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兄?陆兄?”那人凑到他跟前唤道。
陆则之恍然回神,盯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心如鼓雷,不自主后撤一步,清了清嗓子道:“抱歉,想起些往事。”
谢白珩眉峰一抬,心道不好,难不成前生还有笔恩怨纠葛留在此地?
只是不知,到底是恩还是怨。
他思酌半响,开始打起退堂鼓,讪笑道:“这醉仙京向来红火,这会估摸着没有空下的隔间,不如我们……”
换个地方?
这话还未说完,里头眼尖的小仆已经瞧见了他,眼睛一亮,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道:“许久未见三公子了!三公子可是要喝酒,您常去的那间雅舍还特地留着呢,我领三公子上去?”
谢白珩:……
真不会察言观色,哪壶不开提哪壶。
陆则之看出了他的局促,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听闻在醉仙京之顶,上能手摘星辰,下可俯瞰京华。若不能亲眼所见,岂非遗憾?”
谢白珩盯着他瞧了半刻,微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
遗憾?前生二十三年,陆相公在京时最常光顾的就是这家酒楼,酒楼主人就差把首相大人当招牌揽客了,您能没见过?
谢白珩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颇有几分咬牙切齿:“那今日定要让晟君大饱眼福。”
店内小仆依旧是轻车熟路地领着二人上楼,依旧是那间极为熟悉的雅舍。
两人走到门口,陆则之突然有些恍惚,仿佛是独饮了无数个漫漫寒夜之后,乍然拥住了一束温热火光,暖意从心房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让冻僵的身躯又渐渐拥有了生气。
这一次,不再是物是人非。
他盯着眼前的人,看了许久许久,都仍不足够,那股子如梦似幻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不真实,好不真实。
不真实到让他心生忧怖,害怕再一次失去,害怕恍然惊醒,发现只是一场幻梦……
又一次,未饮先醉。
他的呼吸愈渐紊乱,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将那印着桃花的手腕轻轻握入滚烫的掌心,却又不敢握紧,怕灼人的温度烫伤对方。
“怎么了,陆兄?”谢白珩道。
陆则之略微低了头,默不作声,须臾之间,又神色如常地笑道:“没事。”
谢白珩心下疑惑,可也摸不清楚背后缘由。毕竟那本《白珩传》上,有关于陆谢二人的纠葛都是一笔带过,或许是作者刻意为之,也尚未可知。
两人双双落座,玉瓷的酒杯中斟满美酒,倒映着月光。
乐妓的歌声轻柔婉转,在春夜中漾起温柔的涟漪。
一曲落地,余音不绝。
谢白珩拊掌叹道:“这唱词好啊,写得柔肠百转,感人肺腑,字句又是不落俗套,想来是出自秦醉卿之手?”
那身姿婀娜的乐妓恭敬地答道:“回公子,正是。”
随后又轻轻按弦,那袅袅余音便跟着沉寂下去,她搁了琵琶,绕到了谢白珩身侧,为其斟了杯酒递到其唇边,媚眼如波地嗔怪道:“谢三郎只顾着唱词,我这曲难道奏得不好么?”
眼看着半边身子都要倚在谢白珩身上,他顿时被这脂粉气熏了个扑头盖脸,虽然心下难受,又不忍心薄了美人的面子,只好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挤出一抹笑意,道:“小娘子这琵琶,自然也是出神入化,天上人间,难得一觅。”
这话刚说完,就感到一道阴冷的视线从身侧传来。
谢白珩抬目望去,恰好对上了陆则之淬着寒意的目光,冻得他一哆嗦。
“早听闻谢圭瑄风流恣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陆则之不咸不淡地开口。
又怎么了?
只见陆则之身旁的那位小娘子恭敬地坐着,半点近不了他身,谢白珩垂头思酌一番,低声对着那乐妓说了几句话,惹得其脸上泛起薄红,继而红着脸从其身旁起身,领着其他人一道从雅舍里离开。
待闲杂人等都散去,谢白珩眼中含着笑意,举着酒杯道:“晟君兄这是何意,既是吃花酒,有酒没花,可少了滋味。”
他摸着下巴,试探道:“莫非是那娘子的相貌,不合你心意?”
陆则之并未接他的话,反而开口质问道:“谢三公子不是厌恶脂粉气?怎么如今又能让那浓妆艳抹的娘子近身了?”
“你——”谢白珩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反而轻笑道,“薄了美人的面子,岂非不懂得怜香惜玉?”
陆则之收回目光,声音中似乎带着怨气:“那你便当我是不解风情好了。”
当真是怪异。
谢白珩有些不明所以,又懒得和他周旋,破罐子破摔道:“那这花酒还喝不喝了?”
“谁说无花?”陆则之盯着他道,“花容月貌的人,不是就在眼前?”
