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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公主季玉河

作者:寒江戏影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园口主要赏花区左右两侧,又各延伸出一条稍显僻静的鹅卵石小径。据偶尔流传出来的王府构造图所示,左边小径曲折通向王府深处后院,多为女眷生活休憩之地,等闲外人不可擅入;右边小径则通往一片以水景为主的亭台楼阁区域,其中主体建筑为一临水方亭,名曰“慎亭”,是裕王偶尔休憩、读书、接待一二密友的雅致所在。而正对着园口,穿过核心花区的另一条略宽的主路,则引向一片苍翠的竹林,竹林清幽,其边缘又与慎亭所在的水景区域巧妙相接,融为一体,构成了游园中动静相宜的另一番景致。


    崔月目光锐利,如同搜寻猎物般在衣香鬓影中穿梭,然而花影婆娑,人影绰绰,几圈下来,竟未见崔雯踪影。她心下烦躁渐生,黛眉微蹙。


    许秋燕见状,眼波流转,轻声道:“阿月,方才我们进来时,我好像瞥见竹林那边有个素净身影,一闪就不见了,瞧着倒有几分像雯妹妹。她性子静,不爱凑热闹,许是去了那边清静地界?”


    崔月闻言,觉得有理,立刻道:“走,去竹林瞧瞧!若不在,从竹林穿过去便是慎亭,绕一圈回来也耽误不了什么。”


    三人于是不再于喧闹的主花区流连,转而踏上了那条正对园口、略为宽敞的主路。这条路以青石板铺就,两侧点缀着低矮的兰草与书带草,与远处繁花似锦的喧闹景象渐行渐远,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划分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意境。


    道路的尽头,便是那片闻名遐迩的王府竹林。尚未深入,便已觉周遭气氛陡然一变。熙攘的人声、甜腻的花香被迅速过滤、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静谧,只余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轻响,如细雨低语,涤荡人心。阳光奋力穿透层层叠叠的纤细竹叶,在地面投下无数斑驳摇曳的光影,如同碎金般跳跃。空气里弥漫着竹叶特有的清冷香气,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微腥,沁人心脾,与身后那片浓郁甜腻的百花盛宴形成了鲜明至极的对比。


    崔月蹙着眉踏入此地,她那双惯于欣赏锦绣繁华、珠宝璀璨的眼睛,对此等缺乏色彩的“清雅”景致毫无感触,甚至隐隐生出几分不耐与轻蔑。在她看来,竹子千篇一律,寡淡无奇,无倾国之色,亦无魅人之香,不过是那些清贫文士和附庸风雅之人用以标榜自身的玩意儿,与她所代表的华贵与耀眼格格不入。她步履匆匆,那身桃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的华贵裙摆,不时拂过地面上偶尔探出的老竹根鞭或散落的竹叶,引得紧随其后的侍女琅环不得不格外小心,时时俯身为其提裙,生怕勾坏了这精贵无比的衣料。


    “怎地跑到这种无趣僻静的地方来,真是平白浪费了这大好时光……”崔月低声抱怨,话音未落,她那搜寻的目光便猛地锁定在了前方不远处——一竿尤其苍劲的修竹之下,那抹娴静独立的素净身影,不是崔雯又是谁?


    只见崔雯正微微仰头,凝神望着竹梢之上被风拂动的叶片,侧脸线条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柔和而专注,仿佛沉浸于某种“格物致知”的玄妙境界之中。她身姿挺拔如竹,气质沉静似水,与周遭的清幽环境浑然一体,竟构成了一幅生动而和谐的画卷。


    听到那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渐近,她却不慌不忙地徐徐转过身来。素净的面庞上未见丝毫讶异,仿佛早就在等待这一刻。眸光沉静如水,从容地掠过走在最前的崔月,又淡淡扫过紧随其后半步的许秋燕与陈云芸,将三人各异的神态尽收眼底。而后,她方才不疾不徐地敛衽,姿态标准而疏离地行了一个常礼。


    “姐姐。”她率先开口,声音平和似水,听不出半分情绪起伏。


    崔月走近几步,毫不客气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依旧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静模样,心中那股无名火“噌”地又窜起几分。但她强压着,面上挤出一丝看似殷切关怀的笑容:“崔雯。可算找到你了。游园里遍寻不见,想着你初次来这裕王府,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误闯了什么不该去的禁地,惊扰了府中贵人,岂非天大的失礼?姐姐我这心里一急,就赶忙寻了过来。关心则乱,妹妹莫要怪罪姐姐多事才好。”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既显摆了长姐的“关怀”,又暗戳戳地指责对方不懂规矩、需要旁人时刻操心。


    崔雯心中一顿。她大约能猜到崔月此刻特意寻来,有心要生事,然而她眼下无意与之纠缠。于是崔雯面上不显,只微微颔首,语气依旧清淡如水:“姐姐关怀,妹妹心领了。只是见此处清幽,竹景别致,忍不住多流连了片刻。算算时辰,宴会也快正式开始了,我们不如一同回去?” 她试图将话题引回正轨,避免无谓的纠缠与口舌之争。


    然而崔月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她像是没听到崔雯后半句话似的,冷不丁地问道:“妹妹,今日这百花宴,你可知是为了什么?”她目光紧盯着崔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崔雯从容应答,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妹妹知道。原是为了裕王殿下。”她对那位裕王的印象来自原主的记忆——一位以刚正勤勉、效率卓著闻名的王爷,近乎于她理解中的“工作狂”,似乎对风花雪月之事并不十分热衷。这百花宴,说到底不过是皇室惯例与各方势力心照不宣的角逐场。然而与其他沉溺享乐的权贵不同,这位裕王殿下或许更能明白实务的价值。崔雯心中微动,若他果真重视实绩胜过虚名,那么她想要开办医馆、惠及百姓的计划,说不定反倒能得他青眼,获得几分切实的支持。这或许是一条值得留意的路径。


    “既然知道,”崔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和讥讽,“那你更该清楚,这百花宴上,最灿烂、最该被瞩目的,只能是最高贵、最亮丽的那一朵!月季虽好,终究艳不过牡丹,徒有其形,却无其魂其魄!妹妹,”她上前半步,目光如针般刺向崔雯那身素净的装扮,“你身份低微,有些场合,就该有自知之明。何必非要挤进来,把这股子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和土气带入这满园芳华之中?没得搅和了原本的高贵香气,平白惹人厌烦!”


