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动物心声后爆红了》 第1章 第一章 变故 “你、你先下来,我们有话好说。” 十五层楼的楼顶,不时有强风刮过。 江岫双臂前伸,一步一步向前,走得缓慢而小心。 前方,天台边沿的围栏上,停着一只蓝绿色的鹦鹉。 它头朝下,翅膀齐齐向后伸去,形成一个预备俯冲的姿势。 “阿婆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反正我都活了十年了,也很够本啦。人类,你就让我去陪阿婆吧。” 风一阵大似一阵,混着冰凉的雨丝,吹得鹦鹉摇摇欲坠。 一颗、两颗、三颗……无数颗数不清的葵花籽、核桃被抛在天台边沿。 江岫又从挎包里掏出便签纸,撕下一张揉成团朝鹦鹉丢去,它依然不为所动。 伤心到极致,什么也动摇不了一只鹦鹉赴死的决心。 “你还有别的家人不是吗?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你的新主人会很伤心的。”江岫心脏砰砰直跳,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再柔软一点。 但他实在不擅长这个。 听到这句话,鹦鹉的羽毛嘭一下炸开,水珠四散:“阿婆是无法替代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岫也想跳楼了。 今天一如既往,是个平凡到有些无聊的周末。 在街边买好早饭,江岫边吃边往打工的奶茶店赶,半道与一个提着鸟笼的女孩擦肩而过。 “好想死。” 突如其来的心声,迫使江岫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吊在绳子上可以死掉吗?但这样可能会吓到人……要不,跳楼?” 女孩毫无所觉,径自对笼子里的鹦鹉絮絮道:“阿亮乖乖不要闹,你要是没日没夜地乱叫,妈妈就不会同意我养你了。” 鹦鹉梗着脖子叫:“我不要你养我!我要回去,我只要阿婆!” 但在不懂鸟语的人类听来,这只是一声略显尖利的啸叫。 “我家隔音不太好,你声音太大的话,邻居会来投诉的。你听我的话,我买最好的核桃给你好不好?” “不要核桃,我要阿婆!” 鸡同鸭讲。 “阿婆、阿婆,我好想你啊。” “我想死。” 鹦鹉绝望的呓语渐行渐远。 江岫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将没吃完的包子裹好往兜里一塞,跟上那一人一鸟。 女孩在一幢大楼前停下,歪头往笼子里看:“你一直叫,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她打开笼门,把手探进去想摸摸鹦鹉。 “别开!”江岫喝道。 女孩受了惊吓,来不及缩手,鹦鹉已经从敞开的缝隙间钻出,一飞冲天。 “阿亮!” 鹦鹉不停振翅往上飞,最后停在大楼顶层的边沿,成了一个蓝绿色的小点。 “你住这里?”江岫转向女孩,语气急促,“是的话,麻烦带我上去,我去救它!” “诶?可是,你是谁啊?!”女孩打量着他的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是兽医。你的鸟,它想自杀。” 江岫自幼就能听懂动物的心声,如果它们长期生活在人类世界,他甚至可以和它们沟通交流。这也是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想救下这只因失去主人而抑郁的鹦鹉。 鹦鹉的心声逐渐杂乱无序,悲伤充斥着每一个字句:“阿婆,我来陪你啦。” “你要等我啊。” 一只爪子离开了台面。 “阿亮。” 它忽地停下,朝江岫看来。 江岫没有说话,声音是从他手机传出来的,“阿亮,我走了以后,你要记得按时吃饭,多喝水,千万不要生病。囡囡会陪着你的,她是个好脾气的孩子,你们肯定处得来……” 老人絮叨着,语调缓慢,反复交代各种事项。 病重沙哑的嗓音,像一床温软厚实的棉被,好似突破了屏幕限制,裹住被冷风吹得羽毛乱飞的鹦鹉。 “好好活着,活久一点,替我再多看看这个世界。” 这是女孩交给江岫的,她祖母临终时给阿亮的留言。 老人坚信众生有灵。她的阿亮什么都懂,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秋雨淅淅沥沥,像全世界都在小声地啜泣。 鹦鹉发出低沉的哀鸣,下一秒就被温热的体温包裹。 一人一鸟,皆是**的。 “阿亮,”江岫嗓子哽了一下,“我送你回家吧。” 仔细用外套罩着鹦鹉脑袋,他抱着它匆匆下楼,将它交还给女孩。 女孩嘴上抱怨鹦鹉不懂事,抚摸它的力道却又轻又柔。 鹦鹉沉默着,偶尔会用嘴轻啄主人的手指。 女孩自我介绍叫方雅。经过阿亮这件事,她对江岫已经全然改观。 “这位哥哥,你是哪家店的兽医啊?叫什么?” “仁爱动物医院。江岫。” “我记住啦,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我还去找你!” 江岫没把方雅的话放在心上,点了下头就跑着离开了。 没想到过了几天,女孩还真找上门了。 ----------------- 江岫从诊疗室出来,正看见方雅朝他挥手,她身边跟着一个抱狗的女孩。 女孩是方雅的同学谢萌,她怀里那只怯生生的柯基犬,名字叫球球。 谢萌的来意,是想解决球球这几个月来,晚上无故乱叫、乱撒尿的问题。 “我带球球做过全身检查,但都没查出什么问题,所以想请江医生和球球沟通一下,看看它是怎么了。” 江岫看了眼会客室的方向,对谢萌道:“跟我来。” 方雅要补课,先离开了。谢萌跟在江岫身后,不时低声哄球球。 到了会客室,谢萌将球球放到地上,摸了摸它的后背。 江岫在距离球球三步远的地方,缓缓蹲下身,与它对视。 球球左右瞟了瞟,心里嘀咕:“这里是哪里?今天不做检查吗?” “这里是会客室。今天不做检查。” 球球竖起耳朵,朝江岫吠了一声:“你能听到我在想什么?” “是。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半夜乱叫,还到处撒尿吗?”江岫摸了摸球球的脑袋,“是心里有害怕的事?” 球球正要回答,会客室的门却忽然被推开。 “哎呀江医生,又在给狗狗做心理治疗了?