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霁月体内的七绝毒虽得天山雪莲压制,却仍如附骨之疽。这日清晨,温叙白端药进屋时,正见温霁月伏在窗边咳嗽,素白帕子上点点猩红触目惊心。
“小姨!”药碗在托盘上发出清脆撞击声,温叙白抢步上前扶住她单薄肩头。指尖触及之处,只觉这具身躯比昨日更消瘦了几分。
温霁月苍白的脸上泛起苦笑:“薛神医的药方虽能压制毒性,终究差着最后一味药引。”她忽然压低声音,“昨夜收到飞鸽传书,姑苏程老爷子或许有解。”
“我这就去求药!”温叙白转身欲走,衣袖却被轻轻拉住。
“同去。”温霁月眸光清亮,“程老爷子是医痴,非见病患不肯施治。况且...”她望向窗外云雾,“是时候让你见识真正的江南武林了。”
三日后,二人乘舟南下。时值暮春,江上烟波浩渺。温叙白一袭青衫立在船头,银川刀用粗布裹了负在背上。她看着温霁月斜倚船舱的侧影,想起临行前薛神医的叮嘱。
“温姑娘经脉受损,需以至阳药物辅以特殊法门方可根除。”老神医欲言又止,“只是这法门...唉,程老爷子当有计较。”
正思量间,舟子忽然惊呼。但见三艘快船呈品字围来,船头站着个疤面汉子:“可是银川刀主?我们帮主有请!”
温叙白手指刚触及刀柄,舱内已传来温霁月清淡的嗓音:“告诉他,我们要赶路。”
这话说得平和,温叙白却听出其中深意。当下刀不出鞘,只以鞘尖在船头轻轻一点。内力透木而入,江水忽起旋涡,三艘快船竟被推得倒退数丈。
疤面汉子脸色骤变,抱拳道:“得罪!”匆匆令舟子调头。
待船只远去,温霁月方掀帘而出,递来一盏新沏的龙井:“江湖上的应酬,能免则免。但你方才那手‘潜龙在渊’,内力用得太过刚猛。”她指尖在茶汤上轻轻一划,水面竟现出细密涟漪,“七分刚三分柔,方是正道。”
温叙白垂首受教。这些日子她发现,温霁月虽不习武,对武学的见解却往往一针见血。
舟行十日,抵达姑苏时正值梅雨。温霁月旧毒复发,在客栈咳了半宿。次日清晨,温叙白见她眼下乌青,转身便要去找程老爷子,却被轻轻拉住。
“程家住在虎丘山下,午后才见客。”温霁月替她理了理衣领,“先随我去买些药材。”
药铺里满是呛人的苦味。伙计见温霁月递来的药方,神色古怪地进去请示。不多时,掌柜亲自迎出,却是个面容枯槁的老者。
“姑娘这方子...是从何处得来?”老者目光如炬。
温霁月浅浅一笑:“家传旧方,可是有何不妥?”
老者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叹道:“这方子用药险峻,以毒攻毒,稍有不慎便是剧毒。老夫行医五十年,也只在一本残卷上见过类似记载。”
温叙白心中一动,手已按上刀柄。却见温霁月从容取出枚玉佩:“掌柜的可识得此物?”
老者见到玉佩上特殊的云纹,脸色顿变,躬身道:“原是贵客驾临,老朽失敬。”亲自包好药材,又低声道,“近日城中多有生面孔,二位小心。”
回到客栈,温叙白关紧门窗:“那掌柜...”
