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侧眸注视了他一会,最后只伸手在他掌心轻轻一拍,偏开眼看着天,说:“近日要下雨。”
范无咎抬头看了看天空,没看出什么名堂。他感受了一下湿冷的海风,问:“回去吗?”
“好。”
回到旅馆后,谢必安站在地上两具躯壳旁边,看范无咎把那些阵石拾起来。
他把两具躯壳收进符里,可能是凡胎□□对他的影响还没消退,谢必安洗漱更衣过后觉着有些困,索性关了灯,躺床上睡着了。
范无咎看着双人床让出的一侧,突然也感觉有点睡意。可能那具躯壳也影响到他了吧,范大将军宽衣上了床,在谢必安身侧也跟着睡过去了。
于是隔天睁开眼时,谢必安看着范无咎的脸,突然有些感慨。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明明有自己的房,非要偷偷过来钻他被子。那时候两个人都还五、六岁吧,谢必安天生感官灵敏,下雨天的时候总是睡不好,时常被乍起的雷声惊醒。
范无咎那时还没开始长个,比他还再矮些,常常在雨夜时避开巡守的家仆摸进他屋里,隔着棉被小声叫他的名字。
谢必安会默默地让出一个位置给他,有时候会带着倦意问一句:“无咎怎么来了。”
范无咎就会钻进被里,窝在他胸前说:“我怕。”
然后在他睡过去时拿手捂住他的耳朵,直到天明。
后来不只是雨天,有时候范无咎也会这么摸进来。久而久之,给床让一个位置就成了谢必安的习惯。
在十三那年,有段时间深夜得起来练功,在行脉时耳力更加灵敏,偶尔会听到屋顶的瓦片发出几声轻响。他会下榻打开门,不出意外的看到范无咎站在外面。
“怎么知道我来了?”
“听到屋顶有猫在跑。来找我作甚?”
范无咎有时候会带点吃的过来,有时候是知道他修习到了紧要关头,来帮他运气。
谢必安礼尚往来,渐渐也会到范无咎屋里,不过通常单纯是要助他行功。双方父母其实都知道这事,不过一来是因为知道有时需要,二来也没有男女有别之类的问题,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范无咎还是喜欢走屋顶,再后来出外住店时谢必安干脆订一间房,避免某人爬旅店的屋顶时被误认成贼。
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范无咎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他。
谢必安:“……”
这就略有些惊悚了。
“谢大将军这么看我,有事?”
谢必安说了声“没有”,下床洗漱。
他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时,范无咎刚从手机上抬起头来,宣布道:“不用回去了,有新案子。”
谢必安:“在哪?”
“就在青石医院。”范无咎对他扬了扬手机,从床上起身。“地府那群新进的技术人员搞的网络架好了,手机给我,帮你安置一下。噢对了,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很重要吗?”
“早安,谢大将军。”范无咎出现在他面前,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谢必安应了一声,下楼吃早饭。这间家庭旅馆跟大多数民宿或是农家乐一样,老板亲自下厨,或者也可以自己煮。
他刚刚走到二楼,旁边的门刚好打开,一个穿着便服的女人打着哈欠走出来,看来也是来住宿的旅客。
她差点撞到谢必安,哈欠过后泪眼迷蒙的对着他赔笑:“拍谢,没站稳……欸,帅哥你是住楼上的吗?没看过你呀。”
谢必安点头,道:“和朋友刚来。”
这女人是个话多的主,当场就开始和他叽哩呱啦的介绍起了当地的景点:“我是这里长大的,前几年出国工作了,刚好回来看看这里。你知道旧城区吗?”
“嗯,是不是地藏庙那边?”
“欸对对对,有去那边拜过吧?我跟你讲东边郊区那个宝塔别去,没什么好玩的,就是个坟山——主要青石医院的基本都葬在那边。”
“谢谢,知道了。”
转进餐厅,老板娘刚好夹着一笼包子转出来:“都下来了啊?我昨天其实就试了一锅,今天才成功……对了,范先生呢?”
谢必安正想掏手机叫他,忽然想起手机在范无咎那边,于是回到三楼,推门而入:“无咎,吃饭了。”
人呢?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听见浴室里隐约传出了水声,他叩了叩门,道:“范无咎,待会下楼用早餐,听到没?”