    她一口气说完,自觉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明了自己才是那朵当之无愧、艳光四射的“牡丹”,又狠狠贬斥了崔雯的出身和品味,将其视为破坏美景的“土气”。末了,她还得意地瞥了一眼身后的许秋燕,仿佛在寻求认同,然后才用一种混杂着蔑视与胜利快感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望着崔雯,迫不及待地想从她脸上看到羞愤、难堪或是屈辱的表情。


    许秋燕接收到崔月的目光,脸上那惯常的甜美笑容僵硬了一瞬,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无语与鄙夷。她原以为崔月至少能玩些稍微高明点的手段,没想到竟是如此直白粗鄙、毫无技术含量的人身攻击。她悄悄瞟了一眼身旁的陈云芸,见对方依旧垂眸敛目,仿佛神游天外,对眼前的冲突漠不关心,只得自己努力维持着表情,不让心底的嫌弃流露出来。


    陈云芸确实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下眉,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只是将目光悄然投向崔雯,那沉静的眼眸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衡量,像是在评估一件意想不到的物品。


    崔雯面对这劈头盖脸的羞辱,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只觉得崔月这番气急败坏、色厉内荏的做派着实有些可笑。她正欲开口,声音却还未发出——


    “好一个‘牡丹真国色’!这话说得,倒不知是在赞花,还是在赞己了?”


    一道清亮却又不失威严,甚至带着几分慵懒戏谑的女声,突然从侧后方的竹影深处传来,精准地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声音中气十足,吐字清晰圆润,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和韵律感,显然发声之人中气充沛,并非娇生惯养的寻常闺阁女子,必有武艺或特殊功法在身。


    众人皆是一惊,猝然循声望去。


    只见蜿蜒的竹林小径深处,一位身姿高挑矫健的女子正缓步而来。她并未穿着今日宴会上常见的繁复裙钗礼服,而是一身利落的暗红色劲装,衣料虽是上好的云锦,却只在衣领袖口处绣着简约的苍云纹路,完美勾勒出她挺拔而不失柔韧的身形。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并未梳成复杂发髻,仅用一根质地莹润的白玉簪高高束成一把利落的马尾,垂于脑后,干净利落,飒爽逼人。她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根乌金细鞭,鞭柄镶嵌着一颗暗色宝石,鞭梢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野性与威严。


    她的容貌并非时下流行的柔媚之态,而是眉宇疏朗,鼻梁高挺,一双圆亮眼眸不怒自威,顾盼之间锐利明亮,自带一股迫人的英气与不容置疑的威仪。通身上下绝无寻常贵族女子那般温婉贤淑的气质,反倒更像是一位刚从演武场或边关巡视而归、飒爽英姿的女将军,骤然闯入这片风花雪地的园林。


    人还未完全站定,那通身的迫人气势已如实质般压了下来。许秋燕脸色骤然一变,那双总是漾着天真笑意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慌忙敛衽屈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参见玉河公主殿下!”


    与她相比,一旁的陈云芸虽也在第一时间随之行礼,动作甚至比平日快上几分,显出几分难得的急切,但她的面容却依旧沉静如水,不见半分慌乱之色。她只是微微垂眸,将所有的情绪完美地收敛在那份惯有的文静之下,姿态恭谨却不见狼狈,仿佛只是履行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礼节。


    崔月也瞬间从方才嚣张跋扈的气焰中惊醒,认出来人身份,脸上血色霎时褪去,闪过一丝明显的慌乱与惧意,赶紧跟着深深屈膝下去,声音都不自觉地有些发紧颤抖:“参、参见公主殿下!”


    来人正是庆国三公主,季玉河。


    庆国的三公主,季玉河。这位公主的身世在京城并非秘密:她与当今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乃一母所生,皆为一位早已薨逝的不知名妃子所出,与当今圣上只是同父,却非嫡亲姐弟。


    这位公主殿下自幼便显露出与深宫中其他帝女截然不同的志趣。她不爱钗环爱武装,自小便常与几位皇兄一同习武演武,于骑射兵法上展现出的天赋与热爱远胜琴棋书画。尤其是手中那一把乌金劲鞭,使得出神入化,宫中罕有敌手。


    或许正是这般特殊的处境,让她养成了爽朗泼辣、不拘一格、甚至曾隐去身份随军历练的独特性情,也让她在整个皇室中都成了一个极特殊的存在,无人因她的庶出而敢轻易轻视招惹,亦无人因她的得势而敢轻易置喙评判。她不敢怠慢,心知此人绝非寻常公主,也随之依着礼数,姿态标准地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却足够恭敬。


    季玉河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众人,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仪与审视。当她的视线掠过崔月身后——那个正与其他侍女一同低头、状似惶恐的琅环时,目光几不可察地微滞一瞬。然而她什么也未表露,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见一个最无足轻重的下人,视线便已不着痕迹地移开,如同从未停留。那双亮如寒星、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最终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玩味和审视,精准地落在了方才声音最高、言辞最刻薄、此刻却最显局促狼狈的崔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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