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泪》 第1章 第 1 章 冷宫的瓦当积了层薄雪,慕容雪踩着墙角的老梅枝往上爬时,雪沫子簌簌落在后颈,凉得他猛地缩了脖子。 八岁的孩子身形瘦小,像颗被风吹到墙根的石子,指尖冻得发紫,却死死抠着瓦片的缝隙——这是他第三次偷溜出来,摸准了守卫换班的半柱香空隙,房顶的月亮,比冷宫窗棂里漏进来的,要圆上整整一圈。 “咔嗒”一声轻响,慕容雪刚探出脑袋,就见斜前方的屋脊上坐着个人。 那人穿件月白锦袍,袖口绣着云纹,腰间挂着块莹润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软光,和冷宫里褪色的旧衣、生锈的铜环完全不同,吓得他瞬间缩成一团,后背紧紧贴住冰冷的瓦片。 “你是谁?” 清朗朗的声音落下来,慕容雪攥紧袖中刚编的草蚂蚱,腿还歪歪扭扭。他想起母妃的话:“冷宫里的人,要像墙角的苔藓,没人看见才好。”可那人只是转过头,眉眼在月光里模糊,眼睛却亮得很,像母妃故事里藏着星星的夜空。 他把草蚂蚱往身后藏了藏,抿着嘴不肯说话。直到对方往前挪了挪,语气软了些:“我没有恶意,就是在这里看月亮。你也是来玩的吗?” 慕容雪这才慢慢直起身,晃了晃冻得发僵的腿,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扬了扬下巴:“这是秘密。”见对方挑眉,他赶紧把草蚂蚱递过去,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母妃教我编的,给你。还、还会编蜻蜓,翅膀能晃。” 那人接过草蚂蚱,指尖碰了碰他冰透的手指,忽然笑了:“真好看,比宫里工匠做的还精巧。我叫秦闻,你呢?” 慕容雪的脸一下子绷紧了。母妃说过,绝不能告诉外人名字,更不能提冷宫的事。 他咬着唇犹豫了好久,手指把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角攥出褶皱,才小声道:“唤我阿雪就好。” 秦闻没追问,只是举着草蚂蚱对着月亮看,忽然问他:“你住这附近吗?我从来没见过你。” 慕容雪的心猛地一跳,慌忙点头又摇头,指着远处灰蒙蒙的宫墙含糊道:“我、我住那边,离这里很远。”他不敢说那墙里就是冷宫,更不敢说自己只能趁守卫不注意,才能偷跑出来看月亮。 那晚的月光软乎乎的,秦闻给阿雪讲宫外的集市有多热闹,有卖糖画的、捏面人的,还有会转圈的风车。慕容雪听得眼睛发亮,小手不自觉地揪着秦闻的锦袍下摆,把冷宫的十七根梅枝、冻裂的青石板,都忘在了脑后。 直到远处传来守卫换班的梆子声,慕容雪吓得一哆嗦,就要往梅枝上爬。秦闻忽然拉住他的手腕,指尖带着点温度:“阿雪,你还会来吗?我把糖画的样子画给你看。” 慕容雪看着他眼里的期待,又想起母妃严厉的眼神,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顺着梅枝滑了下去。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摸了摸袖中秦闻塞给他的一块奶糖,甜丝丝的味道,让他把那句“想再来”,埋进了满袖的寒凉里。 第二日的月亮比前一晚更亮,慕容雪踩着梅枝往上爬时,怀里的草蜻蜓翅膀被风吹得晃了晃——他编了整整一个下午,连母妃叫他吃饭都差点没听见。 刚探出脑袋,就见秦闻坐在老地方,手里果然多了样东西。是张叠得方方正正的麻纸,展开时簌簌响,炭笔画的糖画歪歪扭扭,旁边还标着“龙形”两个小字,笔画稚嫩得很。 “阿雪!”秦闻转头看见他,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光,“我问了御膳房的师傅,糖画要这样画,等开春了,我带你去宫外吃真的。” 慕容雪爬到他身边坐下,把草蜻蜓递过去,指尖还沾着草屑:“翅膀能动。”秦闻立刻捏着翅膀晃了晃,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比我画的糖画好看一百倍!” 他说着摸出个小布包,里面的桂花糖糕还冒着热气:“御膳房刚做的,你快尝尝。” 慕容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小口咬下去时,甜香混着桂花香漫开,让他想起母妃去年晒的桂花干,只是母妃的桂花干,从来没这么甜过。 两人并排坐着,秦闻讲他养的兔子有多调皮,把太傅的书啃了个洞;慕容雪就听着,偶尔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糕的油纸。他不敢说自己住在哪里,也不敢说母妃的病又重了些,只觉得秦闻的声音像暖炉,把屋顶的寒气都驱散了。 没坐多久,远处就传来梆子声。慕容雪立刻攥紧图纸,起身要往梅枝爬。