正好最近医院缺宣传素材,两位介不介意我开个直播,让粉丝也见识一下江医生这种……嗯,先进的治疗方法?” 来者是个瘦高个的中年男医生,叫萧珺,是院里的兽医兼动物行为分析师。 他举着手机,先睨了江岫一眼,又微笑着看向谢萌。 谢萌无所谓,江岫则一眼也没看萧珺,仍在专注聆听球球的心声。 “几个月前,萌萌和爸爸妈妈出去玩了,就把我送到姥姥家暂住。有一天天气好,我在家附近追蝴蝶玩,被一只黑色流浪狗盯上了。它冲过来追我,我跑不过它,被它咬了一口。” 球球抬起右后腿,江岫一看,果然发现淡化的伤痕。 “你肯定很疼。” “是啊!都咬穿了一个洞,那块还秃了!” 虽然救治及时,伤口顺利愈合,球球还是忘不了大狗凶狠的模样,晚上睡觉频繁梦魇。 乱叫、乱撒尿,是因为心里焦虑、害怕,没法控制。 江岫双手放在膝盖上,认真地看着球球:“你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害怕才控制不住。没事,你已经回家了,你的主人看上去人很好,她会保护你,我也会告诉她怎么照顾你。” 球球哼唧一声,脸贴着江岫裤腿蹭了蹭。 围观全程的谢萌眼睛亮亮的:“江医生,我没提过球球被大黑咬了,是它告诉你的?” 江岫点头:“这几天你先给球球包纸尿裤,晚上让它和你一起睡,它要是乱叫你就抱住它,摸摸它。它会好起来的。” “谢谢江医生。太好啦球球……”谢萌把头埋进球球蓬松的毛发中,亲昵地贴贴。 “哎,人年轻就是好,脑子灵活,什么法子都有,”萧珺笑着看向手机屏幕,“大家都看到了吧?我们江医生就是这么神。以后大家如果遇到类似的问题,都可以来找江医生……哇!这位榜一大哥真大方,感谢打赏!” 他说着,举着手机走过来:“大家和我一起来跟球球打个招呼……” 他在球球跟前蹲下,伸出手去。 球球身体瞬间紧绷,它用力地嗅了嗅空气,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猛地挣脱谢萌的怀抱,掠到沙发下不见了。 谢萌吓了一跳,忙趴到地板上,透过沙发底下的缝隙去看球球。 “怎么啦球球?刚不是好好的吗?妈妈在这里啊,球球不要怕!” 江岫面色一沉,看向萧珺:“你做了什么?” “我就是想摸下球球,可没有伤到它。小江,会不会是你心理疏导做得不到位,反而导致球球病情加重了?大家看,我只是想摸一下球球,它就吓成这样,可见心理创伤还是有点严重的……” 萧珺冲着江岫隐晦地笑了一下。 顾不上和萧珺纠缠,江岫伏下身去,出声招呼球球:“你别怕,这里没有大狗,没人会伤害你的!” 昏暗狭窄的空间里,球球双眼明亮,从喉间挤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呜咽。江岫又气又心疼,却见趴在另一头的谢萌耐不住,已经将手探进沙发底下了。 “等等——” 来不及了。 球球在极度恐惧下发起攻击,抓伤了谢萌的手背。 ----------------- 等江岫亲自送谢萌到市医院清创回来,院长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他了。 萧珺也在这里,见江岫开门进来,立即转向院长:“院长,这次事件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直播间的粉丝都在质疑我们员工的素养,我看还是——” “萧主任,你做了什么?”江岫打断萧珺,话里硬邦邦地带着冰渣子。 “江岫,业务能力不过关可以补救,但态度不端正,还随意污蔑别人,可就不太好了。” “你去会客室之前,是不是接触过大型犬?球球害怕大狗,你手上有大型犬的味道,它才会受惊失控。” “胡说八道。怎么,听多了恭维话,你就真把自己当成能听懂动物心声的天才了?” 萧珺目光轻蔑中,隐隐带着不甘。 他离开后,院长揉揉眉心,到底没苛责江岫,也让他回家去了。 岂料过了几日,这事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导火索是一则视频,画面正中是瑟瑟发抖,被按着打了安定的柯基犬球球。 球球怕的瞳孔微颤的模样,激起无数爱狗人士的怒火。 他们不停地在医院直播账号下留言,要求严惩操作不合规,导致球球受惊的员工江岫。 “院长,我那天和球球沟通得很好,它当时状态已经缓和了。只要它的主人按我说的做,球球的心理创伤一定可以恢复。我绝不会伤害球球!” 江岫双手紧握,身板笔直到略显僵硬。 “作为个人来说,我自然是相信小江你的。但是……”院长叹了一口气。 江岫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抱歉小江,你就做到今天吧。我让财务给你多算三个月工资,就算我个人补偿你的。” ----------------- 直到回家躺在床上,江岫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失业了。 他一毕业就来到Z市,在仁爱医院工作了五年。院长和蔼,同事友善,除了萧珺偶尔阴阳怪气,一切都很好。 他没想过会失去这份工作,也没想过会被迫离开那些小动物。 胡思乱想间,手机叫了一声。 江岫看了一眼,发现是有人在直播平台上给他发私信。 想到医院账号上那些口诛笔伐,他一时间竟不敢点开信息。 然而犹豫片刻,自暴自弃的情绪占了上风。他心一横,点开了消息栏。 一行字跃入眼前:我觉得你没有错。 他或她的头像,是一艘靠在岸边的小木舟,昵称是“泊舟”。 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直到眼眶有点发胀,江岫才慢吞吞地回道:谢谢你。 泊舟:不客气。我看了直播全程,我相信你是真心想帮助球球。 江岫回道:是的。可是,好像最后反而伤害了它。 泊舟:那不是你的本意。很多时候,我们行事只求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心间似有暖流淌过。江岫提了提嘴角,回道:你说得对。 泊舟:方便加个好友吗?我想当江医生的第一个粉丝。 江岫有些脸热,自觉承担不起这样的厚爱。 然而敲敲打打,删删改改,最后却回道:好。 两人就这么加上了好友。 真不可思议。 泊舟:我先忙了,有空聊。 江岫回道:好。 放下手机,紧绷的肩膀塌下来,连带腹中都空落落的。 