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线的夜空被远处炮火的反光染成一种病态的橘红,而大火将一切燃尽,散落成雪白的灰。在这片刚刚经历过惨烈争夺的地带,弥漫着一种比黑夜更深的死寂。土壤浸饱了鲜血,变得泥泞而冰冷,令人窒息的浓烟从伤痕累累的土地升起。
杜弗尔的脚步落在焦土上,几乎不发出声响,仿佛死亡本身在此地巡行。
然后,他听到了。
缓慢、沉重、整齐划一的……踏步声。
浓稠、带着尘土气息的灰白色雾霭,取代烟雾,从战壕和弹坑中弥漫开来。雾气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开始浮现。
死者排成沉默的队列,衣衫褴褛,身上挂着泥浆和冻结的血块。面容模糊不清,笼罩在雾气和阴影之下。这些亡者不下降也不上升,留在漫宿和冬的梦境中。手中持着锈蚀的步枪或虚无的武器,步伐僵硬而执拗,重复着生前的最后一个动作——前进。冬之力,加上一点心的温暖,吸引着它们的前来。
这支幽灵般的队伍正朝着他的方向行进,沉默而浩大,带着无声呐喊的冰冷怨念。
在亡者走近杜弗尔的途中,所有的踏步声瞬间消失。死的寂静笼罩了这片区域,比之前更加彻底。
带头的幽灵缓缓地、极其恭敬地,向侧边迈出一步,深深地低下了它那模糊的头颅。
死者会有畏惧吗?还是他们出于本能的心智中,带有对危险的预警?
在氤氲的雾气中,白鸽的羽毛被抛出,那些来自司辰的羽毛并未四下飘散,如同被无形的引力牵引,一片接一片地悬停、延展,在翻涌的浊雾中铺就一条蜿蜒向前、散发着柔和却清晰冷光的雪白路径。
来自骨白鸽的神力确保生者能够去往虚界后复返。
没有理会那些生物,他前往白路,越是靠近,那股源自虚界的寒意便越是清晰。
等到死者畏惧的存在消失不见后,它们也随之踏上白路,这回,逝者终于可以下降了。
纯白之路逐渐暗沉下来,直到周遭是无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这绝对的黑域中,却有点点幽光摇曳,来自墨玉灯盏的光芒,散发出幽冷、沉默的光晕。
光芒照亮了他的脚下,一道巨大的、看不到起点与终点的螺旋阶梯显现出来。
这就是白鸽指引前往的,通往虚界的路径。
本来不需要如此浪费。
舟船能渡冥河,他默想着,黑暗森林也能通往赫尔海姆。希腊人需银币付渡资,埃及人需面对心脏称量,北欧人需走过吉欧尔桥……诸般神话所指的‘走向地狱’,其本质,皆是剥离生者世界的坐标,借助仪式,向下堕落,那便是虚界。
但如今的新世界,诸多模仿司辰过去举动,以此造成影响的诸多仪式,因为司辰的消失而无法使用。
墨玉灯的光芒伴随着他,如同沉默的仪仗。随着向下行走,周遭的黑暗变得更加粘稠,仿佛无形的沼泽。自那幽暗中,无数模糊的幻影伸展而出,它们扭曲、颤动,如同无数垂下的漆黑枝条,带着冰冷的触感与未散的执念,试图缠绕他的衣角、拉扯他的身体——这些是来自于昔日被他杀死的人,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残留于此的印记。
他向下行走,仿佛过了瞬息,又似过了永恒。在这里,时间失去了线性意义。
而再遥遥其下,他听到了声音。并非生灵的喧嚣,而是一种空洞、持续、亿万细碎摩擦声汇聚而成的声响。它来自更深处,伴随着那隐约可见的、缓慢流动的阴影——那便是如枝叶般繁杂,和枝叶一样柔软无力的的死者顺流而下,汇入的万流葳蕤。
