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自那日起,王弘川便成了江府的常客。
起初,他总能找到恰当的理由——新得了一本孤本,特来与江老大人和江小姐共赏;偶得一奇石,形似山峦,送来请江小姐品鉴;或是又有了新的学问困惑,前来请教。
王弘川每次来访,必先拜会江枫,礼数周到,言辞谦恭,极得江枫欢心,与婉清的交谈,也始终围绕着学问、政见、时局,从不越雷池半步,表现得如同一位纯粹的、求知若渴的学子与知己。
但婉清看得分明,他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告别的言辞越来越不舍,他看向她的眼神,那里面日益增长的炽热与倾慕,几乎快要无法被他温文尔雅的外表所完全掩盖。
王弘川会在交谈间隙,不经意地提起清河乃至京中的趣闻轶事,试图引起她的兴趣;会细心留意她偶尔对某本书、某样点心的偏好,并在下次“恰好”带来。
婉清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会与他探讨学问,甚至在某些问题上故意抛出有争议的观点,引发更深入的辩论,以此展示自己的才智,加深他对她“才华”的折服。她会接受他带来的书籍、礼物,但必定回赠价值相若的文房雅玩,不欠分毫人情。她偶尔也会对他表示赞许,但那赞许永远针对他的“见解”或“才学”,而非他本人。
这种若即若离,既不过分亲近让其失却敬畏,也不过分疏远让其失去希望,如同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牵引着王弘川的心神,让他越陷越深。
他愈发频繁地来访,有时甚至不需什么理由,只是坐在江府的花园亭中,与婉清对弈一局,或是仅仅品茗闲谈,也觉得时光静好,心满意足。
这一日,王弘川又与婉清在书房探讨一本前朝兵法典籍。
谈到紧要处,两人观点相左,各执一词,辩论渐趋激烈。
王弘川本是心高气傲之人,但在婉清面前,却总是不自觉地收敛锋芒。
此刻辩论投入,一时忘情,竟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欲点向书卷某处为自己的论点佐证,他的指尖,眼看就要触碰到婉清搁在书页旁的纤纤玉手。
就在即将碰触的刹那,婉清手腕极其自然微微一转,指尖拈起一枚白玉镇纸,轻轻压在了书页之上,恰好避开了他的接触。
动作行云流水,毫无刻意之感。
王弘川的手指僵在半空,瞬间回过神来,一股热潮猛地涌上脸颊,他急忙收回手,心中懊恼万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与尴尬:“在……在下失礼了。”声音都有些发紧。
婉清却仿佛全然未觉方才那微妙的瞬间,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语气平淡无波:“王公子所言‘奇正相生’,确有其理。然此处地形限制,正兵难以展开,当以奇兵为先,辅以……”她极其自然地将话题重新引回学术讨论,仿佛刚才那险些发生的触碰从未存在。
王弘川看着她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那点刚刚升起的旖旎心思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与……更为强烈的渴望。
婉清就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宝山,你知道其内蕴藏着无尽的瑰宝,却始终找不到通往山心的路径,只能隔着冰冷的屏障遥望。
但王弘川并未退缩,反而,这种难以接近的距离感,更加激发了他的好胜心与征服欲,他一定要让她看到自己,不仅仅是看到一个学问上的知己,更要看到一个倾慕她、渴望她的男人。
数月时间,就在这般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涌动的交往中流逝。
婉清通过王弘川,间接获得了许多便利。王家的人脉网络为她悄然物色、引荐了不少她所需要的人才;王家的财力,在她一些“不起眼”的产业需要周转时,提供了看似“无意”的帮助;甚至她以“护卫桑梓”为名训练乡勇,也能得到王家在地方上的某种默许与关照。
王弘川对此心知肚明,却甘之如饴,他甚至主动提出:“江小姐志存高远,所思所虑,非寻常闺阁。弘川不才,于清河尚有些许微力,小姐若有任何想法需践行,弘川或可略尽绵薄。”
这几乎已是明确的投诚与支持。
婉清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倾慕与真诚,心中冷静地评估着利弊。
利用王弘川的感情,固然是条捷径,但情感是最不稳定的因素,婉清需要的是忠诚的盟友,而非一个沉溺情爱、可能因爱生恨的追求者。
于是,她第一次正面回应了他的暗示,目光清正,语气严肃:“王公子厚意,婉清心领,然婉清所为,非为一己之私,天下将乱,欲挽狂澜,非一人之力可为,确需志同道合者,共谋大业。公子大才,若真有此心,婉清愿视公子为……同志。”
“同志”二字,她稍稍加重了语气,清晰地将两人的关系定位在“志同道合”的伙伴层面,而非男女私情。
王弘川闻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有被她认可、视为“同志”的欣喜,又有被她再次巧妙避开情感的失落。