秦闻忽然拉住他的手腕,语气里带着点委屈:“你怎么每次都走这么早?再陪我看一会儿月亮好不好?” 慕容雪的动作顿住了,指尖冰凉。他不能说守卫快换班了,更不能说冷宫里的人,连多看一会儿月亮都是偷来的。只能低下头,小声道:“我……我要回去了,家里人等着呢。” 秦闻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没再追问,只是把糖画图纸又往他手里塞了塞:“那你拿着这个,明天一定要来,我给你带兔子形状的糖糕。” 慕容雪攥着图纸,点点头,顺着梅枝滑了下去。风卷着糖糕的甜香追上来,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留着秦闻掌心的温度。 第2章 第 2 章 阳光难得穿透云层,洒在冷宫的青石板上,融了薄薄一层雪。 慕容雪坐在齐妃的廊下,手里攥着秦闻给的糖画图纸,正听齐妃哼着前朝的曲子——齐妃以前是教坊司的乐师,唱起曲来,连廊下的麻雀都不肯飞。 “阿雪,这图纸上画的是什么?”齐妃拨了拨琴弦,笑着问他。慕容雪赶紧把图纸藏到身后,脸颊红了红:“是……是宫外的玩意儿。”他不敢说这是屋顶上认识的朋友给的,怕齐妃像母妃一样,不许他再偷跑出去。 齐妃见他模样,也不追问,只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母妃要是见你这么开心,肯定也高兴。” 这话刚落,就见负责洒扫的李才人慌慌张张跑进来,脸色白得像纸:“阿雪!快、快回你母妃那里去,她……她咳得厉害,晕过去了!” 慕容雪手里的图纸“啪”地掉在地上,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顾不上捡图纸,也顾不上和齐妃说一声,拔腿就往母妃的住处跑。 冷宫的路他走了无数遍,可今天却觉得格外长,廊下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他眼睛发酸。 推开门时,就见母妃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窗外的雪,几个相熟的妃子围在床边,有的递水,有的擦汗,眼圈都红着。 “母妃!”慕容雪扑到床边,抓住母妃冰凉的手,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母妃缓缓睁开眼,看见是他,虚弱地笑了笑,想抬手摸他的脸,却连力气都没有:“阿雪……别哭,母妃没事。”可话刚说完,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都在抖。 齐妃跟着进来,摸了摸母妃的额头,脸色凝重:“烧得厉害,得找太医才行。”可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冷宫里的人,哪有资格请太医?上次陈妃病得快不行了,求了守卫三天,也没能盼来一个医女。 慕容雪看着母妃痛苦的样子,眼泪掉得更凶。他忽然想起秦闻说过,皇宫里有很多太医,能治好多病。 他猛地站起身,抹了抹眼泪,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我去求父皇,请他派太医来!” 齐妃赶紧拉住他:“阿雪,你疯了?御书房哪是你能去的地方!陛下他……他早就忘了你母妃了。” “可母妃快不行了!”慕容雪挣开齐妃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执拗,“我是父皇的儿子,他一定会救母妃的!”他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廊下的风很大,吹得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可他却跑得飞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请回太医,一定要让母妃好起来。 慕容雪往门口跑,刚冲到冷宫的朱门前,就被两个守卫拦住了去路。“站住!冷宫里的人不许出去!”侍卫的声音冷硬,手里的长枪横在身前,寒光映着慕容雪苍白的脸。 “我要去找父皇!我母妃病得很重,求你们让我出去!”慕容雪拽着侍卫的衣袍,踮着脚喊,声音里满是哭腔。 可侍卫只是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开:“陛下忙着呢,哪有空见你?赶紧回去!” 慕容雪被推得跌坐在雪地里,他看着紧闭的朱门,又想起母妃咳得发抖的样子,忽然爬起来,朝着冷宫后院跑去——那里有堵矮墙,墙根长着爬藤,是他以前偷偷观察到的。 他踩着冻硬的爬藤往上爬,墙砖上的冰碴子刮得手心生疼,可他一点都不敢停。 