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有小女,彩云知其名。
墨池染春华,琵琶奏仙音。
语笑春花红,弈落秋月明。
翩然窈窕女,风华动玉京。[注1]
崔云知那年十五岁,爹爹与她说,待阿云行了及笄礼,便要以簪束发,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崔云知听了很不高兴,她不想嫁人。
嫁人有什么好的,她将来可以卖诗卖字、可以到坊间弹琵琶来养活自己,不用仰仗别人。
崔云知不嫁人,她要一辈子守着阿爹阿娘,写一辈子诗,弹一辈子琵琶。
可后来的某一天,镇上人突然说,大洪水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洪水把整个镇子都冲垮了。
崔云知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水,和诗词里写的九天银河完全不一样,那水毁天灭地,像是残食天地的怪物,它吃了房子、镇子还不满足,怪物叫嚣着说,它要吃人。
它吃了崔云知的阿爹阿娘,吃了崔云知的一辈子。
崔云知吓坏了,她哭着喊着爹娘,挣扎着求生。可怪物很残忍,一口就把她装进了肚子里。
怪物的肚子很可怕,她在里头呛得鼻腔难受,无法呼吸。
崔云知以为自己要死了,不过,幸好有路过的大善人把她从怪物的肚子里捞起来了,崔云知没死成。
大善人可厉害,他捞了很多很多人,还给这些人吃的,说要带他们入京。
崔云知很喜爱大善人,若是大善人不关她进笼子里、不踢她打她的话,她想,她还会更喜爱大善人一些。
京城好大,人也好多,密密麻麻,摩肩接踵。可到了京城后,大善人就再也不放她出来了,崔云知只能待在笼子里,从早到晚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日复一日。她周围的人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崔云知还留着。
某一天,大善人与她说,是崔云知长得太明艳了,那些人怕她勾引她们的官人,不肯要她。若是三日内还没有人将她买走,大善人就会把崔云知卖去青楼。
阿爹和她说起过青楼,那是极不好的地方,里头住着狐狸和花妖,阿娘从不许阿爹去那里。
崔云知被吓住了,三日内,她一定要将自己卖出去。
第一日,她坐在笼子里吟她写得最好的诗,有许多路人围了过来,其中一位老人抚着泛白的长须问她,她吟的是谁的诗?崔云知便喜道:“方才所吟诗皆出自我手!”
那人却突然大骂她是骗子,大家都骂她不知天高地厚,乞丐丫头如何能写得这样的诗?
崔云知没有骗人,可没有一个人愿意信她。她哭了一整天,泪水都流尽了,还被大善人打掉了一颗牙,脸上疼得火辣辣的,更没有人想买她了。
第二日,她不吟诗了。可是半边脸都肿了,看着就吓人,过路人的眼里充斥着鄙夷与嫌弃,没有留给崔云知任何开口的机会。
第三日,脸上红肿消了,崔云知思索了许久,她与大善人说,她会弹琵琶,若是给她一把琵琶,她定能将自己卖出去。大善人却只是冷笑道:“卖不出手的贱丫头,你自个儿留到青楼去弹吧。”
眼看天色一点点沉下去,崔云知的心也渐渐被绝望湮没。
她想,死也不会去青楼,她要咬断舌头死在此地,以死明志。
好巧不巧,死前竟听见个人在吟诗,诗名似乎是叫“逐鹿”。
写得真好啊,若是能与诗人一见,才算是此生无憾了,崔云知想。
她抬眼望去,吟诗之人是位穿金戴玉的贵人小姐,似乎与她一般年纪。崔云知直直地盯着对方,忙大声叫道:“小神仙,您肯买我回去不肯?我识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会一些,我的琵琶凡是听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
那小姐正是京华郦家的掌上千金,闻言停了步子,凑了过来,清澈的眸子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嗤笑道:“你这小乞丐,说大话也不怕咬了舌。”
崔云知急了得快哭了,带着哭腔辩解道:“我没骗人,我从不骗人,您如何才肯信我一次!”
郦小娘子似乎来了兴致,峨眉上扬,笑道:“你吹牛说你的琵琶无不称赞,那现场弹与我听,敢是不敢?”
“当然!”崔云知毫不迟疑地应下,随后又垂了头,语气低沉,“可是……可是我没有琵琶。”
“那好说!”郦小娘子大手一挥,便着管家弄来一把琵琶。
崔云知终于走出了那个狭窄逼仄的笼子,她不卑不亢地站立于人群中央,脊背挺得笔直。当她的手指碰到琴弦的那一刻,仿佛天地间万籁俱寂。
只见她敛了眉目,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浅的阴影。左手轻按,右手一拂——
“铮”然一声,如金石裂帛,清越非凡。
乐声自她的指尖倾泻而出,珠玉落盘,清脆悦耳。
她的灵魂仿佛随着弦丝轻轻浮起,到达了许久未曾回访的故乡
一曲落地,喝彩声不断,人声鼎沸。
崔云知恭敬地将琵琶还给郦家娘子,极其卑微地伏在地上,她的眼神中充满着渴求,轻声开口道:“现在,您愿意买我回去吗?”
