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集英殿外,着襕衫的数十名举子正忐忑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陆则之的目光若即若离,却始终围绕着一个人打转。对方似乎没能睡上安稳觉,眼下略微透出点青色。
谢白珩确实精神不济。自那日发热还魂以来,他但凡阖眼歇息,便会梦魇不断,还时而头痛欲裂。因而夜中频繁惊醒,总是睡不踏实。
趁着礼官巡视别处的间隙,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打起点精神。
集英殿内,皇帝、两府宰执、翰林大学士等已悉数就位。
崇嘉帝靠在精雕的龙椅之上,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身旁争执不休的辩驳在他耳畔嗡嗡作响,他终于忍不住道:“傅相、邹相、秦学士,还需多久才可论出结果来?
置身事外的参政岑适适时站了出来,温声劝道:“官家,殿试名次乃是国之大事,关系到任人举能,也关系到一人一家,万万马虎不得。”
崇嘉帝扯了扯嘴角,又开始百无聊赖地把玩起手中的玉石。
其间,他略微抬高下巴,想要一睹旁边桌案上新科进士的辞章风采,只是几位大臣的官袍晃眼,他看不清楚,唇枪舌战激烈,他也插不上话。
他于是将目光从集英殿的高座上投下去,只能瞧见站得整整齐齐的人。待听了唱名、入了集英殿,他们便是天子门生了。
崇嘉皇帝略带天真地想,天子门生,会信任天子吗。
不论皇帝如何想,大臣们的辩驳仍在继续。
“这篇文章所陈之策极其迂阔、不切实际,依我之见,是满篇空话、徒有其表,入了一甲岂不成了笑话!”傅明岳一拍桌案,丝毫没留情面,直言道。
邹璜也毫不示弱,冷嘲热讽道:“傅相这是吹毛求疵,带上私人之见,恐怕有失偏颇吧!”
“到底是我私人之见还是邹相公私人之见?若没记错,邹相公家的公子,也在殿外候着吧。”傅明岳一甩衣袖,将罪名搬出来,“若这份卷子真是令郎的,邹相公,科场也敢徇私,也不怕丢了脑袋?”
眼瞅火势渐旺,要殃及池鱼,另一位参政王崇被推出来打圆场,他弯了眉眼和气道:“两位相公都歇歇火气,这份卷子虽说在说理上中规中矩,文采却是不落俗套的。入不了一甲,二甲三甲也是绰绰有余的。”
“说起文采,这份才是孤篇冠绝。”翰林大学士秦彦观择出套答卷,摸着胡须笑道,“辞理醇正,文气渊雅,难得之才啊。”
“这笔力,莫不是那谢三郎的卷子?”
“他拿状元,不是理所应当?”
同僚一致称好,傅明岳却顿了顿,将手中的答卷置于桌案上,道:“谢三文气虽好,我却更欣赏这位举子的文章,论策剖析民生、切中时弊,入我朝,必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经国之才。”
王崇笑着说:“争论已久,既然择出三份,交与官家评判便是。”
宰执们没作声,毕竟再怎么犹疑,也不得不承认,只有龙椅之上的人才是本朝的真龙天子。
半响后,盯着臣僚送上来的答卷,无所事事的崇嘉帝很高兴自己又有了用武之地,他兴致高涨地阅完卷,提起朱笔钦点了名次。
随后,只见官吏从殿内小跑而出,阶下的御前班值得了姓名高唱道:
“进士一甲第一名,京师谢白珩。”
“进士一甲第二名,江城陆则之。”
“……”
殿试结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不过也难免会有失落与意外。
一甲之名唱完,邹枢全死死地盯着依次出列的三人,略干裂的嘴唇抿成了一道直线,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也越攥越紧。
待所有人领了进士袍和笏板,便是状元领头,从东华门外唱出的环节了。
此刻的东华门外正人潮喧沸,全城百姓蜂拥而至,张灯结彩、摩肩接踵,都只为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江国公早命人制锦帛、架高台,丝绸自高处铺下,金线绣字、流光溢彩——“贺谢圭瑄金榜题名”。
前有公吏开道,新科进士们策马而出,少年郎鲜衣怒马,风华绝代。
“絮元姐姐,絮元姐姐!快看,快看!是三哥儿!”高台之上,谢白洺指着最前面的郎君,眼中闪着光亮,欣喜若狂道,“我是状元郎的弟弟了!三榜的状元是我的三哥!”
谢白晗轻笑道:“你三哥儿呀,可是文曲星下凡,古往今来,一人独绝!”
有人将碎金纸掺着桃花瓣,自高楼上撒下,洋洋洒洒,漫天流英。在此起彼伏的惊叹声中,许多人在呼唤“桃源诗客”的雅名。
桃花纷飞,落在谢白珩的发顶、肩上,那含情的桃花眼微颤,里头装着的是和其他进士一样的不可思议。
他们仿佛误入了一场冠名“谢圭瑄”的盛大赞礼。
凡是身置其境、亲眼目睹过此情此景,都不可避免地会对这个人群中央的人报以美好的瞻仰,痴狂的幻想……
陆则之突然明白,前生不知缘起的痴妄,或许从此刻起,就已经渗入骨血,在他的身体里根深蒂固,无可剔除。
只是痴愚半生,误把爱恋当作仇恶。
他用眼睛小心翼翼地装着那个人的身影,仿佛是一场朝圣,虔诚而又专注。
“三哥儿!三哥儿!”一道激奋的声音穿过人群从高处穿来。
谢白珩不禁回首,看到了高台之上挥舞着手臂的谢白洺,他笑着朝对方招手,收回目光、视线下垂时,与身后那道虔诚的视线不期而遇。
他问:“晟君这么盯着我作什么?”
