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空气因门童的禀报而瞬间凝固。崔靖合眉头锁紧,尚未开口,坐在右副座的崔家祖母已缓缓抬起眼帘,她手中捻动的佛珠节奏丝毫未乱,只淡淡道:“哦?他倒来得巧。请进来吧。” 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身着灰扑扑道士服、头戴偃月冠的中年男子,已不紧不慢地踱步而入。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三缕长须,一手持着一柄看似古旧的青铜方位罗盘,一手轻捋胡须,步履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飘忽感。他站定在厅堂中央,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崔靖合身上,微微躬身,行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礼,嗓音带着拿腔拿调的沙哑:“无量天尊。贫道夜观星象,见紫微晦暗,煞气冲犯,手中这祖传罗盘更是异动不止,指针摇摆难定。贫道心有所感,掐指一算,便料到今夜贵府必有异象降临,恐有祸事,特此前來,欲要告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他摇头叹息,一副高深莫测、悲天悯人的模样。
祖母的目光在他身上淡淡扫过,如同审视一件寻常器物,不置可否。
一旁的崔靖合面色沉凝,他位居四品,在官场沉浮多年,见惯了各种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之事,心中对这类江湖术士本能地存有几分疑虑,觉得此事透着不合理,这道士来得未免太巧了些。然而他沉吟片刻,终究没有立刻驳斥,只是沉声道:“道长既有高见,不妨直言。”他想听听这道士究竟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那道士见崔靖合态度谨慎,也不着急,故作深沉地用手慢慢摸着下巴,指尖捻着那几根稀疏的胡须,眼睛半眯着,时而抬头看看屋顶,时而低头瞅瞅手中那不断微微颤动的罗盘指针,仿佛在感应着什么无形的气场。半晌,他才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重重叹了口气,语气凝重地说道:“唉!贫道不敢隐瞒。贫道此前便曾观测贵府上空,隐有灰黑之气缭绕,乃是不祥之兆。再加上今夜这突如其来的‘火厄’异象……贫道斗胆断言,贵府这是……被邪祟所缠啊!”
他刻意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祖母闻言,只是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手中佛珠依旧不紧不慢地捻着,并未如道士预期般露出惊惶之色。反倒是沈兰英,惊恐地捂住了嘴。
道士只得继续用玄虚的语调说道:“此邪祟非比寻常,若不及早找出并祛除,恐其日益壮大,届时……轻则家宅不宁,灾祸连连,重则……将会威胁到崔家的整个家运根基,子孙前程,俱受影响啊!”
听到“家运根基”、“子孙前程”,祖母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但很快又恢复了节奏。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邪祟?道爷可知,我崔家诗礼传家,向来敬鬼神而远之。不知这邪祟,依道爷之见,藏于何处?又如何找出?”
听到这话,一直低垂着眼睑、看似惊魂未定的崔月,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快的弧度,转瞬即逝。她心中暗道:就等这句话呢!
那道士仿佛等待已久,立刻接话,手指煞有介事地在罗盘上点划着,目光变得锐利,如同鹰隼般扫视在场众人,尤其是在崔雯和崔月身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道:“回老夫人,这邪祟狡诈,最善藏匿,往往……就附身在活人身上!”他语出惊人,看到众人骤变的脸色,才慢悠悠补充,“这人一旦被附身,初期或许只是性情略有改变,久而久之,便会心智渐失,行为颠倒,最终完全由那邪祟操控,做出种种危害亲族、败坏门风之事,自身却浑然不觉。”
他看向崔靖合,语气“诚恳”地建议:“崔大人乃一家之主,阳气旺盛,或可不受侵扰。您可仔细想想,近来这崔府之中,有无何人……性情举止,与以往相比,判若两人?此乃邪祟附身最显著之征兆!”
