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照夜:法学生与她的古代贵女》 第1章 暗流 苏晴觉得,打印机的嗡嗡声像极了她脑子里那根越绷越紧的弦。 咔嚓,咔嚓。 每响一下,都像是在给她倒数。 她站在打印机旁,等着那份厚得能砸死人的尽调报告。凌晨两点的律所,灯火通明,空气里飘着隔夜咖啡和过度消耗的肾上腺素混合的怪味。旁边工位的王姐早就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只疲倦的啄木鸟。 苏晴不困。她只是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 恒诚律所,多少法学生挤破头想进来的地方。她当初拿到录用通知时,也以为自己触摸到了梦想的轮廓——严谨,公正,用逻辑和规则构筑一个清晰明了的世界。 扯淡。 现实是堆积如山的案卷,是合伙人一个比一个模糊的指令,是同事间心照不宣的推诿和抢功。带她的张宏律师,人前总拍着她肩膀说“小苏是咱们组的高材生,前途无量”,人后却把最繁琐、最不出活的杂活儿全塞给她。 比如手里这份尽调报告。她熬了三个通宵,查证了无数资料,把里面几个关键的数据漏洞和潜在风险标得清清楚楚。可下午交给张律师时,他只随手翻了翻,眉头一皱:“小苏啊,做事情不要太死板。客户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让你给我们出难题。” 说完,就把报告扔在一边,转而和组里另一个男实习生谈笑风生,讨论晚上去哪家酒吧“见见世面”。 苏晴没反驳。她习惯了。她的“死板”,在张宏那里,等同于“不懂事”、“不灵活”。她曾经试图据理力争,引用《律师执业行为规范》和具体的法律条文,结果只换来更意味深长的笑容和更边缘化的处境。 规则在这里好像失效了。或者说,这里的规则是另一套她看不懂的密码。 打印机终于吐完了最后一张纸。报告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她手上,沉甸甸的。她抱着它,走向张宏的办公室。门没关严,里面传来压低的笑语,夹杂着某个知名客户的名字。 她抬手,想敲门。 里面一个声音飘出来,是张宏的,带着点戏谑:“……苏晴?能力是有,就是太轴,不开窍。得再磨磨,磨圆滑了才好用。” 另一个声音笑着附和:“年轻人嘛,多摔打几次就懂了。不过模样倒是挺标致……” 后面的话模糊下去,变成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 苏晴的手僵在半空。 那根脑子里绷紧的弦,“嘣”的一声,断了。 轴、不开窍、磨圆滑。 还有那句关于“模样”的点评。 冰冷的屈辱感像细密的针,扎进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 她抱着报告站在那里,像个被遗忘在舞台角落的摆设,听着别人肆意评判自己的价值和“用途”。 她没哭,只是觉得空。 满腔的热血和坚持,好像都被这几个月的现实抽干了,只剩下一个被“恒诚律所”这个金字招牌包裹着的,空洞的躯壳。 她最终没有敲门,转身,抱着那份滚烫却无用的报告,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工位。 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反射出她苍白麻木的脸。 她拿起笔,想在报告扉页做个标记。笔尖却不受控制地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毫无意义的线。 像她此刻的人生。 ······ 大昱朝,吏部侍郎沈府,西院。 夜已经深了,窗外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更夫梆子敲出的、沉闷的三更天。 沈清辞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尚带稚气,却过分安静的脸。眉眼低垂着,看不出什么情绪。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帮她拆卸头上的珠花,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小姐,今日……今日夫人又叫了管家去问话,怕是……怕是为了前几日老爷夸您字有进益那事。”春桃的声音细细的,带着担忧。 沈清辞“嗯”了一声,没什么波澜。 继母王氏。手段永远是这样,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却像春天的湿气,无孔不入,一点点侵蚀着你周围的空气。父亲一句随口的夸奖,就能让她连着几天不得安生。晨昏定省时的话里有话,份例用度上克扣得不着痕迹,还有眼前这丫头,名义上是伺候,谁知道是不是也长着一双监视的眼睛? 她习惯了。 在这个家里,她活得像个影子。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对她这个嫡女,大概只剩下一点微薄的责任和偶尔想起时的、对亡妻的愧疚。这点愧疚,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可王氏,连这点浮木都想抽走。 “听说,夫人娘家那边,有个远房侄子……”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 沈清辞猛地攥紧了袖口。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王氏的远房侄子?京里有名的纨绔,斗鸡走狗,无所事事。 把她许配给那样的人,既能把她打发得远远的,又能用这门不上不下的亲事绝了她任何攀高的可能,还能借此拿捏父亲…… 真是好算计。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十五岁,别的官家小姐还在为一件新衣、一首新诗欢喜忧愁,她却已经要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胸口有点发闷。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裹住了,透不过气。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喜怒,“歇下吧。” 春桃替她放下帐幔,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黑暗中,沈清辞睁着眼。帐顶是模糊的、沉重的暗影。外间传来春桃均匀的呼吸声——不知是真睡了,还是装睡。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冰冷的锦缎贴着面颊。 累。 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那根弦,绷得太久,快要失去弹性了。 她每天都在计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前面的路,却好像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那门可能的亲事,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将她彻底砸入深渊。 她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 苏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租来的公寓的。 脱掉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虚假的光影。 她把那份尽调报告随手扔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然后把自己摔进沙发,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宏那些话,还有办公室里那暧昧不明的笑声。轴。不开窍。模样标致…… 去他妈的。 她想起大学时在模拟法庭上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把对手驳得哑口无言时的意气风发。那时以为,法律是剑,是盾,是能劈开一切迷雾的光。 可现在,她的剑还没出鞘,就好像已经被现实的泥沼锈住了。 喉咙发干,她起身想去倒杯水。 脚下缺像是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是早上出门时碰掉在地上的一本《刑法学讲义》。 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封面时,一阵毫无预兆的眩晕猛地袭来。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扭曲。霓虹灯的光斑碎裂成无数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蜂在同时振翅。 她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 这感觉……是低血糖?还是……过度疲劳? 没等她理清思绪,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得可怕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印”进来的。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软,却冷,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石: “……还能……撑多久……” 沈清辞在黑暗中蜷缩着。 那股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轻微的耳鸣。像是有极细的针在扎她的太阳穴。 她烦躁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种不适。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不是来自窗外,不是来自外间,而是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的? 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疲惫,干涩,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直白的粗俗: “去他妈的。” 沈清辞猛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惊疑不定地坐起身。 谁?! 帐幔低垂,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骤然加快的心跳,在空寂的夜里,擂鼓一般响着。 活见鬼了? 第2章 异响 “谁?” 沈清辞的声音压在喉咙里,轻得像呵出的一口气。 没人回答。 外间,春桃的呼吸声依旧平稳。窗外的风停了,更夫的梆子声也远了。夜,死寂。 只有她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撞得生疼。 是幻听? 她维持着坐起的姿势,一动不动,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指尖冰凉。 那声音太真切了。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砸进脑子里的。带着一股她从未接触过的、粗野的疲惫感。 “去他妈的”。 这是什么话?哪个闺阁女子,甚至市井泼皮,会这样说话?那语调也怪,平直,干脆,没有一点婉转起伏。 她攥紧了被子,锦缎滑腻的触感此刻让人心生寒意。 是……邪祟入体? 这个念头让她打了个冷颤。深宅大院,最忌讳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若被人知道…… 她强迫自己慢慢躺回去,拉高被子,盖到下巴。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死死盯着帐顶模糊的暗影。 耳朵竖着,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什么都没有。 刚才那一下,好像是她极度疲惫下产生的错觉。 苏晴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 那阵眩晕过去了。耳朵里的蜂鸣也消失了。 她甩了甩头,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用手接了点凉水扑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清醒了些。 是太累了吧。 低血糖,加上睡眠不足,出现幻听了。 什么“撑多久”……估计是自己潜意识里的抱怨。 她擦干脸,懒得再倒水,直接走回客厅,重新陷进沙发。身体沉得像灌了铅。 不想动。不想思考。 茶几上那份尽调报告,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个沉默的嘲讽。 她闭上眼,试图放空。 可那个声音又来了。 这一次,更清晰了点。还是直接钻进脑海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惊疑不定的颤抖。 “……谁?” 是个女声。年轻。音色其实挺好听,但裹着一层厚厚的、压抑的东西,听起来闷闷的。 苏晴猛地睁开眼。 这次绝对不是幻觉。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传递过来的,一丝冰冷的恐惧。 “谁在说话?”她下意识地问出声,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显得有点突兀。 没有回应。 只有窗外车辆驶过的微弱噪音。 她皱起眉。不对劲。 这感觉太诡异了。像脑子里多了个收音机,频道还不太稳定。 她试着在脑子里想:“你能听见我?” 停顿。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她以为又是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的时候,那个女声再次响了起来,带着更强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你……是精怪?还是……狐仙?” 苏晴愣住了。 精怪?狐仙? 这都什么跟什么? 这人在拍古装剧吗?入戏太深? 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试图理清这混乱的状况。疲劳让她的思维有点迟钝。 “我是苏晴。”她在脑子里回应,尽量让自己的“想法”清晰平稳,“你……你在哪儿?” 又是一段沉默。长得让苏晴以为链接断掉了。 然后,那个声音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细微的颤抖。 “……大昱朝,吏部侍郎府……西院。” 苏晴彻底僵住了。 大昱朝?哪个朝?历史上有这个朝代吗? 吏部侍郎?官名倒是听起来像古代的。 一个荒谬的、难以置信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进她混沌的脑海。 不会吧…… 穿越?心灵感应?还是……她真的因为压力太大,精神分裂了? 法律系的理性思维让她本能地排斥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可那个声音里的恐惧和那种真实的、古意的用词,又不像是能凭空编造出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自己熟悉的方式处理这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先确认基本信息。 “……沈清辞。” “年龄?” “……十五。” 苏晴的心沉了一下。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你刚才说,‘还能撑多久’,是什么意思?”她换了个问题,切入核心。 沈清辞那边似乎犹豫了一下。信息传递过来时,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绝望、压抑和一丝不甘的情绪。 “……继母……欲将我许配给她娘家侄子……一个……纨绔子弟。” 断断续续的句子,夹杂着一些苏晴不太理解的词汇,比如“晨昏定省”、“份例”,但大概意思她明白了。 宅斗。逼婚。听起来就像古装剧里的桥段。 放在平时,苏晴只会觉得狗血。可此刻,当这个声音带着真实的颤抖和无力感传入她脑中时,她没办法仅仅把它当做一个故事。 那种被摆布、无力反抗的感觉……和她此刻在律所的处境,诡异般地重合了。 只不过,她的困境是职场倾轧,前途迷茫。而电话那头(如果这能算电话的话),是命运被他人掌控,终身幸福即将葬送。 “你不能拒绝吗?”苏晴下意识地问。用现代人的思维。 沈清辞的回应里带着一丝苦涩,几乎是瞬间传了过来。 “……如何拒?父母之命……我无人可依。” 无人可依。 四个字,像小锤子,敲在苏晴心上。 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属于现代都市的夜空,忽然觉得有点讽刺。两个相隔不知道多远,身处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竟然在同一个夜晚,被同一种叫做“无力”的情绪淹没。 她没再追问下去。法律条文在这里派不上用场。那些关于“婚姻自由”、“人身权利”的概念,对一个十五岁、被困在深宅大院的古代少女来说,太过遥远和奢侈。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信息量太大,冲击太强,都需要时间消化。 过了很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更短。沈清辞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稍微稳定了一点,但戒备仍在。 “……你……究竟是何物?为何在我……识海中?” 苏晴扯了扯嘴角,露不出笑。 “我说了,我是苏晴。”她顿了顿,补充道,“一个……快要被工作逼疯的人。在一个……你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 她看着茶几上那份报告,忽然觉得,和一个可能来自古代的、被逼婚的少女讨论现代职场困境,有种荒诞的喜剧感。 “至于为什么……”她叹了口气,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超出了逻辑能解释的范畴。 沈清辞不说话了。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 夜更深了。 苏晴感到一阵极度的疲惫袭来,眼皮开始打架。今天的刺激够多了。 “我累了。”她在脑子里说,“得……休息了。” 沈清辞没有回应。 但苏晴能感觉到,那种连接似乎没有完全断开,像一根极细的、无形的丝线,还牵连着。 她懒得再去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是幻觉也好,是超自然现象也罢,她现在只想睡觉。 她挣扎着起身,走向卧室,甚至没力气洗漱,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模糊地想—— 那个叫沈清辞的姑娘,今晚,恐怕是睡不着了。 沈清辞确实睡不着。 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躺在黑暗中,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刚才那几句简短的、匪夷所思的对话。 苏晴。 一个陌生的,奇怪的名字。说话方式直白得近乎粗鲁。 不是精怪?那是什么? 来自一个她“绝对想象不到的地方”? 这一切太超出她的理解。她习惯了在既定的规则和框架内算计、挣扎,可眼前这件事,完全脱离了轨道。 她试着在脑子里轻轻呼唤:“苏……晴?” 没有回应。 一片寂静。 那个奇怪的存在,好像真的“休息”了。 她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但心里的惊涛骇浪却平息不下去。 如果……如果这不是她的臆想…… 一个来自未知之地的……“人”? 她能做什么? 她能帮自己摆脱眼前的困境吗?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沈清辞自己压了下去。不能指望任何人。尤其是这种来历不明、无法理解的存在。 可是……“无人可依”的绝境里,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让人忍不住想去抓住。