他起身离开房间,去给自己弄吃的。 晚饭后,江岫正在更新简历,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来电人是江岫老家的一个邻居。 他马上接通。 对面传来一阵高亢的女声:“阿岫,你嬢嬢这几天闹胃病,我好说歹说拖着她来医院,医生开了一堆检查,说的有点严重,我先打电话告诉你一声。” 邻居口中的嬢嬢,就是江岫的姑母江玉娟。 心跳声快得像在耳边炸开。 江岫忙问:“王嬢,医生有说看着像什么病吗?” “医生说,你嬢嬢胃里……像长了坏东西。” 第2章 第二章 邀请 挂了电话,江岫坐不住,另开网页搜回家的车票。 虽然邻居承诺检查结果出来,第一时间打电话告知,他还是不放心。 铃声再度响起。 心头一跳,他没等看清是谁就接了:“喂,王嬢?” 来电者是仁爱医院的财务,让回去签字领钱。他轻轻呼了口气,起身换衣服出门。 离职流程简洁快速,顺利拿到共计四个月的工资。临离开前,江岫提出要去看看院里的小动物,院长也答应了。 路上,伴随着或同情、或好奇的视线,他没有停下寒暄或解释,最多就是点个头。 来到住院区,他挨个看望那里的动物,无视萧珺的冷嘲热讽。 房间最边上的床位,卧着一只体型肥硕的公猫,通体银灰,黄灿灿的眼眯缝着,一看就知脾气不怎么样。 它瞥了一眼萧珺,对江岫道:“这人好烦。” “是很烦。不过,我很快就要离开,他烦不到我了。” 猫盯着江岫看,忽然朝伸手要给自己调点滴的萧珺龇牙。 萧珺缩回手,看看猫,又看看江岫,嘟囔着“装神弄鬼”就匆匆走了。 “不用这样,你还需要他照顾。” “我不是为了你。他老对我唠叨,我觉得烦而已。”猫舔着爪子,轻哼道。 江岫眉毛微弯:“我知道。” 来到前台,他发现女同事们在低声讨论什么,音调略高,显得有些兴奋。但他不好奇,也没有停留。 感应门流畅地向两边打开,他和提着猫箱的顾客擦肩而过,无意间听到猫咪的心声:“那个人类好高大啊!” 迎着稍显刺眼的阳光,他看见路边立着一道挺拔的影子。白衬衣黑西裤,侧头看着人时,眼尾漂亮的弧度一如往昔。 心脏像被猫爪挠了下。 再怎么有想象力,他也没想过失业后,会在前公司门口,和分手届满五年的前任重逢。 ----------------- “我刚回国,偶然看到直播,才知道你在这家医院工作。” 两人在附近的咖啡厅落座,屈海盈用手机扫码,问江岫:“喝点什么?” 江岫摇头,这几年饮食不定,肠胃不好,早不喝咖啡了。 屈海盈下好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仔细端详江岫,语气轻缓:“你瘦了很多,工作很忙吗?” 失业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他匆匆点了下头,希望对方识相地不要多问。 屈海盈确实没有追问细节。 “再忙也要好好照顾自己。你以前就这样,忙起来就顾不上吃喝,每次期末考结束,人能直接瘦五斤。” 他嗓音清朗,习惯性地含着温煦的笑意,钩子似的。 胸腔陡然生出躁意。他第一次对屈海盈生出嫉妒,嫉妒对方能坦然地忆往昔,好像他们没有经历决裂,这场会面也不过是寻常约会。 他下意识皱眉,又想起屈海盈一向敏锐,复又松开眉头垂下眼,努力绷出一脸平板。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一下。桌底下,他手指抠着牛仔裤的布料。 “你毕业后,就把我拉黑删除,离开了H市。我问了你的老师、同学,都说不知道你的去向。”屈海盈神色平稳,只有尾音流露出细微的波动,“我找了你很久,阿岫。” “我从国外回来,到这个城市工作,也是想碰运气。你曾说过,喜欢Z市老城区的小桥流水。” 言语是有力量的,字字句句轻轻巧巧,却能轻易撬开人紧闭的心房。 江岫不由自主地调整坐姿,背挺得更直,妄图用强硬的姿态掩饰内心的动容。 咖啡送上来,服务员的身影挡住了对面的目光。 他抓住这个瞬间,朝屈海盈的方向瞄了一眼又移开。 语气却硬的好似夹生饭:“分手了,就不用联系了。” “是吗?我以为你是在害怕。” “害怕什么?”话刚出口,他就暗道不好。 “旧情难忘。” 这句话,被屈海盈说的从容笃定,不似玩笑,更像不容辩驳的结论。 他拙口笨舌,拍马也赶不上当年辩论队的十佳辩手,只能继续沉默。 “阿岫,可以抬头看看我吗?” 对屈海盈的示弱与恳求,江岫从来没法忽视。他反射地仰起脸,正对上屈海盈深邃的目光。 “我接下了Z大的教职,未来几年都不会离开。阿岫,我能加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有一瞬间想答应,但看屈海盈衣装革履,皮鞋纤尘不染,又觉得没那个必要。 往事已矣,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紧抓不放。 “我不后悔提分手。就不加了吧。” 起身的动作太大,胯骨重重地撞上了实木桌。 他顾不上疼,旋即迈步离开,头也没回。 回程的公车上,眼前还时不时闪过离开咖啡店前,屈海盈的那个眼神。 他没有做错。 眼下找工作和姑妈的病情才是重中之重,他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屈海盈。 虽然如此。 虽然内心是这么想的。 但没出息的是,和以前一样,只要对上屈海盈,自己的意志力就特别容易溃提。 ----------------- 接连两天睡不好,江岫顶着黑眼圈跑了几个面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站在红绿灯前,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没法在这座城市待下去。 直播间的事传播的比想象中广,面试的宠物医院都对此有些疑虑,他们倾向选择更年轻、要价更低且没有风险的求职者。 号志灯变绿,正要走上斑马线,手机铃声忽地响了。 是姑妈江玉娟打来的。 “阿岫?这个时间你应该开始午休了吧?”江玉娟先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得到肯定的回复后,才道,“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胃癌,医生说大概是三期,需要先做化疗。” 