听着道士这番装神弄鬼、指桑骂槐的话,崔雯一直平静无波的脸上,眉梢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挑。她抬起眼,目光淡淡地扫过那道士,又掠过一旁难掩得意之色的崔月,心中一片雪亮:原来如此。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费尽心机制造火灾,引来道士,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在这里等着她。她看向崔月的眼神里,不禁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以及一点点……近乎荒谬的佩服:为了给她栽赃一个“邪祟附身”的罪名,这位姐姐还真是舍得下本钱,连放火这种险招都敢用。
崔月见道士已经精准地说出了她预先商量好的说辞,心中大喜,知道时机已到。她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堆砌出恰到好处的惊恐、担忧与恍然大悟,声音带着刻意的颤抖,指向崔雯:“祖母!父亲!道爷这么一说……女儿、女儿想起来了!那不正是妹妹吗!”她成功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崔雯身上。
“自那日落水被救起后,”崔月语气急促,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妹妹她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往妹妹性子怯懦,不善言辞,见人总是低着头。可如今,她不仅变得伶牙俐齿,行事更是……更是大胆出格,完全不似闺阁女子所为。这、这难道不就是道爷所说的,性情大变,判若两人吗?”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却又笃定地观察着祖母的反应。
崔月心中冷笑,她太了解这位祖母了。祖母表面上对崔雯还算和蔼,但那不过是爱屋及乌,看在父亲崔靖合的面子上。骨子里,祖母最看重的是崔家的门楣声誉,是那点所谓的“清流家风”。崔雯的存在,本身就是崔家一个不光彩的“污点”,是父亲年少风流的证据。祖母平日对崔雯的那点温情,不过是维持体面的伪装而已。一旦涉及到可能危害崔家声誉和家运的根本问题,崔月有信心,祖母绝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崔雯这个“污点”来保全家族。
崔靖合听着崔月条理分明的指控,眉头皱得更深,陷入了沉思。他并非完全不信鬼神,但也绝非盲目迷信之人。他看向那道士,沉声问道:“若果真如道长与小女所言,那……可有何解法?”他的语气带着审视,既想知道答案,也在判断这道士的真伪。
道士见崔靖合似乎有些意动,心中暗喜,面上却愈发宝相庄严,捋须道:“崔大人明鉴。此邪祟既已附身,寻常之法难以驱除。需得将此人暂时隔离,关入家族祠堂之内。祠堂乃先祖英灵安息之地,正气最为充沛,可借助崔府列祖列宗的魂魄威压,暂时镇住那邪祟,使其不敢妄动。随后,再由贫道斋戒沐浴,在祠堂外设坛,连续做法七日,以无上道法,辅以符水咒术,方能将那邪祟彻底逼出体外,化解此劫!”
听到只是关入祠堂,由道士做法,听起来似乎并无皮肉之苦,也不会立刻要了性命,崔靖合心下暗自松了口气。他潜意识里或许并不完全相信,但若能借此平息事端,安抚母亲,又能给惹是生非的崔月一个教训,让崔雯暂时受些委屈,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他思忖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崔雯,那眼神复杂,带着权衡后的犹豫,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准备默许的倾向。
崔雯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崔靖合这细微的态度转变。她心知,若此刻再不反击,一旦被坐实了“邪祟附身”的名头,关进祠堂,后续是圆是扁,就全由崔月和这道士拿捏了,生死都难料。
就在崔靖合嘴唇微动,似乎要做出决断的千钧一发之际,崔雯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厅内凝滞的气氛。她上前一步,并非对着道士,而是直接面向崔靖合和祖母,朗声说道:“父亲,祖母。若果真依此人所言,将女儿关入祠堂,请这道士做法,那才真是正中某些人下怀,非但不能驱除所谓的‘邪祟’,反而要让崔府蒙上不白之冤,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她语速平稳,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被指为“邪祟”的惊慌失措。
“此话怎讲?”崔靖合下意识地问道,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弄得一怔。
崔雯不慌不忙,条分缕析:“父亲请想。第一,我崔家乃书香门第,官宦世家,父亲更是朝廷四品命官,深受皇恩。若只因一个来历不明的道士几句空口无凭的‘星象’、‘罗盘’之言,便轻易认定自家女儿被‘邪祟附身’,还要大张旗鼓地关入祠堂做法事。此事若传扬出去,外人会如何议论?他们会说崔家家主昏聩,竟被江湖术士的花言巧语玩弄于股掌之间,轻易相信怪力乱神之说!这岂不是将崔府百年清誉、父亲您的官声威望,都置于何地?”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祖母和眉头紧锁的父亲,继续道:“第二,这道士口口声声说今夜异象是‘邪祟作怪’。那么请问,此刻在这崔府议事厅内的,除了我崔家自己人,还有何人?”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那道士,“一个外人,一个方外之人,偏偏在火灾发生后如此巧合地出现,指认府中小姐为‘邪祟’……父亲,您不觉得,这本身就很值得推敲吗?究竟是确有邪祟,还是……有人借此机会,行那栽赃陷害、排除异己之举?还望父亲仔细斟酌,莫要让那真正的‘心怀鬼胎’之人得了逞,让亲者痛,仇者快!”