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冰冷的墙壁。 第3章 浊浪 第二天早上,苏晴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 脑袋沉得像宿醉未醒。她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昨晚那些离奇的对话碎片一样涌回来。 沈清辞。大昱朝。吏部侍郎府。 她用力晃了晃头,试图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出去。肯定是压力太大,出现幻听了。对,一定是这样。 她爬起来,洗漱,换衣服。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试图证明自己还正常的刻意。 直到她拿起那份放在茶几上的尽调报告,准备塞进公文包。 动作顿住了。 报告扉页,昨天被她用笔划过的地方,那道歪歪扭扭的线条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极小的、娟秀的墨点。 像是有人拿着极细的毛笔,不小心,或者试探性地,点了一下。 苏晴的呼吸一滞。 那不是她的笔迹。她的笔是中性笔,出水流畅。而这个墨点,带着一种……毛茸茸的边缘感。 她盯着那个墨点,看了足足十几秒。 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将报告塞进包里,拉上拉链。 出门。挤地铁。周遭是拥挤的人潮和浑浊的空气。她把自己缩在角落,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掩盖心里的惊涛骇浪。 那个墨点…… 幻觉能留下实物证据吗? 沈清辞也是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她就起身了。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 春桃进来伺候她梳洗时,小心翼翼地问:“小姐昨夜没睡好?” 沈清辞看着铜镜里自己苍白的脸,没回答。她拿起眉笔,是那种最普通的、需要蘸水研磨的黛石。 笔尖落在眉上时,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昨晚,在那个自称“苏晴”的存在“休息”后,她鬼使神差地,研磨了一点墨,拿起一支最小的描笔。 她想试试。 试试那是不是一场梦。 她集中精神,想着苏晴,想着那份被她“看到”的、写满奇怪符号(她猜是字)的厚厚纸册。然后,她用笔尖,在虚空里,轻轻点了一下。 什么感觉都没有。 笔尖没有碰到任何实物。她甚至觉得自己这举动愚蠢透顶。 可此刻,看着镜中的自己,一个荒唐的念头挥之不去。 那个墨点……落下了吗?落在那个……苏晴的世界? “小姐?”春桃见她发呆,又唤了一声。 沈清辞回过神,垂下眼睫。“无事。”她淡淡地说,继续描眉,动作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心里却像揣了一面乱敲的鼓。 恒诚律所。 苏晴一到工位,就被张宏叫进了办公室。 张宏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没像往常那样说些虚头巴脑的场面话,直接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看看这个。” 苏晴拿起文件。是一份项目建议书的初稿,客户是一家知名的外资企业。她快速浏览着,眉头渐渐皱紧。 里面的核心法律论证部分,结构和逻辑非常眼熟。甚至有几个关键的风险分析点,和她昨晚熬通宵写的那份尽调报告里的内容,高度重合。 但这份建议书的署名,是张宏和组里另一个资深律师,赵宏。 没有她的名字。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张律师,这份建议书里的部分内容,似乎借鉴了我昨晚提交的尽调报告……”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静,符合“专业”要求。 张宏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苏啊,团队协作,资源互通,很正常嘛。你的报告写得不错,很有启发性,我和赵律师讨论后,觉得这些点放在建议书里更合适。都是为了客户,为了项目,别太计较个人得失。” 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剽窃下属劳动成果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苏晴攥着文件的手指微微发白。 资源互通?别计较个人得失? 她想起昨晚打印机旁听到的议论,想起那份被评价为“太轴”的报告。 原来所谓的“磨圆滑”,就是默许甚至鼓励这种**裸的侵占?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她想把文件拍在桌子上,想引用《著作权法》和律师职业道德规范跟他理论。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了有什么用?只会换来一句“年轻人不懂事”、“不顾大局”。 她站在那儿,身体僵硬。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湿棉花,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点迟疑和不确定的声音,像一根蛛丝,轻轻飘进她混乱的脑海。 “……你……在生气?” 是沈清辞。 苏晴猛地一怔。 这连接……又来了?而且是在她情绪激烈的时候? 她下意识地在脑子里回应,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戾气:“废话!”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被她这直白的怒火冲撞到了。 过了几秒,沈清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为何?” 为何? 苏晴看着面前道貌岸然的张宏,看着那份被署了别人名字的建议书,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混合着委屈和愤怒,几乎要破膛而出。 她需要一个出口。哪怕对方是个来自古代的、可能根本不理解她在说什么的少女。 她在脑子里飞快地、杂乱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上司如何把脏活累活丢给她,如何否定她的工作,又如何堂而皇之地窃取她的成果,还打着“团队”和“大局”的旗号。 她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杂着现代词汇和情绪化的字眼。 说完,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张宏看着她变幻不定的脸色,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她有点奇怪。 脑子里的沈清辞,也沉默着。 苏晴有点自嘲地想。跟一个古代深闺小姐说职场霸凌?她懂什么?她大概只会觉得女人就该逆来顺受吧。 就在她准备切断这无用的连接时,沈清辞开口了。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但似乎比刚才稳定了些,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冷浸浸的透彻。 “……他既要你的‘功’,又要你‘顺从’。”沈清辞慢慢地说,像是在分析一件她司空见惯的事情,“……既要,又要。是贪,也是……怯。” 苏晴愣住了。 贪?怯? “他怕你‘不同’,怕你显出‘异处’,坏了他的‘规矩’。”沈清辞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在他‘规矩’里,你只能是‘器’,不能是‘持器之人’。” 器。工具。 持器之人。 苏晴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 沈清辞不懂什么职场规则,不懂现代法律。但她用最朴素的、在宅斗中淬炼出的眼光,一眼看到了本质。 张宏要的,不是一个有独立思想、能创造价值的合作者。他要的是一件趁手、安静、功劳归于主人的工具。 她之前的据理力争,她的坚持原则,在她看来是捍卫专业,在张宏看来,却是工具的“不顺手”和“不安分”。 所以他要“磨”她。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愤怒更刺骨。 “……那,我该怎么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脑子里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沈清辞那边又沉默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然后,她听到了回应,声音很轻,却像颗小石子投入死水。 “……不知道。” 沈清辞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与她之前表现出的冷静不符的茫然。 “……我的处境,并不比你好。” 一句话,把苏晴拉回了现实。 是啊。电话那头(如果这算电话的话),是个自身难保的十五岁少女,正被继母逼着嫁纨绔。 她们是两个泥菩萨。 苏晴深吸一口气,压住心里翻涌的情绪。 “知道了。”她对脑子里的沈清辞说,也对自己说。 然后,她抬起眼,看向等待她回应、脸上已经露出些许不耐的张宏。 她没吵,也没闹。 只是把那份建议书轻轻放回他的桌上。 “张律师,”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听不出刚才的半点波澜,“如果没别的事,我先出去忙了。” 张宏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静,打量了她两眼,挥挥手:“去吧。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苏晴转身,走出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因为用力,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脑子里安安静静。 沈清辞似乎也“离开”了。 但这一次,苏晴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个墨点是真的。那几句话也是真的。 她和另一个时空的少女,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拴在了一起。 第4章 试探 接下来的几天,苏晴感觉自己像活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 白天是恒诚律所的苏律师,埋首于无穷无尽的文件,扮演一个合格的工具。她不再和张宏争辩,他说什么,她就应什么。交上去的东西,依旧严谨,但不再标新立异,不再突出“风险”,只呈现“事实”。 张宏似乎很满意她的“进步”,偶尔还会假惺惺地夸一句“小苏最近沉稳多了”。 沉稳个屁。 苏晴在心里冷笑。她只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进了那根越来越紧绷的神经里。 而另一个世界,在夜深人静,或者她情绪剧烈波动时,会不请自来。 沈清辞。 那个连接时断时续,不稳定,像接触不良的老旧电台。大部分时间只有模糊的噪音,偶尔能捕捉到几个清晰的词。 “……请安……” “……账目……” “……头疼……” 通过这些碎片,苏晴勉强拼凑出沈清辞的日常。给继母请安,被刁难。看账本,发现克扣。还有,因为那门潜在的婚事,愁得头疼。 她们交流不多。大多时候是沈清辞无意识泄露的情绪碎片,或者苏晴在极度憋闷时,在脑子里骂几句脏话。 有一次,苏晴被一个难搞的客户气得够呛,在心里疯狂输出。那边沉默了很久,传来沈清辞细细的声音,带着点困惑: “……‘王八蛋’……是何物?” 苏晴一愣,差点笑出声。怒火都散了些。 “就是……乌龟的儿子。”她胡乱解释,“骂人的话。” 沈清辞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没再问。 还有一次,苏晴加班到深夜,饿得前胸贴后背,在便利店买个饭团啃。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真难吃”的念头。 过了一会儿,沈清辞的声音飘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饭团’……是何滋味?” 苏晴看着手里塑料包装的饭团,再看看窗外冰冷的写字楼灯光。 “就是……能活下去的滋味。”她回了一句,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种交流,诡异,荒诞,却成了她压抑生活里一个隐秘的透气孔。 至少,在另一个时空,有人能“听”到她,哪怕听不懂。 沈清辞这边,日子同样难熬。 王氏似乎铁了心要促成那门亲事,话里话外开始暗示她“女子无才便是德”,“找个安稳人家是福气”。 父亲那边态度模糊,只说了句“王氏娘家也是清流,不算辱没你”,便不再多言。 清流?那个斗鸡走狗的侄子? 沈清辞心里发冷。 她尝试过几次,想主动联系苏晴。但不得其法。那连接不受她控制。有时她集中精神想到头痛,那边也毫无反应。有时在她毫无防备时,苏晴带着火气的声音就撞了进来。 她开始慢慢适应脑子里多出的这个“异响”。 苏晴说话很直,很……粗。没什么修饰,高兴不高兴都摆在明面上。和她认知里的所有人都不同。 但奇怪的是,这种直白,反而让她觉得……有点轻松。 不用猜。不用揣度。 而且,苏晴的那个世界,听起来光怪陆离。会跑的“铁盒子”(汽车?),能千里传音的“小镜子”(手机?),还有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词汇,“职场”、“客户”、“合伙人”…… 虽然不懂,但她能感觉到,苏晴和她一样,被困住了。被一种无形的,但同样坚硬的“规矩”困着。 这天下午,王氏又叫她过去。这次不是暗示,是明示了。 王氏端着茶,慢条斯理:“清辞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你表哥那边,母亲瞧着是极好的,性子活泼,家底也厚实。你嫁过去,定不会受苦。” 性子活泼?家底厚实? 沈清辞垂着眼,指甲掐进掌心。她几乎能想象出嫁给那个纨绔后,被挥霍、被轻贱的一生。 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强烈的抗拒和绝望,像潮水般涌上来。 就在这时—— “靠!有完没完!” 苏晴暴躁的声音突兀地在她脑海里炸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沈清辞吓了一跳,差点没维持住脸上的平静。 “怎么了?”她下意识地在心里问。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寻求共鸣的急切。 “那个傻逼客户!方案改了八遍!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预算抠得要死,要求提得比天高!真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啊?!” 苏晴的声音像连珠炮,噼里啪啦砸过来。怒气几乎能透过连接烧过来。 沈清辞听不懂“预算”、“方案”,但听懂了那份快要溢出来的憋屈和愤怒。 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 她看着面前笑容温婉,却步步紧逼的继母,忽然生出一点微弱的勇气。 她学着苏晴那种直白的语气,在脑子里回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颤: “……我这边,也是。” 苏晴那边顿了一下。怒气似乎卡壳了。 “啊?”她似乎才反应过来,“你那边……那老妖婆又逼你了?” 老妖婆? 沈清辞看了一眼雍容华贵的王氏,心里莫名有点想笑。这称呼……倒是贴切。 “嗯。”她应了一声。鼻尖有点发酸。没人知道她多难。父亲不知道,丫鬟不敢说。只有这个陌生又奇怪的苏晴,会用这种粗鲁的方式,表达一种……理解? “妈的!”苏晴骂了一句,“就不能消停点!” 两人隔着时空,一起沉默下来。 一种奇异的同盟感,在沉默中悄然滋生。 过了会儿,苏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尝试性的,不那么确定的语气: “喂……你就没点……自己的……人?或者,抓点那老妖婆的……把柄?” 沈清辞心里一动。 自己的人?把柄? 她不是没想过。母亲留下过几个旧人,但这些年被王氏清理得差不多了。把柄……王氏做事谨慎,很少留下明面上的错处。 “难。”她如实相告,声音低落。 “啧。”苏晴咂了下嘴,似乎也在替她发愁。“那……你就不能……装病?或者……找个由头,显得嫁给你表哥特别不划算?让你爹觉得亏了?” 装病?沈清辞想过。但王氏精明的很,未必骗得过。 至于让父亲觉得“亏了”…… 沈清辞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父亲最重什么?官声,前途,家族的利益。 如果让他觉得,答应这门亲事,非但无利可图,反而可能惹来麻烦…… 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在她心里成型。 “苏晴。”她第一次主动叫了她的名字,声音依旧很轻,却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嗯?” “多谢。” 苏晴那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有点别扭地回了一句:“……谢什么,我也没帮上忙。” 连接又开始不稳定了,声音变得模糊。 但在断开前,沈清辞清晰地听到苏晴最后嘟囔了一句: “……加油啊,小姑娘。” 小姑娘…… 沈清辞垂下眼睫,掩去眼底泛起的一丝微澜。 她抬起头,看向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表哥好处”的王氏,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温顺柔弱的假面。 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悄悄硬了起来。 她得试试。 为了自己,也为了……不辜负那句隔着时空的“加油”。 第5章 借力 苏晴觉得陈律师看她的眼神有点怪。 那是种掂量的,带着点好奇,又不太确定的眼神。像在古玩市场看到一件疑似真品的物件,想下手,又怕打眼。 她刚把一份修改好的合同初稿发过去。是陈律师直接指派给她的,没经过张宏。 活儿不难,但敏感。涉及律所另一个高伙的客户。属于容易得罪人,又不容易出彩的那种。 她做得很快。条理清晰,风险点标得明白,但用词极其谨慎,把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表述都裹上了一层柔软的外壳。 交过去不到半小时,陈律师的内线电话就来了。 “苏晴啊,来一下。” 她进去。陈律师没坐在大班台后面,而是靠在会客区的沙发上,手里端着杯咖啡。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那种常年累月修炼出来的,看不出真假的温和。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苏晴坐下,腰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标准的实习生姿态。 陈律师没急着说合同的事,反而闲聊起来。 “来所里快三个月了吧?还习惯吗?” “习惯。” “张律师那边,工作强度不小吧?” “……还好。” 她答得简短,不多说一个字。心里琢磨着他到底想干嘛。 陈律师笑了笑,放下咖啡杯。杯底碰触玻璃桌面,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年轻人,多历练是好事。”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一提,“不过,也要找准方向。有些路,看着是捷径,走不好,容易崴了脚。” 苏晴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在点张宏?还是在试探她? 她没接话,只是看着陈律师,等他的下文。 陈律师似乎很满意她的沉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 “我看了你之前做的几份东西。基础很扎实,逻辑也清楚。就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有时候,太清楚了,反而不美。” 太清楚了,反而不美。 苏晴品着这句话。和张宏说她“太死板”异曲同工。