨家……无力回绝。你且多看顾些你妹妹便是。” 三日后,杨婉兰盛装打扮,带着几分忐忑与微弱的期待,乘上了前往齐王府的马车。 夕阳西下,杨晚晴正在房中临帖,试图平复心绪,一名小厮却急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大小姐,不好了!齐王府来人说,五小姐在王府赏玩时不小心跌入莲池,虽被救起,但受了惊吓,还扭伤了脚,此刻正在王府别院休息。世子殿下特意传话,请大小姐您过去一趟,说是五小姐一直喊着想见您……” 婉兰遇险?杨晚晴心头一紧,几乎立刻起身。尽管直觉此事蹊跷,但关乎妹妹安危,她不敢怠慢。 她迅速吩咐备车,只带了贴身的丫鬟云栽,匆匆赶往齐王府。 马车抵达齐王府侧门,早有仆役等候。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迎上来,恭敬道:“杨大小姐,世子殿下已在车内等候,殿下吩咐,由他亲自引您去别院看望五小姐。” 亲自引路?还要共乘一车? 杨晚晴蹙眉,但此刻心系妹妹,也顾不得许多。她登上那辆宽敞华贵的王府马车,车内熏着淡淡的龙涎香,铺着厚厚的绒毯。齐王世子李泓果然已在车内,他依旧是一身素色常服,脸色苍白,见到杨晚晴,虚弱地笑了笑,示意她坐下。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王府,并非向内院,而是向着城外方向而去。 “世子殿下,我们这是要去何处?婉兰不是在王府别院吗?”杨晚晴立刻察觉不对,出声询问。 李泓靠在柔软的引枕上,目光落在杨晚晴带着戒备的脸上,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晚晴妹妹莫急,婉兰妹妹确实受了些惊吓,扭伤了脚踝,不过已无大碍。王府别院嘈杂,不利于静养,我已将她安置在城外一处更清静雅致的别院,那里知道的人少,路程稍远,你我正好说说话。”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逐渐稀疏的屋舍和开始显现的田野景致,缓缓道:“方才在王府,婉兰妹妹不慎滑倒,摔下莲池,幸好侍从反应快。她浑身湿透,呛了几口水,脚踝也肿了。我见她吓得厉害,一直喊着‘大姐姐’,便想着请你过来安抚她最为合适。” 马车行驶在略显颠簸的官道上,车厢内气氛微妙。李泓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杨晚晴。 “晚晴妹妹,”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其实,李某……便对妹妹一见倾心。” 杨晚晴心中一震,蓦然抬眸看向他。 李泓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继续道:“父王之前去府上提亲,确是我的意思。只是没想到……被妹妹婉拒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随即又转为一种深意,“我知道,妹妹并非寻常闺阁女子。你回抚远,也绝非探亲那么简单。” 她面上不动声色:“世子殿下的话,晚晴听不明白。晚晴只是一介普通女子。” 李泓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并未继续逼问,反而将话题引向了窗外。 此时马车已行至抚远城外。时值初春,远山含黛,近郊的田野虽仍是一片冬日的萧瑟,但已有零星的农人在田间劳作,远处蜿蜒的官道如同一条灰色的带子,延伸向远方。更远处,隐约可见一片起伏的山峦轮廓。 “晚晴妹妹可知,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在千百年前,并非如今的大唐疆域。”李泓望着窗外,语气带着一种追忆往昔的悠远,“此地,曾是古扶余国的王畿之地。” “扶余国?”杨晚晴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一个很古老的国度了,”李泓解释道,“兴起于秦汉之交,湮灭于魏晋之乱,存世不过三四百年,史书记载寥寥,其历史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传说扶余人信奉巫鬼,精通各种诡秘的祭祀之术,能与‘非人’之物沟通。他们的王城,据说就建在如今的抚远城之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诱导性的神秘感:“而我们现在要去的别院,前身,便是扶余国一座极为重要的神庙遗址。后来朝代更迭,庙宇荒废,我齐王府先祖在此基础之上,修建了这处别院。” 李泓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他不再多言,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处位于山坳中的庞大宅院前。高墙深院,门楼巍峨,虽不及城内齐王府那般富丽堂皇,却自有一股森严肃穆之气,与周围荒凉的山景格格不入。这便是建立在扶余古国神庙遗址之上的别院。 杨晚晴随着李泓下车,心中警惕已升至顶点。门前寂静无声,只有两名眼神呆滞、动作略显僵硬的仆役躬身迎接。 “婉兰在何处?”杨晚晴直接问道。 “妹妹就在内院静养,晚晴妹妹随我来便是。”李泓脸引着她向内走去。宅院内部曲折幽深,廊庑回环,光线晦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香火与尘土的气息,仿佛岁月在此凝固。行走其间,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地砖传来的冰凉,墙壁上偶尔可见模糊不清的古老壁画残迹,描绘着一些扭曲难辨、非人非兽的图案,更添几分诡异。 行至一处更为僻静的跨院门前,李泓停下脚步,推开门:“婉兰妹妹就在里面休息。” 杨晚晴不疑有他,迈步踏入。 屋内陈设简单,光线昏暗,她一眼便看到榻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影,盖着锦被。 “婉兰?”她轻声呼唤,快步上前。 在她俯身,即将触碰到床榻的瞬间后脑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重物狠狠砸中,眼前瞬间金星乱冒,黑暗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她甚至没能看清袭击者是谁,便软软地倒了下去,陷入彻底的昏迷。 她似乎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嘶吼,然而涣散的意识消失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将杨晚晴刺激得苏醒过来。 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头痛欲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漆黑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闪烁着冰冷的光。 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身下是冰冷粗糙的石板。而更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身下触手所及,是一片粘稠、温热的液体!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星光,她看到那液体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黑色的光泽。 是血!大量的血! 她猛地扭头,心脏骤停——她的五妹杨婉兰,就躺在她身侧不远处,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胸口插着一柄精致的匕首,鲜血正是从那里汩汩流出,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衣裙,也浸透了杨晚晴身下的地面。 “呃……”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 杨晚晴骇然转头,只见齐王世子李泓靠着门框,正挣扎着想要坐起。 他额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涣散,仿佛也刚从昏迷中醒来。 他看到屋内的情景,尤其是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婉兰和浑身是血的杨晚晴时,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 “你……你……”他伸手指着杨晚晴,声音颤抖,充满了恐惧与指控,“杨晚晴!你杀了 婉兰妹妹?!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