死者是河中流动的鱼,河水是无数褪色的记忆、破碎的承诺、未被言说的秘密以及所有逝去存在的“痕迹”所组成的混沌之流。它无声地流淌在螺旋阶梯的最下方,汇入一片更加广阔、黑暗、蛮荒的空间——那就是虚界的本体。
在那里,没有什么能被完全遗忘。一切被现世舍弃、失去坐标、或本该湮灭之物,都在此沉浮、徘徊、低语。你能看到模糊的、如同烟雾构成的形體,是逝去的凡人乃至神明的回响。
如今那里空无一物。
他停止了步伐。
有声音在背后呼唤着他,在这个拥有着失去一切的地方。
如此熟悉,几何时曾在来梦的路途上呼唤过他。
一双冰冷的手从后抚摸上他的面庞,幽幽叹息道“铁石心肠的人,你抛下我这么久。”
杜弗尔并未转身,向前一步避开了那双手。叹息声如同月光拂过冰面,折射着让周围的事物的变得朦胧。
“我未曾抛下任何人,”他的声音平稳,在虚界的死寂中清晰可辨,“我离开的,是一个谎言,一个借用了她形貌的、自欺欺人的幻影。”
“她才是我的镜中花,水中月!”身后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哀戚的锐利,“我拥有她的一切!每一次心跳加速的瞬间,每一次耳鬓厮磨的低语!你言及过爱,这爱直至诸海干涸,它也不会更改。这些记忆难道有假?它们就在我这里,如此鲜活!爱你的是我,等你的也是我!”
“记忆…”杜弗尔终于缓缓转过身,直面那拥有着努尔容颜、周身流淌着钴蓝色月华的存在。
“那么,告诉我,在这些鲜活的记忆里,”他看着那个比前不久,在刺客联盟看到过的努尔更加完美的镜象。“她知道什么是月亮吗?不是天体的运行,不是诗歌的意象,而是…那高悬于漫宿之上、完美无瑕,永远计算着平衡与永恒的原理,渴望透过子嗣的血肉再度圆满的月亮?”
黑色车票只能承载一人前往新世界,曾经附着在艾克赛身上的碎片就这样被清理出来,只可惜这个碎片没能和旧世界一起消失,如今找上了他。
“她”——或者说弧月——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那精心模仿的哀伤与爱意仿佛镜面上的水汽,等到太阳来时,就轻而易举地蒸发了,露出底下非人的镜面本质。
杜弗尔没有等待回答,继续道,语气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个人,可以爱一朵玫瑰,爱它的坚韧与美丽,哪怕它终将枯萎。但他不可能爱上一道风,因其无形无质,聚散无常;不可能爱上一片荒野,因其边界模糊,草木更迭;更不可能爱上一轮明月——”他直视着弧月那逐渐失去温度的眼眸,“因其遥远、虚幻,连光芒都仅是借来的反射。”
“你或许拥有努尔·莱拉的记忆。但你不是她。你体验她的爱,如同月亮倒映太阳,清晰明亮,却毫无温度。你追求圆满,追寻更进一步,渴望通过血脉归来,但这从来不是出于对任何事物的爱,而是杯之准则驱动下、最为饥渴,可悲的需求。”
弧月的身影在墨玉灯的光晕中微微晃动,镜面的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不是悲伤,是被彻底看穿本质,从而燃起的愠怒。“……所以,你否认一切。否认她的爱,否认我的存在。”
“我否认混淆,”杜弗尔纠正道,语气依旧没有任何起伏,“我杀死过你一次,并非因为仇恨,而是因为你需要被阻止。如今,我们两不相干。你无需借着子嗣的身体也可以归来,你有你的方式,正如我有我的道路。”
“你承认那孩子也是我的。却认为我们应该毫无瓜葛。”弧月的声音空灵起来,带着嘲弄,“总是这样,何等的傲慢。你以为只要你决心忽视,情感便不复存在?只要你认定无用,羁绊便可随意斩断?只要你规划好路径,世间万物便会如你所愿般运转?”
