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5分的转校生
——夏玖玖
背着旧书包走进金笼,全场噤声。
我数过,从校门到A班门口一共四百七十五步。
但没人告诉我,这四百七十五步,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八月的宜城,热得连蝉鸣都泛着金属味。
我背着三年前买的帆布包——「清渠甜品」四个字被洗得发白,像一块不肯褪色的胎记。
包里装着:
①一套换洗校服(妈妈昨晚熨到凌晨一点,烫得能立起来)
②县城书店买的《高考英语词汇》——盗版,纸张薄得能透出后一页的hope & dream
③户口本影本,盖了七个章,边角卷成海浪
④一盒手工芋圆,用保鲜膜缠了五圈,冰袋已经化成水,却仍固执地凉着
校门口,两排银杏树修剪成等腰梯形,像穿西装的卫兵。
我抬脚,帆布鞋鞋底蹭过红地毯——后来才知道,那是给董事会成员踩的,而我第一脚就留下了一个灰扑扑的脚印。
保安扫我二维码,扫描枪「滴」一声,像给货物打标。
屏幕跳出绿色提示:
「特招生·夏玖玖·中考645分·通过。」
645,听起来像一串密码,能打开这座透明金笼。
可我不知道,密码背后还有另一道验证题:
——你有没有命,活着走出来?
我低下头,跟着指引牌往里走。
鞋底「咯吱」一声,踩碎了一片银杏落叶。
叶脉碎成两半,一半留在地面,一半黏在我鞋边,像一句无声的提醒:
「别踩坏任何东西,你赔不起。」
……
教学大楼中庭,挑高十二米,穹顶是彩色玻璃,阳光打下来,被过滤成一枚枚硬币,砸在地板上,叮当作响。
我伸手,接住一枚「硬币」——其实只是光斑,却烫得我缩指。
周围擦肩而过的人,校服剪裁立体,袖口绣着家族徽标:
沈氏地产·林氏航运·顾氏医疗……
徽标用金线织就,走动时闪成流动的K线。
而我,袖口只有一道褶皱——妈妈昨晚熨斗停留太久,留下一个发亮的矩形,像块补丁。
我下意识把袖子抠进掌心,让褶皱消失。
电梯门开,银色轿厢里站着四个男生,香水味冷到零下。
我进去后按下了「3」。
他们看我,像看一张错误贴纸。
“F班在楼下。”
其中一个开口,声音黏着薄荷烟。
我握紧书包带,指节发白:“我是A班。”
沉默。
电梯「叮」一声,三楼到了。
我跨出门,背后传来刻意放大的笑:
“645分,哈哈哈,县城题很简单吧?”
电梯门合拢,像把那句话剪成两截——
前半截是轻蔑,后半截是刀子,全都砸在我后背。
……
A班门口,我停下。
门是双开实木,浮雕一只展翼的老鹰,眼睛嵌了两颗铜钉,刚好瞪住我。
我低头,在门缝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过长的校服裤子堆在鞋面,像没拧干的面条;
刘海被汗水黏成锯齿,盖住半只眼睛;
帆布包带子断过一次,妈妈用米色线缝了十四针,像一条丑陋但结实的蜈蚣。
我深吸一口气,把蜈蚣移到胸前,推门。
——嘎吱。
原来昂贵的木头,也会发出这么古老的声音。
下一秒,我懂了:
声音不是来自门,是来自四十六双眼睛同时转动的轴承。
教室静得可怕。
不是安静,是「噤声」——
像有人按下世界静音键,连尘埃都不敢落下。
我站定在讲台旁,能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咚,
每一声都在重复:
“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为什么来这里?”
窗边,第四列倒数第二,一把空椅。
椅背比别人矮半截,像被拔了翎毛的孔雀,突兀地杵在黄金窝里。
班主任抬手:“夏玖玖,你先坐那。”
于是,我背着旧书包,穿过一条用沉默铺成的T台。
每一步,都踩碎一块玻璃:
——左脚,“她鞋底有泥”;
——右脚,“包上那行字是什么鬼”;
——再左脚,“听说她家住县城,家里做甜品的”;
——再右脚,“645会不会是作弊?县城监考很水吧?”
碎玻璃全扎进脚底,却见不到血。
我坐下。
椅子发出「咯」一声轻响,像极了面团落进烤盘的叹息。
我把书包塞进抽屉,却塞不进——
抽屉里已经有人提前放了一叠“欢迎礼”:
①一张A4,列印着「F级平民禁入」
②三颗图钉,尖朝上
③半块化掉的巧克力,包装纸黏着抽屉底板,像一滩干掉的血
我抬眼,四周的脸迅速转回课本,速度之快,像同时收到同一个遥控指令。
没有人笑,也没人装无辜,
他们只是「看不见」,
看得见的,只有我自己。
我把图钉一粒一粒收起,掌心被扎出四个小坑,却感觉不到疼。
疼是一种奢侈品,我消费不起。
我把A4纸对折,对折,再对折,直到它变成一块坚硬的方砖,
然后,轻轻丢进自己口袋——
像收集一张地图:
这是我到此一游的纪念,
也是我以后要亲手拆掉的城墙砖。
第一节课铃响。
授课老师进门,板书「微积分初步」。
我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
然后,在页脚画了一个小小的芋圆,
再画一根筷子,把它戳爆。
旁边,用极细的铅笔字写:
「645分,只是入场券。
下一道题,叫——活下去。」
我合上笔记本,抬头。
彩色玻璃的光斑正好移到我桌面,
像一枚被按在课本上的金色印章,
盖章人,不知是谁,
但我知道,从这一秒开始,
这座金笼,将和我一起,倒数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