刚开始,江玉娟还有些哽咽,但随着病情袒露,她的嗓音逐渐清晰稳定,又是江岫熟悉的那个无比坚韧的姑妈。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我买好票了,明天就回去。” “不用,你不要随便请假,现在工作很难找,你王嬢的女儿都失业大半年了……哎,不扯这个。总之你不要着急,下周就是长假,你不值班再回来。我这里都安排好了,你王嬢会来看护,你来也没事做,听话哈!” 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他掐了下大腿才稳住声音:“好,那我长假回去。治疗费用大概需要多少?” “……至少要十多万。不过你别担心,我有医保,店里生意也还在做着,多少也有收入。” “我一会转点给你。” 又是一阵难捱的静默,江玉娟再开口时,没忍住抽噎了一下:“对不起啊,阿岫。我总在给你添麻烦,阿捷的事也是。” 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没有。我们是一家人。” 江岫只给自己留了点吃饭钱,其余都转到了江玉娟账上,但依然杯水车薪。又是一个绿灯,他大步跨过车水马龙的路口。 夜里,窄小的卧室堆满了纸箱和杂物。既然Z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决定退租回老家县城,边陪江玉娟边打工凑手术费。 他已经没了爸妈,不能再失去姑妈。 手机叮一声,打断了繁芜的思绪,江岫单手划开屏幕。 泊舟:今天过得怎么样? 他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自两人加上好友,就时不时地会聊两句。泊舟很健谈,感觉是个行事利落果断的人,很对江岫的脾气。 江:还行。不过,我要回老家了。 泊舟:你不是在Z市,怎么突然要回老家? 江:失业了。而且家里人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 隔着网络,他要比现实中坦然得多。 泊舟:需不需要帮忙? 江岫愣了一下,打字飞快: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 对面显示“信息正在发送中”,然而过了许久,都没有等到泊舟的回复。他怀疑对方突然断网了,边打包箱子边瞟着手机屏幕。 但直到这一天结束,泊舟都没有再发信息过来。 -----------------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江岫刚睡下不到两个小时。 他腾地一下坐起身,瞪着房门的方向,怨气大的能把鬼都吓跑。 铃声尖锐,带着催促的意味。用力抓了下后脑勺,他光脚下床,鞋都没穿就气势汹汹地去应门。 门外的男人身着米白色系的休闲装,收拾收拾就能去拍时尚画报。 “早安,我是不是吵醒你了?”屈海盈笑意温和。 残存的睡意瞬间蒸发。 “你怎么——” “我去你们医院找前台要的地址。你先别生气,我来是有正事,”屈海盈说着拿出手机,对江岫展示画面里那只瘦削的狸花猫,“我想请你帮帮利兹。” 事关动物,他皱着眉让开路,让屈海盈进家。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养猫。前一周我去动物救助站,挑中了利兹,但救助站的工作人员说,利兹被人类虐待过,有比较严重的自闭症状。我领养它以后,带着它在家附近的动物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效果不很理想。” “阿岫,”屈海盈很诚恳地望着他,“你愿意帮忙吗?” 利兹有一双美丽的黄棕色眼睛,然而它看着镜头时,眼里没有半点神采。 “走吧,带我去你家。” 屈海盈家距离Z大不远,是高层公寓,一梯一户。门开了以后,屈海盈在前头带路,边走边说:“我不太放心它自己待着,就把它放在我的卧室,你不介意吧?” 其实是介意的。 卧室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极私密、敏感的。想到要踏入充斥着屈海盈气息的封闭空间,他就浑身不自在。 但眼下,利兹更重要。 “没事。” 房门被轻轻打开,正对着床的落地窗窗帘几乎全拉上了,只在正中留了一道缝隙,容一缕晨光倾泻进来。 “它在这里。” 手腕陡然覆上熟悉又陌生的热意,江岫像被定住了似的,被动地跟着屈海盈往前走,来到床里侧的角落。那里放着一只箱子,铺着柔软的旧衣,隐约可以看到棕黑的毛团卧在里头。 “它一直在舔毛。” 房间很安静,两人又挨得近,屈海盈嗓音放得再轻,对江岫来说也够响了。他往旁边挪了挪,开始试着聆听利兹的心声。 这比想象中困难许多。 利兹的思维几乎不成逻辑,且以单字居多。比如现在,它脑袋里反复蹦出来的就是:毛、饿、脏。 江岫尝试推理,觉得它大概是要表达:毛脏了,肚子有点饿。 “它吃东西吗?” “吃的很少,有时候直接不吃。” 他颔首,又想对方可能看不清,犹豫片刻,伸手扯了扯屈海盈的衣袖:“我们先出去。” 房门打开的瞬间,一只手伸过来挡在他眼睛前,近在咫尺的嗓音低沉柔和:“先眨眨眼睛。” 是怕他从黑暗中乍见光亮,眼睛会不舒服。 心尖像被人轻轻揪了揪,江岫有些受不住:“没那么矫情。” “嗯?” “没什么。” 到了客厅,江岫迅速避到一边去。屈海盈没在意,从餐桌上端来三鲜包和豆浆,摆到他面前:“我记得大学那会,你早上就爱吃这个。分量不多,先垫垫,等下带你到楼下吃炒羊杂。” 江岫却没有动,站在沙发边上,像随时准备逃跑。 “你想让我怎么帮助利兹?” 装着早餐的盘子被推往江岫的方向,屈海盈微笑着道:“你吃早饭也不耽误我说事。先坐下来吧,好吗?” 他这才落座,拿起包子咬了一口,视线却仍牢牢盯着屈海盈,等他的下文。 屈海盈示意了下装着豆浆的杯子。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 温热微甜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他意识到自己完全跟着对方的步调走。 有点不甘心。 然而对面很懂见好就收,马上说起正事:“阿岫,你也看见了,利兹的情况非同寻常。