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了电话,江岫坐不住,另开网页搜回家的车票。
虽然邻居承诺检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打电话告知,他还是不放心。
铃声再度响起。
心头一跳,他没等看清是谁就接了:“喂,王嬢?”
来电者是仁爱医院的财务,让回去签字领钱。他轻轻呼了口气,起身换衣服出门。
离职流程简洁快速,顺利拿到共计四个月的工资。临离开前,江岫提出要去看看院里的小动物,院长也答应了。
路上,伴随着或同情、或好奇的视线,他没有停下寒暄或解释,最多就是点个头。
来到住院区,他挨个看望那里的动物,无视萧珺的冷嘲热讽。
房间最边上的床位,卧着一只体型肥硕的公猫,通体银灰,黄灿灿的眼眯缝着,一看就知脾气不怎么样。
它瞥了一眼萧珺,对江岫道:“这人好烦。”
“是很烦。不过,我很快就要离开,他烦不到我了。”
猫盯着江岫看,忽然朝伸手要给自己调点滴的萧珺龇牙。
萧珺缩回手,看看猫,又看看江岫,嘟囔着“装神弄鬼”就匆匆走了。
“不用这样,你还需要他照顾。”
“我不是为了你。他老对我唠叨,我觉得烦而已。”猫舔着爪子,轻哼道。
江岫眉毛微弯:“我知道。”
来到前台,他发现女同事们在低声讨论什么,音调略高,显得有些兴奋。但他不好奇,也没有停留。
感应门流畅地向两边打开,他和提着猫箱的顾客擦肩而过,无意间听到猫咪的心声:“那个人类好高大啊!”
迎着稍显刺眼的阳光,他看见路边立着一道挺拔的影子。白衬衣黑西裤,侧头看着人时,眼尾漂亮的弧度一如往昔。
心脏像被猫爪挠了下。
再怎么有想象力,他也没想过失业后,会在前公司门口,和分手届满五年的前任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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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回国,偶然看到直播,才知道你在这家医院工作。”
两人在附近的咖啡厅落座,屈海盈用手机扫码,问江岫:“喝点什么?”
江岫摇头,这几年饮食不定,肠胃不好,早不喝咖啡了。
屈海盈下好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仔细端详江岫,语气轻缓:“你瘦了很多,工作很忙吗?”
失业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他匆匆点了下头,希望对方识相地不要多问。
屈海盈确实没有追问细节。
“再忙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以前就这样,忙起来就顾不上吃喝,每次期末考结束,人能直接瘦五斤。”
他嗓音清朗,习惯性地含着温煦的笑意,钩子似的。
胸腔陡然生出躁意。他第一次对屈海盈生出嫉妒,嫉妒对方能坦然地忆往昔,好像他们没有经历决裂,这场会面也不过是寻常约会。
他下意识皱眉,又想起屈海盈一向敏锐,复又松开眉头垂下眼,努力绷出一脸平板。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下。桌底下,他手指抠着牛仔裤的布料。
“你毕业后,就把我拉黑删除,离开了H市。我问了你的老师、同学,都说不知道你的去向。”屈海盈神色平稳,只有尾音流露出细微的波动,“我找了你很久,阿岫。”
“我从国外回来,到这个城市工作,也是想碰运气。你曾说过,喜欢Z市老城区的小桥流水。”
言语是有力量的,字字句句轻轻巧巧,却能轻易撬开人紧闭的心房。
江岫不由自主地调整坐姿,背挺得更直,妄图用强硬的姿态掩饰内心的动容。
咖啡送上来,服务员的身影挡住了对面的目光。
他抓住这个瞬间,朝屈海盈的方向瞄了一眼又移开。
语气却硬的好似夹生饭:“分手了,就不用联系了。”
“是吗?我以为你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话刚出口,他就暗道不好。
“旧情难忘。”
这句话,被屈海盈说的从容笃定,不似玩笑,更像不容辩驳的结论。
他拙口笨舌,拍马也赶不上当年辩论队的十佳辩手,只能继续沉默。
“阿岫,可以抬头看看我吗?”
对屈海盈的示弱与恳求,江岫从来没法忽视。他反射地仰起脸,正对上屈海盈深邃的目光。
“我接下了Z大的教职,未来几年都不会离开。阿岫,我能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有一瞬间想答应,但看屈海盈衣装革履,皮鞋纤尘不染,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往事已矣,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紧抓不放。
“我不后悔提分手。就不加了吧。”
起身的动作太大,胯骨重重地撞上了实木桌。
他顾不上疼,旋即迈步离开,头也没回。
回程的公车上,眼前还时不时闪过离开咖啡店前,屈海盈的那个眼神。
他没有做错。
眼下找工作和姑妈的病情才是重中之重,他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屈海盈。
虽然如此。
虽然内心是这么想的。
但没出息的是,和以前一样,只要对上屈海盈,自己的意志力就特别容易溃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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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两天睡不好,江岫顶着黑眼圈跑了几个面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站在红绿灯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在这座城市待下去。
直播间的事传播的比想象中广,面试的宠物医院都对此有些疑虑,他们倾向选择更年轻、要价更低且没有风险的求职者。
号志灯变绿,正要走上斑马线,手机铃声忽地响了。
是姑妈江玉娟打来的。
“阿岫?这个时间你应该开始午休了吧?”江玉娟先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才道,“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癌,医生说大概是三期,需要先做化疗。”
刚开始,江玉娟还有些哽咽,但随着病情袒露,她的嗓音逐渐清晰稳定,又是江岫熟悉的那个无比坚韧的姑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我买好票了,明天就回去。”
“不用,你不要随便请假,现在工作很难找,你王嬢的女儿都失业大半年了……哎,不扯这个。总之你不要着急,下周就是长假,你不值班再回来。我这里都安排好了,你王嬢会来看护,你来也没事做,听话哈!”