翻上墙顶时,雪沫子灌进领口,凉得他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咬紧牙,顺着墙另一边的老槐树滑了下去。 落地时崴了脚,疼得他眼泪直流,可他只是揉了揉,就一瘸一拐地往前跑。 他不知道父皇在哪里,只能拉住路过的小太监,仰着头问:“你知道父皇在哪吗?我要找他请太医!” 小太监见他穿着冷宫的旧衣,眼神躲闪着要走,慕容雪赶紧抓住他的袖子:“我给你糖糕!我朋友给我的,很甜!”小太监犹豫了一下,指了指不远处的御书房:“陛下在里面议事呢,你可别去捣乱。” 慕容雪谢过小太监,一瘸一拐地往御书房跑。越靠近御书房,守卫就越多,他躲在廊柱后面,等守卫转身的间隙,飞快地冲到门前,伸手就要推那扇朱漆大门。 “哎!你是谁家的孩子?不许进去!”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慕容雪抬头一看,是个穿着锦缎总管服的公公,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严厉。 这就是守在御书房外的李公公,宫里没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李公公,我要见父皇!我母妃病得快不行了,求你让我进去请太医!”慕容雪拉着李公公的袖子,使劲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可李公公只是轻轻推开他的手,语气冷淡:“陛下正在和大臣议事,事关重大,你一个小孩子别在这添乱,赶紧回去!” “可我母妃快死了!”慕容雪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变了调,“父皇是我爹爹,他一定会救母妃的!你让我进去,我就说一句话,就一句!” 李公公皱了皱眉,打量着他冻得发紫的脸和沾满雪的衣袍,终究还是摇了摇头:“陛下有令,任何人都不许打扰。你要是再闹,我就让侍卫把你拖下去了。” 慕容雪看着李公公冰冷的眼神,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御书房大门,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 他知道求不动李公公,索性往后退了两步,“咚”地一声跪在了御书房门前的青石板上。 雪还在下,鹅毛似的雪片落在他单薄的衣袍上,转眼就积了薄薄一层,像给瘦小的身子盖了层冷硬的白毯。 “李公公,我不闹,就等父皇出来。”他仰起脸,小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雪珠,声音却透着股八岁孩子不该有的执拗,“母妃还在等我,我不能走。” 李公公看着他膝盖陷进雪地里的模样,眉头拧成了结,却终究没再呵斥。 御书房里的议事声断断续续飘出来,父皇的声音威严沉厚,慕容雪听得心头发紧,却把膝盖往石板上又压了压——他记得母妃说过,人只要够坚持,总能等到想要的结果。 雪越下越密,落在脖子里化成冰水,顺着衣领往下淌,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攥紧手掌,指尖早已冻得麻木。 日头落了又升,雪停了又下。 慕容雪的膝盖从发麻变成刺骨的疼,像有无数根冰针在扎,后来连知觉都没了,只觉得两条腿沉得像灌了铅。更难受的是胸口,每吸一口带着雪粒的冷风,肺里就像被揉进了碎冰,忍不住一阵阵咳嗽,咳得身子直发抖,眼泪都呛了出来。 他想抬手捂嘴,却发现胳膊也冻僵了,只能任由咳嗽声断断续续传开,混着风雪落在青石板上。 到了第二日傍晚,他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一夜。嘴唇冻得发紫,脸色白得像纸,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白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口疼。 偶尔有大臣进出,看见跪在雪地里的他,有的摇头叹息,有的驻足打量,可没人敢替他求情。 慕容雪把头埋得低低的,旧衣袍早已被雪浸透,冻得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咳嗽声越来越急,几乎是一步三咳,却还是保持着跪着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御书房的大门。 李公公看不过去,端来一碗热姜汤,递到他面前:“孩子,喝口暖暖身子吧,陛下怕是不会见你了。” 