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霁月离去后,小院静了下来。荷塘残荷在风里响着,更显得四下空旷。温叙白独坐石凳,左臂伤处的麻痒渐渐被一股温凉药力化开,那是温霁月留下的解毒散生了效。可臂上舒坦了,心头那份滞涩却挥之不去。
她手指无意识摸着臂上包扎妥帖的布条,那上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温霁月指尖的温度和若有若无的冷香。方才近在咫尺的呼吸,欲言又止的眼神,仓促离开的背影……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每想一次,心里那份不该有的念头就灼热一分,也让她更觉着自己处境孤寒。
“为何待我这样好?”她低声问,声音散在风里,没人答她。仅仅因为母亲么?那为何她流露出那般情愫时,小姨眼里除了慌乱、抗拒,似乎……还有一丝她拿不准的怜惜?
这念头像暗夜里的一点火星,引着她想去碰那禁忌,又被理法狠狠拽回。温霁月是她的“小姨”,是养她教她、恩重如山的长辈。这层身份,像凌云峰顶的积雪,又沉又冷地隔在中间。
“呵……”她嘴角扯出个自嘲的冷笑。温叙白啊温叙白,血仇未报,强敌环伺,自身难保,还敢生出这等妄念?真是可笑。
她运起冰魄心法,想让寒气镇住心绪。内力流转,左臂伤处忽地一痛,方才强压下的气血翻涌又顶上来,喉头微甜。到底是中了暗算,又强行动武,内息已有些紊乱。她定定神,导引内力归于经脉,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正调息间,耳廓微动,听得极轻的脚步声自院外传来。不是温霁月,那步子沉而稳,是个男子。
温叙白眸光一冷,握紧手边银川刀。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绝非善类。
来人却在院门外停住,并未闯入,只压低声音道:“温少侠可安好?在下奉家主之命,特来送信。”
温叙白不动声色:“哪家家主?”
“家主姓程,姑苏程老爷子。”门外人道,“老爷子听闻少侠近日连番遇袭,特命在下送来一物,或可助少侠疗伤固元。”
说着,一件物事自门缝轻巧滑入,落在青石地上,是个小巧的玉盒。
温叙白并不去捡,只淡淡道:“程老爷子好意心领。阁下请回。”
门外人似有些意外,顿了顿,又道:“老爷子还有句话,说‘寒气侵脉,非独外功,亦需内调。玉盒中之物,或可解少侠眼下之困’。”
这话点破了温叙白内力隐患,她心中微凛,面上仍不动声色:“不送。”
门外人不再多言,脚步声轻轻远去。
温叙白待他走远,才俯身拾起玉盒。打开一看,里面是颗龙眼大小的丹丸,色作赤红,隐隐散发温热药香。她认得这是江湖上难得的“赤阳丹”,性烈而温,确是对抗阴寒内力的良药。程老爷子此举,是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她合上玉盒,收入怀中,并未立即服用。江湖风波恶,人心难测,她不敢轻信。
回到房中,她褪下外衫,准备自行处理臂上伤口。方才情急,包扎难免仓促。烛火下,她解开布条,露出那道被金蚕丝划出的细长伤口,周围皮肉已泛青黑,唐门毒药果然霸道。她取过清水、金疮药,正要擦拭,目光却猛地顿住——借着烛光,她清晰地看见自己左臂内侧,靠近肩胛处,不知何时浮现出几点极淡的、冰蓝色的奇异斑点,如同雪地里冻出的冰花,若不细看,绝难察觉。
这是……?
她心头剧震,忙运功内视,只觉经脉中那股熟悉的冰魄真气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更加阴寒彻骨的气息,正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她的经脉。是了,定是连日苦战,又强行动用内力压制反噬,加上今夜中毒,竟引动了功法最深层的隐患!
这冰斑……莫非是功法反噬的先兆?她想起温霁月屡次提醒,言道冰魄玄功虽威力奇大,却最忌心绪不宁、内力躁进,否则极易遭寒气反噬,重则经脉冻结而亡。她以往仗着年少气盛,根基扎实,并未十分在意,如今看来,小姨所言非虚。
她试着催动内力逼向那几点冰斑,岂料内力一至,冰斑处顿时传来针扎般的刺痛,那丝阴寒气息反而更加活跃,顺着经脉游走,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不行!她立刻散去内力,脸色难看。这隐患发作得竟如此之快,如此之凶!
必须尽快告诉小姨!这念头一起,她便要起身。可手按在门上,又生生顿住。告诉小姨?然后呢?让她看着自己功法反噬,看着她可能……她会如何?是更加忧心,还是……会因此疏远这个麻烦?
骄傲与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让她收回了手。她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烛火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映在冷清的地面。
这一夜,温叙白房中烛火未熄。她一遍遍尝试以内力疏导那丝阴寒气息,却收效甚微,那冰斑虽未扩散,却也未见消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她才疲惫地闭上眼,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几分。
清晨,温霁月照常来到她院中。见她脸色不好,眉头微蹙:“可是伤口不适?或是余毒未清?”说着便伸手欲探她脉门。
温叙白下意识地将左臂往后缩了缩,避开她的手,淡淡道:“无妨,只是昨夜运功久了一些。”
温霁月的手停在半空,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沉,似能穿透人心。温叙白心头一跳,几乎以为她看出了什么。
好在温霁月并未坚持,只道:“既如此,今日便歇息吧,练功不在一时。”她将带来的食盒放在石桌上,“这是新熬的粥,用了些温补的药材,你用了再歇息。”
温叙白低低应了声:“谢小姨。”
温霁月站着没动,目光落在她刻意遮掩的左臂上,沉默片刻,忽然道:“程老爷子昨夜派人来了?”