只是换了个更委婉,更……高级的说法。 她忽然想起沈清辞说过的话。 “……在他‘规矩’里,你只能是‘器’,不能是‘持器之人’。” 陈律师现在,是想看看她这把“器”,够不够顺手?能不能为他所用? 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 “谢谢陈律师指点,我明白了。”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陈律师打量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最后,他挥挥手,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气。 “合同我看过了,有几个地方你再斟酌一下,拿回去改改。以后我这边有些急活,可能直接找你。跟张律师那边,我会打招呼。” “好的。” 苏晴起身,拿起那份合同,转身离开。 门关上。 陈律师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喝了一口,目光落在窗外。 这个苏晴,有点意思。不像表面上那么愣。懂得藏锋。 或许,可以一用。 沈清辞站在父亲沈文渊的书房外,深吸了一口气。 手心有点湿冷。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为了自己的事来求见父亲。以前,都是被动等待传唤,或者年节时的例行问安。 书房里隐约传来谈话声。是父亲和幕僚在议事。 她安静地等着。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苏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让你爹觉得亏了……” “显得特别不划算……” 怎么才能不划算? 她攥了攥袖口,里面藏着一张小纸条。是早上她让春桃偷偷从外面打听来的,关于那位“表哥”最新的事迹——前几日在赌坊与人争执,差点动了手,被巡城司的人带走,花了不少银子才摆平。 这种事,在父亲眼里,就是麻烦。 书房门开了,幕僚躬身退了出来。看到她,微微颔首,没多话。 沈清辞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书房里弥漫着墨和旧书的气息。沈文渊坐在书案后,正低头看着一份公文,眉头微锁。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她,有些意外。 “清辞?有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 沈清辞垂下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惶恐。 “女儿……女儿听闻了一些事,心中不安,特来禀告父亲。” “哦?”沈文渊放下笔,靠在椅背上,“何事?” 沈清辞抬起头,眼圈微微发红,像是强忍着害怕。“是关于……母亲娘家那位表哥的。”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父亲的脸色。沈文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 “女儿听说,表哥前几日在赌坊……与人起了冲突,惊动了巡城司……”她声音越来越小,带着颤音,“女儿想着,表哥性子是……活泼了些,但若是将来……万一惹出更大的麻烦,牵连了父亲的名声,或是……影响了兄长们的仕途……女儿……女儿实在害怕……” 她没直接说不想嫁。字字句句,都是在为父亲,为沈家考虑。 沈文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王氏跟他提这门亲事时,只说娘家侄子“性子跳脱”,“家底殷实”。可这“跳脱”到惊动巡城司,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沈文渊是吏部侍郎,掌管官员考功。最忌讳的,就是名声有污,被政敌抓住把柄。儿子们眼看也要步入官场,若有个这样不省事的姻亲…… 他沉吟着,没说话。 书房里静得能听到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沈清辞的心悬着,手心里的汗更多了。 她不知道这招有没有用。她只是在赌。赌父亲对官声和家族利益的看重,超过对王氏的纵容。 过了好一会儿,沈文渊才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此事,为父知道了。”他挥挥手,“你下去吧。女儿家,少听些外面的是非。” “是。女儿告退。” 沈清辞低头,退出书房。 门在身后关上。她靠在冰凉的廊柱上,腿有点软。 后背惊出了一层细汗。 她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做。但至少,那根刺,她埋下了。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西院。脚步有些虚浮。 脑子里安安静静。苏晴没有出现。 但她忽然觉得,没那么慌了。 好像……也不是完全无能为力。 第6章 窒息 陈律师组的氛围,和张宏那边不太一样。 没那么闹腾。人也少。大家各忙各的,交流不多,眼神碰上了,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安静得有点压抑。 苏晴的新工位在角落,对着窗户,能看到楼下蚂蚁一样的车流。挺好。她讨厌背后有人。 带她的是个姓李的男律师,三十五六岁,戴着副无框眼镜,看人的时候目光没什么温度。 “这些,今天看完。摘要,重点,潜在问题。”李律师放下一摞半人高的卷宗,声音平得像条直线,“陈律师下周要用。” 苏晴看着那堆纸山,没说话。 李律师转身要走,又停住,补了一句:“以前的习惯,收一收。这里,要的是结果。” 什么习惯?据理力争的习惯?还是……被欺负了不吭声的习惯? 苏晴没问。只是点了点头。“明白。” 李律师走了。 她坐下,翻开最上面一本卷宗。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晕。 她埋下头,开始看。 一整天,除了上厕所,没动过地方。脖子僵了,就自己扭两下。水杯放在手边,半天想不起来喝一口。 脑子里安安静静。沈清辞没冒出来。 也好。她需要集中精神。 这里的“规矩”,和张宏那边不同。张宏要的是表面的顺从和功劳。这里,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不出错的,能往上递的“结果”。 她得像台精密的机器。输入,处理,输出。不能有杂音,不能有情绪。 下班时间到了,旁边的人陆续收拾东西离开。没人跟她打招呼。 她没动。那堆卷宗,才看了不到四分之一。 手机震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微信,问她最近怎么样,工作累不累。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手指悬在屏幕上,最终没回。 说什么?说她在两个泥潭里挣扎?说她还多了个古代“笔友”? 她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继续看卷宗。 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写字楼的灯一盏盏熄灭。 只剩下她工位这一小片光。 像茫茫黑海里,一座孤零零的灯塔。 照亮着无边无际的,文件的海洋。 沈清辞病了。 是真的病。头晕,乏力,吃不下东西。脸色苍白得吓人。 春桃急得团团转,要去回禀夫人请大夫。 “不用。”沈清辞靠在床头,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一点小风寒,躺躺就好。别去惊动母亲。” 她不能让王氏知道。那人精似的,一点不对劲都能被她看出端倪。 春桃只好给她加了床被子,又去小厨房熬了碗清淡的米粥。 沈清辞勉强喝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胃里堵得慌。 不是因为病。是因为父亲那边,一直没动静。 她去书房那日,父亲只说“知道了”,再无下文。王氏这几日依旧来“关心”她的婚事,话里话外,还是那位表哥。 她那点微弱的反抗,像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激起。 绝望像湿冷的藤蔓,悄悄缠上来,越收越紧。 她闭上眼,喉咙里干得发疼。 要是……要是苏晴在就好了。 那个说话直愣愣的,带着火气的家伙。至少,能跟她说句“撑住”。 哪怕只是句没什么用的话。 正想着,脑子忽然嗡了一声。 不是苏晴的声音。是一阵强烈的,让她心悸的恐慌感。没来由的,后背发凉。 她猛地睁开眼。 屋里只有她和春桃。烛火安静地跳动着。 “小姐?”春桃被她吓了一跳。 沈清辞摇摇头,没说话。 那股恐慌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不安,像阴云一样笼罩着她。 不是她的感觉。 是苏晴的。 她那边……出什么事了? 苏晴猛地从工位上弹起来,撞得椅子往后滑,发出刺耳的噪音。 她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刚才……刚才好像睡着了?还是晕了一下? 眼前发黑,心跳得又重又乱,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窒息感。 强烈的,真实的窒息感。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 没人。 是噩梦?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皮肤冰凉,一层冷汗。 不是梦。那感觉太真切了。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腿有点软。走到窗边,推开一点缝隙。 冰冷的夜风灌进来,吹在脸上,让她打了个寒颤。 稍微舒服了点。 她看着楼下遥远的地面,车灯划出一道道流动的光带。 忽然觉得,有点撑不住了。 这没完没了的文件,这看不到头的加班,这冰冷压抑的环境…… 还有脑子里那个时灵时不灵的“连接”。 一切都像个巨大的,正在缓慢收紧的套索。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还是妈妈那条未回复的消息。 鼻子有点发酸。 她点开对话框,手指悬着,半天,只打了三个字。 “挺好的。” 发送。 然后把手机扔回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深吸一口气,关上窗户。 转身,回到那堆卷宗前。 坐下。 继续。 第7章 微光 苏晴是被保洁阿姨推醒的。 “小姑娘,怎么睡这儿啊?天都亮了!” 她猛地抬头,脖子发出一声僵硬的“咔哒”声。眼前模糊一片,好一会儿才聚焦。窗外,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她居然趴在卷宗上睡着了。 电脑屏幕还亮着,显示着凌晨三点半她最后保存文档的时间。 “这就走。”她声音沙哑,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保洁阿姨摇摇头,推着清洁车走了。 苏晴撑着桌子站起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她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底青黑、脸色惨白的女人。 陌生得很。 回到工位,她默默收拾东西。那堆卷宗,她看完了大半,摘要和重点也整理了出来,像一份冰冷的尸体解剖报告。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妈妈的。还有几条微信。 “晴晴,怎么不回消息?” “工作再忙也要吃饭睡觉。” “妈妈担心你。” 她看着那几条消息,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回。说什么呢?说她像个牲口一样熬了个通宵?说她觉得自己快要碎了? 她把手机塞进包里,拎起电脑,走出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清晨的空气带着点凉意,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些许混沌。地铁还没到早高峰,车厢里空荡荡的。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头靠着冰凉的玻璃,闭上眼睛。 累。从里到外的累。 脑子里也安安静静。沈清辞那边,大概是天亮了吧?不知道她怎么样了。那个“表哥”的事,有转机了吗? 她发现自己居然有点惦记那个古代的小姑娘。 真是魔怔了。 沈清辞的病拖拖拉拉好几天。 王氏来看过两次,带着大夫。大夫诊了脉,也只说是“忧思过度,肝气郁结”,开了几副疏肝解郁的方子。 王氏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语气温和得让人发冷:“清辞啊,你就是心思太重。姑娘家,想开些,找个好归宿比什么都强。你表哥那边,母亲瞧着是真不错,性子是活泼了些,但男人嘛,成了家就稳重了……” 沈清辞闭着眼,假装睡着,手指在被子里悄悄攥紧。 成了家就稳重?骗鬼呢。 等王氏走了,她才睁开眼,看着帐顶。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像风里的残烛,明明灭灭。 父亲那边,始终没有明确的表态。 她是不是……赌输了? 正想着,春桃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进来,脸上带着点欲言又止。 “小姐,药熬好了。”春桃把药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磨蹭着没走。 “还有事?”沈清辞看她一眼。 春桃压低声音:“奴婢刚才……听前院扫洒的小厮说,老爷昨儿个发了好大的火,好像是因为……因为夫人娘家那边的事。”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她撑着手臂坐起来一些:“具体说了什么?” “隔得远,没听太清。”春桃努力回忆着,“好像……提到了什么‘御前失仪’?‘牵连’?老爷很生气,说……说‘不知收敛,迟早惹祸上身’!” 御前失仪?牵连? 沈清辞的心跳得更快了。这肯定不是她那点赌坊小事能闹出的动静。王氏娘家那边,肯定又出了别的纰漏,而且不小! 父亲最忌讳的,就是被拖累。 她那个“表哥”,本就是不成器的,他家里若是再出事…… 机会来了。 她必须再烧一把火。 “春桃,”她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亮得惊人,“扶我起来,磨墨。” “小姐,您还病着呢……” “快去。” 春桃不敢再多说,连忙扶她坐到书案前,研墨。 沈清辞铺开一张信笺,拿起笔。手因为虚弱和激动,微微发抖。 她不能直接去找父亲。那样目的性太强。 她得换个方式。 她想了想,落笔。字迹模仿着生病后的无力感,带着几分歪斜。 “父亲大人膝下:女儿病中昏沉,昨夜惊梦,见母亲泣血嘱托,言需谨言慎行,恐累及家门清誉……女儿惶恐,思及自身,更觉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贻笑大方,令父亲蒙尘……盼父亲保重身体,勿为琐事烦忧。不孝女清辞叩首。” 信写得很短。没提王氏,没提婚事。只提了“母亲”(她的生母),提了“家门清誉”,提了“惶恐”和“战战兢兢”。 她把一个病中少女,担忧家族,害怕连累父亲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母亲泣血嘱托”这句,她赌父亲对早逝发妻还有一丝旧情和愧疚。 “把这封信,悄悄交给父亲书房外伺候的福伯。”她把信折好,递给春桃,叮嘱道,“就说我病中糊涂,胡乱写的,请福伯……若方便,转交父亲。” 福伯是府里的老人,看着沈清辞长大的,对她生母也颇为敬重。 “是,小姐。”春桃接过信,小心翼翼揣进怀里,快步走了出去。 沈清辞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能做的,都做了。 现在,只能等。 苏晴在地铁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差点坐过站。 回到租住的公寓,她连衣服都没脱,直接把自己摔在床上。身体沉得像块石头,脑子却异常清醒。 那个窒息感……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皮肤光滑,没有任何痕迹。 但那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太真实了。 是沈清辞吗?她那边也出了什么事? 这该死的连接,时好时坏,传递点信息都费劲。 她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上面有一小块雨渍留下的黄斑,像一张模糊的人脸。 她想起昨晚看的那些卷宗。里面有个案子,涉及一家跨国公司的股权纠纷,背景复杂,牵扯很深。陈律师让她梳理,却没告诉她最终目的是什么。 她只是庞大机器里的一颗螺丝钉,看不到全貌,只能被动旋转。 这种无力感,和沈清辞被困在后宅,有什么本质区别? 都是棋子。 她闭上眼,试图在脑子里呼唤沈清辞。 没反应。 只有一片空洞的寂静。 她烦躁地坐起来,抓了抓头发。肚子饿得咕咕叫,冰箱里空空如也。 她拿起手机,点了份外卖。然后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冲刷着身体,稍微驱散了一些疲惫。水汽氤氲中,她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 不能这么下去。 无论是律所,还是这个诡异的连接,她都不能再被动等待。 她得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搞清楚这连接到底是怎么回事。 洗完澡出来,外卖到了。是一份油腻的炒饭。她没什么胃口,机械地往嘴里塞了几口。 手机响了。是陈律师。 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两秒,接了起来。 “陈律师。” “苏晴啊,休息好了吗?”陈律师的声音听起来很和煦,“下午要是没什么事,来所里一趟吧。昨天你看的那些卷宗,有些地方,我们讨论一下。” “好的,陈律师。我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她看着那盒没吃完的炒饭,没了半点食欲。 讨论?恐怕是新的任务,或者……试探。 她放下勺子,起身换衣服。 镜子里的女人,穿着熨烫平整的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 像个套上了盔甲的战士。 尽管盔甲下面,早已伤痕累累。 她拿起包和电脑,走出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忽明忽灭。 像她此刻的前路。 第8章 暗礁 陈律师的办公室,空调开得足,一进去就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他不在大班台后面。坐在会客区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苏晴昨天整理的那份摘要,看得仔细。 苏晴在他对面坐下,没主动开口。 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陈律师才放下那几页纸,抬眼看她。脸上还是那种标准的,看不出深浅的笑。 “效率很高。”他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褒是贬。“重点抓得也准。” 苏晴微微颔首,没接话。等着他的“但是”。 “这个跨境股权纠纷的案子,背景比较复杂。”陈律师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声音压低了些,“客户是‘启明资本’,对方是境外一个家族信托。表面上争的是那家生物科技公司的控股权,实际上……”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 “涉及到一些……不太方便摆在明面上的资金往来。或者说,灰色地带。” 苏晴心里咯噔一下。灰色地带。这词在律所里,往往意味着风险和麻烦。 “你的任务,”陈律师看着她,目光锐利了些,“是从这些公开资料和过往判例里,找出对我们客户最有利的法律依据和潜在突破口。记住,是‘有利’的。” 他强调了一下“有利”两个字。 苏晴听懂了。不是要客观公正的法律分析,是要能打赢官司的“武器”。哪怕这武器,需要游走在规则的边缘。 她想起沈清辞说的,“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 活到……这种程度吗? “明白。”她垂下眼睫,应道。 陈律师似乎满意她的“懂事”,靠回沙发背,语气轻松了些:“当然,一切要以合法合规为前提。你是法学高材生,这个度,我相信你能把握。” 