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觉得,打印机的嗡嗡声像极了她脑子里那根越绷越紧的弦。
咔嚓,咔嚓。
每响一下,都像是在给她倒数。
她站在打印机旁,等着那份厚得能砸死人的尽调报告。凌晨两点的律所,灯火通明,空气里飘着隔夜咖啡和过度消耗的肾上腺素混合的怪味。旁边工位的王姐早就撑不住,脑袋一点一点地,像只疲倦的啄木鸟。
苏晴不困。她只是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
恒诚律所,多少法学生挤破头想进来的地方。她当初拿到录用通知时,也以为自己触摸到了梦想的轮廓——严谨,公正,用逻辑和规则构筑一个清晰明了的世界。
扯淡。
现实是堆积如山的案卷,是合伙人一个比一个模糊的指令,是同事间心照不宣的推诿和抢功。带她的张宏律师,人前总拍着她肩膀说“小苏是咱们组的高材生,前途无量”,人后却把最繁琐、最不出活的杂活儿全塞给她。
比如手里这份尽调报告。她熬了三个通宵,查证了无数资料,把里面几个关键的数据漏洞和潜在风险标得清清楚楚。可下午交给张律师时,他只随手翻了翻,眉头一皱:“小苏啊,做事情不要太死板。客户要的是解决方案,不是让你给我们出难题。”
说完,就把报告扔在一边,转而和组里另一个男实习生谈笑风生,讨论晚上去哪家酒吧“见见世面”。
苏晴没反驳。她习惯了。她的“死板”,在张宏那里,等同于“不懂事”、“不灵活”。她曾经试图据理力争,引用《律师执业行为规范》和具体的法律条文,结果只换来更意味深长的笑容和更边缘化的处境。
规则在这里好像失效了。或者说,这里的规则是另一套她看不懂的密码。
打印机终于吐完了最后一张纸。报告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她手上,沉甸甸的。她抱着它,走向张宏的办公室。门没关严,里面传来压低的笑语,夹杂着某个知名客户的名字。
她抬手,想敲门。
里面一个声音飘出来,是张宏的,带着点戏谑:“……苏晴?能力是有,就是太轴,不开窍。得再磨磨,磨圆滑了才好用。”
另一个声音笑着附和:“年轻人嘛,多摔打几次就懂了。不过模样倒是挺标致……”
后面的话模糊下去,变成一阵心领神会的低笑。
苏晴的手僵在半空。
那根脑子里绷紧的弦,“嘣”的一声,断了。
轴、不开窍、磨圆滑。
还有那句关于“模样”的点评。
冰冷的屈辱感像细密的针,扎进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
她抱着报告站在那里,像个被遗忘在舞台角落的摆设,听着别人肆意评判自己的价值和“用途”。
她没哭,只是觉得空。
满腔的热血和坚持,好像都被这几个月的现实抽干了,只剩下一个被“恒诚律所”这个金字招牌包裹着的,空洞的躯壳。
她最终没有敲门,转身,抱着那份滚烫却无用的报告,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工位。
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反射出她苍白麻木的脸。
她拿起笔,想在报告扉页做个标记。笔尖却不受控制地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毫无意义的线。
像她此刻的人生。
······
大昱朝,吏部侍郎沈府,西院。
夜已经深了,窗外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更夫梆子敲出的、沉闷的三更天。
沈清辞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尚带稚气,却过分安静的脸。眉眼低垂着,看不出什么情绪。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帮她拆卸头上的珠花,动作轻得不能再轻。
“小姐,今日……今日夫人又叫了管家去问话,怕是……怕是为了前几日老爷夸您字有进益那事。”春桃的声音细细的,带着担忧。
沈清辞“嗯”了一声,没什么波澜。
继母王氏。手段永远是这样,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却像春天的湿气,无孔不入,一点点侵蚀着你周围的空气。父亲一句随口的夸奖,就能让她连着几天不得安生。晨昏定省时的话里有话,份例用度上克扣得不着痕迹,还有眼前这丫头,名义上是伺候,谁知道是不是也长着一双监视的眼睛?
她习惯了。
在这个家里,她活得像个影子。母亲早逝,父亲忙于公务,对她这个嫡女,大概只剩下一点微薄的责任和偶尔想起时的、对亡妻的愧疚。这点愧疚,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可王氏,连这点浮木都想抽走。
“听说,夫人娘家那边,有个远房侄子……”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
沈清辞猛地攥紧了袖口。指甲掐进掌心,带来细微的刺痛,让她保持清醒。
王氏的远房侄子?京里有名的纨绔,斗鸡走狗,无所事事。
把她许配给那样的人,既能把她打发得远远的,又能用这门不上不下的亲事绝了她任何攀高的可能,还能借此拿捏父亲……
真是好算计。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十五岁,别的官家小姐还在为一件新衣、一首新诗欢喜忧愁,她却已经要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胸口有点发闷。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紧紧裹住了,透不过气。
“知道了。”她开口,声音平平板板,听不出喜怒,“歇下吧。”
春桃替她放下帐幔,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黑暗中,沈清辞睁着眼。帐顶是模糊的、沉重的暗影。外间传来春桃均匀的呼吸声——不知是真睡了,还是装睡。
她翻了个身,面朝里。冰冷的锦缎贴着面颊。
累。
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那根弦,绷得太久,快要失去弹性了。
她每天都在计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可前面的路,却好像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那门可能的亲事,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将她彻底砸入深渊。
她还能撑多久?
不知道。
苏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租来的公寓的。
脱掉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她连开灯的力气都没有。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虚假的光影。
她把那份尽调报告随手扔在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然后把自己摔进沙发,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张宏那些话,还有办公室里那暧昧不明的笑声。轴。不开窍。模样标致……
去他妈的。
她想起大学时在模拟法庭上侃侃而谈,引经据典,把对手驳得哑口无言时的意气风发。那时以为,法律是剑,是盾,是能劈开一切迷雾的光。
可现在,她的剑还没出鞘,就好像已经被现实的泥沼锈住了。
喉咙发干,她起身想去倒杯水。
脚下缺像是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是早上出门时碰掉在地上的一本《刑法学讲义》。
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冰凉的封面时,一阵毫无预兆的眩晕猛地袭来。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扭曲。霓虹灯的光斑碎裂成无数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蜂在同时振翅。
她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
这感觉……是低血糖?还是……过度疲劳?
没等她理清思绪,一个极其微弱,却清晰得可怕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了起来。
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印”进来的。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怪的腔调,软,却冷,像浸在冰水里的玉石:
“……还能……撑多久……”
沈清辞在黑暗中蜷缩着。
那股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轻微的耳鸣。像是有极细的针在扎她的太阳穴。
她烦躁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这种不适。
就在这时——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不是来自窗外,不是来自外间,而是直接在她……脑子里响起的?
那声音听起来很……奇怪。疲惫,干涩,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直白的粗俗:
“去他妈的。”
沈清辞猛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惊疑不定地坐起身。
谁?!
帐幔低垂,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她骤然加快的心跳,在空寂的夜里,擂鼓一般响着。
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