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黄道吉日。又是建安五年……”步一乔烧得神志不清,唇间溢出断续的呓语。
孙权尚沉浸在她那句“择日不如撞日”中,未及回神,又被她后续混乱的语句惊醒。他连忙扶住她肩头细看,人已彻底烧糊涂了,双眸半阖,气息滚烫,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一乔?!”
怎会病得如此之重?
孙权扶她躺平,为她掖紧被角,手背轻贴她滚烫的颊。
一人在病中辗转,一人在床边焦灼,两双手紧紧交握,却僵持在各自的困境里,动弹不得。
“冷……”
“冷?”孙权环顾四周,炉中炭火未熄,
是否该以身为她取暖?像从前那些同榻而眠的夜晚一般。
他素来果决,念头既起,便解开外袍覆于被上,正要掀被躺下——
门外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兄长!他竟在此时归来!
孙权慌忙抽回外袍,夺门已迟,只得闪身藏入屏风之后的阴影里。
孙策推门而入,步履轻捷。见步一乔满面潮红、气息急促地蜷在榻上,眼底顿时盈满心疼。
“想你一人受难,我也心焦得难受,便回来陪陪你。”
孙策他往炉中添了新炭,室内暖意渐浓。又命人煎来驱寒汤药,亲手扶起她,一勺一勺耐心喂下。
“伯符……我是不是……快死了……”
“大年初一,不说晦气话。”他低声斥道,语气却温柔,“明日便会好转,别怕。”
“想喝……抗病毒……冲剂……”
孙策未听清她含糊的请求,宽厚的掌心轻轻抚摸着步一乔的头。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直至她呼吸渐稳,才缓缓舒出一口气。
“傻姑娘,该是我拼尽一切护你周全才对。”
他从不信鬼神,亦不信来世。他信的是当下,是此生,是亲手打下江东、问鼎天下的霸业。
本该如此。
直到那日在桥府初见,她静立人群之末,稍不注意便会错过。可那一眼,却如唤醒前世记忆,熟悉得心惊,心动得恍惚。仿佛在某个湮灭的年月里,她曾救他于危难,而此生,他注定要以一生回报。
“一乔,待你病愈,我们便成亲吧。”
步一乔在昏沉中听清了孙策的话,却无法回应。即便意识模糊,她也清楚:不能答应。她这般不贞之人,若嫁与江东之主,孙策的威仪何存?孙家的颜面何存?
若建安五年的命劫重演,她仍救不下孙策……那未来的江东,便是孙权的天下。
难道嫁予孙权,便能解脱么?
理智与本能再度撕扯,她几乎想揪出魂魄逼问:你心中所念,究竟是伯符,还是仲谋?
当初周瑜问自己的话,时至今日仍旧得不出答案。
或说,有答案,却说不出口。
屏风之后,孙权将一切尽收眼底,胸中如沸。
一个未曾成熟的念头,悄然在心底成形。
可这计划于她……太过自私。
“嫂嫂……”
他在心中默念,齿间几乎咬出血痕。
“我不要你做我嫂嫂。”
你该是我的夫人才对。
*
许是孙策照料得太过周全,不出三日,步一乔的病已好了大半,只余几声轻咳,手炉仍不敢离身。
正月初四。明日,是原定的婚期。
孙策不愿步一乔强撑着身子,义无反顾延期了婚事。
堂屋内,步一乔跪坐席间,身侧是孙策,一列望去尽是孙家长辈。
她不知今日为何齐聚于此,人人神色肃穆,坐姿端正,唯她如坐针毡。
对面席位全然空着,似在等待什么重要之人。
步一乔没瞧见孙权,似是方才吴夫人命他去门外接什么人。
“伯符,”她倾身低语,“今日究竟所为何事?为何只静坐不语?”
“今日是与谢氏商议仲谋的婚事。”
原来如此。
步一乔默默坐直,垂眸凝视地板上蜿蜒的木纹。
她不敢思,不敢想,只能强迫自己放空。
否则……不知会失态成何等模样。
这时代男子三妻四妾实属平常,她向往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终究痴妄。
不!我本就不愿嫁他!他孙仲谋娶谁,与我何干!说什么惟愿与我相守,可父母之命在前,岂容他自作主张?
说好不多想,思绪却如潮涌。她唇线紧抿,面色渐沉,生怕下一刻便要失控。或是厉声斥责,或是泪洒当场。
孙策察觉身侧异样,指背轻触她手炉试温,又为她拢了拢披风。
“可还撑得住?我陪你回房歇息?”
步一乔摇头,强扯笑意:“无妨。既是喜事……我想亲眼见证。”
孙策轻笑:“仲谋尚不知情。母亲怕他执意不肯,特意瞒至今时。”
“他竟不知今日是为他议婚?!”
