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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绝决

作者:寒江戏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夜深了,灵犀院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光线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将崔月单薄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细长而扭曲。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模糊、却依旧能看出红肿指印的脸颊。白日里的喧嚣和耻辱,如同潮水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冲刷,最终定格在崔雯那带着怜悯的眼神,以及随后那声清脆的耳光上。


    “啪!”


    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火辣辣的痛感,让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了心头翻涌的屈辱和恨意。


    她想起父亲崔靖合那毫不留情的命令,家丁们粗鲁地将那惊慌失措的道士架出去时,道士口中还在胡乱喊着“冤枉”、“邪祟未除”。然后,父亲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冰冷而失望,直接宣布了对她的禁足惩罚。那一刻,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不敢相信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会如此决绝。


    “崔雯!!!”


    她当时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化作了对堂姐崔雯的指控。她猛地转过头,恶狠狠地瞪向那个始终安静站在祖母身侧的身影,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崔雯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在一片混乱中显得格格不入。她迎上崔月几乎喷火的目光,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或嘲讽,反而……是一种让崔月更加无法忍受的怜悯。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胡闹终至无法收场的孩子。


    这神情彻底点燃了崔月最后的理智。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上前去,伸出涂着蔻丹的指甲,想要抓住崔雯的衣襟,想要撕碎那副虚伪的面具!


    然而,她的手还未触及崔雯,眼前便是一花。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她的脸上。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耳朵里嗡嗡作响。她愣住了,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手的崔雯。


    崔雯缓缓收回手,姿态依旧从容,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丝清冷,她看着懵住的崔月,声音平稳无波:“冷静了吗?”


    这一巴掌,不仅打懵了崔月,也刺激了一直被崔靖合拦着的沈兰英。


    “崔靖合!你敢让这个贱人打我女儿!”沈兰英再也顾不得维持贵妇的体面,她奋力挣脱崔靖合的手,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屋顶。她像护崽的母鸡般冲到崔月身边,一把将女儿搂在怀里,随即扬起手,就要朝着崔雯的脸挥去。


    “够了!还觉得不丢人吗!”


    端坐上首,一直闭目捻动佛珠的祖母终于重重一顿手中的拐杖,“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惊堂木般,带着积威多年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与失控。她浑浊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状若疯狂的沈兰英,声音沉冷:“沈兰英,管好你女儿,回灵犀院去!立刻!”


    沈兰英胸口剧烈起伏,还想争辩,却感觉到怀里的女儿身体在微微颤抖,再看丈夫崔靖合,正脸色铁青地朝她们走来,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她心知今日之事已难挽回,一股悲愤和决绝涌上心头。她咬紧牙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走!我们走,我带着我的女儿,再也不要回来受这种委屈!”


    崔靖合听了这话,火气“噌”地一下直冲顶门,额角青筋暴起,他指着门口,怒吼道:“好,滚啊!滚出崔府!”


    夫妻俩怒目而视,最终不欢而散。


    回忆的碎片如同冰冷的雪花,一片片落在崔月的心头,让她浑身发冷。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缓缓抬眼看向坐在身旁的母亲沈兰英。


    沈兰英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手里绞着一方丝帕,眼圈也是红红的。崔月脸上被扇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淡淡的红痕,但她此刻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一种深切的麻木,从脸颊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动了动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母亲,我们去哪?”


    这细弱的声音却让沈兰英精神一振,女儿终于不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了。她赶忙倾身过去,紧紧抱住崔月,声音带着哽咽,却又异常坚定:“回沈家!月儿,我们回沈家!你外祖父母就娘一个女儿,你就是他们唯一的亲外孙女!沈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倚仗!我们不必在这里看人脸色,受这窝囊气!”


    这番话,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底气。正因为她是独女,父母视若珍宝,她在沈家的地位超然,即便嫁入崔家,这份来自母族的、毫无保留的支持也从未减弱。看着怀中女儿这副凄惨狼狈、神思恍惚的模样,她心疼得无以复加,暗自垂下泪来,温热的水珠滴落在崔月的鬓发间。她喃喃低语,一遍又一遍,如同催眠的咒语:“回家……我们回自己家……娘这就带你回家……离开这个鬼地方……”


    一直侍立在侧的丫鬟琅环,早已端来了一盆冰凉的井水,水中浸着一块干净的细棉布。她看着崔月脸上的红痕,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掐进了端着铜盆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恨!恨自己当时因为要处理那假道士留下的混乱场面,没能及时赶到议事厅。当她匆匆赶到时,只看到夫人沈兰英正紧紧搂着神情恍惚的小姐,一步步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走出来。