再这样下去,它可能会饿死。所以,我想请你担任它的心理治疗师,一对一的那种。” 直觉有下文,江岫屏息等着。 屈海盈目光专注,语调有意放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到他耳里:“我希望你搬过来,和我住在一起。” 第3章 第三章 同居 屈海盈当着江岫的面,拿出一份合同摆在桌面上。 “我出资金,你出技术,我们合作,一起把利兹治好吧?” 江岫看对面郑重其事,也跟着严肃起来。 他拿过合同翻开,在瞄到“甲方每月支付乙方30000元”时,眼皮跳了跳:“太多了。” 他们这一行出名的高压低薪,屈海盈是真不把自个儿的钱当钱。 这与其说是雇佣合同,不如说是包/养协议。 “我不想占你便宜。”他居然还给了他周休二日,法定节假日也照常休假。 屈海盈往后靠了靠,坐姿比之方才要闲适许多。 他问江岫:“你知道我收养利兹以来,在之前那家医院花了多少钱吗?” 江岫根据以往经验,给了个数字。 “比这多两倍就差不多了。” 真是暴利。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屈海盈,发觉这几年他是真的变了,从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变成一掷千金的冤大头。 这么一对比,合同上的报价,居然称得上精打细算。 屈海盈仔细端详江岫的神色,拿出给学生授课的耐心,循循善诱:“这三万块,包括你所有的住家开销,利兹的专项治疗费、食材和营养品……而且,我希望能买断你所有的工作时间,确保在利兹需要时,你能及时出现在它身边。这么算下来,我觉得很值。” 江岫听完,拿起合同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末了,他合上纸页,正色道:“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你说。” “我们的合作范围仅限利兹的治疗,我住在你家期间,我们就当普通室友,不干涉彼此的私生活。而且,我要支付房租。” “我这里本来就有空房间,你来住是给房子增添人气,说不准还能改善风水,提房租就太见外了。” “我们……本来就是需要见外的关系。” 屈海盈眉梢微挑,笑容收敛了些:“就算不提旧日情分,我们也还是学长和学弟的关系,我以为不必如此避险。” 江岫寸步不让,甚至将身体微微前倾,好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分量:“我认为有必要。”他一字一顿地说,“早点说清,对谁都好。” 平日里总是带着笑容的人,一旦不笑,带来的压迫感就会成倍数增加。 他下意识挺直脊背,不闪不避,直面屈海盈的注视。 无论怎样的对峙,总要有人先让步。屈海盈叹了口气:“八百,我就收这么多,每个月月初打到我账上,多的我不会再收。” 江岫知道这是屈海盈的退让,他也很清楚,他其实并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 他和屈海盈要了笔,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再把文件推到对面,看对方干脆利落地落了款。 “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注意到屈海盈的脸色,他忙摆手,“不是要你收钱。我姑妈病了,做手术需要不少钱,我想……先和你预支一部分薪水。” 这是很不合理的要求,但为了江玉娟的病,也只能腆着脸试一试。他了解屈海盈的品行,即便不同意,也绝不会令人难堪。 屈海盈马上问:“什么病,严不严重?” “是胃癌,医生说需要先化疗再做手术。” 屈海盈打开通讯录查找一番,本来打算直接拨号,想了想,还是问他:“你知道,屈家是开医院的,需要我帮你姑妈联系一下肿瘤科的医生吗?” 江岫忙摇头:“先不用,她已经托人帮忙,在市一医办了住院。我长假期间也会回去看她,到时候再看化疗效果。” 屈海盈表示理解,又道:“或者,你可以把她的检查报告和片子发给我,我请认识的医生帮忙看一下。后续如果有需要,可以减少等待时间。” “好。”江岫将江玉娟发来的资料都找出来,临到发送时,才发现自己没有屈海盈的联系方式。 他抬起头,就看见对面的人已经把二维码摆出来了。 昨天才拒绝对方加好友的要求,今天就打脸了,再厚脸皮的人都要赧颜,何况江岫不是那样的人。 “阿岫,你姑妈治病重要,其他都是小节,懂吗?”屈海盈看着他,目光柔和。 明明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他却觉得莫名安心。 踽踽行走这么些年,再没人能带给他这样的感觉。 ----------------- 谈妥合作事宜,屈海盈先带江岫到楼下吃饭,又驱车送他回家拿行李。 卧室门没关,里头的混乱一览无余,江岫见屈海盈有些惊讶,主动解释:“房间再过五天就到期了,我本来打算直接退租回H市。”他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大概是因为屈海盈的神色,似乎有几分落寞。 “抱歉。”虽然他不觉得自己需要道歉。 “没关系,只能说我今早的决定很明智。” 他假装没听出屈海盈的言外之意,和他一起把行李搬到车上,又约了保洁上门打扫,这才真正撤出这住了五年的地方。返程路上,他收到江玉娟的信息,问他哪来的钱支付医药费,口吻急促又担心。 要不是以为他还在仁爱上班,她怕早直接打电话过来了。 他解释自己是找朋友借的钱,对方不急着用钱,可以宽限还款日期,让江玉娟安心养病,康复了再考虑其他。 江玉娟很感谢他口中的“朋友”:“真是好人,好人有好报!阿岫替我谢谢他,就说我们一定会尽快还钱!” 他替老人把话转述了,屈海盈听完笑了笑,没说话。 屈海盈家有两间客房,江岫以为自己会住其中一间,没想到对方居然把主卧给了他。 “这不太合适。” “主要是,利兹害怕陌生环境。你如果住客卧,为了治疗方便,利兹肯定也要搬家,这可能导致它压力过大,病情加重。” 无懈可击的理由,他无话可说。 屈海盈拿了件旧毯子把猫窝盖住,动作迅速地换了床品、拖了地,把本就整洁的房间收拾的一尘不染。