慕容雪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好半天才缓过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不喝,我等父皇……母妃还在等我。”他怕自己喝了姜汤,紧绷的那根弦就断了,母妃还在冷宫里等着太医,他不能倒下。 又过了一个时辰,御书房的门终于开了。皇帝穿着明黄龙袍走出来,看见跪在雪地里的瘦小身影,眉头猛地一皱。慕容雪看见他,像是突然有了力气,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膝盖早已冻僵,刚起身就重重摔在雪地里,疼得他闷哼一声,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父皇!求你……派太医去看看母妃,她快不行了!”他趴在雪地里,朝着皇帝的方向伸出手,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沙哑难听。 皇帝看着他冻得不成人形的模样,眼神复杂。 没等他说话,就有太监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皇帝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对着李公公吩咐:“皇后凤体不适,全城太医都去凤仪宫了,哪有功夫去管冷宫的人?把他带回去,别在这碍眼。”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连一眼都没再看慕容雪。 慕容雪趴在雪地里,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原来,母妃的命,连皇后的一场风寒都比不上。他想放声大哭,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堵得说不出话,只能任由雪水混着眼泪往下淌,在下巴尖结成小小的冰粒。 后来,是冷宫里的齐妃和李才人找到他,把他从雪地里抬了回去。 他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不仅膝盖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就疼得站不稳,连身子也垮了。 稍微走快两步就咳嗽不止,冷风一吹更是咳得停不下来,单薄的身子像株被风雪打蔫的小草,再也没有了往日偷溜上房顶的灵活劲儿。可他从来没喊过疼,只是在咳嗽得厉害时,会想起那张皱成一团的糖画图纸,想起屋顶上的月光,和那个叫秦闻的少年,胸口的疼,好像就能轻一点。 两天一夜。他跪得膝盖早没了知觉,连带着整条腿都麻得像不属于自己,可御书房的门,偏偏在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开。父皇哪是在里面议事?分明是早就知道他这个冷宫里的“累赘”在外头跪着,却故意耗着——耗到他冻得说不出话,耗到他连求人的力气都没了,才肯露面,只用一句“碍眼”,就把他所有的坚持碾得粉碎。 第3章 第 3 章 慕容雪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的。他躺在冰冷的床板上,胸口闷得发慌,刚睁开眼,就看见齐妃红着眼眶坐在床边,手里攥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素色布帕——那是母妃最常用来擦他嘴角药渍的帕子。 “阿雪,你醒了?”齐妃的声音哽咽着,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烧总算退了些。” 慕容雪张了张嘴,想喊“齐妃”,却发现喉咙干得发疼,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膝盖处的剧痛瞬间传来,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他蜷缩起身子,像只被冻坏的小猫。 “你别动,好好躺着。”齐妃赶紧按住他,眼里的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你母妃她……在你昏迷的那天晚上,走了。走的时候很安静,手里还攥着你编的草蜻蜓。” “草蜻蜓……”慕容雪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他想起自己临走前,把草蜻蜓塞给母妃,说“等我请回太医,您就拿着它看我编新的”。 原来那时候,母妃就知道,他求不来太医,求不来父皇的怜悯。 不知道是谁把母妃离世的消息传到了皇帝耳中。没过多久,李公公就带着两个宫女来了冷宫,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锦袍,料子是慕容雪从未见过的顺滑。 “陛下有令。”李公公脸上没什么表情,却比上次在御书房前温和了些,“冷宫里晦气,九皇子慕容雪,即日起搬去景和宫居住。” “九皇子?”慕容雪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他从未被封过皇子,在冷宫里,连“慕”这个姓氏,母妃都很少让他提起。 齐妃也愣了,随即红着眼眶拉住他的手:“是好事啊阿雪,你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可慕容雪却笑不出来。他看着李公公身后的宫女捧着锦袍,忽然想起母妃离世时,李公公说“找块荒地随便埋了”。 原来父皇的“补偿”,来得这么轻巧——母妃用八年冷宫和一条命,换来了他一个“九皇子”的名分,换来了一套崭新的锦袍。 “我母妃呢?”慕容雪看着李公公,声音沙哑却执拗,“父皇让我搬出去,那我母妃呢?他就只说让随便埋了吗?” 李公公的脸色僵了僵,避开他的目光:“陛下说了,安葬事宜已有安排,你只需安心搬去景和宫。” “安排?是安排在城外的荒坡上吗?”慕容雪挣扎着要下床,膝盖的剧痛让他踉跄了一下,却还是死死盯着李公公,“我要去送母妃,我要看着她下葬!” “陛下有令,你不必去。”李公公的语气冷了下来,“九皇子,别让奴才难做。” 慕容雪看着他,忽然不说话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冻得发紫的手,又看了看那套绣着云纹的锦袍,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咳嗽声再次涌了上来,咳得他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齐妃赶紧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小声说:“阿雪,先搬出去,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们再想办法去看你母妃,好不好?” 慕容雪点了点头,眼泪却掉了下来。 他知道,他没有拒绝的资格。父皇给了他“九皇子”的名分,却没给她为母妃讨一个体面葬礼的权利。 临走前,他走到母妃的床边,拿起那方素色布帕,轻轻叠好放进怀里。布帕上还留着母妃的气息,淡淡的皂角香,是冷宫里唯一的干净味道。 走出冷宫朱门的那一刻,慕容雪回头看了一眼。灰败的宫墙,冻裂的青石板,还有窗下那株老梅,都渐渐远了。 他攥着怀里的布帕,膝盖传来阵阵剧痛,却比不过心里的寒意——原来从母妃闭上眼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家了。 景和宫的地砖光可鉴人,慕容雪踩着软底锦靴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膝盖的旧伤被殿内暖气一烘,反倒疼得更厉害。宫女引他到正殿门口便退下了,殿内檀香袅袅,龙椅后的皇帝正垂首批阅奏折,明黄衣袍衬得肩背挺拔如松。 慕容雪深吸一口气,依着宫女教的规矩跪下身,膝盖磕在冰凉地砖上的瞬间,钻心的疼让他指尖狠狠攥住了衣摆。 他这才敢抬眼细看父皇:剑眉锋利如削,鼻梁高挺,下颌线绷得紧实,哪怕只是垂眸翻奏折,也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模样让他心头莫名一跳,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眼神,可搜遍记忆里的冷宫、屋顶、老梅枝,偏偏想不起具体是谁,只隐约觉得,和那个总在屋顶看星空的少年有点像。 “慕容雪?”皇帝的声音打破沉寂。 “是。”他咬着牙应道,疼得声音都发颤。 皇帝放下朱笔,目光扫过他发白的脸和微微发颤的肩膀,却没说“免礼”,只淡淡道:“冷宫里熬了八年,身子骨倒是弱。” 他指尖敲了敲龙案,“往后你就住景和宫,李公公会教你规矩。三日后去太傅那里上学,顺便见见太子,学学皇家的气度,长长见识。” 慕容雪心里咯噔一下。太子?他只在母妃的故事里听过这个称呼,不知道是怎样的人。可他没资格问,只能低低应了声“遵旨”,膝盖还保持着下跪的姿势,酸麻感顺着腿根往上爬,几乎要撑不住身子。 皇帝似是终于察觉到他的窘迫,却没让他起来,只召来太医:“看看他的身子。” 太医诊脉时,慕容雪能感觉到父皇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像带着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等太医说他“风寒入体伤及根本,膝盖冻损难愈”,皇帝才皱了皱眉:“既然如此,便先在寝殿养伤,学规矩和上学的事,暂缓。” 