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窗格下洒出一片皎洁的月光,黑暗的寝殿内亮起两只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
晏凤辞盘在榻上,悄悄支起脑袋,环顾四周一圈,又看了看身边沉睡的人。
谢镜疏平躺在榻上,眼前还戴着眼纱,腹部盖一条薄如蝉翼的凉被,双手置于身体两侧,胸口起伏匀称。
静悄悄跳下榻,晏凤辞竖起耳朵,警觉地观察他的动向,一边蹑手蹑脚地爬上一盏半人多高的花瓶,稍微稳住身形,便朝窗户轻巧一跃,站在窗沿之上。
月色朦胧,斜照之下,在殿内地面映出一条狐狸的影子。那影子矫健向外轻跳,便消失不见,只留得地面上一片白茫茫的月光。
晏凤辞跳出窗外,趁守夜的侍从不备躲进花丛中,绕开巡逻的侍卫爬上墙壁,站在高处,轻轻嗅闻空气中稀薄的气味。
他要找到胡云方,弄清楚他那种眼神背后到底藏有怎样的深意。
炎炎夏日天气闷热,气流不易流通,白日留下的气味并未完全消散,还是能够仅凭残留的气息辨别出胡云方离开的方向。
顺着气味,晏凤辞将目光远眺向王府外的一间屋子,那里应该就是胡先生的医馆。
墙下,有两名巡逻的侍卫手中提着灯笼,在灯光的笼罩下发现地面上映出一团黑影,他们便立即警觉,拔出腰间长刀,高声大喝道:“是谁!”
突如其来的一声,令他脚下打滑,差点从高空摔落。
他低头藏起,稍稍稳定心神后,低吟一声,便从喉间逸出一种类似于猫的叫声。
下面的侍从听了,收刀入鞘,骂道:“死猫,半夜发情,吓老子一跳。”说完,向另一块巡逻地点走去,四周重新陷入黑暗。
晏凤辞听后气得要死,见他们离开,便在墙头上气愤地直蹦跶。
蹦跶完了,想要跳出墙外,却看着黑漆漆的地面心里打怵。
只好沿着墙又走了一段,来到一片灯火璀璨的地界。探出脖子向下观望,他不知不觉中歪打正着,正好走到王府正门,墙下正是门前一座石狮子雕像。
守在门前的侍卫站的笔直,两眼望向前方,看不出倦意。
晏凤辞踩着狮子头顶,估量下面的距离应该不高,便大着胆子向下滑,将身体抻成长条。即将接近地面时,身体不够长,便半挂悬空。
后脚不沾地,前脚勾不住,最终支撑不下,后背着地,仰面摔得个四脚八叉。
细小的响声逃不过守卫的耳朵,他问:“什么声音?”
晏凤辞立即躲在石狮子后面,心跳如擂,如果他能够出汗,此时此刻必然是汗如雨下。他听到另一个人说:“我去看看。”
侍卫将手按在腰侧,压低脚步悄声向石狮子后面走去,将要拐到另一侧时,忽而被一团毛乎乎的东西糊了一脸。
双手慌忙抓住那团东西,触感肉乎乎毛茸茸的,扒在他脸上遮蔽住视线,只能看见两只透出森森绿光的眼睛。
他以为碰上了话本话中吸魂夺魄的精怪,顿时吓得哇哇大叫。
那东西似乎也被吓到,放开他,一溜烟躲进草丛中。
小队长老远就听见有人鬼哭狼嚎,铁青着脸狂奔过来,问道:“你叫什么?”
“有鬼啊!”那侍卫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草丛。
“我看你像个鬼!”小队长朝着脸扇了一巴掌,他这才安静下来。
有了这一出,晏凤辞不敢过多逗留,借着树木掩护,朝医馆跑去。
刚跑出不过五箭之地,便闻到一股淡淡的药材香气,再向前看去,一座挂着“银杏坊”牌匾的屋子自窗中亮出点点灯光,在一众漆黑的夜里格外显眼。
晏凤辞紧贴墙根,立起双耳仔细听屋内动静,传来一阵翻书声。
难道胡先生还未睡?本想趁着他入睡悄悄潜入他的屋内一探究竟,可他此时醒着倒有些麻烦。
正思考如何能不引起他的注意进入屋子时,他已来到房屋正门,藏在一个木桶后面,打量周围一切可以潜入的入口。
恰巧,有一阵风吹来,将医馆虚掩的门吹开。
“吱呀——”
令人牙酸的声响立即引起晏凤辞的注意,他又躲在同桶后听了一会儿,见胡先生没有反应,依旧在翻阅书籍,便轻巧地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屋内草药香气更浓,角落摆满各种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药橱上摆放的不是形状各异的瓷瓶就是如砖头般薄厚的医书。
桌面上一盏蜡烛正熊熊燃烧,融化的蜡液沿着烛身缓缓下淌,未流到底端便已凝固,仿佛一滴干涸的眼泪。
胡云方端坐在椅子上,借用烛光阅读一本老旧发黄的古籍,不时停留在某一页晦涩难懂之处下意识皱眉思考。
晏凤辞环顾四周,没能发现能与那几根白狐毛扯上关系的事物,别说是一只活生生的狐狸,连只狐狸皮都没有。
昏黄的灯光下,胡云方花白的两鬓倒更像那白狐毛几分。
晏凤辞怀疑白天对他产生的异样之感是自己多想,便调转方向,想从门缝出去原路返回。
刚迈出脚,只听得胡先生骤然开口:“你来了。”
难道还有其他人深夜拜访?