他给了个甜枣,又敲打了一下。 苏晴心里冷笑。把握?怎么把握?在灰色地带里把握分寸,就像在雷区里跳房子。 “这个案子,目前只有你和我知道。”陈律师最后交代,“资料都在这个加密U盘里。不要外传,包括组里其他人。” “明白。” 苏晴接过那个黑色的,毫不起眼的U盘,感觉手心有点沉。 走出陈律师办公室,她回到自己的工位。把那U盘插进电脑,看着读取的图标旋转,心里乱糟糟的。 她好像……踩进了一片更深,更浑的水里。 沈清辞的信送出去两天,沈府风平浪静。 王氏依旧每日过来“探望”,话里不再提表哥,转而开始夸赞另一位李尚书家的公子,说是“文武双全,家风严谨”。 沈清辞只是听着,偶尔虚弱地咳嗽两声,并不接话。 她在等。 春桃偷偷告诉她,老爷这两天心情很不好,书房里的灯常常亮到深夜。夫人娘家那边,好像确实惹了麻烦,具体是什么,打听不出来。 这天下午,沈清辞正靠在窗边看书,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王氏拔高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老爷!您不能这样!我兄长他只是一时糊涂……”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往书房方向去了。 沈清辞的心提了起来。她放下书,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凉的木板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王氏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诉和哀求:“……那点小事……何必闹到御前?……看在妾身这么多年操持家务的份上……求您……” 父亲的声音听不清,只有几声低沉的,压抑着怒火的呵斥。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是王氏被劝走了,声音渐渐远去。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沈清辞慢慢直起身,手心里全是汗。 御前……果然闹到御前去了。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看王氏这反应,绝不是小麻烦。 她回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开始落叶的梧桐。 风一起,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往下掉,带着一种凄凉的姿态。 她心里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有点发空。 这就是后宅的争斗。没有刀光剑影,却同样残酷。利用亲人的麻烦,来换取自己的喘息。 她攥紧了手指。 没有退路了。 苏晴对着电脑屏幕,眼睛发涩。 加密U盘里的资料,比想象中更复杂。资金流向像一团乱麻,通过各种离岸公司和空壳机构转来转去,最终指向那家生物科技公司。 表面看是正常的股权投资纠纷。但细究条款和背后的协议,很多地方都透着古怪。支付对价的方式,附加的投票权协议,甚至包括一些知识产权的归属约定,都像是在刻意规避某些监管规定。 她在脑子里快速检索着相关的法律法规,国际条约,试图找到那个“有利”的突破口。 有几个点,可以往“善意第三人”和“表见代理”上靠,虽然有点牵强,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还有一个关于跨境仲裁管辖权的漏洞,或许可以做文章。 但她越看,心里越没底。 这案子,像个布满苔藓的暗礁,表面看着没事,底下不知道藏着多少漩涡。 她正盯着一条异常的资金记录出神,脑子里突然“刺啦”一声,像是电流短路的声音。 紧接着,沈清辞的声音钻了进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细微的颤抖。 “……父亲……驳了……” 声音断断续续,很不稳定。 苏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可能在说婚事。她暂时把烦人的资金流抛到一边,集中精神问:“驳了?那门亲事?” “……嗯。”沈清辞的回应很轻,带着点虚脱感,“王氏……闹了一场……无用。” 苏晴莫名松了口气。好像自己打赢了一场官司似的。 “可以啊你!”她忍不住在脑子里赞了一句,带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兴奋,“怎么做到的?” 沈清辞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平复情绪。然后,苏晴感觉到一些模糊的,不成句的信息碎片传递过来。 “……信……母亲……娘家出事……父亲……厌弃……” 信息很碎,但苏晴大概拼凑出了过程。利用了对亡母的感情,抓住了王氏娘家的把柄,精准地戳中了父亲的痛点。 这小姑娘,看着柔弱,下手又准又狠。 苏晴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头疼的案子。那些弯弯绕绕的资金,那些刻意模糊的条款……和沈清辞后宅里那些绵里藏针的算计,本质上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都是利用规则,或者规则的漏洞,来达到目的。 “喂,”苏晴忽然在脑子里问,带着点尝试的意味,“如果你……想证明一个人表面上在做A,实际上想在背后搞B,但你没有直接证据,只有一些……看起来有点奇怪的举动,你会怎么办?” 沈清辞那边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停顿了片刻。 然后,苏晴听到她细细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观其行,察其效。若其行与宣称之目的相悖,或其效利于彼而非此……则其心可疑。” 观其行,察其效。看他的行为,观察结果。如果他的行为和他宣称的目的不一致,或者最终结果对另一方更有利,那他的动机就值得怀疑。 苏晴看着屏幕上那条绕了几个弯,最终流入一个与交易看似无关的账户的资金记录。 行为?宣称的目的是投资生物科技。结果呢?这笔钱绕了一圈,似乎更有利于那个境外信托隐藏资产。 其心可疑。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也许,不需要直接证明对方的“恶意”,只需要突出这些“行为”与“宣称目的”之间的矛盾,放大那些“可疑”的点,就足以在仲裁庭上制造足够的麻烦,为客户争取筹码。 这不完全符合她学的那套“证据确凿”的法理,但……似乎更接近陈律师要的“有利”。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起来,思路比刚才顺畅了不少。 “谢了。”她在脑子里对沈清辞说了一句。 那边安静着,没回应。 连接似乎又变得不稳定了。 第9章 借刀 苏晴把修改好的方案发到陈律师邮箱时,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 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无数只手指在胡乱敲打。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灯也没开全,只有她工位这一小片惨白的光晕,映着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她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锈。 方案里,她突出了那些资金流向的“异常”和“矛盾”,引用了几个类似的仲裁案例,强调了对方行为与宣称投资目的之间的“不合理性”。她没有直接下结论说对方欺诈,但通篇读下来,质疑的意味足够明显。 她用了沈清辞那个“观其行,察其效”的思路。很险。像是在走钢丝。 陈律师会满意吗?还是会觉得她太过激进,不够“稳妥”? 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如果完全按照过去那套“证据确凿”的死板逻辑,在这个案子里根本找不到出路。要么放弃,要么……就得像现在这样,玩点擦边球。 胃里有点空,也有点恶心。她懒得去吃东西,也不想动。 就这么呆坐着,听着外面的雨声。 脑子里安安静静。沈清辞那边,似乎也陷入了某种停滞。自从上次传来婚事被驳的消息后,就再没清晰的动静了,只有偶尔一些模糊的情绪碎片,像是疲惫,又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两个世界,好像都暂时陷入了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问她周末回不回家吃饭。 她看着那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半天没动。 回家?说什么?说她可能正在参与一个游走灰色地带的案子?说她和一个古代少女建立了神秘的心灵连接?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最终,她还是回了一句:“这周末要加班,回不去了。” 发送。然后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 眼不见为净。 沈府的空气,比苏晴那边的雨天更闷。 婚事的风波看似过去了,王氏消停了不少,见到沈清辞时,脸上那层温婉的假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刮掉了一层,透出底下僵硬的底色。笑容还是有的,只是不达眼底,带着点冷飕飕的审视。 沈清辞依旧是一副病弱安静的样子,每日请安,看书,绣花。像个合格的,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但她知道,王氏不会就这么算了。这次折了她的面子,断了她拉拢娘家的打算,她必定怀恨在心。暂时的平静,不过是风暴的间隙。 她得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父亲那边,因为驳了王氏的面子,又正值王氏娘家惹了麻烦,对她这个“懂事”、“忧心家门”的女儿,倒是多了几分难得的关注。 前两日还特意问起她的病情,赏了些药材。 这点微弱的“关注”,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想起苏晴说过的话。“抓点把柄”。 王氏的把柄,不好抓。她做事谨慎,明面上几乎滴水不漏。 但……其他人呢? 沈清辞把目光投向了掌管厨房采买的,王氏的一个远房亲戚,周瑞家的。 这人贪吝,是府里上下心照不宣的秘密。只是仗着王氏的势,没人敢说什么。 沈清辞让春桃悄悄去打听,最近市面上米粮、时蔬的大致价钱。又让她留意周瑞家每日采买回来的东西,和账房记录的数目。 几天下来,春桃带回的消息印证了她的猜测。周瑞家报上来的采买价,比市价高出至少两成。而且分量上,也常常短缺。 数目不大。每次克扣一点,积少成多。 若是平时,这点小事,根本动不了王氏的人。但眼下不同。父亲正在气头上,对王氏娘家那边的人尤其厌恶。这点“小事”,或许就能变成一根刺。 她需要个机会,把这根刺,递到父亲面前。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快。 这日午后,沈文渊难得有空,在花园凉亭里喝茶。沈清辞估摸着时间,带着春桃,假装散步,“偶遇”了父亲。 她上前规规矩矩行礼。 沈文渊心情似乎不错,让她坐下,问了问她的功课。 沈清辞一一答了,声音轻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 聊了几句,她状似无意地提起:“女儿前两日读《朱子家训》,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心中颇有感触。想起如今府中用度,母亲打理得极为妥当,只是不知外面米价几何?女儿想着,若能知晓些柴米琐事,日后……日后也好学着些。” 她说得合情合理,像一个开始考虑持家的闺阁少女。 沈文渊听了,点了点头:“你有此心,是好的。”他随口问了旁边侍立的小厮一句:“如今市面上粳米什么价?” 那小厮哪里知道,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沈清辞适时地,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轻声报了一个数。 正是春桃打听到的,正常的市价。 沈文渊没太在意,只当她是看书看来的。 这时,沈清辞微微蹙眉,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带疑惑地自语:“咦?那前儿个女儿偶然听到厨房两个婆子闲聊,说周瑞家的买的米,价钱似乎……要高上一些呢?许是女儿听错了?” 她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沈文渊听见。语气天真,仿佛真的只是不解。 沈文渊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沉了沉。 周瑞家的。王氏的人。 他没说什么,挥挥手让沈清辞退下了。 沈清辞低着头,恭敬地离开。转身的瞬间,嘴角极快地抿了一下。 刺,递出去了。 至于父亲会不会去查,查到什么程度,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她慢慢走回自己的西院。心跳得有些快。 这手段,不算高明,甚至有点小家子气。 但有用就行。 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要变天了。 苏晴的方案,陈律师第二天就给了回复。 只有一个字。 “可。” 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情绪。 苏晴看着那个字,心里说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沉了些。 这意味着,她这条路,走对了。至少,在陈律师这里,是对的。 也意味着,她在这潭浑水里,陷得更深了。 李律师很快给她派了新的任务,依旧是那个案子的衍生工作,要求更细,时限更紧。 她像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重新开始高速旋转。 加班,熬夜,吃冰冷的外卖。对着电脑屏幕,一坐就是一天。 脖子和肩膀的酸痛成了常态。眼睛里布满血丝。 只有偶尔,在深夜的办公室里,累到极致的时候,她会停下来,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 然后莫名其妙地,想起沈清辞。 那个在另一个时空,同样在挣扎的少女。 她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各自晦暗的轨道上运行,却被一种诡异的方式连接着。 互相窥见对方的狼狈,也……悄悄汲取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来自远方的力量。 这天下班,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雨停了,空气里带着湿漉漉的凉意。 苏晴走出写字楼,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味的空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拿出来看,是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林薇发来的消息,约她周末出来逛街吃饭,说她“都快在律所里发霉了”。 苏晴看着那条充满活力的消息,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了几下。 最终,她还是回了一句:“最近太忙了,下次吧。” 发完,她把手机塞回口袋,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走进了地铁站昏暗的入口。 第10章 逆流 李律师把一沓新打印出来的文件扔在苏晴桌上,声音不大,但带着冰碴子。 “苏晴,你这部分的数据核对,误差率超过百分之三。”他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没什么温度,“陈律师最讨厌的就是基础错误。重做。下班前给我。” 苏晴看着那沓纸,没吭声。 误差率百分之三?她昨晚核对到凌晨三点,眼睛都快看瞎了。那点误差,根本不影响整体结论。 故意的。 自从她那个“擦边球”方案得到陈律师默许后,李律师对她的态度就明显冷了下来。派给她的活儿越来越细,越来越碎,还专挑容易出错的地方让她做。 她在张宏那里是不懂“规矩”。在这里,是太懂“规矩”,碍了别人的眼。 “好。”她拿起那沓文件,应了一声。 李律师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旁边工位的同事悄悄往这边瞥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假装忙碌。 苏晴打开文档,开始重新核对。手指在键盘上敲得有点重。 胃里隐隐作痛。是饿的,也是气的。 她想起沈清辞对付周瑞家的手段。精准,隐蔽,借力打力。 自己现在这处境,跟她倒是有点像。都是被上面的“管事”刁难。 可她有父亲的“关注”可以借力。自己有什么?陈律师那点似是而非的“赏识”?屁用没有。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先把手头这关过了再说。 沈清辞的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她知道不是风寒。是王氏送来的那几副“疏肝解郁”的汤药有问题。药方看着没问题,但里面有一两味药材,剂量微妙,长期服用,会让人精神倦怠,气血亏损。 王氏不敢直接毒死她。用这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耗着她。 她每次都只喝一小半,剩下的偷偷倒进窗台的花盆里。那盆原本长势喜人的兰花,这几天叶子也开始发黄了。 春桃急得偷偷抹眼泪,说要去找老爷。 “不许去。”沈清辞声音虚弱,但语气斩钉截铁。 现在去告状,没有证据。反而会打草惊蛇,让王氏察觉她已经起了疑心,下次手段只会更隐蔽,更狠毒。 她得忍着。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这天晚上,她喝了药,觉得心口越发憋闷,头也晕得厉害。浑身一阵阵发冷。 她让春桃多点了几盏灯,可眼前还是阵阵发黑。 “……春桃,”她声音发颤,“我……我有点难受……” 不是装的。这次是真的。那药,就算只喝一半,积少成多,身体也受不住了。 春桃吓得脸色煞白,扑过来摸她的额头,一片冰凉。 “小姐!小姐您别吓我!奴婢……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回来!”沈清辞用尽力气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不能……惊动……母亲……” 她喘着气,眼前模糊一片,耳朵里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焦躁的情绪像电流一样猛地窜进她混乱的脑海。不属于她的情绪。 是苏晴。 那边似乎也遇到了麻烦,怒火和憋屈几乎凝成实质,隔着时空撞了过来。 沈清辞被这剧烈的情绪一冲,脑子反而清醒了一瞬。 她死死攥着春桃的手,断断续续地吩咐:“去……去我妆匣底层……把那支……素银簪子……找出来……” 那是她生母留下的,不值什么钱,但是旧物。 “……你拿着它,悄悄去……去求见福伯……就说……就说我病得厉害,梦魇惊惧,胡言乱语……一直喊着……喊着‘母亲救我’……求他……看在旧主情分上……帮我……找个……可靠的大夫……别声张……” 她说完这段话,几乎虚脱,冷汗浸湿了里衣。 春桃含着泪,用力点头:“奴婢明白!奴婢这就去!” 春桃匆匆跑了出去。 沈清辞瘫软在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明一阵暗。 苏晴那边焦躁的情绪还在隐隐传来,像背景噪音。 她闭上眼,艰难地集中起涣散的精神,试图传递过去一点什么。 她不知道苏晴能不能接收到。但她想告诉她。 别硬扛。 有时候,示弱……也是武器。 苏晴在下班前十分钟,把重新核对好的文件发给了李律师。 几乎是秒回。 “收到。” 依旧冰冷,但没再挑刺。 苏晴关掉电脑,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像打了一场精疲力尽的仗。 脖子和肩膀酸痛得快要失去知觉。胃部的隐痛变成了持续的钝痛。 她拿起水杯,想去接点热水。刚站起身,眼前猛地一黑,赶紧扶住桌子才没摔倒。 缓了好一会儿,那阵眩晕才过去。 她慢慢走到茶水间,接了一杯热水。温热的水流进干涩的喉咙,稍微舒服了点。 