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日咬齐梁霄的那一口,王义一改之前态度,对赤狐刮目相看,也学起侍从们亲昵的口吻,称他为丹奴。
有事没事便过来逗弄两下赤狐,晏凤辞没心思跟他闹,连连躲避他那双闲不住的手。
获得了王义的赏识,赤狐的待遇自然也提升了,专门命人轮换着为它扇扇子,唯恐酷暑热坏了这倔脾气的吉祥物。
晏凤辞盘在窝里回想前世辉煌,心中郁结,面前又有一柄无时无刻上下摇动的破扇子,打扰他沉思,别提有多烦心。
恰巧飞来一只白色菜粉蝶落在他黑色鼻尖上,拍打几下翅膀便飞走了,掉下细小鳞粉,晏凤辞立刻觉得鼻痒难耐,嗓子哑眼更是奇痒无比。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听见喷嚏声响起的同时,赤红色的身影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雅弧线。
侍女捂住嘴,噗呲一声笑出眼泪。
晏凤辞顿觉舒爽,心旷神宜,落地后才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整个狐都是懵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做出如此不成体统的滑稽动作。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只好将过错归于狐身影响。
他不安地舔舔爪子,心道这幅身子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惶恐某一天他彻底会丢失人性,完全沦为一只野兽。
正惴惴不安时,王义领一人缓步进来,晏凤辞立刻嗅出那人身上厚重的尘土味和铁一般的肃杀之气。
定睛一看,张坚仍然身披盔甲,步伐沉稳,腰间挎一柄宝刀,似乎是感觉到目光在看他,敏锐地回视过去。
“这狐狸还在这呢,精神不错。”他道。
“是啊,丹奴十分有灵性,上次齐梁霄来闹事,还多亏它解的围。”王义说
张坚点头:“原来它叫丹奴。”
“是王爷赐的名。”
“还真是,红色的毛,还挺漂亮。”张坚打量赤狐说,“好名字!”
好名字个屁。晏凤辞软软地呜咽。
“还会撒娇呢。”张坚指它。
“刚来的时候,它怕生,熟悉后就好多了,总是喜欢对着大家撒娇。”
“这事我知道,它还咬王爷一口。”
“正是。”王义乐呵呵道。
晏凤辞抱住脑袋,用小黑爪插入蓬松毛发中,在地上打了个滚。
张坚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不要一直逮住我不放好吗,说点正经的情报好吗?
张坚终于入他所愿,开始步入正题:“王爷近日可好啊?”
“相较前几个月好多了,有丹奴陪伴,每日心情不错。”
“那就好。”张坚同他一起走到寝殿门口,伸手对着门轻叩三声,“王爷,臣张坚求见。”
“进来。”谢镜疏轻缓的声音从门后响起。
“我一个内侍,不方便倾听军中事务。我在门外等候,有事叫我即可。”王义替他推开门扉,单手迎送道,“请,张佥事。”
“有劳。”张坚抬步走进殿内。
谢镜疏坐在书案前,用指尖触摸特制的文书。
这些文书布满形状不一的空洞,按照规定的顺序排列,目盲不能视物之人,只需要触摸,便能读出文书内容。
王义正欲关门,一道小火焰腾一下从潜伏已久的树荫里跑出来,趁着间隙就要钻进去。
眼疾手快一把抓住牵绳,丹奴被人提溜住脖子,两只前脚便悬空,整只狐狸悬在半空。王义怕勒到它,连忙将它放在地上。
丹奴四条来回抓挠,就是想跑进殿内。
“你可不能进去。”王义牵住它,扯住脖子上的项圈向外拖拽,语气温和道,“别打扰王爷和张佥事议事。”
他旋即转头斥责侍女道:“你是怎么看住丹奴的?连一只狐狸都管不住,晚饭别吃了!”
侍女掩面哭泣,低低地啜泣。
谢镜疏放松手指,闻声问道:“是丹奴想要进来?”
王义:“我将它牵出去。”
“不用,让它过来。今日它尚未进食,待会我便顺便喂它即可。”
王义便放手随它性子。
狐狸朝着谢镜疏直奔而去,熟悉地躺在他怀中。小巧的脑袋好奇向铺满书卷的案面望了一望,充满水光的眼睛里有瞬间疑惑,随后脑袋又缩了回去。
晏凤辞想要趁机打探消息,却看不懂盲文。
张坚欣慰地抚了抚胡须:“王爷,这小东西看来很亲近您。”
谢镜疏感受手下温热毛发带来的丝滑触感,微启双唇说:“丹奴每日餐食由我亲自喂,就是让它明白,只有我这里才有它想要的食物。想要填饱肚子,就必须与我亲近。”
“驭兽之道。”张坚沉声。
也是驭人之道。晏凤辞眼露精光。
飞禽走兽也好,人也好,无一不为食争抢的头破血流。多吃一天饭,便能多活一天,为了多活一天,兄弟相争,夫妻反目,父子相戕的事情数不胜数。
而你谢镜疏为了活下去,不也在秘密谋划吗?