“若知晓,岂会顺从?”孙策言之凿凿,“拒婚多年,母亲也是不得已。”
步一乔默然,心头竟掠过一丝隐秘的雀跃。
门外脚步声渐近,吴夫人率先起身,众人随之相迎。
谢氏族人依次入内落座。步一乔目光掠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末位的孙权与谢姑娘脸上。
他显然已明白今日之局,面若寒霜,眸底隐有怒意翻涌。
日光从他身后漫入,在堂前地板上投下道修长僵硬的影子。他目光先掠过满堂长辈,最终落在兄长身侧步一乔沉静的侧颜。
他只停顿了一息,便撩袍步入,向长辈们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唯有紧抿的唇角泄露出半分隐忍,而后于步一乔对面落座。
议婚的流程繁琐而庄重。双方长辈依照古礼,交换庚帖,商议聘礼、吉日,言辞间皆是门当户对的满意。孙策偶尔插言几句,无外乎“仲谋成家立业,吾心甚慰”。
步一乔垂着眼,指尖在手炉上无意识地摩挲,那些古人繁琐刻板的话似远又近,字字清晰,却又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水雾。
她能感受到一道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
不必抬头,也知来自何人。
这样也好。那些不见天光的情愫,本就不该存在。他终将迎娶谢姑娘,而后是更多门当户对的女子……
越想越烦。她几乎想立刻找个借口逃离此地。
吴夫人含笑开口:“谢公,我瞧仲谋与令嫒正是良配。今日既是商议婚事,不若就将吉期定在正月……”
步一乔盯着地上的砖缝,清晰感到对面那道目光愈发灼热,几乎在无声地命令她抬头。
可她不敢。
怕一眼望去,便会沉入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怕心一软,便生出不该有的勇气,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一乔……一乔……
原来眼睛真的会说话。
她终究没能忍住,悄悄抬眸,直直撞进对面那双沉着暗火的眼里。孙权眉头微蹙,无声地诉说着只有她能懂的话语。
你为何在此?你早知道今日是商议我的婚事?孙权问。
我不知。步一乔答。
孙权眉宇稍展,目光掠过她身旁的孙策,又回到她脸上。
我说过,此生惟愿与你结为夫妻。此约既立,至死不变。
步一乔慌忙垂眸,不敢再看。
手炉不知何时凉了下去。她轻轻打了个寒颤,眼底泛起细微的酸意。
这等半猜半真的情话,竟也能出生些令人害羞的心动来。
步一乔肯定自己必是发烧时,把脑子烧坏了。
吴夫人仍在说着聘礼事宜,孙策微微颔首表示赞同。没有人注意到这对男女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无声交锋。
孙权身边坐着的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谢氏贵女,温婉娴静。
步一乔身边坐着的是她即将礼成的未婚夫,江东之主,英姿勃发。
位置正确,秩序井然,一切都符合礼法与期望。
*
“本月廿八便是黄道吉日。”谢氏族老抚须应和。
衣料窸窣声响起,步一乔余光瞥见孙权起身,走到堂中郑重跪坐。
“母亲,谢公。”
孙权声音平稳,却让步一乔脊背发凉。他从来都用这种语气说最忤逆的话。
她终于抬眼,望向孙权毅然决然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翻涌着太多不该出现的情绪,尤其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在用眼神告诉她:他要说了。就在此刻,向所有人坦白他们的关系。
不行!绝不可以!
步一乔在袖中死死掐住掌心。
若他此刻坦白,不仅会彻底激怒孙策,更会让整个孙氏蒙羞。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将成为刺向孙家颜面的利刃。
届时乱的何止是孙氏,整个江东都要震动!
她看见孙权薄唇微启——
“不可以!”
清亮的声音划破堂内寂静,连步一乔自己都吓了一跳。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步一乔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起身向着上座深深一礼:“谢姑娘金枝玉叶,婚期仓促恐失了礼数。听闻三月后另有吉日,更宜婚嫁。”
脑子是个好东西,为何步一乔总是弄丢了呢?
她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眼角余光却紧紧锁住孙权,生怕他癫狂得厉害,不顾一切杀出重围。
他仍站着,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她,那里面有惊讶,有不甘,还有一丝被阻拦的愠怒。
似乎在问:你怎可说出这等话?
气氛霎时微妙。
“一乔说得在理。”孙策忽然开口,打破僵局,“婚姻大事,确实不宜操之过急。”
步一乔暗暗松了口气,却听见孙权低沉决绝的声音响起:
“母亲,关于这门亲事,儿子……”
“孙将军!”
步一乔急急打断,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端起羽觞。
“我虽与谢姑娘相识不久,但一眼便觉二位天造地设。若能喜结连理,是孙氏开年第一喜事,想必也能为江东霸业添一份喜气……”
我在说什么呢?我在说什么蠢话呢?