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经亮起,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 她看着那些灯光,忽然觉得一阵难以言说的孤独。 所有人都隔着距离。同事,上司,甚至家人朋友。 只有…… 她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示弱。 刚才那一阵眩晕和恶心袭来时,她好像……隐约捕捉到一点什么。来自沈清辞那边的,非常微弱的,带着痛苦和无助的情绪碎片。 很淡,很快就消失了。 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很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 示弱? 向谁示弱?怎么示弱? 在这个地方,示弱只会被当成无能,被踩得更狠。 她皱着眉,把杯子里剩下的水喝完。温热的水流进胃里,稍微压下了那点不适。 回到工位,拿起包和电脑,准备离开。 手机响了。是陈律师。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陈律师。” “苏晴啊,还没走吧?”陈律师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温和些,“明天早上九点,你跟我去趟‘启明资本’,见一下客户。准备一下案子的基本情况,不用太详细,关键点说到就行。” 苏晴愣了一下。带她去见客户?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通常这种场合,都是李律师或者更资深的律师跟着。 “……好的,陈律师。”她压下心里的诧异,应道。 “嗯,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精神点。” 挂了电话,苏晴站在原地,有点没回过神。 这是……奖励?因为那个擦边球方案?还是……新的试探? 她拎起包,走出寂静的办公室。 电梯下行时,她看着跳动的数字,心里乱糟糟的。 沈清辞那边,到底怎么样了?刚才那模糊的感觉…… 示弱。 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在某些人眼里,适当的、可控的“弱点”,反而能让人放松警惕,或者……激起一点微不足道的“同情”和“关照”。 就像陈律师突然让她去见客户。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告诉她,跟着他,有肉吃? 她走出电梯,夜风迎面吹来,带着寒意。 她裹紧了外套,走进地铁站。 脑子里还在想着“示弱”这两个字。 或许……在这冰冷的规则里,硬碰硬不是唯一的出路。 有时候,以柔克刚,才是活下去的办法。 第11章 冰火 启明资本在CBD最贵的那栋楼里。电梯无声上行,镜面墙壁映出苏晴略显苍白的脸。她穿着唯一一套拿得出手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唇上抹了点提气色的口红。 陈律师站在她旁边,看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待会儿不用紧张。主要是听,问到你再说。” “明白。”苏晴点头。手心有点湿。 电梯门开。锃亮的大理石地面,空气里飘着昂贵的香氛。前台小姐笑容标准得像复制粘贴。 会议室很大,落地窗外是半个城市的风景。长桌对面坐着几个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梳着背头,眼神锐利,是启明的老板,姓赵。旁边跟着法务和助理。 陈律师笑着上前握手寒暄,语气熟稔。苏晴跟在他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落座。陈律师开始介绍案子情况,言简意赅,重点突出。苏晴垂着眼,听着,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 “……所以,我们认为,对方在资金流向和投票权协议上存在多处不合规操作,完全可以就此提出仲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陈律师语气自信。 赵总没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目光扫过陈律师,最后,落在苏晴身上。 “这位是?”他问。 陈律师侧身,介绍:“我们所的苏晴律师,这个案子的具体工作主要是她在跟进,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苏晴抬起头,迎上赵总审视的目光,勉强扯出一个职业微笑:“赵总好。” 赵总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视线转回陈律师身上:“方案我看了,思路可以。但力度不够。”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目光变得更具压迫感:“我要的不是‘质疑’,是‘钉死’。证据链,必须闭环。我要让他们没有翻身的余地。钱不是问题。” 陈律师脸上的笑容不变,点头:“明白。我们会再细化,确保万无一失。” 苏晴心里一沉。钉死?闭环?在这种灰色地带的案子里,哪有那么容易“钉死”?对方也不是吃素的。 会议又持续了半小时,大多是陈律师和赵总在讨论,语气越来越激烈。苏晴偶尔被问到细节,她尽量言简意赅地回答,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她能感觉到,陈律师在迎合赵总,把案子往更激进的方向推。这已经超出了她之前那个“擦边球”方案的范畴。 会议结束,赵总起身,和陈律师用力握了握手:“老陈,尽快给我新方案。我等着。” “放心。” 送走客户,陈律师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他转身,看了苏晴一眼,眼神复杂。 “都听到了?”他一边往电梯走,一边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赵总要结果。漂亮的结果。” 苏晴跟在他身后,没吭声。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镜面映出陈律师没什么表情的脸。 “刚才赵总提到证据链闭环,”陈律师忽然说,眼睛看着前方,“我记得……你之前看卷宗,是不是提到过一份对方公司内部董事会的会议纪要备忘录?影印件,不太清楚,但里面好像有几句关于‘规避审查’的讨论?” 苏晴心里咯噔一下。是有那么一份模糊的影印件,来源不明,真实性存疑,里面有几句话措辞暧昧,可以勉强往“规避”上解读,但根本算不上铁证。 “是有那么一份,”她谨慎地回答,“但清晰度很差,而且来源……” “来源不是问题。”陈律师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清晰度也不是问题。技术部门可以处理。关键是,里面的‘内容’,对我们很有利。” 苏晴的心跳漏了一拍。技术处理?什么意思?伪造?篡改? 她猛地看向陈律师。 陈律师也正从镜子里看着她,目光平静,甚至带着点鼓励:“苏晴,做我们这行,有时候不能太拘泥。要懂得变通。客户要什么,我们就得给什么。这才是专业。” 电梯到达一楼,门无声滑开。 陈律师拍了拍她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留下最后一句话:“新方案,你主导。周五之前给我。” 苏晴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大厅来往的人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变通? 这根本不是变通。 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沈清辞醒来时,喉咙里干得冒火,浑身像是被车轮碾过一样酸痛。 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 “小姐!您醒了!”春桃红着眼圈扑过来,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清水,“谢天谢地!您吓死奴婢了!” 沈清辞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嗓子才稍微润泽了些。“福伯……找的大夫……” “来了来了!”春桃连忙点头,压低声音,“是外面仁心堂的坐堂大夫,医术好,嘴巴也严。他来看过了,开了方子,说您是……是忧惧交加,邪风入体,加上……之前用的药有些克伐,伤了根本……” 春桃的声音带着后怕:“大夫说,再晚一点,怕是……小姐,您怎么那么傻,那药……” 沈清辞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了。她心里清楚。王氏这招,是钝刀子割肉。这次是她运气好,福伯念旧情,下次呢?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必须让王氏知道,她不是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至少,不能让她觉得弄死自己毫无代价。 “父亲……知道了吗?”她轻声问。 “福伯应该……委婉地提了一句。”春桃小声说,“老爷早上派人来问过一句,赏了支老参。” 只是问了一句,赏了支参。 沈清辞心里冷笑。果然。在父亲眼里,只要不死人,后宅这些阴私手段,他懒得深究。 她需要更大的动静。 她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清明,甚至带着点冰冷的决绝。 “春桃,把我那件月白色的襦裙找出来。”她吩咐道。 “小姐,您病着呢,起来做什么?” “去给母亲请安。”沈清辞看着窗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春桃愣住了:“可是……” “去。” 春桃不敢再多说,连忙去翻找衣服。 沈清辞慢慢挪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那个虚弱不堪的自己。她拿起胭脂,沾了一点,却没有涂抹在脸颊,而是……极其小心地,在自己苍白的下眼睑处,晕开极淡的一抹红。 像是哭过,又像是高烧不退引起的血丝。 她看着镜子里那双带着病态红痕,却异常冷静的眼睛。 示弱,可以是武器。 那……搏命式的示弱呢? 她扶着春桃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向王氏的正院。脚步虚浮,身形摇摇欲坠。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都惊讶地看着她,窃窃私语。 到了正院门口,她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提高了声音,那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足以让院里院外的人都听见: “女儿清辞,求见母亲!女儿……女儿昨夜梦魇惊惧,见到生母泣血……特来向母亲请罪!”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个站在门口,脸色惨白,眼带红痕,仿佛随时会晕倒的少女。 王氏很快被惊动了,带着人走出来,看到沈清辞这副样子,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 “清辞!你病着不好好休息,跑来这里胡言乱语什么!”她厉声喝道,想尽快平息事态。 沈清辞却像是没听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不是假的,是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和恐惧。 “母亲!女儿知错了!女儿不该惹母亲生气!求母亲原谅女儿!女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母亲……给女儿一条活路吧!” 她哭得声嘶力竭,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每一句哭诉,都像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王氏脸上。 周围的下人们都低下了头,不敢作声,但那种无声的注视,比任何指责都让王氏难堪。 她看着跪在地上,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沈清辞,脸色铁青。 这小贱人……是在用她的命,来逼自己! 她要是真死在这里,或者出去乱说……老爷那边,恐怕就不好交代了! 王氏胸口剧烈起伏,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上前去扶沈清辞:“快起来!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母亲何时不给你活路了?快,扶小姐回去休息!请大夫!” 沈清辞顺势被她扶起,身体软软地靠在她身上,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她,声音微弱,却字字清晰: “谢……母亲……垂怜。” 那一刻,王氏看着她眼底那抹冰冷的红痕,心里猛地一寒。 这丫头……不是以前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沈清辞了。 苏晴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陈律师的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回响。“变通”。“技术处理”。“钉死”。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红线。踩过去,她就完了。 下午,李律师又扔给她一堆“急需”处理的文件。她麻木地接着,手指在键盘上敲打,脑子里却一片混乱。 下班时间到了,她没动。办公室里的人陆续离开。 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等待“处理”的证据资料,感觉它们像一张巨大的、粘稠的网,正慢慢向她收紧。 胃部的钝痛变成了尖锐的刺痛。 她捂住肚子,额头冒出冷汗。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了。 她猛地站起身,抓起包和电脑,几乎是逃跑一样冲出了办公室。 地铁里人很多,拥挤,嘈杂。她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闭上眼睛,试图屏蔽掉周围的一切。 脑子里嗡嗡作响。 陈律师的脸,赵总压迫的目光,那些模糊的影印件……交替闪现。 然后,在一片混乱中,她忽然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决绝和冰冷意味的情绪。 来自沈清辞。 很淡,但很清晰。 像冬日里划过皮肤的一丝冰线。 苏晴猛地睁开眼。 地铁到站,车门打开,人群涌出。 她站在原地,没动。 那股冰冷的决绝,让她混乱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一点。 沈清辞那边……好像用了什么极端的方式,在反抗。 而她呢? 她就要这么被逼着,跳进火坑吗? 她深吸了一口地铁里浑浊的空气,握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 但也让她更清醒了。 不能坐以待毙。 得想办法。 至少,不能让他们那么轻易地,把她当枪使,当弃子。 第12章 暗手 苏晴在地铁里坐过了站。 等她反应过来,车厢已经空了,窗外是陌生的站台灯光。她茫然地下了车,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冷风顺着通道灌进来,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胃还在疼,一阵阵的,像有只手在里面拧。 她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把电脑包紧紧抱在怀里,好像那点坚硬的触感能给她一些支撑。脑子里乱糟糟的,陈律师的话,赵总的眼神,还有沈清辞最后传递过来的那股冰冷的决绝,搅在一起。 变通?技术处理? 去他妈的变通。 那是在法律的悬崖边上跳舞,下面就是身败名裂的深渊。陈律师敢这么干,是因为他有退路,有资历,出了事,他大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她这个“具体跟进”的实习生头上。 她呢?她有什么?刚起步的职业生涯,一纸文凭,和……一个来自古代的“笔友”?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不能干。 这个念头清晰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决。 但她也不能直接撂挑子。那样等于直接得罪死陈律师,在恒诚,甚至在这个圈子里,她都别想混了。 得想个办法。一个既能自保,又不会立刻被当成弃子的办法。 她想起沈清辞。那小姑娘,在绝境里,是怎么一次次借力,怎么用看似柔弱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示弱。借力。 她有什么力可以借? 脑子里闪过几个人影。张宏?不行,那老狐狸只会落井下石。其他同事?更不可能。 也许……方向错了。 她需要的不是借某个人的力,而是借“规则”的力。 她拿出手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调出那份加密的案卷资料。目光落在那些资金来源不明的标注上,落在那些真实性存疑的文件编号上。 陈律师要她“技术处理”那份模糊的会议纪要。 如果……她不仅不“处理”,反而在提交的正式报告里,明确标注出这份文件的“来源不明”、“真实性有待考证”、“建议谨慎采信”呢? 再把其他几处存疑的地方,也用最严谨、最挑不出毛病的法律语言,标记得清清楚楚。 表面上,她是在恪尽职守,是在做最“严谨”的法律分析。符合一切执业规范,任谁也挑不出错。 实际上,她是在陈律师和赵总想要的那条“激进”道路上,埋下了一颗颗不大不小的钉子。 他们要是硬要走这条路,就得先把她埋下的这些钉子一颗颗拔掉。或者,冒着被她这份“严谨”报告打脸的风险。 这会惹怒陈律师。肯定的。 但至少,她把选择的难题,部分抛回给了他。也给自己留下了一点转圜的空间,一点……将来如果真的出事,可以拿出来说事的“证据”——你看,我早就提示过风险了。 很被动。很憋屈。 但好像,是眼下唯一能想到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腿有点麻。 重新走进车厢,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黑暗隧道。 就这么干。 沈清辞在床上躺了三天。 王氏那边果然消停了。送来的药换了方子,不再是之前那温吞耗人的,而是些正经补气血的药材。份例用度也恢复了,甚至比以前还稍微宽裕了些。 下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怠慢。 她赢了这一局。用半条命换来的。 但心里没有一点轻松。王氏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退让,不过是蓄力。 她必须尽快让自己真正“强”起来。不是这种靠搏命换来的虚假强势。 她让春桃悄悄把父亲赏的那支老参拿去换了银子,又典当了两件不太起眼的首饰。凑了一笔不算多的钱。 “去找福伯,”她吩咐春桃,声音依旧虚弱,但眼神坚定,“就说我病中无聊,想找几本杂书看看,托他帮忙,从外面书铺寻些……地理志,风物志,或者……前朝的邸报抄本之类的。” 她需要了解这个世界。不能只困在这四方宅院里。父亲是吏部官员,偶尔会带一些过期的、不重要的邸报回来,她曾偷偷看过几眼,上面有官员任免,有各地灾情,有边境战事。 那些枯燥的文字背后,是权力的流动,是时局的变化。 她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知道父亲在朝堂上面临什么。知道哪些人得势,哪些人失势。 知识,信息,才是真正的力量。苏晴那个世界的东西,有些她理解不了,但那种看待问题、分析问题的方式,那种跳出眼前方寸之地看全局的思路,让她隐隐触动。 她不能只学后宅的阴私手段。那终究是小道。 她要看得更远。 春桃虽然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沈清辞靠在床头,拿起之前没看完的那本《朱子家训》。阳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书页上。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居身务期质朴,教子要有义方”那一行字。 质朴?义方? 在这个家里,这些道理,显得那么苍白可笑。 她需要的,是能在漩涡里活下去,并且爬出去的智慧和力量。 