“是温家旧部。”温霁月煎着药,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眉眼,“这玉佩是你母亲所赠,见佩如见人。”
午后前往程府,但见白墙黛瓦,俨然书香门第。小童引她们穿过回廊,却在月洞门前停下:“爷爷只见温姑娘一人。”
温叙白纹丝不动,直到温霁月轻轻点头,才退到廊下等候。春雨淅沥,她听着室内隐约的对话,掌心尽是冷汗。
约莫一炷香后,程老爷子开门招手。温霁月躺在竹榻上,肩头插着七根银针,针尾颤动不已。
“毒性已暂时封住。”程老爷子擦着手上药汁,“但要根除,需用金针渡穴之法,辅以至阳药浴。只是...”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温叙白,“此法需二人同入药池,以内息引导药力运转三十六周天。”
温叙白耳根发热,却见温霁月平静道:“但凭老爷子安排。”
“好!”程老爷子取出一卷泛黄绢帛,“这是心法要诀,你们先看熟。三日后子时,在此施治。”
回到客栈,温霁月展开绢帛细看,忽然轻咳起来:“这法门...原是双修之术的变种。”
温叙白正在沏茶,闻言手腕一颤。她自幼女扮男装,早已习惯以男子身份自处,此刻却莫名心慌。
“若你觉得不便...”温霁月轻声道。
“无妨。”温叙白斩钉截铁,“治病要紧。”
接下来的三日,二人闭门不出,按心法演练内息运转。这夜温叙白正在调息,忽听隔壁传来重物倒地声。她破门而入,见温霁月昏倒在地,唇角渗血,显然毒性又发。
“小姨!”温叙白将她抱上床,双掌贴其后心,冰魄真气源源输入。两股内力交汇的刹那,她忽觉温霁月经脉中似有异物游走。
“是蛊毒...”温霁月醒来后苦笑,“血莲宗在七绝毒里掺了蛊虫。程老爷子故意不说破,定是要试你。”
温叙白眸中寒光一闪:“我这就去问个明白!”
“慢。”温霁月拉住她,“江湖险恶,试探本是常情。况且...”她忽然低喘,“蛊毒发作,怕是等不到三日了...”
子夜时分,程府药室蒸汽氤氲。程老爷子在四周布下银铃,郑重道:“施治途中若有打扰,轻则功亏一篑,重则性命不保。”
温叙白点头,见温霁月已褪去外衫,只着素白中衣坐在药池中。她深吸口气,依法除去外袍,双掌抵住温霁月背心。
初时内力运转尚顺,至第七周天,忽觉对方经脉中涌出阴寒阻力。温叙白想起程老爷子嘱咐,知是蛊毒作祟,忙催动冰魄玄功。
“不可强压!”程老爷子急道,“蛊虫遇强则强,需以柔劲引导。”
温叙白闻言变招,内力化作绵绵细流。这般运功最耗心神,不过片刻已汗湿重衣。正当内力行至关键处,窗外银铃骤响!
“守住心神!”程老爷子喝道,袖中射出三枚金针钉在窗棂上。
温叙白听得破空声不绝,知有强敌来犯,却不敢分神。忽然怀中温霁月剧烈颤抖,喉间发出痛苦呻吟。她不及多想,将人揽入怀中,以内力护住心脉。
这般肌肤相亲,二人内力水乳交融。温叙白只觉怀中身躯柔软如绵,淡淡药香萦绕鼻端,竟有些心神荡漾。忙凝神静气,继续运功。
待三十六周天运转完毕,温霁月“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血中似有活物蠕动。程老爷子急忙以玉瓶接住,长舒口气:“蛊毒已除,余毒还需调理。”
此时窗外打斗声也已平息。程老爷子开门,见院中躺着十余黑衣人,俱是喉间一点红。
“好快的刀。”老神医深深看了温叙白一眼。
回程时天已微明。温霁月毒伤初愈,靠在温叙白肩头小憩。晨风吹起她散落的发丝,搔得温叙白颈间微痒。她低头看着这张恬静睡颜,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头。
此后半月,二人留在姑苏调养。这日温霁月说要往寒山寺还愿,温叙白自然相随。马车行至山脚,忽见前方烟尘滚滚,数十骑黑衣劲装的大汉拦住去路。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温姑娘,我们宗主想请阁下做客。”
温叙白握紧刀柄,却听车内温霁月淡淡道:“血莲宗四大护法之一的‘独眼蛟’?你们消息倒是灵通。”
独眼蛟大笑:“温姑娘既知我来历,当知反抗无用。”说罢一挥手,众骑结成阵势。
温叙白跃下车辕,银川刀铿然出鞘:“要请人,先问过我的刀。”
这一战堪称惨烈。血莲宗阵法诡异,每每攻其一人,必遭数人合击。温叙白刀光如雪,转眼间已手刃七人,左肩却也中了暗器。
正僵持间,车内忽然传出琴声。初时清越,渐转激昂,竟暗合兵法节奏。温叙白心领神会,刀势随琴音变幻,忽如疾风骤雨,忽如江海凝光。
独眼蛟脸色大变:“天魔琴?快撤!”