温叙白心头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是。送了一颗赤阳丹。”
“你收了?”
“收了。”
“用了?”
“未曾。”
温霁月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道:“程家与温家是旧识,程老爷子医术通神,他既赠药,自有道理。你若觉得内力不畅,或可一试。”说罢,转身便走。
温叙白看着她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小姨显然知道了昨夜之事,也猜到她内力或有不适,却并未点破,只留下这句话。她是看出了自己的隐瞒,所以不再多问么?
她打开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药粥,旁边还放着一小碟精致的点心。她默默吃着,粥的温度顺着喉咙滑下,暖了脾胃,却暖不了那颗渐沉的心。
之后几日,果然再无挑战者上门。凌云峰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但温叙白知道,这宁静之下暗流汹涌。她臂上冰斑虽未恶化,那丝阴寒气息却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她功法的隐患。她不敢再全力运功,练刀时也多了几分顾忌,进境不免迟缓。
温霁月依旧每日来看她,指点她武功,为她准备膳食汤药,只是言语间似乎比往日更沉默了几分,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向她时,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薄纱,看得见,却触不及。
这日午后,温叙白正在院中缓缓演练一套较为平和的内功心法,试图温养经脉,忽听得峰下传来喧哗之声,夹杂着兵刃相交的脆响。
又有人闯山?
她收势而立,提起银川刀,纵身向山门方向掠去。
还未到山门,便见几名哑仆正在与七八个劲装汉子缠斗。那些汉子武功不弱,出手狠辣,哑仆虽奋力抵挡,已落下风。
温叙白眸光一寒,正欲出手,却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笑道:“温少侠,何必动怒?我等此来,只为请温姑娘下山一叙!”
她循声望去,只见山门石阶上,站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手持一柄折扇,神态悠闲,正是那日曾在金陵卫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千面郎君”柳三变。他身边还站着两人,一个身形魁梧,手持熟铜棍,正是前几日败在她手下的那个壮汉;另一个则是个干瘦老者,眼神锐利如鹰,双手笼在袖中。
温叙白心知来者不善,冷声道:“凌云峰清静之地,不欢迎恶客。滚!”
柳三变摇着折扇,笑道:“温少侠好大的火气。我等奉宗主之命,诚意相请。温姑娘博闻强识,宗主心仪已久,特命我等备下厚礼,请姑娘前往总坛,共参武学妙谛。”
“血莲宗?”温叙白握紧了刀柄,“就凭你们?”
那持棍壮汉怒道:“小子!那日你仗着兵器之利,胜之不武!今日再来比过!”
那干瘦老者则阴森森开口:“温少侠,你功法特殊,近日可觉得经脉有异?寒气噬体,滋味不好受吧?”
温叙白心中一震,他们竟连这个也知道?是了,那日交手,自己内力运转确有滞涩,定是被这老者看出了端倪。
柳三变笑道:“温少侠,若你肯劝温姑娘随我们走一趟,宗主或可赐下解厄之法,免你受那寒气反噬之苦。否则……”他笑容一收,眼中闪过厉色,“就莫怪我等用强了!”
温叙白不再废话,银川刀铿然出鞘,刀尖直指柳三变:“要带人走,先问过我手中之刀!”
她深知今日之事难以善了,对方有备而来,不仅人数占优,更窥破她功法隐患。必须速战速决!
刀光一闪,如冷电破空,直取柳三变。她虽内力受制,刀法却愈发狠辣精准,力求一招制敌。
柳三变脸色微变,折扇疾点,迎向刀锋。他号称“千面郎君”,武功以诡诈多变著称,折扇开合间,劲风呼啸,竟将温叙白这凌厉一刀挡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持棍壮汉与干瘦老者也同时出手。壮汉一根熟铜棍舞得虎虎生风,势大力沉,专攻下盘;老者则身法飘忽,双掌翻飞,掌风中带着一股腥甜之气,显是淬了剧毒。
三人合击,配合默契,瞬间将温叙白卷入战团。
温叙白左臂伤处隐隐作痛,内力运转又不甚灵光,面对三人围攻,顿时落入下风。她刀光虽厉,却总被柳三变的折扇巧妙引开,壮汉的铜棍与老者的毒掌则趁机攻她必救之处。
不过十数招,她已险象环生,肩头被老者掌风扫中,虽未直接命中,那腥甜之气已让她一阵头晕。
“小子!纳命来!”壮汉瞅准空档,一棍横扫,直取她腰腹。
温叙白正要闪避,忽觉左臂经脉那丝阴寒气息猛地一窜,半边身子竟微微一麻,动作慢了半分!
眼看铜棍及体,一道白影倏然而至,玉笛横空,点在铜棍之上。
“铛!”
一声脆响,壮汉只觉一股柔韧却磅礴的力道自棍身传来,震得他手臂发麻,连退数步。
温霁月手持玉笛,挡在温叙白身前,面沉如水。
“敢伤她,”她目光扫过柳三变三人,声音冷冽如冰,“你们,一个也别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