谢镜疏撸动丹奴下巴,摇头道:“聊以寄慰罢了。张坚,你说正事吧。”
“是。”张坚应声下跪,身上盔甲随他动作发出金属撞击声。
“不必多礼,起身吧。”
“是,王爷。”张坚站在下首,不管谢镜疏看不见,依旧礼节完备,“走漏田猎消息一事,臣已查明,并非军中之人所做。”
“不是军中,那又是何人?”谢镜疏皱眉。
“这也是臣疑惑的地方。”张坚解释说,“臣治军严格,有信心保证军纪肃穆,但那京中宦官着实让我浑身是汗。于是我花费近一个月,严格排查可能忽视各个环节,终于在弟兄们身上发现一个疑点。”
“什么疑点?”谢镜疏绷直身体。
“是布面铁甲。”张坚忽然咧嘴一笑,殿内紧张的气氛顿时轻松。
“继续说。”
“是。布面铁甲分为里外两部分,外层是棉布,里层是板状铁片,若是棉布或铁片损坏,可单独更换,十分方便。”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布面铁甲一旦损坏,需要另行购买铁甲,而铁甲只有北庭城中的铁匠铺才能生产。如果有将士前去更换,铁匠铺凭损坏程度即可判断出军队活动,这就导致无意间透露出消息。”
“有了这条线索,我便更换排查方向,挨个检查布面铁甲,果然有不少人的贴甲片是新换的。”
谢镜疏听后微微一怔,随后双手拍击,赞叹道:“竟是如此,令人意想不到。幸亏及时发现漏洞,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张坚,你有功!”
晏凤辞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张坚连这等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都能发现,当真是粗中有细,不能小看。
“王爷谬赞了。”张坚继续说,“我暗中派人调查过,那铁匠铺子和知府衙门有关,是否应该禁止将士们到城中铁匠铺更换铁甲片?”
谢镜疏抚摸丹奴的动作放缓,略微沉思片刻:“不不要打草惊蛇,铁匠铺是传递消息的好机会,日后如有需要,便可通过铁匠铺误导知府衙门。另外,军中需要建立打铁作坊,自给自足。”
“我这就回去就命人组建。”
“好。”谢镜疏又想到一件事,稳声道,“组建与招募人手的费用,以及将士更换铁甲片的费用都从我的岁禄中出,不必花费他们自己的俸禄。”
张坚面露欣喜之色:“王爷当真仁善,这下弟兄们听见消息必定高兴!”
谢镜疏表面淡然,只是略微点了点头,却在书案下张坚看不见的地方,加快抚摸丹奴的动作。
“北庭边境如何?最近可有流寇作乱?”
“现在并无。”张坚答道,“请王爷放心,若是边境作乱,必定第一时间上报。”
“好。”
张坚离开后,寝宫便安静下来,香炉中紫檀香燃烧,升起袅袅香烟。
晏凤辞想听的都听了,此时也没什么兴趣再与谢镜疏亲近,迈开腿,从他怀里爬起来,跃到地面上去抻了个懒腰。
在怀中保持一动不动的乖巧形象,也太累人了。狐狸四条腿差不多将要发麻,这一伸展,竟是舒爽非常,忍不住从口中泄出喟叹。
当然,他作为一只赤狐,口中发出的声音只能是嘤嘤嘤的叫声。
谢镜疏怀中空落,耳闻丹奴撒娇,便生出几分寻它回来的想法。
丹奴盘在他怀中时,身体灼热,将他膝间晕出汗液,渗透进衣裳布料之中。
它甩动尾巴离开后,膝间那处汗湿之处,经过宽敞的殿内微风拂过,反倒有些微凉。
“丹奴,过来。”谢镜疏在案前唤它名字。
晏凤辞刚才都是装的,现在懒得理他,晶莹剔透的翠色眼睛转动一圈,狐耳轻挑,顶开门缝就想跑出去。
身后传来衣袂摩擦的声响,然后是椅子在地面滑动,脚步声虽浅但越来越近。
门外的光线已经撒在晏凤辞脑门上,从身后伸出一双手,将他抱离地面。
晏凤辞蓦然回头,却见围着一条白色眼纱的脸上眉头紧皱,连弧度美好的嘴角都紧绷成一条直线。
他从未见过谢镜疏脸上出现过不舍的表情,这个人城府极深,不轻易表露内心真实想法,而现在主动表现出脆弱,还是头一遭。
谢镜疏看不见脚下的路,没走一步都是试探。当听见门被顶开的细微声响,他便断定丹奴将要出去。不顾身形不稳,猛然向前抓住丹奴,而他自己则因失衡,身体砸在门扉上。
侯在外面的王义听见里面巨响,忙上前焦急问道:“王爷您没事吧?”
柔软的身躯砸在木门上,谢镜疏依靠门板滑落,咬牙忍着痛,一时说不上来话。
“王爷,王爷!”王义不停拍打门板,见他没有说话,顾不上其他,立刻破门而入。
只见谢镜疏歪坐在地上,双手环抱丹奴,一只手压在它的前胸,将它固定在怀中。
丹奴则是不停挣动,张开嘴不停地叫嚷,试图逃脱,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那一条看似瘦弱实则蕴含力量的胳膊。
王义扶起他到床榻上休息,却被谢镜疏拒绝:“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摔的太疼,无力说话。”
“还是喊白先生过来看看吧。”王义对着他左看看右看看,还是不太放心。
“不用。”谢镜疏拦住他,摸摸狐狸毛发,“我无碍,你去把肉糜取来,是时候该喂丹奴进食。”
王义见他坚持,只得躬身退下,快步往小厨房走去。
晏凤辞被他牢牢箍在怀中,鼻腔萦绕着谢镜疏身上淡淡香气,混合着方才摔倒时沾染的尘土气息。他能感觉到谢镜疏胸腔的震动,以及那比平时稍显急促的呼吸。
这种感觉让晏凤辞难得安分下来,不再挣扎,只是尾巴不自觉地扫过谢镜疏的手腕。
谢镜疏很欣慰,将脸轻轻埋在它颈侧温暖的绒毛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动作极其短暂,晏凤辞几乎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王义这时取回肉糜,看着自家王爷的行为,眼睛闪过复杂情绪,低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掩好寝殿门扉,躬身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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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张佥事巧析破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