即便如此,江岫站在房间中央,依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这个空间充斥着对方的气息,那种浅淡的木质调香气,似乎已经附着在家具上,散溢在空气里,存在感十足。 等他把衣服挂好走出去,就听到厨房的方向传来食物的香气。他浑身一凛,马上走了过去。 屈海盈围着深蓝色围裙,衣袖高挽,正在尝汤的味道,看到他来,笑道:“今晚有鲈鱼汤喝。”他身后,砧板上还有散落没切的蔬菜。 他拿过菜刀开始切。沉默在两个人中间弥漫,必须说些什么。 “鲈鱼,”江岫盯着手中的黄瓜,硬着头皮问,“贵不贵?” 令人绝望的说话艺术。 但在这尴尬的境地里,他不能发挥的更好了。 屈海盈舀汤的动作顿了顿,似乎也没料到江岫丢过来的是这么个话题。 他转头看向江岫,带着一点探究,又有一点好笑,温和地答道:“超市打折,不贵。” “哦。”江岫低下头,把黄瓜剁得咚咚响。在真正适应“同居”这个事实之前,他还是少说话为妙。 饭后,他将屈海盈“赶”到客厅,自己把碗筷洗了。等他从厨房出来,窗外天色已经暗下。 客厅的落地灯散发着温柔的光,屈海盈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坐在沙发上,用搁在腿上的笔电处理公事。键盘哒哒响着,他目光专注,似乎没察觉到厨房水声已经停了。 江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不过无伤大雅,他这么着挺好看的。 因为有阴影的遮蔽,他看了一会都没被发现。 回到房间,盘腿坐到利兹面前时,江岫才捂着脸呼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开始听利兹的心声。 利兹今天吃了点猫粮,还有抗抑郁的药,此刻正在舔毛。 他把角落的猫爬架拖过来,放在利兹的猫窝旁边,高处会让猫猫有安全感。利兹瞟了眼猫爬架,似乎没什么特殊反应,但他听到它咕哝了一声:“高。” 听起来,不是讨厌或排斥的意思,只是简单的陈述。江岫没玩手机,也没做别的事,安静地陪伴利兹,直到屈海盈结束工作,在敞开的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你今天肯定累了,先去洗个澡放松放松。我煮了蜂蜜牛奶,一会出来喝。” “哦。”他应了声,轻手轻脚地从地上爬起来,在衣柜前踟蹰了一瞬,抓了套纯黑色的睡衣进浴室。 他抱着脏衣服出来时,看见屈海盈也穿着睡衣站在阳台,往滚筒洗衣机的洗涤盒里加洗衣液。他把衣服塞进去,记下对方操纵洗衣机的步骤。 以后这些家务都是他的。 虽然屈海盈让他住在家里,肯定不是为了找个保洁,但他不想让对方白花钱。 窗户开了一扇,有风溜进来。他们都刚洗过澡,拥有一样的香味。 屈海盈把牛奶递给他:“这只杯子,以后就给你用了。” 江岫低头看了眼,发现是早上喝豆浆的那个,杯壁上画了只土黄色的小狗。 他再看对方的杯子,上头也画了只灰色的动物,好像是……狼? 注意到他的视线,屈海盈咽下嘴里的牛奶,喉结滚动了下,笑道:“可爱吗?定制的。” 他别过脸,心里多少有点不服。 谁是狗啊! 深夜,江岫迷迷糊糊醒过来,看见床边较高的地方,一双眼睛闪烁着微光。 “高、高。” “喜欢……” 他嘴角弯了弯。看来,在适应新的改变的,不止他一个。 翻了个身,他怀着久违的、轻盈的情绪,再度沉入梦乡。 ----------------- 连着两天全天候陪伴,利兹已经习惯江岫的存在,偶尔会对他的话语做出反应,比如在他问“饿不饿”的时候瞟他一眼,然后它就会收获美味的冻干。 江岫还尝试过在利兹情绪稳定的时候,连箱带猫抱到阳台上,和它一起看窗外的鸟。 与此同时,他也和泊舟重新联系上。对方解释那晚没回消息是来了紧急工作,忙过头就忘了回复,很诚恳地道了歉。 他当然不会在意,只要知道对方不是讨厌自己了就行。 屈海盈从客房出来,看到他盯着手机,问他在和谁聊天,这么兴奋。 “网友。” “哦,网友。阿岫挺时髦啊。” 这话乍听之下没什么问题,细细品味,好像能感觉到一点酸气? 江岫不搭理他。 屈海盈回房间不久,泊舟就发来信息:你说你和前任目前在同居? 江:对,因为不可抗力,我现在住在他家。 泊舟:会很尴尬吗? 江:还好。他白天要上班,晚上有时候还有应酬,在家的时间不算很长。我主要是在陪利兹。 泊舟:那就好。不过……你对他是怎么想的?会觉得这个人别有用心,或死缠烂打吗? 江岫皱了皱眉。 江:不会。他是个好人。 泊舟:挺高的评价。他很幸运。 江:幸运?他的荷包可能不这么想。 泊舟:哈哈哈,江,你真的很幽默。现实中的你,一定也是个有趣的人。而且可能不止我这么想,你的前任说不定也有同感。 他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从大学到现在都没啥长进,一样的孤僻冷硬,还不会说话。 这时,屈海盈的房间传来一阵舒缓的古典乐,这是他看书时惯用的背景音。 江岫忍不住思忖,这样一个生活在光鲜的、优雅的世界的人,当年究竟是怎么看上自己的? 他至今也没有答案。 泊舟有工作,很快下线了。江岫没来得及放下手机,又看到方雅给他发信息。 说来,方雅和谢萌都没有因为球球受惊的事疏远江岫,反而主动和他加了微信,定期汇报阿亮和球球的近况。 他见过方雅和阿亮搞怪自拍,也看过谢萌带球球去公园散步的照片。 方雅现在发信息,大概率也是分享球球的日常。 他点开消息栏,扫了一眼,眼睛微微睁大。 “江医生,我有个认识很久的邻居姐姐,她养的乌龟最近有点反常,你可以帮她看看吗?” 第4章 第四章 开端 隔天晚上,屈海盈驱车送江岫到方雅家那栋大楼。 他本打算自己坐地铁过去,没想到屈海盈听说这件事后,提出可以帮忙拍视频,记录治疗过程。 “视频剪辑后,你可以发到网上去,借此吸引别人关注你,有关注就有流量,还可以多一项收入。” 江岫微微一怔。他本来只想专心治疗利兹,有余力再帮帮身边的人,从未想过引起多大的关注。况且,治疗球球的那次直播,被萧珺恶意破坏,造成的负面影响到现在都没有消除,他难免心有顾虑。 车身流畅地拐进巷子,路灯光同时映亮了两人的眉眼。屈海盈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柔和:“这是个很好的、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不是吗?” “你说得对。”