残众狼狈退去后,温叙白掀帘而入,见温霁月膝上放着张古琴,琴弦犹自颤动。
“这是...”
“母亲遗物。”温霁月轻抚琴身,“我武功虽废,音律尚存。”
温叙白忽然单膝跪地:“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温霁月伸手扶她,指尖相触的刹那,二人俱是一颤。
在姑苏又盘桓数日,这夜温霁月说要赏灯,带着温叙白登上观前街旁的酒楼。凭栏远眺,满城灯火如星河倒泻。
“当年父亲常带我来此。”温霁月望着灯火出神,“他说江湖虽大,最美的还是姑苏夜色。”
温叙白默默为她斟酒。这些日子,她已习惯温霁月偶尔流露的感伤。
酒过三巡,邻桌忽然传来争执。几个江湖汉子正在威逼个说书老人:“快说!银川刀主究竟什么来路!”
温叙白眸光一冷,却被温霁月按住手背。
说书老人战战兢兢道:“听说...是个白衣少年,刀法如神...”
“放屁!”大汉拍桌,“分明是个女子!有人见过她在河边...”
话音未落,那大汉突然噎住,咽喉上多了根竹筷。余众骇然四顾,只见青衣少年揽着白衣女子翩然下楼,桌上留锭银子。
走出很远,温霁月方轻叹:“你出手太重了。”
“他辱你清誉。”温叙白声音冰冷。
温霁月停下脚步,在巷口暗影里凝视着她:“叙白,你可知我为何定要带你闯荡江湖?”
温叙白摇头。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这世上不只有仇恨。”她伸手拂去温叙白肩头落花,“更想让你...学会为自己而活。”
雨丝悄然而落,打湿了二人衣襟。温叙白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忽然很想吻去她睫上雨珠。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慌忙后退半步:“雨大了,回去罢。”
此后月余,她们游遍江南。在西湖泛舟,在虎丘品茗,在寒山寺听钟。温叙白依旧冷面冷口,却会在温霁月咳嗽时默默递上披风,在游人拥挤时悄然护在她身前。
这日在苏州逛绸缎庄,温霁月挑了匹月白云锦,比着温叙白的身量:“做件新袍子可好?”
掌柜赔笑:“公子这般品貌,穿白色更显风采。”
温叙白却指了匹玄色:“这个。”
温霁月微怔,随即了然——玄色耐脏,便于行动。结账时,她悄悄将那匹云锦也包了。
夜宿客栈时,温叙白发现枕边叠着件新裁的白袍,针脚细密,衣领内绣着小小弯月。她抚着那轮月牙,整夜无眠。
次日启程时,温霁月见她仍着旧衫,也不说破。行至荒郊,忽遇暴雨。二人躲进山神庙,生火烘衣。
火光跳跃间,温霁月轻声道:“有件事该告诉你了。”她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丐帮送来急件,血莲宗主力潜入江南,似在寻找某件秘宝。”
温叙白展开信笺,神色渐凝:“他们要找的是...玄铁令?”
“传闻玄铁令中藏有绝世武功。”温霁月添了根柴火,“更可怕的是,点苍派有人与血莲宗勾结。”
正说着,庙门轰然倒塌。风雨中站着个蓑衣人,手持判官笔:“温姑娘,别来无恙?”
温霁月叹息:“连你也投了血莲宗。”
蓑衣人冷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判官笔直点而来。
温叙白刀不出鞘,以鞘代刀迎战。十招过后,蓑衣人踉跄后退:“你...你的武功...”