这话听着是体恤,可当李公公引他去景和宫的偏殿时,慕容雪才懂——殿门虽没上锁,却总有侍卫守在廊下,宫女太监进出都要报备,他连院子都出不去。所谓“养伤”,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的禁足。 第4章 第 4 章 偏殿里常年不见天日,窗棂上蒙着厚厚的纱,连阳光都透不进几分。 慕朝在这里一待就是八年,从八岁到十六岁,皮肤被养得比常人白上许多,透着股病态的苍白,风一吹都像要碎了。 倒是常有嬷嬷上门,教他宫里的规矩,从走路的姿势到说话的语调,都要一一纠正;偶尔也会说些宫外的世道,说集市上的糖画多甜,说城外的桃花开得有多艳,听得他心里发痒,却只能隔着窗纱,想象那些从未见过的景象。 膝盖的旧伤压根没好,阴雨天照样疼得站不稳,咳嗽也没断过,从当年撕心裂肺的咳,变成如今绵延不绝的轻咳。 他听嬷嬷提过太子聪慧,说太子是陛下最看重的孩子,却连太子的名字都没听过,更渐渐模糊了屋顶上那个叫秦闻的少年模样,忘了自己曾是能编草蚂蚱的慕容雪。 直到十六岁开春,李公公突然来传旨,说皇帝让他明日去太傅的学堂。 第二日一早,慕朝穿上新做的青锦袍,走出偏殿时,阳光晃得他眯起了眼——这是他八年来第一次踏出门槛,身上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白,风一吹就打了个喷嚏。身子还是弱得很,可总算能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他不知道太傅的学堂里有什么,更不知道,那些宫女夸赞的太子,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九皇子,该去上书房了。”李公公在门外催促,声音里带着几分难得的郑重,“太傅是陛下亲点的先生,上书房里还有太子殿下和其他宗室子弟,您可不能失了规矩。” 慕朝应了声,扶着墙慢慢走出去。膝盖受了寒,走快些就疼,只能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挪。 李公公走在前头,背着手,嘴里叽里咕噜没停过:“上书房的规矩最严,太傅最看重坐姿端正,您可不能像在偏殿那样歪着;还有背书,若是背不出《论语》选段,可是要罚站半个时辰的——对了,说起太子殿下,前几日洒扫的宫女还跟老奴夸呢,说太子殿下聪慧过人,太傅教的内容过目不忘,连陛下都常夸他有帝王之才……” 这些话里,唯有“宫女夸赞太子”这几句,让慕朝稍微提了点神。偏殿里八年,他听嬷嬷说过宫外的世道,听宫女闲聊过宫内的琐事,听过有人这样夸太子——原是个厉害人物。 可这点兴趣没维持多久,李公公又开始絮叨背书的规矩,那些话像蚊子似的在耳边转,让他眼皮发沉。阳光透过宫道旁的柳树洒下来,落在他手背上,暖融融的,连膝盖的疼都淡了几分。 “……三皇子前几日还因捉弄太傅被罚抄书,您身子弱,别跟他凑一块儿;七皇子爱较真,背书时可别跟他争论——太子殿下就不一样了,待人温和,连对小太监都和和气气的,宫女们私下里都盼着能去东宫当差呢……”李公公还在说,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九皇子,您听着没?” 慕朝猛地回神,茫然地眨了眨眼:“啊?您说什么?” 李公公无奈地叹了口气:“老奴说,太子殿下性子好,您到了上书房,多跟太子殿下学学。您瞧瞧您,走个路都快睡着似的,可别在太傅和太子面前失了态。” 慕朝点了点头,心里却没太当回事。 他只想赶紧到上书房,看看嬷嬷说的“连陛下都要敬三分的太傅”长什么样,看看那被宫女夸得天花乱坠的太子,是不是真像话里说的那样厉害。至于规矩、争执,他连跟人说话都觉得累,哪有心思管这些。 又走了一段路,前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混着太傅温和的教导声。李公公指了指不远处的飞檐——那是一座青瓦红柱的殿宇,门楣上挂着“上书房”的匾额,字体遒劲有力。 “那就是上书房了。”李公公停下脚步,“老奴就送您到这,您自己进去通报吧。” 慕朝抬头望去,上书房的门敞开着,里面坐着几个穿着青袍的少年,首座的位置空着,想来是太子还没到。他深吸一口气,扶着膝盖,慢慢走了过去。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竟让他生出几分期待——那个被宫女夸了又夸的太子,究竟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慕朝刚扶着门框站定,上书房里的读书声就骤然停了。案前的白发老者脊背挺得笔直,银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温和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威严——这定是太傅无疑。 “想必这位便是九殿下吧。”太傅放下手中的戒尺,声音裹着书卷气,“陛下昨日已传话,今日有新学子来上书房。” 慕朝依着嬷嬷教的规矩躬身行礼,膝盖弯下时的刺痛让他指尖微颤,只低低应了声:“学生慕朝,见过太傅。”上书房里几道目光齐刷刷扫来,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两个宗室子弟偷偷交换了个眼神,他假装没看见,垂着眼盯着自己苍白的手背。 “你身子弱,不必拘这些虚礼。”太傅走到他面前,目光在他近乎透明的脸上顿了顿,又扫过他微微发颤的手腕,随即指了指后排的空位,“坐那里吧,旁边是七皇子,课业上有不懂的,可问他。” 慕朝刚要迈步,门外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少年爽朗的嗓音:“太傅,我来迟啦!” 他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个穿着月白锦袍的少年踏进门,身姿挺拔,眉眼鲜活,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梨涡,浑身透着股招人喜欢的朝气。 这模样瞧着十分陌生,声音也清亮得很。 “太子殿下,这已是本月第三次迟了。”太傅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里却没半分真的责备。 太子?慕朝心里了然。 原来这就是宫女们常提的太子,果然像话里说的那样,瞧着就比寻常宗室子弟更有精神。 他收回目光,没再多看——上书房里的人,于他而言都是陌生人,太子也好,其他皇子也罢,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秦闻也注意到了这个新来的皇子,目光扫过来时带着几分随意的打量——眼前人皮肤白得过分,穿着青袍也显得单薄,连站着都透着股病气,看着就不好相处。他礼貌性地颔首示意,转身就坐进了首座,转瞬便将这新同窗抛在了脑后。 慕朝扶着膝盖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稳就忍不住轻咳了两声。旁边的七皇子立刻往旁边挪了挪,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他没理会,只是将目光落在案上的《论语》上,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八年没接触过这些,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熬。 第5章 第 5 章 在上书房待了三月,慕朝的日子过得像案上的宣纸,平淡得没什么痕迹。除了每日听太傅讲课、低头咳嗽,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唯一的交集,便是坐在旁边的七皇子秦昀。 起初会找秦昀,纯粹是因为自己落了八年的课业,连最基础的《论语》注释都弄不懂。那天他盯着“学而时习之”的注解看了半柱香,实在没辙,只能硬着头皮戳了戳慕昀的胳膊,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七哥,这题……你会吗?” 秦昀正对着窗外发呆,被他戳得一愣,回头看见是这个病恹恹的新同窗,眉头立刻皱成了疙瘩:“你连这个都不会?”话虽嫌弃,却还是拿起笔,在纸上划了两道,“‘习’是温习的意思,太傅上周刚讲过,你没听?” 慕朝讷讷地点头,小声道谢。 秦昀“啧”了一声,扭过头去,却没真的生气——这人虽看着没精神,问问题时眼睛亮得很,倒不像那些只会装模作样的宗室子弟。 自那以后,慕朝便常找秦昀问课业。有时是《孟子》里的晦涩句子,有时是算术题里的弯弯绕绕,每次开口前都要犹豫好一会儿,生怕又被嫌弃。 可秦昀的嫌弃,渐渐从“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变成了“这题我讲过三遍了,再忘我可不教了”;从皱着眉把纸推给他,变成了干脆坐过来,用毛笔在他的书页上圈画重点。 这天傍晚下学,慕朝收拾书本时,不小心把砚台碰倒了,墨汁溅了满桌。 他慌得不行,刚要去擦,秦昀已经递来了干净的布巾:“笨手笨脚的,你这身子弱,少干这些重活。”说着便蹲下身,帮他擦溅在青袍上的墨渍。 慕朝愣在原地,看着秦昀撅着嘴擦得认真,鼻尖还沾了点墨,忽然觉得这位总爱皱眉的七哥,好像也没那么高冷。他小声说:“七哥,谢谢你。” 