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苏晴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
脑袋沉得像宿醉未醒。她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昨晚那些离奇的对话碎片一样涌回来。
沈清辞。大昱朝。吏部侍郎府。
她用力晃了晃头,试图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出去。肯定是压力太大,出现幻听了。对,一定是这样。
她爬起来,洗漱,换衣服。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试图证明自己还正常的刻意。
直到她拿起那份放在茶几上的尽调报告,准备塞进公文包。
动作顿住了。
报告扉页,昨天被她用笔划过的地方,那道歪歪扭扭的线条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极小的、娟秀的墨点。
像是有人拿着极细的毛笔,不小心,或者试探性地,点了一下。
苏晴的呼吸一滞。
那不是她的笔迹。她的笔是中性笔,出水流畅。而这个墨点,带着一种……毛茸茸的边缘感。
她盯着那个墨点,看了足足十几秒。
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报告塞进包里,拉上拉链。
出门。挤地铁。周遭是拥挤的人潮和浑浊的空气。她把自己缩在角落,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掩盖心里的惊涛骇浪。
那个墨点……
幻觉能留下实物证据吗?
沈清辞也是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她就起身了。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
春桃进来伺候她梳洗时,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昨夜没睡好?”
沈清辞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没回答。她拿起眉笔,是那种最普通的、需要蘸水研磨的黛石。
笔尖落在眉上时,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昨晚,在那个自称“苏晴”的存在“休息”后,她鬼使神差地,研磨了一点墨,拿起一支最小的描笔。
她想试试。
试试那是不是一场梦。
她集中精神,想着苏晴,想着那份被她“看到”的、写满奇怪符号(她猜是字)的厚厚纸册。然后,她用笔尖,在虚空里,轻轻点了一下。
什么感觉都没有。
笔尖没有碰到任何实物。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举动愚蠢透顶。
可此刻,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荒唐的念头挥之不去。
那个墨点……落下了吗?落在那个……苏晴的世界?
“小姐?”春桃见她发呆,又唤了一声。
沈清辞回过神,垂下眼睫。“无事。”她淡淡地说,继续描眉,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心里却像揣了一面乱敲的鼓。
恒诚律所。
苏晴一到工位,就被张宏叫进了办公室。
张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没像往常那样说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直接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苏晴拿起文件。是一份项目建议书的初稿,客户是一家知名的外资企业。她快速浏览着,眉头渐渐皱紧。
里面的核心法律论证部分,结构和逻辑非常眼熟。甚至有几个关键的风险分析点,和她昨晚熬通宵写的那份尽调报告里的内容,高度重合。
但这份建议书的署名,是张宏和组里另一个资深律师,赵宏。
没有她的名字。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张律师,这份建议书里的部分内容,似乎借鉴了我昨晚提交的尽调报告……”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符合“专业”要求。
张宏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苏啊,团队协作,资源互通,很正常嘛。你的报告写得不错,很有启发性,我和赵律师讨论后,觉得这些点放在建议书里更合适。都是为了客户,为了项目,别太计较个人得失。”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剽窃下属劳动成果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苏晴攥着文件的手指微微发白。
资源互通?别计较个人得失?
她想起昨晚打印机旁听到的议论,想起那份被评价为“太轴”的报告。
原来所谓的“磨圆滑”,就是默许甚至鼓励这种**裸的侵占?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她想把文件拍在桌子上,想引用《著作权法》和律师职业道德规范跟他理论。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了有什么用?只会换来一句“年轻人不懂事”、“不顾大局”。
她站在那儿,身体僵硬。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迟疑和不确定的声音,像一根蛛丝,轻轻飘进她混乱的脑海。
“……你……在生气?”
是沈清辞。
苏晴猛地一怔。
这连接……又来了?而且是在她情绪激烈的时候?
她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回应,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戾气:“废话!”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被她这直白的怒火冲撞到了。
过了几秒,沈清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为何?”
为何?
苏晴看着面前道貌岸然的张宏,看着那份被署了别人名字的建议书,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混合着委屈和愤怒,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需要一个出口。哪怕对方是个来自古代的、可能根本不理解她在说什么的少女。
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杂乱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上司如何把脏活累活丢给她,如何否定她的工作,又如何堂而皇之地窃取她的成果,还打着“团队”和“大局”的旗号。
她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杂着现代词汇和情绪化的字眼。
说完,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张宏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她有点奇怪。
脑子里的沈清辞,也沉默着。
苏晴有点自嘲地想。跟一个古代深闺小姐说职场霸凌?她懂什么?她大概只会觉得女人就该逆来顺受吧。
就在她准备切断这无用的连接时,沈清辞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似乎比刚才稳定了些,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浸浸的透彻。
“……他既要你的‘功’,又要你‘顺从’。”沈清辞慢慢地说,像是在分析一件她司空见惯的事情,“……既要,又要。是贪,也是……怯。”
苏晴愣住了。
贪?怯?
“他怕你‘不同’,怕你显出‘异处’,坏了他的‘规矩’。”沈清辞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在他‘规矩’里,你只能是‘器’,不能是‘持器之人’。”
器。工具。
持器之人。
苏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沈清辞不懂什么职场规则,不懂现代法律。但她用最朴素的、在宅斗中淬炼出的眼光,一眼看到了本质。
张宏要的,不是一个有独立思想、能创造价值的合作者。他要的是一件趁手、安静、功劳归于主人的工具。
她之前的据理力争,她的坚持原则,在她看来是捍卫专业,在张宏看来,却是工具的“不顺手”和“不安分”。
所以他要“磨”她。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愤怒更刺骨。
“……那,我该怎么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脑子里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沈清辞那边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然后,她听到了回应,声音很轻,却像颗小石子投入死水。
“……不知道。”
沈清辞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与她之前表现出的冷静不符的茫然。
“……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
一句话,把苏晴拉回了现实。
是啊。电话那头(如果这算电话的话),是个自身难保的十五岁少女,正被继母逼着嫁纨绔。
她们是两个泥菩萨。
苏晴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翻涌的情绪。
“知道了。”她对脑子里的沈清辞说,也对自己说。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等待她回应、脸上已经露出些许不耐的张宏。
她没吵,也没闹。
只是把那份建议书轻轻放回他的桌上。
“张律师,”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听不出刚才的半点波澜,“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忙了。”
张宏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静,打量了她两眼,挥挥手:“去吧。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苏晴转身,走出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因为用力,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脑子里安安静静。
沈清辞似乎也“离开”了。
但这一次,苏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个墨点是真的。那几句话也是真的。
她和另一个时空的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