谢白珩蓦地被逗笑了,举杯遥敬了他一下,道:“晟君抬爱,某真是受宠若惊。”
酒过三巡,陆则之前生虽说睹物思人、借酒消愁时练出了些酒量,却没能跟着身体一道继承过来,自然是喝不过喜好美酒的谢三公子。
谢白珩盯着双颊泛红,正安静地伏在桌案之上的人,脑中乍然闪过一个非同寻常的想法。
这陆晟君不近女色,又当面夸谢白珩一名男子花容月貌,虽说是调笑戏弄,可也保不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陆相公终身未娶,莫非是兴趣不在女子身上?
谢白珩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惊,又强摁下去,只道应是自己多虑……
乐华大街上人声鼎沸,有人醉意熏熏,而宫禁之中,却有人深夜传信,慈寿宫的偏厅内,有火光闪烁。
橙红色的火光驱赶着密密麻麻的黑边,从边角开始蔓延,隐约瞧见“眼疾”、“不能见强光”的字眼,随后信纸连带着文字,都烧成了灰烬。
夜色渐浓。
郦宅的大官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仍不得安睡,又抓着那老仆问了一道:“确保信已送到?”
“请老爷放心,万无一失。”那老人眯了眯眼,恭敬地答道。
郦大人这才心中踏实了些许,脑中回想起那个身着青白长衫的少年郎,至今仍有些后怕。
那少年笑意盈盈,嘴里的话却似乎是藏着把毒箭,一字一句都让人心惊肉跳。
他笑着说:“大人莫慌,以后宫私情诛杀谢将军,是‘私愤’,谢家嫉恨事小,边军动乱事大。若是有能让其全身而退的法子,她自然不会抓着郦大人不放。”
“什么全身而退的法子?”
那人顿了顿,笑意更深:“当然是平戎大将军隐瞒眼疾的欺君之罪。”
*
第二日的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一道有关“滥用私刑”的折子牵扯到后宫与太后,溅起了不小的水花。
官家却似乎有意压下此事,因而这水花不小,却也没能翻起什么大的波涛来。
艺妓得了抚恤金被放回,掖庭相关的宦人、宫女全部受责,而身居高位的太后却是不痛不痒,官家的意思如何,不言而明。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到底还是一句空话。
只有那御史中丞苏惟清看不透,还在执迷不悟。可任他再怎么折腾,不罢休,最终也只得来一个官家拂袖而去的身影,一无所获。
*
数日后,洮园。
清歌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但已经能够行动如常了,她依旧面掩轻衫,动人的眉眼在见到谢白珩那刻染上几分错愕。
“清歌,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眼看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要给他行跪拜礼,谢白珩连忙扶起她,朗声道:“不必不必,清歌娘子旧伤未愈,大可不必行如此大礼。否则传了出去,倒得说我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清歌盯着他的眉眼,忍不住开口道:“谢三公子与平戎将军,当真是神似。”
“清歌娘子说笑了,我与兄长一母所生,长得像不是合情合理?”谢白珩命人在石凳上铺了层软布,好让她坐下,又沏了茶水递与她。
清歌将手中的红木匣子放在石桌上,双手接过茶杯,道:“书信全在这里了,是我思虑不周,没曾想,一时私心,竟会惹来如此多祸患。今后便交与公子处置,只是莫要再牵小……皇后郦氏。”
谢白珩也不扭捏,打开匣子一看,惊道:“竟然保存如此完好?”
清歌抿了口茶,答道:“曾经是埋在郦府土壤之下,受了些潮,后来我花重金命人取回,一直精心收纳。”
谢白珩略有惊异,不禁感叹:“清歌娘子对我兄长,是情真意切……”
“并非如此。”清歌顿了顿,继续道,“我向来喜爱文墨,只是倾慕这信中赠诗的才气,仅此而已。”
谢白珩闻言一顿,脸上显出疑虑。他眯了眯眼,从匣子里随手拿出一封,把信末尾的诗词品味了一番,忽而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公子这是何意?”清歌不解。
谢白珩没有直接戳穿,笑道:“娘子若真倾慕这才气,不如多与我阿姐来往,恐怕更有体会。”
敢情平戎将军追小娘子,羞于胸无点墨,居然找姊妹代笔作诗。
若是真是得见谢白玦一面,他定得好好嘲弄一番。
清歌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当场愣住了,薄红从耳尖开始往四下扩散蔓延。
多年痴情,竟是……
谢白珩还欲说些什么,却骤然瞧见个咋咋呼呼的身影从门口晃了进来,不是谢白洺又是谁?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又闯祸了?”谢白珩打趣道。
“不是,不是!”谢白洺窜到他跟间站定了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用夸张的语调道,“大哥!大哥要回来了!”
什么?!
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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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痴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