但王弘川很快振作起来——能站在她身边,已是进步,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弘川,愿追随小姐……共谋大业。”王弘川郑重拱手,眼中光芒坚定。
自此,王弘川开始更深入地介入婉清的计划。
王弘川利用王家的影响力,为她暗中招揽流民中的健壮者,以“扩充田庄护卫”的名义送入训练营地;他牵线搭桥,帮助婉清秘密接触那些对朝廷失望、隐居清河的工匠巧匠,改进军械;他甚至开始运用自己的谋略,为婉清分析周边势力,制定初步的战略规划。
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奉献着自己的才华、热情与资源。看着婉清在他的辅佐下,一步步将理想变为现实,那种参与创造历史的成就感,以及能与她并肩而立的满足感,暂时压过了情爱不得回应的苦涩。
然而,情感如同暗河,总会寻隙涌出。
一个夏夜,婉清于书房中审阅各地送来的密报,直至深夜。
王弘川处理完家族事务后,习惯性地前来看看,见她书房灯还亮着,便轻轻叩门而入。
只见婉清伏案于灯下,侧脸在昏黄光影中显得愈发精致却也愈发清瘦,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弘川心中蓦地一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夜已深,小姐当珍重玉体。这些琐务,若不介意,可交由弘川分忧。”语气中的关切与心疼,溢于言表。
婉清闻声抬头,看到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掩去。她放下笔,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倦意:“无妨,快处理完了,王公子还未休息?”
“见小姐灯还亮着,放心不下。”王弘川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忍不住又道,“小姐心系天下,但也需顾惜自身。若……若累坏了身子,弘川……与众人,皆会心痛难安。”最后一句,已带上了明显的个人情绪。
书房内烛火摇曳,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而安静。
婉清沉默地看着他,她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深情与担忧。
这是一种纯粹而炽热的情感,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
有一瞬间,她冰冷的心湖似乎被这炽热微微触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一下。
婉清迅速收敛心神,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清明冷静,语气疏离而客气:“多谢王公子关怀。婉清自有分寸。”她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时辰不早,公子也请回吧,这些事务,我自有安排。”
再次□□脆利落地拒绝关心,王弘川眼中掠过一抹清晰的受伤,他站在原地,看着她疏冷的姿态,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
“小姐!”他声音微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小姐眼中,弘川……是否永远只是一个‘同志’,一个……有用的盟友?”
这句话,几乎已是在**裸地索要情感回应。
婉清转过身,正视着他。
昏黄的灯光下,她美丽的容颜仿佛冰雕,没有丝毫动容。
婉清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王公子,乱世将至,你我肩上所负,非儿女私情,婉清之心,不在风月,只在天下。公子大才,当明此理,若无他事,请回吧。”
字字清晰,句句冰冷,彻底斩断了他所有的幻想与试探。
王弘川脸色微微一白,怔怔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两人之间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志在天下,而他却仍困于情爱。
一股深深的无力与苦涩席卷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只是缓缓地、僵硬地拱手一礼,转身离去,背影在灯下拉得长长的,透着几分落寞与萧索。
婉清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眸光微闪,最终却只是淡漠地收回视线,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下一份密报。
烛火摇曳,映照着她绝美却冰冷无波的侧脸。
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情爱纠葛,于她而言,不过是徒乱人心的绊脚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