里面隐约传来一阵物体掉落的声响,范无咎声音回了一句:“知道了,等我洗完就下去。”
谢必安“哦”了一声,又下楼了。
另一边,范无咎把手指冲干净后杵了半晌,抬起手覆上自己的脸。
啧……
等到他肩上搭着毛巾从楼上走下来,谢必安把盘子给他,说:“手机还我。”
范无咎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扔给了他,不言不语地吃完早餐,顺手端过他的盘子走去厨房洗。
帘子后隐约传来叮铃当啷的碰撞声和水声,谢必安一边查看手机里被加了什么新东西,心里疑惑范无咎刚刚有点反常……
范无咎其实很爱跟他说话,不管正不正经,光是没有趁着吃饭的间隙讲几句就够稀奇了——虽然范无咎在从小无数人磨破了嘴皮子的功劳下遵守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原则,那也是最低限度的——
嘴里有东西才叫食,睡着了才叫寝,所以在他的定义里,只要不含着东西讲话、不梦呓就算是没辜负当年教书先生头顶上半边的江山。
也不是说范无咎不学无术冥顽不灵,正好相反,他学什么东西都快得很,要是服管,不知当称是多少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谢必安一边腹诽,终于在把手机折腾了两遍后,在导向页下方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不是说它长得不起眼,而是它好像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了那个缀着奈何桥缩图的图标,谢必安点开,赫然在好友列表里看到了十殿阎王的脸。
这几年随着日新月异,他对这些科技产品也算略微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个资,还好不是什么能吓死人的愤怒相大头贴,而是不知哪来搜来的白色玩意儿,长得有点像猫。
几个现代的鬼差建了个群,把所有鬼差都拉了进去,群名叫“地府社畜们”,而办公的群就无比正经,叫“公务群”
点进界面,最新的一条是五殿-阎罗王发出的:“@谢将军范将军,近日收到祈愿,于二位将军所在泗南市內青石医院太平间疑似从多前起至今有若干人被误殓至死,速查。”
而下面已经有一条:
-范将军:接令。
谢必安打字:接令。
等他点开了那个“地府社畜”群,完全没有了一板一眼的正经话,只余下什么今天又有哪位小姐姐上任啦、哪位鬼差功德圆满去投胎了等大小八卦一流,谢必安被连绵不绝的叮叮叮吵得不胜其扰,毅然决然地静了这群组的音。
头顶明晃晃的灯光打在地上,没照出任何人的影子——谢必安此时是本相,虽然凡人看得见他,但如果不特意施法还是映不出影子。他赶紧补上,看同桌的女人目光刚从桌下收回来,心里略略紧了一下。
好在她似乎是没有发现异常,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回房了。
在她的后脚转过楼梯时,范无咎从厨房走出来,顺手给他端了一碗草莓:“这么目送她干什么,人家欠你钱了么大将军。”
谢必安收回目光说:“没事,刚刚忘了化影子,差点吓到人。”
他顺手从口袋里抽了两张符:“给,化身。”
范无咎:“干嘛的?”
谢必安:“你班不上了?好歹也是份工作。反正点完睛放着就好,不用分灵上去。”
“那他们……”范无咎顺手点了一滴血上去,顿时一个同他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原地。
“不怎么样,代替我们在阳间过。”谢必安也给自己的点睛,一时之间两对一模一样的人站在客厅里,场景竟有几分诡异。
他想的是,他们这个身分既然都造出来了,就干脆让他们在凡间像正常人一般活着,下次需要的话还可以用。
两个化身动起来,悄无声息地出了旅社。谢必安又道:“他们自己会找地方落脚的,不用管。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待会吧。”范无咎勾了下唇角。
其实那两具躯壳没了本来也不会有什么,下次捏个新躯壳对谢必安来说也就一盏茶时间的事,但他或许是因为有情吧,选择让它们留在了世间,没有销毁。
范无咎知道,他其实心很软。
真是……讨人喜欢。
谢必安被笑的心头一颤,莫名其妙的想我就吃个草莓,又有哪里戳到你无处不在的笑点了。
这“待会”一待就到了中午,主要是为了把两个化身的其他事务安置好。随后两人隐去身形,开了缩地阵来到青石医院。
谢必安还有余心默默感叹了一下时过境迁,徘徊跳楼的游魂已经不再,来来去去的过客又是另一群人。
这次两人直往太平间去,按了向下的电梯。
电梯里,一位穿着白袍的医生对着镜子理了理领口,医师袍的口袋上用标准的藏青色丝线绣着工整的“王伍伦 医生”五个字。
王伍伦走出电梯,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没有人。
那是谁按了电梯呢?
兴许是因为心虚,他拽了下略显凌乱的袍脚,安慰自己:可能是别的电梯先来把人接走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反对这句话,他感觉到自己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有点像是穿过了一层有厚度的空气。
那个“东西”正是等在电梯门前的范无咎和谢必安,他们进了电梯,前者按了冷冰冰的楼层键,后者笔直的站在一边,像一株挺立的兰花。
谢兰花抚着罗盘,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范无咎:“未时,怎么?”
“我没记错的话现在是午休,一个门诊医生午休时间在停尸间做什么?”
那王伍伦身上的消毒水味只淡淡的沾染了一层,很显然不是要上手术台的外科医师,更何况他脸颊旁有不甚明显的印子,那是长期配戴听诊器留下的压痕。
进了停尸间后,感应灯自动亮了起来,但随后如同抽风似的闪了两下,蹬脚葛屁了。
范无咎抬头看了一眼,一手用法力托起一团火,和谢必安分头去找所谓被误殓的死者。
青石医院的停尸间很大,有好几个区,大概可以让一栋楼的患者全躺进来。不过大虽大,大部分的格子都是空的,尸身几乎都集中在最靠近入口的A区。
谢必安打着手印,快速掠过两区空空如也的区域,看到远处一扇门。他抽出哭丧棒起了个式,把门推开了一条缝。
意料之外的是,没有预想中扑面而来的煞气或是怨念造成的幻象,相反的是里面透出来一丝微乎其微的呼吸声,听起来大概就剩嘴里硬撑着的最后一口气了。
这里面竟有个濒死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