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他掐了下大腿才稳住声音:“好,那我长假回去。治疗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至少要十多万。不过你别担心,我有医保,店里生意也还在做着,多少也有收入。”
“我一会转点给你。”
又是一阵难捱的静默,江玉娟再开口时,没忍住抽噎了一下:“对不起啊,阿岫。我总在给你添麻烦,阿捷的事也是。”
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没有。我们是一家人。”
江岫只给自己留了点吃饭钱,其余都转到了江玉娟账上,但依然杯水车薪。又是一个绿灯,他大步跨过车水马龙的路口。
夜里,窄小的卧室堆满了纸箱和杂物。既然Z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决定退租回老家县城,边陪江玉娟边打工凑手术费。
他已经没了爸妈,不能再失去姑妈。
手机叮一声,打断了繁芜的思绪,江岫单手划开屏幕。
泊舟: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自两人加上好友,就时不时地会聊两句。泊舟很健谈,感觉是个行事利落果断的人,很对江岫的脾气。
江:还行。不过,我要回老家了。
泊舟:你不是在Z市,怎么突然要回老家?
江:失业了。而且家里人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
隔着网络,他要比现实中坦然得多。
泊舟:需不需要帮忙?
江岫愣了一下,打字飞快: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
对面显示“信息正在发送中”,然而过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泊舟的回复。他怀疑对方突然断网了,边打包箱子边瞟着手机屏幕。
但直到这一天结束,泊舟都没有再发信息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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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声响起的时候,江岫刚睡下不到两个小时。
他腾地一下坐起身,瞪着房门的方向,怨气大的能把鬼都吓跑。
铃声尖锐,带着催促的意味。用力抓了下后脑勺,他光脚下床,鞋都没穿就气势汹汹地去应门。
门外的男人身着米白色系的休闲装,收拾收拾就能去拍时尚画报。
“早安,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屈海盈笑意温和。
残存的睡意瞬间蒸发。
“你怎么——”
“我去你们医院找前台要的地址。你先别生气,我来是有正事,”屈海盈说着拿出手机,对江岫展示画面里那只瘦削的狸花猫,“我想请你帮帮利兹。”
事关动物,他皱着眉让开路,让屈海盈进家。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养猫。前一周我去动物救助站,挑中了利兹,但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利兹被人类虐待过,有比较严重的自闭症状。我领养它以后,带着它在家附近的动物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效果不很理想。”
“阿岫,”屈海盈很诚恳地望着他,“你愿意帮忙吗?”
利兹有一双美丽的黄棕色眼睛,然而它看着镜头时,眼里没有半点神采。
“走吧,带我去你家。”
屈海盈家距离Z大不远,是高层公寓,一梯一户。门开了以后,屈海盈在前头带路,边走边说:“我不太放心它自己待着,就把它放在我的卧室,你不介意吧?”
其实是介意的。
卧室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极私密、敏感的。想到要踏入充斥着屈海盈气息的封闭空间,他就浑身不自在。
但眼下,利兹更重要。
“没事。”
房门被轻轻打开,正对着床的落地窗窗帘几乎全拉上了,只在正中留了一道缝隙,容一缕晨光倾泻进来。
“它在这里。”
手腕陡然覆上熟悉又陌生的热意,江岫像被定住了似的,被动地跟着屈海盈往前走,来到床里侧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只箱子,铺着柔软的旧衣,隐约可以看到棕黑的毛团卧在里头。
“它一直在舔毛。”
房间很安静,两人又挨得近,屈海盈嗓音放得再轻,对江岫来说也够响了。他往旁边挪了挪,开始试着聆听利兹的心声。
这比想象中困难许多。
利兹的思维几乎不成逻辑,且以单字居多。比如现在,它脑袋里反复蹦出来的就是:毛、饿、脏。
江岫尝试推理,觉得它大概是要表达:毛脏了,肚子有点饿。
“它吃东西吗?”
“吃的很少,有时候直接不吃。”
他颔首,又想对方可能看不清,犹豫片刻,伸手扯了扯屈海盈的衣袖:“我们先出去。”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只手伸过来挡在他眼睛前,近在咫尺的嗓音低沉柔和:“先眨眨眼睛。”
是怕他从黑暗中乍见光亮,眼睛会不舒服。
心尖像被人轻轻揪了揪,江岫有些受不住:“没那么矫情。”
“嗯?”
“没什么。”
到了客厅,江岫迅速避到一边去。屈海盈没在意,从餐桌上端来三鲜包和豆浆,摆到他面前:“我记得大学那会,你早上就爱吃这个。分量不多,先垫垫,等下带你到楼下吃炒羊杂。”
江岫却没有动,站在沙发边上,像随时准备逃跑。
“你想让我怎么帮助利兹?”
装着早餐的盘子被推往江岫的方向,屈海盈微笑着道:“你吃早饭也不耽误我说事。先坐下来吧,好吗?”
他这才落座,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视线却仍牢牢盯着屈海盈,等他的下文。
屈海盈示意了下装着豆浆的杯子。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温热微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他意识到自己完全跟着对方的步调走。
有点不甘心。
然而对面很懂见好就收,马上说起正事:“阿岫,你也看见了,利兹的情况非同寻常。再这样下去,它可能会饿死。所以,我想请你担任它的心理治疗师,一对一的那种。”
直觉有下文,江岫屏息等着。
屈海盈目光专注,语调有意放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到他耳里:“我希望你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