苏晴熬了一个通宵。 不是在“处理”证据,而是在给那份证据“挑刺”。 她用了一种近乎变态的严谨,把案卷里所有模糊不清、来源存疑、逻辑有瑕疵的地方,全部用黄色高亮标注出来。在旁边加上详细的批注,引用相关的法律条文和判例,分析其潜在风险和证据效力问题。 尤其是那份关键的会议纪要,她写了整整一页的“审阅意见”,从影印质量、到措辞歧义、到与其他证据的矛盾之处,层层剖析,最后得出结论:“在未获得清晰原件或辅以其他强证据印证前,不建议单独或作为核心证据提交仲裁庭。” 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完成了这份“找茬”报告。通篇看下来,客观,严谨,甚至有点……过分保守。 完全符合一个刚入行、谨小慎微的实习生该有的样子。 她把报告打印出来,装订好。又给陈律师写了一封简短的工作邮件,附上报告,只说“已完成初步梳理与分析,其中几处关键证据存有疑虑,已详细标注,请您审阅。” 发送。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经泛起了灰白。 她靠在椅背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眼睛干涩得发疼。 她知道,陈律师看到这份报告,绝对不会高兴。 但这已经是她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抗了。 她拿起水杯,想去接点水,刚站起身,眼前又是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窝深陷、脸色蜡黄的女人。 真狼狈。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着脸。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得撑住。 至少,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之前,得撑住。 第13章 碎瓷 陈律师那边,连着两天没动静。 没邮件,没电话,也没叫苏晴去办公室。像石子扔进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有。 苏晴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这比直接发火还吓人。像头上悬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 她照常上班,干活。李律师派下来的活儿更多了,尽是些鸡零狗碎,耗时间又不出活的东西。她没抱怨,接过来就做,做得仔细,挑不出错。 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 以前办公室里还有人跟她点头打招呼,现在基本都当她透明。她去茶水间倒水,原本在说话的人会突然停下来,等她走了再继续。 她被孤立了。 明明白白的。 苏晴没说什么。该干嘛干嘛。只是胃疼得更频繁了,包里常备着胃药。 这天下午,她正对着一堆票据统计数字,眼睛发花。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是妈妈。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好几秒,才慢吞吞地接起来。 “喂,妈。” “晴晴啊,在忙吗?”妈妈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 “嗯,有点。” “哦……也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这周末……能回来吗?你爸炖了你爱喝的排骨汤。” 苏晴喉咙有点发堵。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感觉它们像蚂蚁一样在爬。 “……回不去,妈。这周末要加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怎么老是加班啊?身体吃得消吗?我看你声音都不太对劲。” “没事,就是有点累。”苏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点,“妈,我这边还有点事,先挂了啊。” “哎,你……” 她没等妈妈说完,直接按了挂断。 把手机扔回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旁边工位的同事往这边瞥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 苏晴盯着黑掉的手机屏幕,看了好久。 眼睛有点酸。 她用力眨了眨,吸了吸鼻子,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那些该死的票据上。 沈清辞的身子慢慢好了些,能下床走动了。 她没再搞出什么动静,每日安静待在院里看书。福伯托人悄悄送来了几本旧书,有本前朝的《北疆纪略》,讲边境风土人情的,还有几份字迹潦草的旧邸报抄本。 她看得很慢,很多地名、官名看不懂,就自己琢磨,或者记下来,等以后有机会再查证。 那些枯燥的文字后面,是另一个世界。战事,灾荒,官员升降,赋税变动……虽然隔着时间和距离,但她能感觉到那种波澜壮阔和暗流汹涌。 比后宅这一亩三分地,大了不知多少。 她心里某个地方,被悄悄撬开了一条缝。 这天,她正在窗边看一份关于南方水灾的邸报抄本,春桃端着药进来,脸色有点不太对。 “小姐,药熬好了。” “放那儿吧。”沈清辞头也没抬。 春桃把药碗放在小几上,磨蹭着没走。 “怎么了?”沈清辞放下抄本,看她。 春桃压低声音,凑近些:“奴婢刚才……听到两个婆子嚼舌根,说……说夫人前两日去了趟夫人娘家,回来时脸色很不好。好像……好像是夫人娘家那个侄子,前几日在赌坊又跟人打起来了,这次……这次好像还动了刀子,把人伤了,闹到衙门里去了!” 沈清辞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动了刀子?闹到衙门? 这可比上次惊动巡城司严重多了。 她慢慢放下茶杯,心里快速盘算着。 王氏娘家接连出事,父亲那边肯定更加厌烦。这个时候…… 她忽然想起苏晴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不太明白,现在却忽然清晰起来。 “趁他病,要他命。” 虽然用在这里不太恰当,但意思是通的。 敌人倒霉的时候,正是自己巩固地位,甚至……主动出击的好时机。 她不能只满足于自保。得让王氏,彻底不敢再轻易动她。 怎么动? 她看着窗外,目光落在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上。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有点冒险。 但值得一试。 她站起身,对春桃说:“去把我那件藕荷色的披风找出来。” “小姐要出去?” “嗯,”沈清辞整理了一下衣袖,语气平静,“去给祖母请安。” 祖母常年礼佛,不大管事,但地位超然。父亲对祖母,还是十分敬重的。 苏晴终于接到了陈律师的内线电话。 “苏晴,来一下。” 声音听不出喜怒。 苏晴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往他办公室走。心跳得有点快,手心冒汗。 推开办公室的门,陈律师正坐在沙发上泡茶,热气袅袅。他没看她,专注地冲洗着茶具。 “陈律师。”苏晴站在门口。 “把门关上。”陈律师说,声音平淡。 苏晴关上门,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陈律师没急着说话,慢条斯理地烫杯,洗茶,冲泡。茶香弥漫开来。 苏晴看着他一套流畅的动作,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终于,他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她面前。 “尝尝,今年的新龙井。” 苏晴端起那杯小小的,烫手的茶杯,没喝。 陈律师自己呷了一口,放下茶杯,这才抬眼看她。脸上还是那种标准的笑,但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你之前发我的那份报告,我看了。”他开口,语气像在聊天气,“写得很……详细。” 苏晴没接话,等着。 “年轻人,严谨是好事。”陈律师话锋一转,“但有时候,太过谨慎,会错失良机。客户要的是解决问题,不是给我们出难题。” 他拿起茶几上那份苏晴“找茬”的报告,随手翻了翻,像是随意地问道:“关于那份会议纪要,技术部门确实可以做些清晰化处理,你觉得呢?” 问题抛了过来。带着试探。 苏晴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茶杯很烫,但她没松开。 她抬起眼,看向陈律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陈律师,我认为,证据的真实性和合法性是底线。清晰化处理如果改变内容实质,风险太大。我们可以寻找其他更稳妥的证据突破口。” 她没直接说不行,但意思很清楚。 陈律师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他没说话,只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沙发扶手。 办公室里只剩下茶水沸腾的细微声响,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陈律师才又开口,声音冷了几分:“苏晴,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做我们这行,要懂得变通。” “我明白变通的重要性,”苏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但前提是,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 陈律师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温和的笑,是带着点嘲讽的。 “规则?”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以为,那些站在顶楼的人,是靠死守规则上去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这个案子,赵总很重视。他要结果。漂亮的结果。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周五之前,我要看到一份能让他满意的,有‘力度’的方案。”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她:“如果你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做,我可以换人。”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苏晴心上。 换人。 意味着她这段时间所有的努力白费,意味着她可能被踢出陈律师的团队,甚至……在恒诚待不下去。 苏晴坐在那里,感觉后背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小块。 茶杯里的热气渐渐散去,水变得温凉。 她看着陈律师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知道这不是商量,是最后通牒。 她没有立刻回答。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死寂。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昂贵的地毯上投下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 像监狱的栏杆。 沈清辞在祖母的佛堂外等了一会儿。 里面传来规律的木鱼声和淡淡的檀香味。 丫鬟通报后,她才低着头,规规矩矩地走进去。 祖母坐在蒲团上,手里捻着佛珠,看到她,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祖母万福。”沈清辞跪下,行了大礼。 “起来吧,身子好些了?”祖母声音平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 “谢祖母挂念,好些了。”沈清辞站起身,垂手立在一边。 她没像以前那样说些讨巧的话,只是安静地站着。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眼神温顺。 祖母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开口:“你母亲前两日来看我,说起你,很是担心。” 沈清辞心里冷笑。担心?是来上眼药吧。 她抬起头,眼圈微微泛红,声音带着点哽咽,却又努力忍住:“劳祖母和母亲挂心,是清辞不孝。前些日子病着,昏沉中总梦到生母……心里难受,前几日去给母亲请安时,一时失态,说了些胡话,怕是……怕是惹母亲伤心了……” 她说着,眼泪恰到好处地在眼眶里打转,要落不落。 “今日特来向祖母请罪……也请祖母……代为向母亲转达清辞的歉意。清辞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不再让长辈忧心。” 她句句都在认错,句句都在示弱。但字里行间,又把自己前几日的“搏命”行为,归因于“病中昏沉”、“思念生母”。 一个失去生母、病中脆弱、还被继母“担心”着的孤女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祖母捻着佛珠的手停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她片刻,叹了口气。 “罢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还小,身子要紧,好好将养着。”祖母挥挥手,“我这里没事了,你回去吧。” “是,祖母。”沈清辞又行了一礼,慢慢退了出去。 走出佛堂,外面的冷风一吹,她脸上的脆弱瞬间收起,只剩下平静。 她知道,祖母未必全信她的话,但至少,她表明了态度——她不想惹事,是王氏逼人太甚。同时,也在祖母这里,给王氏上了点不轻不重的眼药。 足够了。 她慢慢往回走。 路过花园的荷花池时,看到池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她停下脚步,看着那冰面。 看似平整光滑,底下,却是冰冷的,涌动的暗流。 就像她现在的生活。 她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轻轻扔向冰面。 石子落在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冰面没碎,只是多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沈清辞看着那个白点,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不急。 慢慢来。 苏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陈律师办公室的。 回到工位,她看着电脑屏幕,半天没动。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陈律师最后那句话。 “如果你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做,我可以换人。” 换人。 她闭上眼睛,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 胃又开始疼了。 她拿出胃药,干咽了两片。药片卡在喉咙里,有点恶心。 旁边工位的同事起身去接水,经过她时,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快步走了。 苏晴没在意。 她现在没心思在意这些。 她必须做个决定。 是做那个“变通”的方案,赌一把,也许能暂时保住位置,但以后可能万劫不复? 还是坚持所谓的“底线”,然后立刻卷铺盖走人? 哪个选择,看起来都像是死路。 她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口喝了下去。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她放下杯子,深吸一口气,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手指放在键盘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她坐在那里,像一尊僵硬的雕像。 第14章 断线 苏晴最后还是动了手。 手指在键盘上敲,像敲在自个儿心口上。她把那份“找茬”报告又改了一遍。那些存疑的地方还在,黄色高亮也还在,但语气软了。把“不建议作为核心证据”改成了“建议审慎评估其证明力”。把“来源不明,真实性存疑”改成了“信息来源有待进一步核实”。 字眼抠了又抠。像是在给毒药包上糖衣。包一层,心里就凉一层。 弄完,天都快亮了。她把邮件发出去,没写别的话。 爱咋咋地吧。 她趴在桌子上,眼皮沉得抬不起来。胃里空得发慌,但一点不想吃东西。就想这么趴着,睡死过去。 迷糊中,感觉脑子里刺啦响了一下。像信号不好的老收音机。 沈清辞那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不是往常那种压抑或者算计的情绪。是一种……更慌,更乱的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塌了。 她想集中精神去听,去感觉。但太累了,脑子像一团浆糊。那点感觉很快就模糊了,消失了。 她睡了过去。 沈清辞这边,是真塌了。 她刚从祖母那儿回来没多久,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父亲身边的小厮突然来了,脸色严肃,说老爷让她立刻去书房。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候叫她去,肯定不是闲话家常。 她整理了一下情绪,跟着小厮过去。 书房里,沈文渊坐在那儿,脸色黑得像锅底。王氏也在,站在一旁,眼睛红肿,像是刚哭过。地上,摔碎了一个茶杯,茶叶和水渍溅得到处都是。 沈清辞心里猛地一沉。这架势…… 她上前,规规矩矩行礼:“父亲,母亲。” 沈文渊没叫她起来,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她身上,声音冷得能冻死人:“你前两日,去给你祖母请安了?” “……是。”沈清辞低着头,心跳得飞快。 “说了什么?”沈文渊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 沈清辞稳了稳心神,照实回答,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女儿……女儿只是向祖母请罪,说前几日病中失态,惹母亲伤心……请祖母代为转达歉意……” “只是请罪?”沈文渊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都跳了一下,“那你祖母为何今日特意把我叫去,问我是否苛待了你?!问你母亲是否容不下一个没了亲娘的孩子?!” 沈清辞脑子嗡的一声。 她没想到祖母会直接去问父亲!这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父亲明鉴!女儿绝无此意!女儿只是……”她急忙辩解,声音带上了哭腔。 “只是什么?!”王氏突然尖声插话,带着哭音,指着她,“老爷!您看看!她就是仗着几分小聪明,挑拨离间!先是利用她娘留下的那点情分,让福伯给她找大夫,闹得人尽皆知!现在又跑到老太太面前装可怜!她这是要把我们沈家的脸都丢尽啊!” 沈文渊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盯着沈清辞,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失望:“我原以为你只是性子闷了些,没想到心思如此深沉!你母亲为你操心劳累,你就是这么回报的?!跪祠堂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也不准给她送饭!” 沈清辞浑身一僵,血液像是瞬间冻住了。 跪祠堂。不准送饭。 这比任何责骂都狠。这是要磨掉她半条命。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张盛怒的脸,看着王氏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得意。 所有算计,所有小心翼翼,在这一刻,全成了笑话。