步一乔慌得重重吞咽,端觞的手颤了一下。
她迎着他的目光,轻轻摇头。恳求、警告,还有那个无法说出口的承诺,都凝在这一眼里。
孙权凝视着她,薄唇紧抿成线。
步一乔强撑笑意,将羽觞举高几分:“孙将军年少有为,谢姑娘贤良淑德,必成江东佳话。我……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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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二位一杯。”
吴夫人闻言,眉眼舒展,笑意盈盈地看向步一乔,目光中满是赞许。
“一乔此言甚善!识大体,顾大局,真乃我孙家之幸。”
她心情极佳,转而望向满堂宾客,声音清亮愉悦。
“看来今年真是双喜临门!伯符与一乔佳期在前,仲谋与谢氏良缘在后,我孙氏一门两桩喜事,今年必有天大的吉兆,佑我江东!”
“恭喜吴夫人!贺喜孙将军!”堂内顿时贺声一片,喜庆的气氛瞬间冲淡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
步一乔在这片贺喜声中,强撑着脸上的笑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一路灼烧至胃底,却压不住心头的冰凉。
她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堂中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更加沉甸,带着几乎要将她穿透的力道。
孙策轻轻握住她垂在袖下的手,低声道:“脸色怎么这般白?可是又不适了?”
步一乔勉强摇头,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无妨,只是……酒有些烈。”
宴席在看似和乐的氛围中继续。步一乔却如坐针毡,每一刻都是煎熬。
当孙权最终垂下眼眸,沉默地坐回席位时,她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清晰地预感到,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酒过三巡,众人稍显放松之际,孙权悄然离席,身影消失在通往侧厅的廊道转角。
片刻后,侍从悄无声息地来到步一乔身边,为她斟酒的同时,极快地低语了一句:“姑娘,二公子请您偏厅一叙,说有要事相问。”
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孙策,他正与吴夫人说话,并未留意。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步一乔指尖微颤,深吸一口气,对身旁的孙策轻声道:“伯符,我有些头晕,想去廊下透透气。”
孙策关切道:“我陪你回房歇息?”
“不必,只是酒的缘故,我出去吹吹风便好。”
“莫要走远,早些回来。”
她起身,拢了拢衣袖,在满堂的欢声笑语中,一步步走向那寂静无人的偏厅。
她知道,廊道尽头等待她的,将是一场无法回避的狂风暴雨。
孙权会做什么?这等关头他敢做什么?
他什么不敢,他可什么都做得出的。
刚踏出厅门,寒风拂面,却未能吹散她心头的燥热。步一乔沿着廊庑走向偏厅,身后忽然传来轻柔又急切的女声:
“乔姐姐!请留步!”
步一乔心头猛地一坠。
是谢姑娘!难道……刚才她与孙权那番无声的交锋,到底被这心思细腻的未婚妻察觉了?
她僵硬地转身,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谢姑娘,有事?”
谢姑娘快步走到她面前,脸颊因微醺和激动泛着红晕,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怀疑,只有待嫁少女的羞涩与不安。
她亲昵地拉住步一乔的手。
“乔姐姐,我……我心里慌得很,见你出来,便想同你说说话。”
步一乔愣住,任由那双温热的手握着,心头滋味难辨。
“我……我自知不如姐姐这般大方得体,方才在堂上,见你那般从容周旋,真是羡慕。”
谢姑娘垂着眼,声音愈发轻了。
“想到日后要嫁入孙府,要与……与他相伴,我便手足无措。可是,”
她抬起眼,眼中闪烁着纯粹的光亮。
“我是真心欢喜仲谋的。自那年上巳节远远见过他一面,便……再难忘怀。能嫁给仲谋,我当真开心得很。”
“开心”二字猝不及防地刺进步一乔的心口,细细密密地疼。
稍比“仲谋”二字没那么折磨人。
她看着眼前这张年轻、真挚、满怀憧憬的脸,所有准备好的说辞,所有坚定的决心,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一股巨大的心虚和罪恶感将她淹没。
她刚才还在为阻拦孙权坦白而庆幸,此刻却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份纯粹情感的玷污。
“谢妹妹……”她艰涩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你们会很相配的。”
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虚伪至极。
谢姑娘嫁给孙权并不算喜事,就算没有她步一乔,按照正史,谢夫人可是孙权众夫人中最不幸的。
“真的吗?!有姐姐这句话,我心里踏实多了!”
谢姑娘眼睛一亮,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姐姐是要去透气吗?仲谋也不知去了哪儿……姐姐快去吧,我这便回去了。”
“嗯……”
看着谢姑娘轻盈转身、带着满心欢喜离去的背影,步一乔独自站在原地,廊下微弱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偏厅就在前方不远处,那扇门后,是那个说“此生惟愿与你结为夫妻”的男人。
而她,刚刚亲口祝福了他的未婚妻。
还要去吗?
去说什么?去告诉他,他未来的夫人多么爱慕他,而她自己,这个与他纠缠不清的人,竟然可耻地生出了“成全”的念头?
步一乔像是被钉在原地,方才赴约的决绝,在谢姑娘那清澈无辜的欢喜面前,碎成了一地狼藉的犹豫。
她居然……真的想要成全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