秦昀擦完直起身,听见这话,耳朵尖微微发红,立刻扭过头去,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谢什么谢,赶紧走,晚了御膳房的汤该凉了——对了,你那膝盖不好,走慢些,我等你。” 夕阳透过上书房的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慕朝看着秦昀挺拔的背影,心里忽然暖了些——这皇宫里,好像也不是所有人,都像父皇那样冷淡,都像其他皇子那样疏远。 下学的宫道上落着细碎的阳光,秦昀走在前面,手里攥着本卷边的《孟子》,一边慢步一边给身后的慕朝拆解“天时不如地利”的句意:“你瞧这句,太傅说‘地利’不只是城墙高,还得人心齐,就像咱们上书房……” 慕朝跟在后面,听得认真,时不时轻轻点头。他膝盖疼,走得慢,秦昀便刻意把脚步放得极缓,等他跟上了才继续讲。 两人正说得投入,前面忽然落下一道阴影,将满地阳光遮去大半。 慕朝下意识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是太子。 他心里一慌,连忙扶着膝盖躬身行礼:“见过太子殿下。”旁边的秦昀也赶紧收了书,跟着弯腰。 “不必拘谨。”秦闻笑着摆了摆手,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目光落在慕朝身上,带着几分温和的好奇,“你就是三月前新来的九弟吧?每日坐得最靠后,倒真没机会问过你的名字。” 慕朝心里微微一顿,没想到太子会主动和他说话。他直起身时膝盖发颤,声音轻得像羽毛:“回太子殿下,臣弟慕朝。” “慕朝。”秦闻重复了一遍,眉眼间的笑意更深,“这名字好。前几日听太傅夸你,说你虽来得晚,课业却补得最扎实,连《礼记》里最绕的选段,你都背得丝毫不差。” 秦昀立刻凑过来搭话:“可不是嘛!他天天追着我问《礼记》的注解,一遍不懂就问两遍,比我用功十倍!”说着还拍了拍慕朝的肩膀,全然忘了当初自己皱着眉说“你怎么什么都不会”的模样。 慕朝被夸得耳尖发烫,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只是不想拖大家后腿。”这三月他拼了命地赶课业,夜里常对着烛火看到三更,就是怕被人说“九皇子连书都读不好”,却从没想过会被太子注意到。 秦闻看着他苍白的脸和微微发颤的手腕,眼底添了几分柔和:“你身子看着弱,别太勉强。正好我要去御膳房取新做的糕点,你们要不要同去?听说今日有杏仁酥,甜而不腻,适合你;秦昀,你上次念叨的桂花糕也有。” 秦昀眼睛瞬间亮了:“真的?那必须去!慕朝,你也来,御膳房的糕点比你宫里的小厨房精致多了!” 慕朝犹豫着抬眼,撞进太子温和的目光里。他轻轻点了点头,跟着两人往御膳房的方向走。 御膳房的蒸汽裹着甜香飘出来,秦昀拉着慕朝往里冲,老远就喊:“刘总管,我的桂花糕呢?”秦闻跟在后面,折扇轻摇,看着两人的背影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刘总管忙躬身递上两碟糕点:“太子殿下,刚出炉的,还热乎。”秦昀一把抢过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着给慕朝递杏仁酥:“快尝,比你宫里的好吃十倍!” 慕朝伸手去接,目光不经意扫过秦闻——对方正低头用折扇挑酥皮,烛火映着侧脸,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梨涡。他指尖几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接过酥点,小口咬下,神情淡然得像在吃寻常点心。 “喝点热的。”秦闻将一碗牛乳推到他面前,语气温和,“你手这么凉,暖暖身子。” 慕朝抬眼,撞进对方清亮的眸子里,只淡淡道了声“谢殿下”,便垂头喝起了牛乳,指尖被烫得发红也没动一下。 旁边的秦昀嚼着糕点附和:“太子哥最疼人了,你往后想吃什么,尽管跟他说!”秦闻笑着摆手,转头吩咐刘总管:“往后九殿下宫里的糕点,按东宫的份例来。”慕朝没接话,只是慢慢喝着牛乳,仿佛两人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 吃完糕点,秦闻要回东宫,临走前道:“明日给你带本注解细的《礼记》。”慕朝点头应下,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秦昀凑到他身旁小声道:“你还不知道太子叫什么名字吧,他叫秦闻,咱们兄弟里最厉害的就是他,父皇都常夸他呢。” 慕朝抬眼望向远处宫墙,声音轻得像风:“知道了。”原来那个和他爬过冷宫屋顶的小男孩,是太子。 可这宫里的人和事,本就隔着层看不见的墙,八年前的那点交集,如今提起来也只剩“哦,是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