崔雯这一番话,逻辑清晰,句句戳中要害,尤其是将崔府的声誉和崔靖合的官声摆在了前面,由不得他们不深思。
崔月一开始被崔雯不按常理出牌的反击整蒙了,愣在原地。她原本的计划是利用祖母对家运的担忧和父亲可能的宁可信其有来坐实崔雯的罪名,没想到崔雯完全不接“邪祟”的茬,反而直接从家族声誉和阴谋论的角度反击。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妹妹这话……倒像是很确定这府中没有邪祟咯?”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显得自己好像很希望有邪祟似的。
崔雯闻言,转头淡淡地看了崔月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到所有隐藏的算计和阴暗,让崔月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发毛,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崔雯不再看她,重新转向崔靖合和祖母,郑重地行了一礼,语气恳切而坦然:“父亲,祖母。女儿落水后,确曾昏沉数日,醒来后或许因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心境有所变化,行事与前有所不同,但女儿可以指天发誓,女儿崔雯,神智清明,绝非什么邪祟附身!今夜之事,蹊跷甚多,火源从何而起尚未查明。当务之急,应是彻查火因,整顿家宅,而非听信一面之词,行此授人以柄、自毁长城之事啊!”
崔月此刻也终于回过味来,明白了崔雯的意图,她是想反过来将这道士打成“心怀叵测”之人,从而洗脱自己!崔月岂能让崔雯得逞?她立刻接过话头,语气变得激动,试图将话题拉回“邪祟”本身:“父亲!万事讲究一个因果!崔雯妹妹性情大变在前,这是不争的事实!道爷谏言在后,乃是基于异象推算!邪祟狡黠,最善蛊惑人心,父亲万万不可被其蒙蔽,因小失大,置崔家满门安危于不顾啊!”她刻意将事情往严重了说,试图用家族安危来施加压力。
此时的崔靖合,被两个女儿截然不同的说辞夹在中间,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他位居四品官员,又是坚定的皇帝党羽,在朝堂之上见惯了各种明枪暗箭、互相攻讦的场面,早已练就了一番权衡利弊的本事。他默不作声,深沉的目光在侃侃而谈的道士、急切指控的崔月以及冷静自辩的崔雯之间来回徘徊,指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太师椅的扶手。
他心中飞快地衡量着两种选择可能带来的最终结果。若依崔月和道士之言,将崔雯作为“邪祟”处理,短期内或许能安抚母亲,平息这场风波,但长远看,风险极大——正如崔雯所说,此事若处理不当,极易授人以柄,成为政敌攻击他的口实,严重损害崔府声誉和他自己的官声。而且,他内心深处,对这道士的突然出现和崔月过于“积极”的表现,也并非毫无怀疑。
而若依崔雯之言,严查火灾原因,将道士赶走,虽可能暂时让母亲不满,也让崔月心怀怨恨,但却能最大限度地维护崔府的稳定和声誉,杜绝后患。毕竟,从根源上解决问题,远比用一个漏洞百出的“驱邪”借口来“亡羊补牢”要稳妥得多。
就在崔靖合内心天平逐渐倾斜之际,崔月却因他的沉默而误解了。她见父亲久久不语,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和道士,心中猛地一沉,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懑瞬间涌上心头!她认定了父亲就是偏心,就是站在崔雯那边!刚刚在后院被崔雯“教训”、被她抓住手腕质问、以及最后崔雯那句“正视你自己”的话语,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翻涌,最后定格在崔雯那张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脸上。
发现自己的思绪竟然又不受控制地跑到了崔雯身上,崔月赶紧用力眨了眨眼,试图驱散这令她烦躁的影像。然而,就是这片刻的分神和情绪波动,让她错过了在父亲做出最终决定前,再次添油加醋、巩固“邪祟”之说的最佳时机。
等她回过神来,只见崔靖合已经猛地一拍扶手,沉声做出了决断:“够了!”
他目光如电,首先射向那道士,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这道士,言语恍惚,行迹可疑!我崔府家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念在你未曾造成实质损害,立刻给我滚出崔府!若再敢踏入半步,或在外胡言乱语,休怪本官不讲情面,送你去京兆尹衙门理论!”
那道士被崔靖合突然爆发的官威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哪里还敢狡辩?连滚带爬,连罗盘都差点忘了拿,仓皇失措地退出了议事厅。
紧接着,崔靖合冰冷的目光转向脸色煞白、难以置信的崔月,语气森寒:“还有你,崔月!身为长姐,不思友爱妹妹,反而听信妖言,伙同外人,构陷亲族!甚至险些酿成火灾大祸!看来是我平日对你太过纵容!从今日起,你给我滚回你的灵犀院好好反省!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院门半步!若有再犯,家法处置,绝不轻饶!”
他最终还是选择将火灾的源头含糊过去,毕竟没有确凿证据直接证明是崔月放火,而那道诡异的、未能查明来源的火苗,也成了悬案。对崔月禁足于灵犀院,已是目前情况下,考虑到沈兰英和家族颜面,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惩罚了。对崔月而言,未能彻底扳倒崔雯固然遗憾,但能避免因纵火而受到更严厉的惩处,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崔月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冰冷的眼神,听着那不容置疑的判决,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