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两个粗使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她,就往祠堂拖。 她没挣扎。任由她们拖着走。 路过王氏身边时,她看到王氏用帕子掩着嘴,但那嘴角,是弯的。 祠堂又冷又暗。只有祖宗牌位前点着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跳动着,映得那些黑色的牌位像一个个沉默的鬼影。 婆子把她按在冰冷的蒲团上,啐了一口:“好好跪着反省吧!” 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了锁。 黑暗和寒气瞬间包裹了她。 膝盖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生疼。冷气顺着腿往上爬。 她挺直了背,看着那些模糊的牌位。 心里空落落的。像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以为她抓住了点什么。父亲那点微薄的关注,祖母可能的怜悯。 原来都是镜花水月。 轻轻一碰,就碎了。 她闭上眼睛。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落在积着灰尘的蒲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不是委屈。是恨。 恨自己还是太弱。恨这吃人的地方。 苏晴…… 她脑子里闪过那个说话直愣愣的声音。 要是她在……会怎么做? 会骂人吧?会骂这该死的规矩,骂这瞎了眼的老天。 她试着在脑子里喊她。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回应。 只有祠堂里死一样的寂静,和窗外呜咽的风声。 连接……好像断了。 彻底断了。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她心里那点仅存的暖意,也彻底凉了下去。 苏晴是被胃疼醒的。 尖锐的疼。她蜷缩在工位的椅子上,额头抵着冰凉的桌面,冷汗直冒。 她抖着手从包里翻出胃药,干吞下去。药片滑过喉咙,像砂纸磨过。 缓了好一会儿,那阵剧痛才慢慢变成持续的钝痛。 她抬起头,看了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早上七点多。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她想起睡着前感觉到的那阵来自沈清辞的慌乱。 心里莫名地发紧。 她试着集中精神,在脑子里叫她的名字。 “沈清辞?” 没反应。 “喂?听得见吗?” 还是没动静。 只有一片空洞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以前就算连接不稳定,也能偶尔捕捉到一点情绪碎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像电话被彻底挂断。 她有点慌。又试了几次。 依旧石沉大海。 出什么事了? 那小姑娘……不会真被那个老妖婆给…… 她不敢想下去。 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想去倒点热水。刚走到茶水间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是李律师和另外一个女同事。 “……陈律这次是真火了,她那套自以为是的严谨,用错地方了……” “可不是,赵总那边催得紧,她倒好,尽拖后腿……听说陈律已经在物色替换她的人了……” “早晚的事,不懂规矩……” 苏晴站在门口,脚步定住了。 热水器咕嘟咕嘟地响着,冒着白气。 她没进去,转身慢慢往回走。 替换她的人。 连接断了。 沈清辞那边音讯全无。 工作,那个唯一能抓住的异时空盟友,好像都在同一时间,离她而去。 她回到工位,坐下。 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反射出她毫无血色的脸。 她看着屏幕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手,关掉了电脑。 第15章 回响 苏晴请了病假。 胃疼是真的,但更多是心里那根弦,啪嗒,断了。 她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看着天花板。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屋里没开灯,灰蒙蒙的光线从窗帘缝隙挤进来,照在积了层薄灰的书桌上。 手机安静得像块砖。 陈律师没找她。李律师没找她。连那些乱七八糟的工作群都安静得出奇。 被遗忘了。或者说,被暂时搁置了。 也好。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洗衣液味道的枕头里。脑子里空空的,又沉沉的。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 沈清辞。 这个名字冒出来,带着点铁锈味的涩。 连接是真的断了吗?还是只是……信号太弱了? 她不知道。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想让它连上。 那小姑娘,现在怎么样了?跪祠堂?挨饿?还是……更糟? 她帮不上忙。就像沈清辞也帮不了她现在的困境。 两个泥菩萨。隔着江。谁也渡不了谁。 她闭上眼,试图睡觉。但胃里像揣了块冰,一阵阵发紧。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画面闪来闪去。陈律师冷冰冰的脸。赵总咄咄逼人的目光。还有沈清辞最后传递过来的,那种慌乱的,塌陷般的感觉。 烦。 她坐起来,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下床,趿拉着拖鞋去厨房烧水。 水壶发出单调的嗡鸣。她靠着流理台,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城市轮廓。 真没劲。 什么都没劲。 水烧开了,白色的水汽噗噗地顶开壶盖。她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温热透过杯壁传到掌心,稍微驱散了一点寒意。 她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社交软件上,同学们晒着光鲜亮丽的生活,出差,旅游,精致的下午茶。像个平行的世界。 她手指停在一个大学同学刚发的聚餐合照上。照片里的人都笑着,举着酒杯,看起来轻松又快乐。 她看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划了过去。 没什么好看的。 跟自己没关系。 她点开招聘软件,胡乱翻了几下。密密麻麻的职位要求,看得人头晕。她关掉软件,把手机扔回沙发上。 水杯里的热气慢慢散了。 她一口喝掉已经变温的水。水流进空荡荡的胃里,没什么感觉。 得找点事做。 不能这么干躺着。 她起身,开始收拾屋子。把散落在地上的书捡起来,摞好。把沙发上堆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擦了擦蒙尘的桌面。 动作机械,没什么意义。但至少能让身体动起来。 收拾到书桌时,她看到角落里放着一本厚厚的《民法典》。封面积了灰。 她拿起书,用手指拂去灰尘。沉甸甸的。 当初抱着它,以为能撬动整个世界。 现在呢? 她扯了扯嘴角,把书放回原处。 撬个屁。 祠堂里冷得像冰窖。 膝盖早就没了知觉,从刺痛到麻木,现在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胃里空得发慌,一阵阵抽搐着疼。喉咙干得冒烟,嘴唇已经起了皮。 沈清辞跪在蒲团上,背依旧挺得笔直。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意识有点模糊。眼前那些黑色的牌位,在跳动的烛光里,好像动了起来,张牙舞爪的。 她好像看到母亲站在那儿,对着她流泪。又好像看到王氏那张带着得意笑容的脸。 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给予她最后一点支撑。 不能倒下去。 倒下去,就真的输了。 她咬紧牙关,舌尖尝到一丝血腥味。是嘴唇被自己咬破了。 时间过得极慢,又极快。外面天黑了,又亮了。她分不清过了多久。 门轴转动的声音,吱呀—— 一丝微弱的光线透进来,晃得她眼睛疼。 是春桃。偷偷摸摸的,手里拿着个小水囊和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硬邦邦的饼。 “小姐……小姐您快喝点水,吃点东西……”春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把东西飞快地塞到她手里,又警惕地回头看了看门外。 水囊是温的。那块饼又冷又硬。 沈清辞的手指冻得僵硬,几乎握不住。她颤抖着拧开水囊,贪婪地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过干涸的喉咙,像久旱逢甘霖。 她又费力地掰了一小块饼,塞进嘴里。饼渣剌得嗓子疼,但她还是努力咽了下去。 胃里有了点东西,那尖锐的绞痛稍微缓和了些。 “外面……怎么样了?”她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 春桃红着眼睛,小声说:“老爷气还没消……夫人那边……没什么动静。就是……就是福伯偷偷让奴婢给您送点吃的,说……让您千万撑住……” 福伯…… 沈清辞心里微微一暖。还好,不是所有人都冷眼看着。 “小姐,您再忍忍……老爷总会消气的……”春桃抹着眼泪。 沈清辞没说话。消气?父亲那样的人,一旦认定了你“心思深沉”,这印象就很难扭转了。 她看着手里那块冰冷的饼,忽然想起苏晴。 那个说话直接,会骂“去他妈的”的奇怪女子。 如果是她在这里,会怎么办? 大概不会像自己这样,只知道硬扛,等着别人来救吧? 她会怎么做? 沈清辞混沌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一个非常冒险,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 但……也许是唯一能破局的办法。 她抬起眼,看着春桃,眼神里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春桃,你听着……”她压低声音,语速极快,“你去找福伯,就说……就说我高烧不退,开始说胡话了……嘴里不停地念着……‘星桥’……‘鹊驾’……还有……‘死局’……别的不用多说,就这几个词,反复说……明白吗?” 春桃愣住了,完全不懂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小姐,这……” “别问!照我说的做!”沈清辞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快去!” 春桃被她眼里的光吓到了,连忙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她匆匆跑了出去,祠堂的门再次被关上,落锁。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 沈清辞靠在冰冷的柱子上,感受着怀里那点食物带来的微薄暖意。 星桥鹊驾,死局开局。 这是苏晴曾经无意中念叨过的,说她那个世界的人,写故事用的词。她当时听不懂,只觉得奇怪,就记下了。 现在,她要赌一把。 赌父亲对“异常”和“未知”的忌惮。赌他作为一个官员,对无法理解的事情,那点潜藏的恐惧。 一个跪祠堂跪到高烧胡言乱语的女儿,嘴里念着完全听不懂的诡异词句…… 这比单纯的哭诉和示弱,更能搅动人心。 她闭上眼,感受着身体里一阵阵袭来的寒冷和虚弱。 这次,不是装的。 她是真的,快撑到极限了。 苏晴最终还是出了门。 在家躺着,只会越来越丧。她需要点人气,哪怕只是看着别人忙碌。 她去了市图书馆。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从书架上随手拿了本小说,摊在面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人来人往。有匆匆赶路的上班族,有牵着孩子散步的老人,有依偎在一起的情侣。 每个人都好像有自己的方向。 就她没有。 她拿出手机,又看了一眼。依旧安静。 沈清辞那边……还是没任何动静。 她叹了口气,把手机调成静音,塞进包里。眼不见心不烦。 目光落在对面一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女生身上。看起来像个学生,面前堆着厚厚的考研资料,眉头紧锁,嘴里念念有词。 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就像她当初拼命考法学院,挤进恒诚一样。 结果呢?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也许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把所有的希望和价值,都寄托在一份工作上,一个位置上。像把自己拴在一根随时会断的绳子上。 绳子一断,人就摔下来了。 摔得七荤八素,找不到北。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图书馆高高的天花板。 得找点别的锚点。 不然,真要飘走了。 可是,锚点在哪儿呢? 她不知道。 福伯站在沈文渊的书房外,心里七上八下。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硬着头皮,敲了门。 “进来。” 沈文渊正在看公文,头也没抬。 福伯走进去,躬身行礼:“老爷。” “什么事?”沈文渊语气不耐。 “是……是关于二小姐的……”福伯斟酌着用词,“看守祠堂的婆子来报,说二小姐……从昨夜起就有些不对劲,像是发起高烧,嘴里……一直念念叨叨说着胡话……” 沈文渊皱眉,笔顿了一下:“胡话?说什么了?” “婆子们也听不太清,就隐约听到什么……‘星桥’……‘鹊驾’……还有什么……‘死局’……反复地念,听着……怪瘆人的……”福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沈文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星桥?鹊驾?死局? 这都什么跟什么?完全不是清辞平日会说的话。听着倒像是……谶语?或者……中了邪? 他放下笔,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一个跪祠堂跪到高烧胡言乱语的女儿…… 嘴里念着完全听不懂的诡异词句…… 他忽然想起清辞生母去世前,好像也曾有过一阵子精神恍惚,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难道……是遗传的癔症?还是真的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若是传出去,说他沈文渊的女儿在祠堂里中了邪,胡言乱语…… 他的脸色沉了下来。 “去请个大夫看看。”他挥挥手,语气依旧冷淡,但之前的盛怒似乎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让她回自己院里养着,病没好之前,不准出来。” “是,老爷。”福伯心里松了口气,连忙退了出去。 沈文渊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几个诡异的词,像鬼魅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 星桥……鹊驾……死局…… 第16章 回音 苏晴在床上瘫了两天。 像条离水的鱼,张着嘴,喘不上气。胃疼稍微好了点,但心里那个窟窿,呼呼漏风。 手机一直静音。她没看。不敢看。 第三天早上,阳光有点刺眼,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里射进来,正好打在她脸上。 她眯着眼,烦躁地翻了个身。 睡不着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胃里空得发慌。她挣扎着爬起来,头发乱得像草窝。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剩半盒牛奶,过了期的。还有两个干瘪的苹果。 她拿出牛奶,看了看日期,叹口气,还是倒进杯子,仰头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激得她一哆嗦。 算了,死不了。 她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的女人。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脸色蜡黄。 真丑。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得动一动了。再这么躺下去,真要发霉了。 她换了身能出门的衣服,抓起手机和钥匙,慢吞吞地下了楼。 小区门口有家早餐店,热气腾腾的。她走进去,要了碗小米粥,一根油条。 粥很烫,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暖的米汤滑进胃里,稍微舒服了点。 旁边桌是一家三口,小孩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事,父母笑着应和。 她低下头,专心喝自己的粥。 吃完,付钱。走出早餐店,阳光照在身上,有点暖意。 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周末的上午,街上人不少。遛狗的,买菜的,逛街的。 每个人都好像有地方可去。 就她没有。 她走到附近的一个小公园,找了个长椅坐下。看着几个老头在下棋,争得面红耳赤。 没什么意思。 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解除了静音。 叮叮咚咚,一堆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示跳了出来。 大部分是工作群的。还有几个妈妈的未接来电。 她划拉着屏幕,心一点点提起来。 没有陈律师的。没有李律师的。 他们好像真的把她忘了。 也好。 她点开妈妈的未接来电,正准备回拨过去,手指却顿住了。 说什么呢? 说她快被工作逼疯了?说她可能马上要失业了? 算了。别让她担心了。 她关掉通话界面,手指无意识地继续往下滑。 突然,她停住了。 脑子里,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个极其模糊的画面。 不是看到的。是感觉到的。 冰冷的石头地面。跳动的烛火。还有……一种混合着绝望和一丝狠劲的情绪。 很淡,一闪而过。 像风吹过水面,留下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是沈清辞。 苏晴猛地坐直了身体,握紧了手机。 连接……没断? 还是,这只是她自己的幻觉?因为她太惦记那边了? 她闭上眼睛,努力集中精神,试图再次捕捉那种感觉。 没了。 只有公园里嘈杂的人声,和下棋老头的争执声。 她靠在长椅背上,心里乱糟糟的。 那小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沈清辞被抬回西院的时候,已经烧得迷迷糊糊。 春桃和福伯找来的那个嘴巴严实的大夫忙前忙后,煎药,敷额头。 她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的时候,能感觉到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昏沉的时候,就陷在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她好像又跪在祠堂里,冰冷刺骨。又好像看到王氏那张扭曲的脸。有时,还会闪过苏晴那个世界的一些碎片,会跑的“铁盒子”,亮晶晶的“高楼”…… 混乱不堪。 但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没松。 她在等。 等父亲那边的反应。 她让春桃传出去的那几个词,像几颗小石子,应该已经投进了父亲那片深不见底的心里。 能激起多少波澜,她不知道。 只能赌。 药很苦。她皱着眉,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像吞咽着活下去的希望。 春桃在一旁偷偷抹眼泪:“小姐,您何苦这么折腾自己……” 沈清辞没力气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不折腾,就是等死。 折腾,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傍晚的时候,药力上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睁开眼,屋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春桃趴在床边睡着了。 