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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丹桂

作者:白酒里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乐华街上人声喧沸,隔得稍微远些,连交谈都得嚎着嗓子、费些气力。因而两人靠得极近,一前一后,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前行。


    这般身形高挑、又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向来抓人眼球,万众瞩目,何况一次性来了俩。他们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目光,倾慕的、艳羡的,抑或是不怀好意的,见了谢白珩腰间雕着“谢”字的玉牌,却又纷纷偃旗息鼓,死了这点心思。


    江国谢家,家大势大,更何况手握一方兵权,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也有几个认出了谢白珩,又气血上头,胆儿肥的,面含欣喜地凑上来问:“公子可是那桃园诗客谢圭瑄?”


    谢白珩一愣,继而轻笑一声,颇有涵养地温声答道:“小娘子认错人了。”


    那姑娘衣着华贵,想来也应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闻言颇为丧气,眉梢也挂上三分落寞。


    她盯着谢白珩瞧了半响,仍不肯罢休,道:“公子气度不凡,既是谢家人,可认得谢三公子?”


    谢白珩正欲开口,却被身后人抢先答了话,陆则之面色不改,声音却比往常要沉上几分,道:“无意冒犯,只是谢圭瑄这样的名流不是我等能攀得上的,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叨扰娘子了。”


    这话看似得当有礼,却含着不悦,仿佛是在暗暗告诫那女子,不足高攀。


    只是小姑娘迟钝,未琢磨出话中意,待反应过来时,面前的人早已湮没在了人潮里。


    两人顺着人流走了一段,走出了小摊小贩云集的集市区,人群也渐渐松散起来。


    “陆兄走得这样急,可是知道要往哪去?”谢白珩骤然叫住他。


    陆则之顿了顿,这才停住了步子,缓缓松开了握住的手腕。那一抹温热乍然离手,心中不由得生出点怅然,声音也连带着低沉起来:“是我唐突了,不过方才那一片人潮汹涌,恐旁生枝节,我只是想着要往人少的地方走。”


    “那真是巧了!”谢白珩将合上的扇骨往掌心一叩,偏头示意右侧,笑道,“我要找的正是这家酒楼。”


    只见高大的台基之上,一家酒楼拔地而起,五层楼高,仿佛能贯云霄一般,精美繁复的斗拱上挂着红幔轻纱,廊间琉璃金灯更是璀璨夺目。


    那门头高挂的金字牌匾晃进陆则之的眼中,在脑海里翻卷起阵阵波涛,将某些有关风月的温柔记忆裹挟,浮出水面,涌上岸来。


    春三月的风未尽,陆则之却从风中闻到些若有似无的桂花香,他恍然记起,那是一年中秋夜。


    那会他已入职馆阁半年,朝廷分配给他的公廨[注1]走水,不得再居住,他陆则之便沦落为无处可依的离群雁。由于前生顽固死板到不可一世,人人都当他是刺头,恰而鄂州考题风波刚过不久,同僚们躲他还来不及,遑论施以援手。


    盘缠已尽,囊中羞涩,眼看这陆官人要流落街头,最是穷困落魄时,大伙都搬起小板凳等着看好戏,却没曾想,最后居然是在众人的艳羡中,被洮园主人捡了回去。


    陆则之虽心中别扭,却到底是走投无路,只能红着脸闷头应下,自上回考题风波下狱之后,又一次承了谢圭瑄的情。


    十五的月亮,圆而皎洁,圆而清寂,那一晚,陆则之独自一人坐在庭院里,借着月光给家中母亲写信。


    仆从要为他点灯,却被他制止了,寄人篱下,却也总惦记着那点岌岌可危的自尊。


    他骤然抬头,仿佛隔着一轮明月遥望千里,他瞧见母亲在灯下劳作的身影,那柔软又带着薄茧的手将白日采摘的秋茶仔细分拣,茶香从千里之外传过来,沁人心脾,又沿着笔尖流出,落到纸上,笔墨浓淡处,一字一句都含着真情实意。


    半响,陆则之搁了笔,将湿墨吹干,极为珍重地收进信封里。


    月华清辉落在他的身上,将那平日里不可一世的锐气消融殆尽,显得孤寂、落寞。忽而听闻远方传来人语喧笑,藏于内心深处的那片柔软似乎在此刻被不断放大,陆则之的目光又暗淡了几分。


    烟火喧嚣,都与他无关,一切皆非他所有。


    他正欲起身,大门处却忽地传来仆从的欣喜声,继而有一道脚步声自远而近,人声比人影先一步到达。


    “怎么不点灯?”那道清朗的声音,穿过庭院,传入陆则之的耳中。


    陆则之愣了神,有些纳闷。他先前听小仆说,谢三公子回江国公府赴中秋家宴,今夜是不会回来了,谁料当下不仅是人回来了,还早得不同寻常。


    庭院里的琉璃灯被点亮,四下顿时开阔明朗,那身着淡秋香色锦袍的玉面郎君递给他块浑圆精致的冰皮月饼,弯了眉眼笑道:“陆兄可愿赏脸陪我喝酒去?我请客。”


    某些童年阴霾常常挥之不去,陆则之对酒向来抗拒,甚至称得上是恐惧,出入宴席常常滴酒不沾,因而受敬酒时多被人诟病,道他不识好歹。


    他一直以来恪守的原则与底线,却在此刻,在面前这个人含着期待的温润眉眼中,开始松动,鬼使神差地,陆则之应下了。


    滴酒不沾的陆则之,极其荒谬地要去陪一人喝酒。


    他想,陪他而已,又没说自己一定要喝,有何不可?


