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先生您可能不太清楚,我们导游是怎么安排团餐的。”陆远面无表情地解释道“虽然人家是三十的餐标,但是一桌十个人,那就可以按照一桌三百来安排。”
陆远指着团单上的金额对他道:“您的餐标高是不错,但是按照一桌一百五来安排,可能只有三四个菜。”
贺钟堂已经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加钱啊,直接说多少能行?”
陆远觉得自己脾气挺好,在这人面前怎么也变得暴躁起来,这会儿他都想打人了:“贺先生,如果是淡季,怎么着都能安排,但是现在十一黄金周。团上的餐我都要跟别人抢,才能安排到位。您的小灶应该是实现不了。今晚可能要委屈您跟大家一起吃三十的餐,差价我会退给您。”
陆远不想赚钱吗?他当然想!但是他不可能把团上几十号人扔在一旁,自己跑去跟贺钟堂开小灶,这也太不负责了。
贺钟堂都要气笑了,他两万多的团费都出了,现在吃不到符合标准的餐?
“五千,能满足我的要求吗?”
陆远猛地转头,眼底的红血丝看得清晰:“贺先生,我挣的是导游服务费,不是陪吃钱。”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您要是觉得30的餐标配不上您,我可以帮您退团,所有没产生的费用都可以退给您。”
贺钟堂被噎了下,看着陆远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刚才他威胁张建军时的狠劲。这人看着温和,骨头倒硬。
车窗外的杜鹃花市的风光在暮色中流淌——暖橘色的夕阳涂抹在苍山半腰,白族民居的飞檐在霞光里勾勒出剪影,放学的孩童嬉闹着穿过田野——但这诗意与他无关。
手机在陆远手里震得厉害。他点开消息,眉头瞬间拧成疙瘩——计调王姐说,单间没了,只剩一间和苑小屋的套房。
—那是给司机和导游准备的标准,连热水都不一定够!陆远拧着眉回计调的消息。
贺钟堂挑眉:“怎么,要我睡马路?”
啧,旁边坐个游客就是不方便,协调的过程都被看见了……
陆远挤出个微笑:“怎么会,请您不要着急,我们正在解决。”
陆远侧着身子点开通讯录,指尖快得发颤。群里的求助消息像石沉大海,几个相熟的酒店老板都回“满房”。
手机屏幕几乎没暗下去过。陆远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速度快得贺钟堂眼花缭乱。他偶尔停下来,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或者快速喝一口水润润干得发痛的喉咙。
贺钟堂就坐在旁边,被迫旁观了这场“抢房大战”的全过程。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导游的工作远不止是景点门口挥挥小旗子那么简单。订餐、对房、协调突发状况……
陆远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手撑着膝盖,咳得背都弓成了虾米。
“啧,病秧子还接什么团。”贺钟堂的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看见陆远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羊皮坎肩裹得再紧,指尖还是凉得发白。
陆远缓过来,没理他,直接点开外卖软件,在药品栏里飞快下单。贺钟堂扫了眼,是最便宜的那种感冒冲剂。
“穷成这样?”他抢过陆远的手机,三下五除二换成最贵的进口药,“算我买的,别死在半路上耽误行程。”
陆远要抢回手机,却被他按住手腕。贺钟堂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惊人:“你要是倒下了,谁给我当导游?”
他说得理直气壮,手却快速地用陆远的账号点开自己发给他的红包。
这时陆远的手机又亮了,是王姐的消息:“和苑套房收拾出来了,单男的房搞定!”后面还跟了个龇牙笑的表情。
陆远盯着屏幕,忽然笑了,虽然笑得比较勉强:“贺先生您好,房间这边已经确定好了是一间套房,不过可能达不到合同要求,实在不好意思,产生的差价我稍后退给您。”
“你们是什么黑社吧?”贺钟堂皱眉,随即嗤笑,“两万的团费搞不定一个房间?我倒要去看看什么套房还达不到要求?”