原地打转、故步自封,不是江岫的风格,他开始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委托人舒明心家就在方雅家楼上。 她是Z大外文学院英语系的学生,单方面认识屈海盈。 “屈教授在我们学校很受欢迎,我还去蹭过课呢,虽然听不太懂内容,”寒暄客套过,她把两人请到房间,边走边道,“没想到江医生和屈教授还是熟人。” 屈海盈笑而不语。江岫自觉无可辩驳,也没说话。 舒明心身后跟着一道小尾巴,是她外甥乐乐,今年八岁。 小男孩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俩,眼里漾着天真的好奇。 舒明心房间不大,靠墙的木桌上摆着长方形龟缸,里头有两只背甲呈黑褐色的乌龟,小的叫安安,大一些的是阿圆。 “它们来我家八年了,脾气向来很好。”舒明心脸上难掩愁绪,指着阿圆道,“但前几天,阿圆忽然出现撞缸的行为,我担心是不是因为我和同学出去旅行,好几天没在家,阿圆寂寞了,心情不好。” 江岫闻言,凑近了开始观察阿圆。见他进入工作状态,屈海盈趁隙向舒明心询问,是否允许他拍摄记录。舒明心欣然同意,只要求镜头避开乐乐。 屈海盈将手机屏幕对准江岫,在他侧颜上停留了一瞬,才随着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聚焦到乌龟阿圆身上。 镜头中的主角浑然未觉。 “舒小姐,你有带阿圆去医院吗?” “有的,医生看过也觉得没什么问题,怀疑是环境或其他因素,导致它出现应激行为。” 舒明心才说完,缸里传来砰砰的声响,乌龟阿圆又开始撞缸了。 江岫及时伸手挡在它面前,避免它撞伤自己。从力度上判断,阿圆应当是忍无可忍才会如此。他将阿圆放到掌心仔细观察,同时聆听它的心声。 “烫啊……好烫,好痛!” “火,火在烧!” 阿圆在小声哀嚎。 烫?火? 敏锐抓住关键词,他问它:“你觉得烫,像有火在烧?具体是哪里这么觉得?” 比起猫狗等哺乳动物,乌龟的智力相对有限,反应也比较慢,没法很好地回答江岫的话,只能左右扭了扭身子。 阿圆所指,似乎是背甲。 江岫几乎把鼻子怼到龟甲上,眼睛眯缝成一条线,边解读阿圆的心声边找。 这幅样子看着有些滑稽,但手机镜头后的那双眼睛,始终安静的注视着他。 阿圆龟甲左侧偏上,与皮肉交接的位置,有一小点比别的地方颜色要浅一些,可能是腐甲的前兆。他伸手按了按,质地有些软,但不明显,难怪医生没发现。 奇怪的是,除了浓重的水腥气,龟甲上还弥漫着一丝沁凉的药草味。他若有所悟,转头问舒明心:“你有给阿圆涂清凉油或风油精之类的药吗?” 舒明心很诧异:“没有啊。” 一直跟在屈海盈身边,看他摆弄手机的乐乐,闻言一下子僵住了,小脸煞白。 江岫敏锐地看向乐乐,在他面前蹲下,尽量放缓语调:“乐乐,是你给阿圆擦了清凉油?” 孩子的心理防线很脆弱,在江岫平静的注视和姑姑骤然严肃的目光下,乐乐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我看阿圆总是蹭缸,就想帮他止痒……我记得我膝盖上被蚊子咬了一口,妈妈就给我抹清凉油,凉凉的就不痒了,我以为……姑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舒明心叹了口气,弯腰抱住小外甥,用手指帮他抹掉眼泪:“好啦,姑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太喜欢阿圆了,对不对?” 乐乐点点头,眉毛皱成了小小的“八字”。 小孩子用他们的逻辑来应对世界,虽然给阿圆带来痛苦,但也并非有意。江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身边人伸手轻拍了下他的肩,嗓音温煦:“没事的,想做什么就做。” 他于是鼓起勇气,蹲下身对乐乐道:“我可以教你,怎么正确地帮助阿圆,要一起吗?” 乐乐睁大眼,重重点头:“要!” 委托顺利结束,江岫看了眼舒明心转过来的费用,有些咂舌,转了一半回去:“太多了。你还是学生,省着点花。” 舒明心回了个大大的笑脸,没有点收下。 有点懊恼,又有点开心。他盯着那个笑脸,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屈海盈双手插兜,旁观江岫纠结的表情,并不出言打扰,就这么陪他走进深秋黛蓝的夜色里。 ----------------- 收到屈海盈传来的视频,江岫回放了一遍,心里有几分微妙的触动。他对摄影没有过多研究,但凭借天生的敏感,也能看出拍摄这段影片的人,对镜头里的人格外关注。 不是关注治疗小动物的“江医生”,而是“江岫”。 只是“江岫”。 这倒不是说屈海盈拍的不好,拍的挺好的,看得出他不是摄影新手,有些角度的应用很有纪录片的质感,帮他省了很多功夫。他按照屈海盈的指导,下了手机剪辑软件彻夜摸索、学习,剪了一个成品出来,打算等屈海盈下班再请他把把关。 做完这件事,他顶着黑眼圈出门买菜。偌大市场里,江岫用比平时更严苛的目光挑挑拣拣,胡萝卜、土豆、洋葱、圆白菜……每一样都想拿一点。 今天,是屈海盈三十岁的生日。在他朴素的价值观里,寿星最大。提着一板鸡蛋两斤肉,以及大包小包的蔬菜回家时,他心里久违地燃起了斗志。 陪利兹说话时,他还收获了意外的惊喜。 “亮。”利兹直直地望着江岫的眼睛,像能看到他藏在皮肉下的心,“好亮。” 他笑了笑,俯下身去,将脸轻轻贴在猫咪温软的身体上。 “你真聪明。” 临近傍晚,灶上的萝卜排骨汤冒着泡,木耳和豆腐皮已经拌好,就等着撒入葱花。江岫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挥动锅铲把番茄和鸡肉送作堆,锅底的土豆都炖烂了,香气溢满整个空间。 等鸡肉被装盘端上餐桌,屈海盈打了电话过来——他的号码没改过,还是他们初遇时用的那个。 “阿岫,我临时有个会,你先吃不用等我。” “你……没事,我等你一起。” “真的不用,一会散会还有饭局。你煮好了就吃,别折腾你的胃,吃不完的放冰箱,我会解决。” 屈海盈忘记今天是他自己的生日了。 以前好像也是这样,他从不记自己的生日,仅有的一点仪式感都用在江岫身上了。 他没说话,屈海盈就也没挂,不得到回应不放心似的。 