    那人笑着握住他的手腕,领他穿过汹涌的人潮,穿过喧嚣欢腾的商铺小摊,穿过彩星烟火、鱼龙漫衍的乐华大街,到了京城著名酒楼——醉仙京。


    与仙同醉,与神共饮。


    谢三公子大概是经常来,一进门便被楼里的伙计领着,轻车熟路地往顶层走。


    雅舍里已经铺好地毯,香炉渗出袅袅轻烟,两侧的大窗前卷帘上挽,窗户的位置正好,恰能让皎洁满月晃进人的视野里。


    身姿曼妙的艺妓身披红纱,正面含娇羞,抱了琵琶跪于舍内中央。谁知谢白珩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便唤伙计来说了几句话,让其退下了。


    高处不胜寒,将楼下喧沸都隔离开。


    谢白珩给自己斟了酒,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笑道:“京都最好的春琼酿,这醉仙京着实是有些本事。”


    陆则之没动桌上的酒杯,清了清嗓子道:“陆某不胜酒力,恐怕无福享受,说是陪酒,大概只能是言语作陪了。”


    “陪酒”二字不知是触动了谢白珩的哪根心绪,他的目光落在陆则之的脸上,盯着看了半响又蓦地偏过头去,声音沉闷地吐出一句:“那真是可惜了。”


    过了一会,谢白珩似乎是仍不死心,问道:“陆兄为何不肯饮酒?可是有什么特别缘故。”


    陆则之顿了顿,继而恭敬地回应:“幼时不幸,提起酒就会联想到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罢了。”


    “难不成是晟君幼时遭遇醉鬼闹事?”谢白珩思酌着开口,停顿少顷又继续道,“甚至是伤及无辜?”


    陆则之心中一惊,倒真是让此人猜得**不离十。


    不过他表面上仍维持着波澜不惊,意图岔开话题,说:“上回考题风波受圭瑄保下,如今又借住洮园,大恩不言谢,我身无长物,惟将此恩情铭记于心,他日定当百倍相报。”


    “我说过了。”谢白珩说。


    “什么?”陆则之一愣。


    “晟君才高八斗,对国事一腔热血。当今朝堂之上,敢于为生民发声,而不为己身求利益者,惟陆晟君一人而已。” 谢白珩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敬之……也惜之。”


    惜之……


    陆则之只觉心中一热,继而一股怅然和酸涩涌上来。


    恍惚间,他瞧见那人端着杯酒绕过桌案向他走来,温润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沿着耳廓滑入,激起一种酥麻的、陌生的生理体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不知我是否有幸,做那个帮晟君走出阴影的人?”那人说。


    毕竟在这遍地朱紫的京都,要建起人际网,不会饮酒可走不通。


    陆则之盯着面前的酒杯,握杯的手腕处有道粉红色的桃花胎记,晃进视野里,分外夺目,分外刺眼。


    他想,未饮先醉,真不像话。


    仿佛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他的唇离杯沿越来越近,最终覆盖其上,就着那只手,让辛辣的酒液滑过喉舌,一饮而尽。


    滴酒不沾的后果便是,他对自己的酒量一无所知。


    谢白珩盯着他双颊漫上的红晕,和迷离的双眼,脸上显出惊愕,没忍住笑起来:“一杯就醉了?滴酒不沾倒也不无道理。”


    后来如何,陆则之记不清了,他只知道,那晚是谢白珩背他回洮园的。


    他记着街巷的灯火,和地上被无限拉长的倒影。他枕在谢白珩的肩上,闻到对方身上好闻的香气,忍不住往脖颈处蹭了蹭。


    一道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那人似乎是喘了口气,才开口道:“别乱动。”


    陆则之被这道声音唤得清醒了几分,觉得伏人肩头颇有些矫情,也略微不自在,便开口道:“圭瑄……还是放我下来,我非断了腿脚,不必如此。”


    谢白珩没作声,半响后才答非所问道:“不沉。”


    对方到底是没放他下来,陆则之也没再乱动,就这样相对无言地走了许久,走过一个又一个路口,一直走到长街窄巷的尽头。


    为何如此待我,陆则之想。


    只可惜他还没能够问出口,便在满溢的桂花香中,沉沉睡了过去。


    【注1】公廨:可以理解为官方的宿舍。查了一下,可能实际情况有出入,这里是文章需要,就先这么着吧。


    为什么没在中秋那晚发TT  痛心疾首.jpg  锤头顿足.jpg  恨铁不成钢.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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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丹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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