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难得穿透云层,洒在冷宫的青石板上,融了薄薄一层雪。
慕容雪坐在齐妃的廊下,手里攥着秦闻给的糖画图纸,正听齐妃哼着前朝的曲子——齐妃以前是教坊司的乐师,唱起曲来,连廊下的麻雀都不肯飞。
“阿雪,这图纸上画的是什么?”齐妃拨了拨琴弦,笑着问他。慕容雪赶紧把图纸藏到身后,脸颊红了红:“是……是宫外的玩意儿。”他不敢说这是屋顶上认识的朋友给的,怕齐妃像母妃一样,不许他再偷跑出去。
齐妃见他模样,也不追问,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母妃要是见你这么开心,肯定也高兴。”
这话刚落,就见负责洒扫的李才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脸色白得像纸:“阿雪!快、快回你母妃那里去,她……她咳得厉害,晕过去了!”
慕容雪手里的图纸“啪”地掉在地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顾不上捡图纸,也顾不上和齐妃说一声,拔腿就往母妃的住处跑。
冷宫的路他走了无数遍,可今天却觉得格外长,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眼睛发酸。
推开门时,就见母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窗外的雪,几个相熟的妃子围在床边,有的递水,有的擦汗,眼圈都红着。
“母妃!”慕容雪扑到床边,抓住母妃冰凉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母妃缓缓睁开眼,看见是他,虚弱地笑了笑,想抬手摸他的脸,却连力气都没有:“阿雪……别哭,母妃没事。”可话刚说完,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都在抖。
齐妃跟着进来,摸了摸母妃的额头,脸色凝重:“烧得厉害,得找太医才行。”可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冷宫里的人,哪有资格请太医?上次陈妃病得快不行了,求了守卫三天,也没能盼来一个医女。
慕容雪看着母妃痛苦的样子,眼泪掉得更凶。他忽然想起秦闻说过,皇宫里有很多太医,能治好多病。
他猛地站起身,抹了抹眼泪,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去求父皇,请他派太医来!”
齐妃赶紧拉住他:“阿雪,你疯了?御书房哪是你能去的地方!陛下他……他早就忘了你母妃了。”
“可母妃快不行了!”慕容雪挣开齐妃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执拗,“我是父皇的儿子,他一定会救母妃的!”他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廊下的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可他却跑得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请回太医,一定要让母妃好起来。
慕容雪往门口跑,刚冲到冷宫的朱门前,就被两个守卫拦住了去路。“站住!冷宫里的人不许出去!”侍卫的声音冷硬,手里的长枪横在身前,寒光映着慕容雪苍白的脸。
“我要去找父皇!我母妃病得很重,求你们让我出去!”慕容雪拽着侍卫的衣袍,踮着脚喊,声音里满是哭腔。
可侍卫只是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开:“陛下忙着呢,哪有空见你?赶紧回去!”
慕容雪被推得跌坐在雪地里,他看着紧闭的朱门,又想起母妃咳得发抖的样子,忽然爬起来,朝着冷宫后院跑去——那里有堵矮墙,墙根长着爬藤,是他以前偷偷观察到的。
他踩着冻硬的爬藤往上爬,墙砖上的冰碴子刮得手心生疼,可他一点都不敢停。
翻上墙顶时,雪沫子灌进领口,凉得他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咬紧牙,顺着墙另一边的老槐树滑了下去。
落地时崴了脚,疼得他眼泪直流,可他只是揉了揉,就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他不知道父皇在哪里,只能拉住路过的小太监,仰着头问:“你知道父皇在哪吗?我要找他请太医!”
小太监见他穿着冷宫的旧衣,眼神躲闪着要走,慕容雪赶紧抓住他的袖子:“我给你糖糕!我朋友给我的,很甜!”小太监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不远处的御书房:“陛下在里面议事呢,你可别去捣乱。”
慕容雪谢过小太监,一瘸一拐地往御书房跑。越靠近御书房,守卫就越多,他躲在廊柱后面,等守卫转身的间隙,飞快地冲到门前,伸手就要推那扇朱漆大门。
“哎!你是谁家的孩子?不许进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慕容雪抬头一看,是个穿着锦缎总管服的公公,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严厉。
这就是守在御书房外的李公公,宫里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李公公,我要见父皇!我母妃病得快不行了,求你让我进去请太医!”慕容雪拉着李公公的袖子,使劲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可李公公只是轻轻推开他的手,语气冷淡:“陛下正在和大臣议事,事关重大,你一个小孩子别在这添乱,赶紧回去!”