窗户外,好像有细碎的脚步声,还有压得极低的说话声。 “……真的胡言乱语?” “可不是……守着祠堂的张婆子亲耳听到的,什么‘星桥’‘死局’的,反复念叨,吓人得很……” “老爷那边……” “老爷让请大夫了……看来是信了几分……这要是中了邪,可怎么好……” 声音渐渐远去。 沈清辞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着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父亲信了。 至少,信了她“不对劲”。 这就够了。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赌对了第一步。 接下来,就是要把这“不对劲”,牢牢坐实。 她需要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被“邪祟”缠身,或者说,被某种“不可知”力量影响的人。 怎么演? 她想起苏晴。那个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不管不顾劲头的女子。 如果是她,会怎么演? 大概……会更夸张吧? 沈清辞的嘴角,在黑暗中,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有了点模糊的方向。 苏晴在公园里坐了一下午。 直到太阳西斜,寒意重新漫上来。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脚,往回走。 心里的烦躁感,并没有因为出门散步而减少多少。反而因为那个一闪而过的,关于沈清辞的模糊感觉,更添了几分杂乱。 回到家,屋里一片冷清。 她打开灯,暖黄色的光线驱散了些许阴暗。 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有一条新微信。 是林薇。 “晴晴,你怎么样了啊?电话不接消息不回的,吓死我了!周末出来吃个饭呗?我请客!咱们好久没见了。” 后面跟着个可怜巴巴的表情包。 苏晴看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 出去吗? 跟朋友吐吐槽?也许心情能好点? 但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说。就觉得累。从里到外的累。 她回了一句:“没事,就是最近太累了,想自己静静。过阵子再约。” 发送。 然后把手机扔到沙发上,自己去厨房烧水。 水壶又开始嗡鸣。 她靠着流理台,看着那跳跃的火苗,发呆。 工作。沈清辞。未来。 一团乱麻。 水开了。她给自己泡了杯速溶咖啡。浓郁的,带着点焦糊味的香气弥漫开来。 她端着咖啡,走到窗边。 窗外,城市的灯火已经连成一片。像一条沉默的,流动的星河。 她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得做个决定了。 关于工作。不能再这么耗下去。 要么,低头,按陈律师说的做,把那狗屁“技术处理”搞出来,赌一把。 要么,硬刚到底,然后准备卷铺盖走人。 没有第三条路。 她看着窗外那些灯火。每一盏灯后面,可能都有一个像她一样,在挣扎,在纠结的人。 真他妈没劲。 她仰头,把剩下的咖啡一口灌了下去。 苦得她皱紧了眉。 第17章 回魂 苏晴还是回去上班了。 周一早上,她站在恒诚楼下,抬头看着那栋高耸的玻璃大厦。阳光照在幕墙上,晃得人眼花。 胃里没什么感觉。不疼,也不饿。就是空。 她拎着电脑包,走了进去。电梯里人不少,都是西装革履的,脸上挂着差不多的疲惫和麻木。没人说话,只有电梯运行的轻微噪音。 她看着跳动的数字,心里异常平静。 死猪不怕开水烫。大概就是这感觉。 走到工位,坐下。开机。屏幕亮起,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旁边工位的同事看了她一眼,很快移开目光,没打招呼。 她也没在意。打开邮箱,一堆未读邮件。她开始处理,动作不快,但也没停。 李律师从旁边经过,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敲了敲她的隔板:“上周让你跟进的客户反馈,整理好了发我。” “好的,李律师。”她应了一声,声音平稳。 李律师看了她两秒,走了。 苏晴继续手里的活。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中午,她没去食堂。从包里拿出个早上在便利店买的面包,拆开,小口小口地啃。面包有点干,噎得慌。她也没去接水,就那么硬咽下去。 下午,陈律师的内线电话还是来了。 “苏晴,来一下。”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心跳正常。手心也没汗。 推开办公室的门,陈律师还是坐在沙发上泡茶。场景跟上次差不多。 “陈律师。”她站在那儿。 “坐。”陈律师指了指对面。 她坐下。看着他把一杯刚泡好的茶推到她面前。 “病好了?”他问,语气听不出关心还是随口一问。 “好了。”苏晴回答。 陈律师没再看她,端起自己那杯茶,吹了吹气:“上次说的方案,赵总那边催得紧。你这边,有什么进展?” 来了。 苏晴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她抬起眼,看着陈律师:“陈律师,关于那份会议纪要,我重新评估过。即使进行技术处理,其证据效力依然存在重大瑕疵,直接作为核心证据提交,风险很高。我建议,我们可以把重点放在对方资金流向的矛盾点上,这方面我们掌握的材料更扎实。” 她把之前想好的说辞,平铺直叙地讲了出来。没有激烈反对,也没有妥协。就是陈述事实,给出替代方案。 陈律师喝茶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眼皮,看向苏晴。眼神里没什么情绪,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又回来了。 “苏晴,”他放下茶杯,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客户要的是结果。漂亮的结果。你现在跟我谈风险?” “我认为,控制风险,本身就是达成结果的一部分。”苏晴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尤其是在仲裁庭上,一个被对方轻易攻破的证据,反而会让我们陷入被动。”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只有茶水袅袅升起的热气,在两人之间盘旋。 陈律师看着她,看了很久。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这个人。 苏晴心里没底,但脸上尽量不露怯。 终于,陈律师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容。 “看来病了这一场,脑子倒是清楚了些。”他语气意味不明,“既然你觉得资金流向是重点,那就把这块给我做扎实。周五之前,我要看到一份详细的,能直接用在仲裁申请书里的论证。要滴水不漏。能做到吗?” 苏晴心里微微一松。他退了一步。或者说,他换了个方式逼她。 “能。”她点头。 “出去吧。”陈律师挥挥手,重新拿起茶杯,不再看她。 苏晴站起身,走出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 她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后背有点湿。 第一关,算是暂时混过去了。 但接下来,要把资金流向那块做“扎实”,做成“滴水不漏”,难度一点也不小。 她揉了揉眉心。 真累。 沈清辞的“病”没好利索。 她依旧时不时会“恍惚”一下,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词。有时是“星桥”,有时是“系统”,有时是“链接”。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守在屋外的婆子隐约听见。 春桃按照她的吩咐,偶尔会“不小心”打碎个茶杯,或者在她“恍惚”时,发出点惊恐的低呼。 西院的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下人们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敬畏和……害怕。没人敢再像以前那样怠慢,送来的东西都规规矩矩,生怕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连王氏那边,也暂时没了动静。大概是觉得她真的“邪门”,不想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沈清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她需要这段无人打扰的时间,来真正地“强”起来。 她让春桃把之前典当首饰和卖参换来的银子,拿出一部分,悄悄去找福伯,托他买些书。不是诗词歌赋,也不是女戒女训。是史书,地理志,甚至一些杂学笔记。 她要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真正的规则。 她也开始有意识地观察父亲。 父亲下朝回来,脸色是阴是晴?最近书房里来往的客人是哪些?他们谈论的话题,隐约涉及到朝中哪些动向? 她把观察到的碎片信息,和自己从那些杂书、旧邸报上看来的东西联系起来,慢慢拼凑着外界的轮廓。 这天,父亲难得来西院看她。 他站在门口,没进来。隔着一段距离,打量着她。 沈清辞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迷茫和脆弱。看到他,她挣扎着想下床行礼。 “躺着吧。”沈文渊开口,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些,但依旧带着疏离。 他问了几句病情,大夫怎么说。沈清辞一一回答了,声音虚弱。 沈文渊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前些日子……在祠堂,嘴里念的那些词,是什么意思?” 来了。 沈清辞心里一紧,面上却露出更深的茫然,她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被什么困扰着:“女儿……女儿也不知道……就是病得糊涂时,脑子里好像……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话……那些词,就自己冒出来了……” 她说着,眼神飘忽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父亲……女儿是不是……撞客了……” 沈文渊看着她这副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他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又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沈清辞看着他消失在院门口的背影片刻,才慢慢松开了攥紧被角的手。手心一层薄汗。 她不知道父亲信了多少。 但只要他心里存了疑,对她而言,就是一层暂时的保护色。 她重新拿起枕边那本刚送来的《九州舆图概览》,翻到记载边境兵力布防的那一页,仔细看了起来。 眼神专注,清明。 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迷茫和脆弱。 苏晴又开始加班了。 为了把那份关于资金流向的论证做得“滴水不漏”,她不得不重新啃那些枯燥的卷宗,追踪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寻找法律依据,构建逻辑链条。 很枯燥。很耗神。 但她没得选。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灯开着,空调低声运作。 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了眼时间,晚上十一点。 胃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拿出胃药,就着凉水吞下去。 真成习惯了。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 忽然,脑子里又刺啦响了一下。 这次,感觉清晰了点。 不是画面。是一种……很微弱的,带着点冷静和算计的情绪。 像黑暗中,有人轻轻拨了一下算盘珠。 是沈清辞。 苏晴愣了一下,随即心里莫名地一松。 还在。 那小姑娘,好像……状态比之前好点了? 她试着在脑子里传递过去一个念头,没什么具体内容,就是一点……问候? “还活着?” 那边安静着。 过了几秒,一种极其微弱的,带着点无语的情绪,像羽毛一样轻轻扫了过来。 苏晴差点笑出声。 行。 还能无语,说明问题不大。 她重新坐直身体,看向屏幕。 继续干活。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 两个各自挣扎的灵魂,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在这一刻,仿佛通过那根时断时续的线,感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回响。 第18章 借火 苏晴把那份关于资金流向的论证报告发出去的时候,手指头都是麻的。 连着熬了几天,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电脑屏幕都带重影。 报告写得极其扎实。每一条资金路径都标得清清楚楚,引用的法条和判例恨不得把出处页码都写上。逻辑链一环扣一环,严密得像铁桶。 她把“擦边球”的心思全收了起来,就死磕“严谨”两个字。 陈律师收到邮件,没立刻回。 苏晴也不急。该干嘛干嘛。按时下班,回去煮个泡面,吃完倒头就睡。 爱咋咋地吧。她尽力了。 第二天上午,陈律师的内线电话来了。 “苏晴,进来。” 她放下手里的活,起身。心里没啥波澜。 推门进去,陈律师没泡茶。坐在大班台后面,手里拿着她刚打印出来的那份报告,正看着。 “坐。”他头也没抬。 苏晴在对面坐下。安静等着。 陈律师翻了几页,用笔在上面划拉了几下,然后放下报告,抬眼看她。 “这部分,关于离岸账户资金溯源的论证,再补充两个最近的跨境判例,要结果对我们有利的。”他语气平淡,像在布置寻常任务,“另外,对方那个主要签字人的背景调查,挖深一点,看看有没有其他关联公司的违规记录。” 没提之前的“技术处理”。没发火。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了新的,更具体,也更耗时的修改意见。 苏晴心里明白,这关,算是暂时过去了。陈律师用这种方式,默认了她之前的“不配合”,但也用更繁重的工作,表明这事没完。 “好的,陈律师。”她应下。 “抓紧时间。”陈律师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苏晴拿起那份被划拉了几笔的报告,转身出门。 回到工位,她看着那厚厚一沓纸,吐了口气。 行吧。至少不用昧着良心去造假了。 她重新打开电脑,开始查判例,搜背景资料。 像个上了发条的陀螺,又转了起来。 沈清辞的“病”渐渐“好”了。 不再胡言乱语,眼神也恢复了清明。只是身子依旧显得单薄,脸色带着点久病初愈的苍白。 下人们看她恢复正常,敬畏之心稍减,但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放肆。西院的日子,算是暂时安稳下来。 她知道,这安稳是假的。像纸糊的墙,一捅就破。 王氏那边暂时没动静,是在观望,也是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更狠的打击。 她不能坐等。 得主动找点护身符。 父亲那边,经过祠堂一事,对她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但也仅此而已。指望不上。 祖母礼佛,心肠软,但不管事。 她得找别的靠山。 或者,自己成为自己的靠山。 她想起之前看的那本《九州舆图概略》,里面提到北疆近年不太平,时有摩擦。朝廷为军饷粮草的事,似乎颇有争论。 又想起前两日偶然听到父亲和幕僚在书房外低声交谈,隐约提到“盐税”、“清查”之类的字眼。 盐税…… 她心里一动。 大昱盐铁官营,盐税是国库重要来源。如果盐税出了问题…… 她让春桃悄悄去打听,最近市面上官盐的价钱,还有私盐是不是比往年更猖獗。 春桃带回的消息印证了她的猜测。官盐价涨了,但品质好像还不如以前。私盐贩子活动频繁,价格便宜不少,穷苦人家很多都偷偷买私盐。 沈清辞坐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盐税。国库。边境军饷。 这几件事,像散落的珠子,她隐约能看到一条线把它们串起来。 如果……她能找到更确切的证据,证明盐税流失严重,影响到边境稳定…… 这消息,对父亲有没有用? 她不知道。但这可能是她唯一能接触到,并且可能引起父亲重视的“大事”。 她需要更多信息。更准确的信息。 她想起苏晴。那个总能冒出些奇怪点子,看待问题角度刁钻的女子。 要是她在,会怎么查? 沈清辞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和苏晴断断续续的交流中,那些她听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的词汇。 “信息源”……“数据分析”……“逻辑推理”……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一旁记账用的笔墨上。 也许……可以试试。 苏晴又被李律师塞了一堆杂活。 好像是故意的。知道她手头有陈律师派的要紧任务,还尽把些耗时费力的基础工作丢给她。 她没说什么,接过来,按轻重缓急排着做。 胃药成了常备品。咖啡一杯接一杯。 像个被抽打的陀螺,不敢停。 这天晚上,她又加班到十点多。办公室里就剩她一个。对着电脑屏幕,眼睛又干又涩。 她起身去茶水间,想接点热水。路过打印室时,听到里面有人在低声打电话。 是所里另一个高伙刘律师团队的一个助理,叫小孙。平时没什么交集。 “……赵总那边催得紧,刘律师也头疼……对,就是启明资本那个案子……听说陈律师那边进展不顺利,卡在证据上了……” 苏晴脚步顿住了。站在阴影里,没进去。 小孙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点抱怨:“……可不是嘛,听说他们组那个新来的苏晴,死脑筋,不肯配合……陈律师正物色人替换她呢……估计快了……” 苏晴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觉那凉意一点点渗进衣服里。 替换她。 原来消息已经传开了。 她扯了扯嘴角。也好。早点知道,早点做打算。 她没进去接水,转身慢慢往回走。 回到工位,她看着电脑屏幕上那些没做完的表格和数据。 忽然觉得特别没意思。 她拿出手机,点开招聘软件,开始漫无目的地刷。看着那些陌生的公司名字和职位要求,心里空落落的。 脑子里冷不丁冒出沈清辞那边传来的,那种冷静算计的情绪。 那小姑娘,在绝境里,是不是也这么盘算着怎么活下去? 她放下手机,重新看向屏幕。 不能就这么认输。 至少,不能让他们觉得她好欺负。 她得想办法,在自己被替换掉之前,留下点什么。或者,找到点什么。 沈清辞开始用她自己的方式“查案”。 她让春桃想办法,跟府里负责采买的下人,或者他们认识的街面上的小贩搭上话,不着痕迹地打听官盐和私盐的价钱,品质,还有最近市面上有没有什么风声。 她又翻出那些旧邸报,仔细查看上面关于各地盐务的只言片语,尤其是涉及到“损耗”、“亏空”、“缉私”的内容。 她还试着把父亲书房外偶尔听到的零碎信息,和这些打听来的消息、邸报上的记录放在一起,交叉比对。 像拼图。很慢,很零碎。 但她乐此不疲。 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被动等待命运安排的棋子。她在主动做点什么。 这天,她正对着一份提到“淮北盐道”的旧邸报出神,春桃匆匆进来,脸上带着点兴奋。 “小姐!打听到了!”春桃压低声音,“奴婢找了个相熟的婆子,她女婿是在码头扛活的。说最近从南边来的盐船,查得特别严!等闲不让靠岸!还有……还说查出了好几艘船,明面上运的是官盐,底下夹带着私货!量不小呢!” 沈清辞的心跳快了几分。 官盐船夹带私货……这可是大事。 如果普遍存在…… 她看着邸报上“淮北盐道”那几个字,又想起父亲前几日似乎提过一句,要去淮北巡查? 几条模糊的线,好像渐渐清晰了一点。 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一个能把这件事递到父亲面前,又不会引火烧身的方式。 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借力。 这次,要借谁的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