话虽如此,当车停在酒店后门时,贺钟堂看着那座墙皮剥落的小院,脸色还是沉了沉。陆远正跟民宿老板交涉,声音隔着门飘进来:“……热水务必保证,他有点洁癖……对,多加两床被子……”
贺钟堂站在阴影里,忽然想起陆远刚才咳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这人一边跟他针锋相对,一边却在替他操心热水和被子。
“愣着干什么?”陆远回头喊他,手里拎着个药袋,正是贺钟堂刚才下单的进口药,“谢谢您买的药。”
贺钟堂摇摇头,跟在他身后往房间走,他忽然开口:“晚餐怎么吃?”
“在大部队住的酒店解决,六点半准时开始。一会在餐厅见”陆远转身往电梯口走,却被他拉住。
“我找不到”贺钟堂的声音有点闷。
陆远回头,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夜色里,他的睫毛很长,被月光镀上层银边:“贺先生,我们才从那边出来的,这里距离餐厅后门也就三十米。”
见贺钟堂还是蹙眉看他,行吧,看在对方给他创造了收益的份上,陆远无奈地道:“如果您不是太饿,可以等我安排完团餐,大概六点五十,我们可以去附近小店吃。”
这倒是意外之喜,贺钟堂自然满意。
陆远和司机的司陪房在二楼,贺钟堂的“套房”在五楼。
路过自己房间时,贺钟堂非要进去看看,陆远拗不过,只好开门。
贺钟堂看着眼前那张仅一米二宽的床,“豪华游”、“高端住宿”的宣传词在他脑中碎成齑粉。一股被愚弄的怒火直冲天灵盖,他指着这眼就能看完的逼仄空间,脱口吼道:
“操!这他妈是招待所吧?!”
陆远心里把计调王姐骂了一万遍,脸上挤出歉疚的笑:“贺老板,消消气!旺季…实在没办法…但这只是导游房!咱们去看看您的套房!保证不一样!”
他半推半哄地把贺钟堂塞进吱呀作响的电梯,心虚得像揣了只兔子。
电梯缓缓上升,贺钟堂看着恨不得把自己贴壁上的陆远,那怂样让他骂人的话堵在嗓子眼。这小子为了平息他的怒火,这会儿让叫“祖宗”估计都能脆生生喊出来。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带路!我倒要看看这‘招待所’能掏出什么好套房!”
“哐当”一声,电梯门打开。走廊灯光幽暗,尽头一扇门虚掩着,像无声的邀请。
推开门。
一股陈年灰尘混杂劣质香薰的冷气扑面而来。
死寂。空旷得令人心慌。
贺钟堂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冰冷愤怒。他面无表情地看向陆远。
这根本不是什么套房。
惨白偏粉的墙纸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水泥。厚重的暗红色窗帘死死拉着,将外界彻底隔绝。客厅大得离谱却空无一物,只有正中央一盏惨白的吊灯垂死挣扎地亮着,在地面投下扭曲的长影。更里面,两扇黑洞洞的小门敞开着,深不见底。
卧室里,仅有一张孤零零的两米大床对着一个老旧电视柜,上面摆着一台不合时宜的液晶电视。
整个空间像某个被遗忘的恐怖片废弃片场,角落的阴影里仿佛蛰伏着什么。
“啪嗒。”
一声轻响,是陆远惊得没拿稳钥匙。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笑容僵在脸上,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沉重的手猛地搭上他的肩膀!
陆远浑身汗毛倒竖,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贺钟堂的脸在幽暗光线下泛着青灰,额角渗着冷汗。他凑得极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小陆,我建议你立刻、马上给我换房间…”
他死死攥住陆远的胳膊,力道大得生疼,眼神里是**的愤怒混杂着一丝陆远看不懂的惊惧:“…不然我就杀了你。”
陆远被他抓得生疼,更被这眼神慑住了。
“前台!前台!”他挣开手,几乎是扑到房间电话旁,手指哆嗦着按号码,“换房!立刻!这房没法住!”
前台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陆导…真…真没了!这‘套房’还是你们社硬要留的!我们下午加班加点才打扫出来…全满…”
“别跟我说这些!”陆远粗暴地打断,怒火和无力感交织,“换房!现在!立刻!”