她感受到自己的手上覆盖了另一个人的体温。那温度透过相贴的肌肤传来,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轻轻带起。
郦小娘子紧紧牵着她的手,声音清亮,带着一贯的骄纵与毫不掩饰的得意,朗声道:“这个小琴师,我要了!”
崔云知喜极而泣,一面哭一面说:“小神仙救命之恩,上刀山,下火海,我定不辜负!”
郦小娘子听乐了,敲了她的脑袋笑道:“什么小神仙,你这小乞丐真有意思。今后得叫小姐,明白了不?”
崔云知猛地点头,对方又乐得敲了她的脑袋一下。
入了郦府,她便成了郦家娘子的贴身丫鬟。
自此,她不再是那个蜷缩在笼中待价而沽的孤女,而是有了遮风避雨之所,更有了知她爱她的小主子。郦小娘子爱听她弹琵琶,很珍惜她的手,从不让她干粗活,崔云知一直感激在心。
眼看着崔云知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楚楚动人,旁人都说她是狐媚子,留不得,只有郦小娘子护着她,也只有郦小娘子愿意信任她。
崔云知想,只要小姐不弃,她愿将一辈子献给小姐,给她弹一辈子的琵琶。
崔云知又重新有了一辈子。
可有一个人的出现,却让她起了不该有的私心。
那是入郦府一年后的秋天,秋季晴朗清爽,最适宜游玩。
那日,郦小娘子正在闺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书页,盯着旁边站着的崔云知看了半响,骤然灵光一闪,弯了眉眼笑道:“整日听你说什么采菊东篱、悠然南山[注2],不如咱们趁着好时节偷偷出去,见见真山水!”
崔云知被她说得心中发痒,却又犯怵,垂头低声道:“若是被主君、大夫人知道了……”
郦小娘子一拍她的肩膀,笑嘻嘻道:“怕什么?天塌了有我顶着!”
崔云知经不起诱惑,被她一撺掇,便毫不犹豫地上了贼船,成了共犯。
为了多瞒几日,两人特地跑到离郦家府邸颇远的京郊,借了间民舍。
那块地方紧挨着一座苍翠的大山,山间有清泉终年不息地流淌下来。村里的老人常说,这里依山伴水,其间的草木鸟兽,都沾了天地灵性。
过了这座山便是一大片树林,正是世家子弟最爱的游猎场。时常听得见马蹄声碎、弓弦惊风,以及少年郎君们纵马驰骋的欢笑呼喝。
一道山脊,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郦家小娘子自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崔云知虽做了一年丫鬟,却也是个半吊子,烧壶水都弄得手忙脚乱,烟熏火燎。
初来乍到,两人对着那壶迟迟不开的冷水面面相觑,终究是没了法子。饭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郦小娘子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拉起她,破罐子破摔道:“今日不能吃不上饭,我们去隔壁碰碰运气!”
幸而隔壁那户农家热情得很,又见得是两个眉眼灵秀、说话清甜的小娘子,不但留她们吃了顿热腾腾的农家饭,还塞给她们秋收得来的瓜果。
入住山林间,激起了郦小娘子旺盛的好奇心,凡事非得要亲自尝试。她一日路过时,听旁边村民说山上有灵芝,便头脑一热,借了箩筐就独自上山了。
她凭着村民的描述在山中转悠了大半天也没能找见,时间却一分一秒地在山野中流逝。日落了西山,天色暗沉下来,月光如银针从树叶间的缝隙里密密地插下来,四下都浸在一股清冷的知觉里。
郦小娘子终于开始害怕了,她想要下山,却恍然惊觉,她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崔云知回来时找不见人,吓得脸色泛白。她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才知晓自家小姐是入了山林了。
夜里上山,无疑是拿性命去赌博,村民热情却也万万不敢冒此风险。崔云知握着把借来的柴刀,一个人站在入山口。夜里清冷,温热的泪水从她的眼眶滑落,又被冷风吹干,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咽下喉间的哽咽与恐惧,正准备迈出那一步。
“哒、哒、哒——”
忽而听闻一道急促而清晰的马蹄声从山道的黑暗深处传来,打破了死寂。
崔云知惊愕抬头,只见一道黑影从陡峭的山路上疾驰而下,眨眼间就到了跟前。
“吁——!”
马上之人猛地缰绳,那匹通体黝黑的马顿时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震耳嘶鸣。
崔云知被吓得手一软,手中的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马上的少年身着暗色骑装,只是夜色模糊,崔云知看不清他的脸,唯有那双眼眸在黑暗中锐利又明亮,正带着几分审视和些许玩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那少年微微偏过头,眉峰轻挑,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似乎确认了什么,才接着问道:“可是来寻这位娘子?”
说着,他侧了侧身。崔云知这才看清,在他披风的遮掩下,怀中竟安稳地依偎着一个人,正是她家小姐。
[注1]:引用、化用明代黎景义《巨灵诗》
[注2]:源自东晋诗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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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崔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