    琅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懑,拧干了冰凉的棉布,小心翼翼地敷在崔月的脸颊上。冰冷的触感让崔月微微一颤。


    一直强撑着的委屈和恐惧,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崔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猛地滚落下来,起初还是无声的流泪,随即变成了压抑不住的呜咽,最后干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尽。


    “母亲,琅环,哇……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沈兰英见状,更是心如刀割,也跟着默默垂泪,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琅环也忍不住别过头去,用袖子飞快地擦拭着眼角。一时间,灵犀院的内室里,只剩下母女主仆三人压抑又悲切的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崔月终究是哭得累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琅环这才抹干净眼泪,轻手轻脚地帮小姐盖好被子,然后送同样疲惫不堪的沈兰英回房休息。


    与灵犀院的悲切不同,崔府另一处的祖母别院里,此刻却是一片异样的宁静。


    崔雯暂住在祖母院子的东厢房。她没有点灯,只是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素白的衣裙上。窗外,夜风吹过竹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一动不动,如同雕像般静坐。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没有焦点。无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是白日里那场闹剧,是崔月那怨恨的眼神,是沈兰英那尖锐的指控,还是别的什么更深、更远的东西。她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要与这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


    这一夜,对她而言,注定无眠。


    天色微熹,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幕的深沉,东方仅仅透出一线模糊的灰白。整个崔府还沉浸在最后的睡梦之中,连惯常早起打扫的仆役都还未起身。一辆看似普通、实则内里布置得极为舒适稳妥的青幔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崔府西边的角门外。这是沈兰英的嫁妆车子,平日里很少使用,此刻却成了她们离开这座牢笼的依凭。


    沈兰英几乎是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下定决心后、摒弃了所有犹豫的决然光芒。她亲自帮着依旧昏沉嗜睡、几乎睁不开眼的崔月穿戴整齐,用厚厚的兜帽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半扶半抱地搀扶着她,踏着清晨冰冷的露水,走出了灵犀院。


    琅环紧随其后,手中只提着两个简单的包裹,里面是一些紧急收拾出来的细软和母女二人的几件贴身衣物。其他的,沈兰英一样没带,也不屑于带。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她们母女是如何“净身出户”,如何被崔家“逼”走的。她有这个底气,因为整个沈家都是她的后盾,她不需要崔家的一针一线。


    马车旁,除了车夫,只有三四个这些年来对沈兰英忠心不二、愿意跟随她离开的仆从,个个面色凝重,眼神却同样坚定。没有告别,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那巍峨门楣的动作都没有,沈兰英毅然决然地扶着女儿踏上了马车。琅环最后看了一眼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森严压抑的崔府大门,也利落地翻身跟上。


    车夫轻轻一扬鞭子,拉车的骏马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门前湿冷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最终消失在尚未散尽的、灰白色的晨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崔府那扇沉重的、代表着权势与地位的朱漆大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哐当”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响,如同一个时代的落幕,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也隔绝了过往所有的温情与假象。


    几乎就在马车消失在街角的同时,崔府前院,崔靖合书房的那扇面向街道的窗户后,一个高大却略显僵硬的身影动了动。崔靖合负手而立,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常服,袍角褶皱,显然也是一夜未曾安枕。他脸色铁青,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直到那辘辘车声再也听不见。


    管家崔福垂手恭立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只觉得书房内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崔靖合才缓缓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而异常沙哑,更添了几分冰冷的硬度:“传令下去,”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夫人身子不适,心绪不宁,需回娘家静养一段时日。大小姐纯孝,自愿随行侍疾。府中一应事务,暂由……由老夫人代为掌管。”


    “是,老爷。”崔福连忙躬身应道,声音恭敬无比。他心中明镜似的,老爷这番说辞不过是遮羞布,沈夫人这一走,带着沈家唯一的外孙女,只怕再难轻易回来了。这京城的天,怕是要因这崔府内宅之事,起风了。


    然而,真正在权贵圈层、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引起细小却不容忽视的涟漪的,却是另一个看似附带、实则关键的消息——崔家主母沈兰英,在事发当夜,便带着嫡长女崔月,径直返回了娘家沈府。并且,有心人特意强调,这位沈夫人,乃是沈家唯一的千金,沈家偌大家业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而她带走的崔月,则是沈家血脉唯一的延续。


    主母归宁,本是常情。但放在崔家和沈家身上,放在“独女”和“唯一外孙女”这个身份上,放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间节点,意义便截然不同。京城权力顶层的玩家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崔家是坚定的、旗帜鲜明的皇帝派,是维护皇权正统的中坚力量;而沈家,则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麾下最得力的干将之一,是摄政王在朝堂上抗衡清流、扩张势力的重要臂助。这两家虽为姻亲,却因政治立场的根本对立,关系早已是貌合神离,朝堂之上更是时常针锋相对,互相攻讦。