“真…真没…”
“操!”陆远狠狠摔下电话,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贺钟堂那张面无表情却比鬼还可怕的脸,邪火直冲头顶。
他掏出手机,因愤怒而颤抖,直接拨通计调王姐的电话。
接通瞬间,积压一天的委屈、疲惫、愤怒如火山爆发:“王姐!这就你解决的方案?!你他妈看过这‘套房’什么样吗?!鬼屋!这他妈是鬼屋!我知道旺季累!再累也不能这么坑人吧?!人游客花了大价钱来玩!咱们就提供这样的房间?你告诉我你要是游客你能满意吗?要不你现在飞过来自己跟客人解释!我真服了!!”
他像失控的机枪对着话筒疯狂倾泻。电话那头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
“小远。”
一个低沉、平静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
陆远的咆哮戛然而止。他像被掐住脖子,难以置信地拿下手机——是王姐的号码!怎么是…武财神?!
“师父?”他声音瞬间哑了,带着慌乱,“你…你怎么…”
“你就是这么跟计调说话的?”武财神刘钧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以为你是谁?”
这句话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陆远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里。
委屈!排山倒海的委屈瞬间淹没理智!
“对!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陆远声音猛地拔高,破音嘶哑,眼泪冲上眼眶,“一个破房间!一下午搞不定!我问一次说一次‘在解决’!后面嫌我烦直接不回消息!五点多甩一句‘搞定’!结果呢?!把客人领到这来了!这他妈是我的错吗?!!”
他冲着话筒吼,浑身发抖:“不是我的错!凭什么怪我?!”
最后一句几乎带上了哭腔,“干不了?对!老子不伺候了!爱谁谁!”吼完,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按下挂断!
世界瞬间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贺钟堂惊愕的目光。
陆远像被抽干所有力气,靠着冰冷墙壁滑坐在地,手机从手中滑落。他低着头,肩膀微耸,羊皮坎肩也掩不住那份狼狈脆弱。
贺钟堂看着他气成河豚又瞬间泄气的样子,心里那点愤怒被冲淡,只剩复杂。
这小子看着跟掉钱眼里似的,但是该维护游客利益的时候,也没怂,现在看来肯定挨骂了,还骂得不轻。
他蹲到陆远面前:“别的地方高价能订到房不?”说着又要转账。
陆远疲惫摆手:“试了一下午,全都满房。”
贺钟堂执意转了五百过去:“你那间房今晚我住了,赔偿。”
陆远张张嘴,说不出话,倒是利落的点了退回,这笔钱他着实没脸收。
“贺老板,今晚房费我申请明天退您。”他挣扎起身,递过钥匙,“您先休息,我去安排团餐,一会来接您吃饭。”仿佛刚才咆哮的不是他,情绪已整理好。
贺钟堂偏头打量那神似鬼屋的套房,难得动了恻隐之心:“要不…你跟我一起睡?”
陆远有些意外。不过一张一米二的床…
他顿了顿,指向那扇敞开的、幽深的套房大门,努力让声音轻松无畏:“我去睡‘鬼屋’。放心,我胆子大!”
说完,还挑衅似的斜睨了贺钟堂一眼。
贺钟堂被噎了一下,想骂又理亏,最终无奈指了指他:“你小子…”
陆远看着贺钟堂背影消失,这才站在套房门口,看向里面吞噬光线的黑暗。强装的勇气瞬间蒸发。他咽了口唾沫。
走廊惨白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孤零零的长影。
手机屏幕再次疯狂亮起,嗡嗡震动——是武财神的电话。一个,两个,三个…跳动的名字带着无形压迫。
陆远瞥了一眼,眼神冰冷。他捡起手机,看也不看,直接静音塞进背包最深处。
眼不见为净。
他最后看了一眼电梯方向,咬了咬牙,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视死如归”。
然后,抬脚,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沉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咔哒”一声,缓缓关上,隔绝了最后的光线与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