晏凤辞赶紧躲进角落中,呆了片刻,却并没有其他人出现。
就在他疑惑之际,胡云方再次说话,他翻书的手却没停,“出来吧,我说的就是你。”
是我?晏凤辞听闻,顿时呼吸一滞。医馆里除了他和胡云方两人,哪里还有人,他口中的这个“你”分明指的就是晏凤辞本人。
晏凤辞缓步走出,发出几道充满疑问的嘤嘤声。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知道。”胡云方轻飘飘道,“我还知道今晚你一定会来,于是特意给你留了门。”
他轻描淡写三个字,却在晏凤辞心中掀起轩然大波,他竟能听懂狐狸叫声,听得懂他说出的话。
“你竟能听懂我说话,你究竟是何人?”
“我不过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
晏凤辞向见他不愿说真话,回想起他不同寻常的眼神,便换了个方向问:“你认识我,对吗?”
胡云方没有回答,翻书的手却停下了,很长之后才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晏凤辞起了疑心,他不是一只狐狸吗,胡云方怎么会说是一个人。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儿子。”
他说一只狐狸很像他儿子?这是什么话?
晏凤辞听的不明不白,干脆跃上桌面,踢开他手中古籍,打算好好质问他几句。
胡云方缓缓抬起头,晏凤辞注意到他眼中已蓄满泪水。
“你……哭什么?”晏凤辞茫然不解问道,见他如此表情心里也是一阵愕然。
而胡云方一只手已然抚上他脸,轻轻刮挠下腮雪白色的绒毛,看似简单的动作其中蕴含的含义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胡云方眼含热泪,言语哽咽,他却笑着说:“吾儿羡鱼,他就是你值得以命相报的恩人吗?爹知你重情重义,爹尊重你的选择,爹好想你。”说完,泪已流了下来。
蜡烛噼啪作响,火舌明明灭灭,晏凤辞被胡云方这一番话定在桌面上,动弹不得。
羡鱼,胡羡鱼……
他想起,家中曾来过一名男子,名叫胡羡鱼,声称是自己在十多年前赶考路上救来的狐狸,他说是特地前来为老爷当牛做马报恩的。
至于晏凤辞到底有没有救过狐狸这事,因年头太久,他早忘了。
当时,他只以为胡羡鱼得了失心疯,乱说胡话。想要撵出去时,看他长相艳丽,便留下了。但也仅仅是做一名比较养眼的家丁,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然而,当晏凤辞重生之后,万万也没想到胡羡鱼说的竟然是真的,原来真的有狐狸报恩这事儿。
“你说以命相报?”他焦急扶住胡云方的手,问,“难不成我死后变成赤狐是因为他?”
“没错,吾儿用命换你活下去,自己却魂飞魄散了。”胡云方擦干泪,叹息一声,两眼逐渐锐利,用力抓住他纤细的脚踝。
“你儿子是狐狸!”晏凤辞讶异万分,连甩开他的手都不顾得了,“那几根白毛……你,难道连你也是……”
胡云方双眼上挑放出绿光,正是双狐狸的眼睛,“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又是谁,值得羡鱼献出生命?”
“哼!”晏凤辞摆出架子,将头颅高扬,颇有底气道,“本官乃当今首辅晏凤辞!”
胡云方微怔,随即变了脸色,“你想骗我?我虽是个大夫,但多年为王爷治病也略有耳闻,怎会不知当今首辅是赵之栋?真不知吾儿为什么会牺牲自己救你这个谎话连篇之人!”
“你不信我?”
“如何相信?”
晏凤辞:“若我是首辅,必然知道朝中众多你们不知道的内幕。”
胡云方:“我不是朝中之人,你就是告诉我,我又如何辨别真假?”
“错了。”晏凤辞道,“我不是告诉你。”他卖着关子。
胡云方不解。
“靖王。”晏凤辞沉声道。
胡云方更加迷惑了。
“你既然跟在谢镜疏身边,必然了解他现在的处境艰难吧。他的亲哥既不想让他死,也不想让他活,这样一个备受压制的藩王说起来和一名囚犯差不多。”
晏凤辞狐尾轻扫,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若是想摆脱这种处境,只有我能够帮他!”
“大言不惭!”胡云方训斥道。
“信不信由你。前世我帮过他一次,今生便再能帮他,这是谢镜疏摆脱当今圣上钳制的唯一一次机会。胡先生你要考虑清楚,一旦我走出医馆,便不会再有机会。”
“机会难得啊~”晏凤辞语气悠哉,一边舔着爪子,一边斜眼瞥他。
这一手四两拨千斤,果然十分高妙。
胡云方紧皱着眉毛,脑海中天人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