陆则之笑答:“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注1]”
谢白珩以为他是答非所问,震撼于这漫天桃英的盛景,便没再继续搭话。
从东华门出,一路行至礼部贡院的状元局。待过了状元局,便是皇帝设宴。
宴会设在皇城内的瑶琚苑,崇嘉皇帝身着金线缝制的礼袍,坐高堂上,臣僚于两侧相对而坐,再往下,则是新科进士按照名次,由近至远分坐两侧。
谢状元与陆榜眼正好相对而坐,而谢白珩身侧,本应是探花郎杨韬的座位,却叫那二甲第一名的邹枢全仗着关系调换了位置。
谢白珩瞥了眼身侧那张脸,觉得心中添堵,偏偏对方还不自知,腆着脸凑上来道:“圭瑄或许还不知道,那陆则之的文章据说深得傅相青睐,傅相公还夸他有经世之才。”
谢白珩盯着大堂中央的丝竹舞乐,忙着白嫖宫内美酒,半响才从嘴缝里挤出一声:“嗯。”
嗯?
邹枢全见他没反应,又继续道:“这青睐可非一般青睐,据说傅相甚至还有意成一门亲事,今后大概会一手提携上去。”
谢白珩终于放下酒杯,将视线投在邹枢全身上。
邹枢全心中一喜,以为终于说动了他,想要拉拢党派,谁知对方却冷冷地吐出一句:“陆则之怎样,与我何干?”
谢白珩盯着对方叹了口气,心道:这心狠手辣的陆相公,你我可都惹不起。他秉着一丝怜悯,给邹枢全斟了杯酒,递过去道:“邹兄,良辰美酒,莫要辜负了好时光啊。”
邹枢全吃了瘪,幸而对方给了台阶下,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笑道:“还得是你谢圭瑄潇洒畅快,是我多言了。”
酒过三巡,崇嘉帝喝得起兴却忘了正事,经宦人提醒,才想起来给新科进士们赏赐宫花。这是历来就有的礼俗,举子金榜题名时,得皇帝赐花并将其簪于头上,以彰显皇帝对人才的喜爱与垂青。
有些进士年纪大了,头上簪花还略带羞涩,像谢白珩这样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倒是锦上添花。
众人的幞头都陆陆续续点缀上了颜色,唯独一人桌上干干净净,迟迟没有举动。
谢白珩盯着陆则之,眼中闪过疑虑。
坐在陆则之旁的杨韬以为是他不知晓这些礼俗,小声提醒道:“晟君,这宫花是用来簪戴的。”
陆则之没有回应,只是用手指轻轻捻着被长簪穿透的花茎,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半响,在众人揣度的目光中,他握起长簪,插在了幞头左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良辰吉时,谁也不希望有人搅黄了场子,惹事生非。
唯独谢白珩眼中疑虑未消,他一下又一下地磨砂着手里的酒杯,目光似乎穿透了陆则之,也穿透了当下这个其乐融融的喜宴,到达了记忆深处。
酒意上涌,他的意识有些飘忽,突然觉得,对方不应当就这么顺从地把花簪上了。
记忆里的场景与当下渐渐重叠。
在谢白珩的记忆中,同样的觥筹交错、丝竹雅乐,却因一人不愿簪花而陷入僵局。
那时的陆则之坐得极为板正,周身气质清冷,却又仿佛带着一身坚硬的刺,不分男女、高低贵贱,谁来扎谁。
崇嘉皇帝并未因此大怒而降罪,只是好奇地盯着堂下这个固执的人,问:“陆榜眼为何不簪?可是朕这花不新鲜?”
陆则之不卑不亢地站起来行礼,朗声道:“这簪花礼俗,臣不认同。举子寒窗苦读,才修得清正文心,一朝登第是为了辅佐君王治理天下,需敢于进言、敢于鸣不平、敢于治不公!如今社会风气逐渐奢靡虚浮,中了进士将来是要做朝臣的,如今簪花便是和优伶戏子同道而行,行的是媚上之举,便是助长此风。”
语毕,四下哗然。
这一番话,虽说得略有片面,但言辞激烈,更是把簪了花的进士都说成了媚上,旁人当然不乐意了。
邹枢全趁机拽了拽谢白珩的衣袍一角,低声道:“这人还真是狂妄自大。”
谢白珩偏头扫了他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
崇嘉皇帝开喜宴本是庆祝玩乐,却这一番话打个措手不及,仿佛回到了早朝时被群臣指着鼻子骂的时候。
皇帝兴致恹恹,脸色一变,堂下人便如临大敌,都觉得陆则之这榜眼的位置看来是坐不安稳了。
这时,傅明岳适时地站了出来,傅相公在宰执这个位置上稳坐多年,深谙息事宁人的话术。三言两语,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末尾了还不忘赞叹是我朝多了为敢于直谏的忠良臣子。
崇嘉帝掀起眼皮看了陆则之一眼,心中苦闷,却也没再追究。
傅相的青睐毫不掩饰,让陆则之在喜宴上一鸣惊人,却也树敌众多。
那时的谢白珩不置一词,只是喝酒,盯着对面的人,眼神中带着兴味还有好奇。
私设如山啊私设如山啊私设如山。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注1:引自唐代诗人杜甫的《赠花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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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