“可我母妃快死了!”慕容雪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变了调,“父皇是我爹爹,他一定会救母妃的!你让我进去,我就说一句话,就一句!”
李公公皱了皱眉,打量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和沾满雪的衣袍,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陛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你要是再闹,我就让侍卫把你拖下去了。”
慕容雪看着李公公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御书房大门,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他知道求不动李公公,索性往后退了两步,“咚”地一声跪在了御书房门前的青石板上。
雪还在下,鹅毛似的雪片落在他单薄的衣袍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像给瘦小的身子盖了层冷硬的白毯。
“李公公,我不闹,就等父皇出来。”他仰起脸,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雪珠,声音却透着股八岁孩子不该有的执拗,“母妃还在等我,我不能走。”
李公公看着他膝盖陷进雪地里的模样,眉头拧成了结,却终究没再呵斥。
御书房里的议事声断断续续飘出来,父皇的声音威严沉厚,慕容雪听得心头发紧,却把膝盖往石板上又压了压——他记得母妃说过,人只要够坚持,总能等到想要的结果。
雪越下越密,落在脖子里化成冰水,顺着衣领往下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攥紧手掌,指尖早已冻得麻木。
日头落了又升,雪停了又下。
慕容雪的膝盖从发麻变成刺骨的疼,像有无数根冰针在扎,后来连知觉都没了,只觉得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更难受的是胸口,每吸一口带着雪粒的冷风,肺里就像被揉进了碎冰,忍不住一阵阵咳嗽,咳得身子直发抖,眼泪都呛了出来。
他想抬手捂嘴,却发现胳膊也冻僵了,只能任由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开,混着风雪落在青石板上。
到了第二日傍晚,他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嘴唇冻得发紫,脸色白得像纸,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疼。
偶尔有大臣进出,看见跪在雪地里的他,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驻足打量,可没人敢替他求情。
慕容雪把头埋得低低的,旧衣袍早已被雪浸透,冻得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咳嗽声越来越急,几乎是一步三咳,却还是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御书房的大门。
李公公看不过去,端来一碗热姜汤,递到他面前:“孩子,喝口暖暖身子吧,陛下怕是不会见你了。”
慕容雪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好半天才缓过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不喝,我等父皇……母妃还在等我。”他怕自己喝了姜汤,紧绷的那根弦就断了,母妃还在冷宫里等着太医,他不能倒下。
又过了一个时辰,御书房的门终于开了。皇帝穿着明黄龙袍走出来,看见跪在雪地里的瘦小身影,眉头猛地一皱。慕容雪看见他,像是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膝盖早已冻僵,刚起身就重重摔在雪地里,疼得他闷哼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父皇!求你……派太医去看看母妃,她快不行了!”他趴在雪地里,朝着皇帝的方向伸出手,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沙哑难听。
皇帝看着他冻得不成人形的模样,眼神复杂。
没等他说话,就有太监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对着李公公吩咐:“皇后凤体不适,全城太医都去凤仪宫了,哪有功夫去管冷宫的人?把他带回去,别在这碍眼。”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连一眼都没再看慕容雪。
慕容雪趴在雪地里,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母妃的命,连皇后的一场风寒都比不上。他想放声大哭,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堵得说不出话,只能任由雪水混着眼泪往下淌,在下巴尖结成小小的冰粒。
后来,是冷宫里的齐妃和李才人找到他,把他从雪地里抬了回去。
他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不仅膝盖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就疼得站不稳,连身子也垮了。
稍微走快两步就咳嗽不止,冷风一吹更是咳得停不下来,单薄的身子像株被风雪打蔫的小草,再也没有了往日偷溜上房顶的灵活劲儿。可他从来没喊过疼,只是在咳嗽得厉害时,会想起那张皱成一团的糖画图纸,想起屋顶上的月光,和那个叫秦闻的少年,胸口的疼,好像就能轻一点。
两天一夜。他跪得膝盖早没了知觉,连带着整条腿都麻得像不属于自己,可御书房的门,偏偏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开。父皇哪是在里面议事?分明是早就知道他这个冷宫里的“累赘”在外头跪着,却故意耗着——耗到他冻得说不出话,耗到他连求人的力气都没了,才肯露面,只用一句“碍眼”,就把他所有的坚持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