    如今,沈家唯一的女儿,带着沈家唯一的外孙女,在与崔家彻底闹翻后,愤然归家。这几乎等同于沈家与崔家公开决裂。沈家为了这唯一的女儿和血脉,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其撑腰,与崔家对抗到底。这在那些嗅觉敏锐的政客和有心人看来,绝不仅仅是内宅不宁、妇人撒气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个强烈的政治信号,是崔、沈两家,乃至背后皇帝与摄政王两派势力矛盾公开化、白热化的标志,甚至可能预示着摄政王与皇帝之间那本就微妙的平衡,正在被打破。


    “沈家这位姑奶奶,可是沈老将军和夫人的眼珠子、命根子!如今受此大辱,带着唯一的外孙女回了娘家,沈家能善罢甘休?”某位与崔家交好的官员在私邸宴饮时,忧心忡忡地说道。


    “哼,沈家本就仗着摄政王势大,日益骄横。如今这唯一的女婿竟如此对待他们的独女,这口气,沈家如何咽得下?只怕朝堂之上,又要掀起风浪了。”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充满了对局势的担忧,“听闻沈老将军听闻此事,当场就摔了最心爱的砚台,直骂崔尚书欺人太甚!”


    “慎言,慎言!此事牵连甚广,不可妄议……”旁边立刻有人警惕地提醒,但眼神中却也流露出同样的焦虑。


    很快,便有几位以“风闻奏事”为职守、且自诩为皇帝忠臣的御史,揣摩上意,递上了措辞谨慎却暗藏机锋的奏折。折子中不仅弹劾沈家纵容女眷、不修妇德、家风不谨,更隐隐将矛指向沈家“恃宠而骄”、“以姻亲为纽带,行挟制朝臣之实”,暗示其背后倚仗摄政王权势,已渐成尾大不掉之势,连家中独女都敢如此藐视夫纲、忤逆尊长,可见其嚣张气焰。


    这些折子,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递到了年轻的小皇帝面前。年方十四的小皇帝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听着内侍尖细的诵读声,稚嫩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厌倦。他只是随意翻了翻那几本奏折,便搁在了一边,并未表态,只说了句“朕知道了”,便不再理会。甚至连垂帘听政、实际掌握着很大权柄的王太后,在公开场合接见命妇或处理政务时,也对此事不置一词,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内宅小事。


    然而,在深宫禁苑,王太后的慈宁宫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哦?又有几位御史上了折子,议论沈家女归宁之事?”王太后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面前狻猊香炉里燃烧着的御制檀香,灰白色的香灰在她纤长如玉的指尖下缓缓塌陷。她的声音平和舒缓,听不出丝毫喜怒,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身旁侍立的心腹女官躬身低头,低声回道:“回娘娘,是。还是那几位御史,措辞也与前几次大同小异,无非是老生常谈。陛下听闻后,并未理会,已将折子留中了。”


    王太后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微妙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洞察一切的冰冷和算计。她的指尖轻轻一弹,一点香灰飘落,无声无息。“嗯,皇帝年纪尚小,这些琐事,不必烦他。”她顿了顿,语气依旧淡然,仿佛随口吩咐,“不过,底下的人,该知道的,也该让他们知道知道。摄政王……日理万机,为国操劳,夙夜在公,麾下之人难免气盛些,得意些。连内宅女眷,如今都颇有沈家的‘风骨’了呢,动辄便可拂袖而去,视夫家规矩如无物。”


    女官心领神会,头垂得更低,恭敬应道:“是,娘娘,奴婢明白。奴婢会‘适时’地,让该听到这些话的人,都能‘偶然’听闻。”


    有些话,不需要明说。点到即止,余韵悠长。王太后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件看似微不足道、上不得台面的“内宅琐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这颗石子本身或许不大,但它荡开的一圈圈涟漪,却会在无形中,潜移默化地加深朝野内外、勋贵官员乃至士林清流对沈家、乃至对沈家背后的摄政王,“权势熏天”、“骄横跋扈”、“目无君上”的负面印象。这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舆论,这种不断强化的认知,在未来的某个关键时刻,当需要向摄政王发难,需要削弱其势力,甚至需要给他定罪时,这些看似零碎的“小事”,就会成为最有力、最“真实”的佐证。


    这一切的暗流涌动,在本就微妙的朝堂格局中,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却足以引人遐想的石子。至于这涟漪最终会扩散至何方,掀起怎样的风浪,此刻,尚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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