恰好电话那端有人在喊他,江岫道:“你忙吧。”匆匆掐了通话。 满室静寂,一桌热菜,他拉开椅子坐下,安安静静吃完了自己那一份。剩下的他依言放冰箱,心里暗道屈海盈没福气,当寿星都赶不上热乎的。 不过也没事,应酬的菜想必更好。 他洗过澡就回了房间,边和利兹说话边看书。 夜里十点过五分,外面传来感应门开的声响。江岫汲着拖鞋来到客厅,屈海盈正弯腰脱鞋,见他出来有些惊讶。 “还没睡吗?”他嗓子有点哑,身上带着浅淡的酒味,没有走过来。 “喝点蜂蜜水吗?” “……好。” 江岫朝厨房走了两步,见屈海盈还站在门口,皱着眉不解道:“大晚上的,你站那当门神?” “你不喜欢酒味。” “那要看是谁——”看到屈海盈的表情,江岫立刻意识到说错话了,马上道,“我的意思是,不发酒疯就行。” 屈海盈臂上搭着外套,走到灯下时,眉眼拢在光里,眼底还残存着笑意:“我知道了。” 把蜂蜜水摆到晚归的人面前,江岫盯着桌面的木头纹路,嗓音轻缓:“生日快乐。” 屈海盈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我都忘了。你今天是不是准备了很多菜?” 江岫想否认,但罪证还在冰箱里呢,只好点头:“也没多少,不会浪费。” “当然不会,我明早就把它们都吃掉。” 他终于抬头看他,笑了一下:“也不怕撑着。” 屈海盈看了他许久,终于有了动作。 右手撑着桌面,倾身靠过来,浓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半遮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酒香混着木质调香水的味道,一下近在咫尺。 他几乎是脊背紧绷,睫毛微颤。 “你别这样。” 江岫望着他的眼睛,表达不容错认的拒绝:“你醉了,喝完这杯就回去睡吧。”他说完径自走回房间,把寿星一人留在餐桌上。 阖上房门的瞬间,他听见杯底磕在桌面的一声轻响。 ----------------- 长假前最后一个工作日,江岫边吃午饭边和泊舟打字聊天。 泊舟:所以你说,你前任想亲你。 江:我猜的,也可能不是。但他靠得那么近,总不会是想帮我整理头发。 泊舟:……我想应该不是。所以你拒绝了?你讨厌他,还是讨厌他满身酒味? 江:我讨厌酒味,不是他。 泊舟:了解。你是觉得太快了? 江:我们就没在进程上。谁会和室友接吻? 泊舟:所以他不只想当你的室友。 江:也许。但我只想当室友。 泊舟:他应该很伤脑筋。 江:那是他要解决的事情。不说这个了,你长假打算做什么? 泊舟被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咒骂长假逼人加班的不做人上司。江岫初次见识如此优雅的、引经据典的骂人方式,不由得感慨中文的博大精深。 结束对话,他三两下吃完饭,拎着抹布开始搞卫生。进入屈海盈书房前,他犹豫了下,但想到假期过后,屈教授放书的书架会落多少灰,开门的动作就果决多了。 全部收拾好,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他活动了下脖颈,视线不经意扫过办公桌前摆放的行事历。十月三号的位置被红笔圈起来,旁边写着:“吃饭”。 他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多停留了一秒,随即移开。 显然,屈教授长假里有个约会。虽然这和他没什么关系。 他离开书房,屈海盈就发来消息:“我今天会早点回家,一起吃饭。对了,视频我放网盘共享了,你有空可以看看。我调了个色,改了1分20秒的一句措辞,你看看合不合适,不合适我们晚上再商量。” 江岫回道:“我现在就看。” 对面发了个笑脸表情包。 不到七点,屈海盈就跨进了家门。可能是要放长假了,心情看上去还不错。吃完饭,他把江岫推到客厅,自己把碗筷收拾了,再来和他一起看视频。 修修改改一番,终于顺利将视频上传到江岫的个人号。屈海盈看他呼出口气,表情放松了些,遂笑问:“明天九点的高铁?” “嗯。” “路上注意安全,走路不要太急。” “知道了。” “别再摔了。” “……”不就是大三那回着急赶路磕伤了膝盖,至于记这么久吗? ----------------- 下了高铁,江岫背着包,一路快走跳上公交,直奔市一医。 江玉娟已经做了几天化疗,人看着瘦了些,脸色白里泛着黄,头上戴着顶帽子,遮住了掉发的痕迹。她先是埋怨江岫着急忙慌,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背,斩钉截铁地说他“肯定瘦了”。 “没瘦,我每天都吃很多。” “当真?你胃都好了?” 被戳到软肋,江岫成了闭口的蚌,好一会才道,“好多了。”就是被迫说谎,底气不足,尾音都虚了。 来陪护的王嬢被他们姑侄对话逗笑了,边笑边往江岫手里塞削好的大苹果。 江岫一来,王嬢就回家和儿孙团聚了。他每天守着江玉娟输液,盯着她吃饭、吃药,在她恶心反胃时递上一杯温水。等她疲惫地睡去,他就坐在一边看书,或是看屈海盈发来的利兹的视频。 有时候,他会抽出十分钟去楼梯间,请屈海盈开视频,让他和利兹说说话。 假期第三天,他一早从旅店赶到医院,无意间听到护士站的护士闲聊,才知道姑妈为了省钱,差点拒绝了医生建议的一项自费辅助用药,还是陪护的王嬢劝了又劝才打消念头。 心口像堵着一团乌云,江岫脚步沉重地走到病房前,却听见里头吵吵嚷嚷,有什么东西摔到地上,传来清脆的碎裂声。他心里一凛,大步走进去,只见地上躺着一只浅蓝色暖水壶,里头水银迸溅四散,铺了满地。 江玉娟靠在床头,脸色比平时更白,嘴唇紧抿,一言不发,只有胸口因情绪激动而激烈起伏着。 一个背影高大的男人站在床边,正横眉怒目地朝她嘶吼:“没钱、没钱!回回都没钱!你把那店转了不就有钱了!咋这么死脑筋?都病成这样了,还搂着店面不放!” 江岫的心被狠狠拽了一下,眉目阴沉得能滴水。他几步上前,用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江玉娟,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扎在男人脸上。 “俞捷,你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