“滚。”温叙白冷冷道,“告诉你们宗主,再敢来犯,我必亲上总坛。”
蓑衣人狼狈遁走。温霁月望着庙外雨幕:“他是‘铁笔判官’崔钰,当年与父亲齐名。”
“武功平平。”温叙白收刀回鞘。
温霁月摇头:“他未出全力。看来...风雨将至。”
当夜她们宿在野外山洞。温叙白守着洞口,听洞内温霁月呼吸绵长,似是睡了。三更时分,忽闻衣袂破空声,她握刀跃出,却见月色下站着个蒙面人。
“温姑娘可安好?”来人揭下面巾,竟是日间的崔钰。
温叙白刀锋直指其喉:“还敢来?”
“少侠息怒。”崔钰取出个木盒,“这是解余毒的药引。崔某日间是不得已做戏。”
温霁月闻声而出,验过药引后颔首:“有劳崔叔。”
崔钰低声道:“血莲宗联合了点苍派,三日后要在太湖有所行动。丐帮已遣高手前来,望姑娘相助。”说罢匆匆离去。
温叙白蹙眉:“可信?”
“他当年受母亲大恩,应当不假。”温霁月望着太湖方向,“该去会会老朋友了。”
太湖之滨的驿道上,二人扮作寻常旅人。温霁月戴着帷帽,温叙白牵马随行。途经茶棚歇脚时,邻桌几个江湖人正在议论:
“听说昨夜有点苍派弟子在湖边械斗,死了好些人。”
“点苍派不是名门正派吗?”
“什么正派?那些弟子武功诡异,据说还有毒功...”
温叙白指尖轻叩刀鞘。温霁月忽然在桌下按住她的手,微微摇头。
入夜投店,温霁月说要沐浴,让温叙白守在门外。水声淅沥中,忽听她在内轻呼。温叙白不及多想破门而入,却见温霁月好端端站在屏风旁,手中拿着张字条。
“点苍派今夜子时偷袭丐帮分舵。”她将字条凑近烛火,“看来有人想借刀杀人。”
子时的丐帮分舵火光冲天。温叙白潜伏在屋脊上,看着点苍派与丐帮混战。忽然暗器如雨,目标直指角落里的蓝衣人——正是日间茶棚见过的江湖人之一。
她飞身扑救,银川刀舞成光幕。乱战中忽见寒光一闪,点苍派长老的长剑已刺向蓝衣人后心!
电光石火间,温霁月竟从暗处闪出,以玉笛架住长剑。“铛”的一声,玉笛应声而碎,她也踉跄后退。
温叙白目眦欲裂,刀势如疯如狂,瞬间连斩七人。点苍派长老见势不妙,掷出烟幕弹遁走。
扶起温霁月时,她唇边又有血迹。蓝衣人上前拱手:“多谢二位相救。在下丐帮长老,奉命查探点苍派与血莲宗勾结一事。”
回到客栈,温叙白默不作声地为温霁月运功疗伤。真气运转间,忽觉对方经脉空荡,显然白日又动了元气。
“为何冒险?”她声音发涩。
温霁月虚弱一笑:“那长老身上有玄铁令线索,不能死。”
疗伤完毕,温叙白去打热水。回来时见温霁月对着碎玉笛出神,月光照得她侧脸如同透明。
“母亲留下的...”她轻抚断口,“到底还是碎了。”
温叙白从怀中取出个木盒:“赔你。”
盒中是支白玉笛,笛身刻着细密梅纹——这是她当掉玄铁刀鞘换来的。
温霁月怔怔接过,眼中水光浮动:“傻孩子...”
此后数日,二人配合丐帮清查点苍派据点。这夜在丐帮总舵商议行动,温霁月忽然剧烈咳嗽,旧伤复发。温叙白当即告辞,扶她回客栈。
喂过药后,温霁月沉沉睡去。温叙白守在榻边,见她梦中紧蹙眉头,忍不住伸手轻抚。
指尖触及肌肤的刹那,温霁月忽然睁眼。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叙白...”她轻声唤道,眼中情绪复杂难明。
温叙白猛地抽手,转身走向窗边:“你睡,我守着。”
窗外月明星稀,她抚着银川刀上的梅纹,忽然明白程老爷子那句“至阳药浴”的深意——原来解毒那夜的内息交融,早已在彼此经脉中种下牵绊。
而此刻江南春深,满城飞花如雪,恰似凌云峰上的年年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