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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玻璃饭盒

作者:辞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饭被倒进回收桶,她蹲下去捡,像捡起碎掉的尊严,也捡起尚未冷却的野心。


    11:40,A班铃声像镀了铂金的餐刀,精准切开上午与中午的交界。


    所有人同时合上笔盖,声音清脆得像骨折。


    我慢半拍,因为还在草稿纸背面默写“边际效用”公式——


    右手握笔,左手偷偷揉着胃,它正在小声抗议:七小时前那块吐司早已阵亡。


    11:41,沈韵含踩着Chanel slingback经过我桌前,鞋跟敲出莫尔斯电码:


    “哒—哒哒—哒”,翻译过来大概是:让路,贱民。


    我收腿,膝盖撞到抽屉,发出闷响。


    那声音在A班静得离谱的午休前奏里,像一声不合时宜的饱嗝。


    于是,有人笑了,有人皱眉,有人把蓝牙耳机往里塞了塞——


    所有反应被统一称为“嫌弃”。


    我从抽屉深处掏出餐盒。


    玻璃制品,厚重,透明,边角包着粉色硅胶防摔套——


    妈妈去年冬天在县城超市折扣区买的,标签价29.9,她砍到25。


    盒身贴着一张小纸条:


    “芋圆消耗完毕,今天装的是红烧鸡腿,别省,吃完长个。”


    字迹被蒸汽晕出毛边,像一块被眼泪泡软的奶糖。


    我指尖摩挲那行字,心里默默回:知道了,妈,我全吃完。


    11:42,我端着餐盒往走廊尽头的公共微波炉走。


    A班不需要排队,因为大多数人压根不加热——


    他们的午饭由生活老师推车配送,恒温银器,掀开盖还冒干冰。


    玻璃餐盒在我手里变得越来越沉,像一块尚未冷却的铸铁。


    路过垃圾桶时,我侧身,让过林屿舟的肩膀。


    下一秒,事情发生得毫无悬念,却又像排练过一千遍:


    他的肘部“恰好”抬起,


    我的餐盒“恰好”脱手,


    盒盖“恰好”弹开,


    红烧鸡腿、西兰花、米饭——


    在空中做出一次短暂的、油腻的抛物线。


    然后,“哗啦”一声,全部落进可回收垃圾桶。


    桶里原本就有半瓶巴黎水,液体表面浮着柠檬片。


    此刻被热油包裹,柠檬瞬间蜷缩,像被烫伤的耳朵。


    时间被按下暂停键。


    我听见饭粒撞击玻璃桶壁的声响,


    “嗒、嗒、嗒”,


    像廉价秒针,


    替我的尊严倒计时。


    柳轻清挑眉,声音充满礼貌的惊讶:


    “哎呀,抱歉,手滑。”


    旁边两个女生同步掩嘴,同步发出“哦哟”的气音,


    同步后退半步,生怕油渍溅到她们限量款的鞋底。


    没有人大声笑,


    没有人需要大声笑——


    A班的幽默,向来靠默契,不靠分贝。


    我低头,看见红烧汁在桶底铺开,


    油膜倒映出我的脸,扭曲、碎裂、再愈合,


    像一张被反复揉皱又摊平的考卷。


    胃部的抗议突然失声,


    它大概也意识到,此刻再喊饿,会显得不识趣。


    于是,我蹲下去。


    膝盖弯曲的瞬间,我听到自己骨头发出“咯”一声轻响,


    像给世界点了个头——


    是的,我认输,但我先吃饱再翻盘。


    左手伸进垃圾桶,指尖先碰到冰凉的巴黎水瓶,


    然后是鸡腿,滑,带着黏腻的汤汁;


    米饭因为重力,已经沉底,像被判决的证据。


    我把它们一把一把捞回玻璃餐盒,


    汤汁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板敲出深色圆点,


    一个,两个,三个……


    像给未来埋下的省略号。


    有人从我身后走过,脚步带起风,


    风把一阵极轻的笑声吹进我耳蜗:


    “看啊,她捡得真熟练。”


    我没回头,


    因为回头就要看见他们的表情,


    而表情,是另一种更难消化的东西。


    捡到最后几粒米时,


    我的指甲盖刮到桶壁,发出“滋——”一声锐响,


    像在黑板上逆向擦粉笔,


    火星四溅,却无人听见。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妈妈凌晨四点揉面的背影,


    蒸汽爬上她的睫毛,凝成水珠,


    她抬手一甩,汗与泪一起落进面粉,


    成为面团里看不见的部分。


    “没关系,”她总说,


    “被人扔掉的东西,只要还热,就能再长一回。”


    于是,我把最后一粒米放进盒里,


    盖上盖子,粉色硅胶扣“咔哒”一声,


    像给弹药箱上锁——


    里面装的不是食物,


    是证据,是燃料,是一颗尚未引爆的燃燒彈。


    11:45,我起身,


    裤脚因为蹲姿堆在脚踝,露出袜子侧面的破洞——


    大拇指的位置,正好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的「√」。


    我伸手把裤脚拉直,遮掉那个洞,


    却遮不掉洞里的倔强。


    转身,我走回教室,


    鞋底在地板拖出浅浅水渍,


    每一步,都像在写一行隐形诗:


    「油渍会干,水渍会散,


    但记忆不会,


    复仇也不会。」


    11:46,经过沈韵含桌前,


    她正用小银叉戳一颗温室草莓,


    尖尖沾着白砂糖,像微型雪顶。


    她侧头,目光掠过我的玻璃餐盒,


    嘴角扬起30度,声音轻到只能让我一个人听见:


    “垃圾桶的味道,好吃吗?”


    我停步,弯腰,与她平视,


    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


    “很好吃,


    因为——


    里面加了你们尝不到的


    免费调料。”


    我眨了下眼,


    把未说出口的三个字留在舌尖:


    叫“野心”。


    11:47,我回到座位,


    把餐盒放在桌面,掀开盖——


    汤汁已经混了巴黎水的柠檬香,


    形成一种奇异的高级与廉价并存的气味。


    我夹起那块鸡腿,


    一口咬下去,


    骨头“咔嚓”断裂,


    声音清脆得像A班最擅长的——


    骨折式幽默。


    咀嚼间,我抬头看向前排那把空椅,


    椅背上的校徽鹰翼,


    在正午阳光里闪着冷光,


    像等待下一只猎物。


    我舔掉唇角汤汁,


    用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别急,


    下一个被倒进回收桶的——


    还不知道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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