“但我要告诉你,不。”
祂的声音骤然平静下来,带有着笃定的预见性。
“继续你的道路吧,继续你的逃避,继续你的傲慢。但你记着:终有一天,你会避无可避。
我等着那一天,杜弗尔。我等着看你如何面对那份你再也无法转身离开的“真实”。我等着看你的傲慢,如何成为你最终的牢笼。”
弧月的身影如同被打碎的镜子,骤然迸裂成无数片钴蓝色的、尖锐的碎片,这些碎片并未落地,而是悬停一瞬,随即彻底化为虚无。
“那就让它来。”
杜弗尔的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没有笑意,只是轻蔑。甚至没有再去看那正在破碎的镜影。
“即便我跌落,这胜利——也不会属于你。”
他再次迈开脚步,沿着螺旋阶梯,继续向下,去搜寻他真正想要找的存在。
阶梯的边缘,下方是无声流淌的虚界之河。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投入一口深井,径直潜入那由混沌记忆与逝去痕迹汇聚成的浓稠暗流之中。
冰冷的虚无感包裹了他,无数模糊的幻影试图缠绕。他无视这些杂音,不断下潜,搜寻着那个截然不同的存在。
下潜中,一段久远的回忆浮现——那是在某个宁静的角落,白鸽曾以它那悲悯而平静的口吻说过:
“迟早,我会同世界一起迎来终末……这虚界之河,或许是个不错的归宿。这里流淌着所有被遗忘的,而我将成为其中最后,也是最为沉重的一块墓碑……一块铭记着所有其他墓碑的墓碑。”
当时,杜弗尔只是平淡地接了一句:
“不错的选择。但若有一天,我若来此处寻你,便意味着…你这块旧世界的墓碑,该起来干活了。”
回忆的顺着下潜散去。这些最浅层的东西到不了虚界之河的底端。
在黑色的河流底端,却是是连绵不尽的,由骨头组成的荒地,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骨骼从上方堕落而下,这是一场直到世界终末,也不会停止的雪。
火中取栗,沙中淘金。
搜寻悼歌诗人的遗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骨头细小而且碎的彻底。
等到没有缺失后,他对着骨骼撒下白色的勿忘我,象牙粉——骨白鸽的象征物,没有仪式,祂只是睡得太久,需要人提醒祂是谁,然后将其从梦境中带回。
骨骼分离,瓦解,变作苍白的雪,然后汇聚成骨头构成的鸽子。它轻盈地振翅,落在杜弗尔的肩头,歪着头,用喙梳理了一下错位的身体,动作自然熟稔。
“好久不见了,老朋友。这河底…比我想象的更要沉闷些。”
杜弗尔侧头瞥了一眼肩上的鸽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罕见地褪去了一丝冰冷:“对你来说或许是漫长沉睡。于我而言,不过距上次见面…大概十天。”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过去总是你从这鬼地方往外捞人。这回总算轮到我捞你一次了。”
鸽子发出一声低低的、如同叹息般的咕噜声,仿佛也在回想那无数的过往。“啊…是啊。角色互换,真是奇妙的体验。”祂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更深沉的感慨,“时间于你我总是流淌得不甚一致。但无论十天还是十纪,能被从这里捞出来‘干活’,总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是吗?尤其,是被你捞起来。”
“我只是一把碎骨头,做不到很多事,只能做一位铭记者,一个锚点,来固定那些破碎的过去。”
“这就够了。”杜弗尔承认道,“世界需要融入准则的规则,需要仪式与神秘,需要过去赋予其重量与脉络。你的铭记,让它们都有了重量。”
“一如既往的实在。”鸽子轻轻啄了一下杜弗尔的衣领,“那么,如你所愿。我会记住所有陨落的光辉,所有被撕裂的准则…让旧世界在铭记中安息,为新世界提供滋养。”
它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柔和:“很高兴醒来见到的第一个故人是你,杜弗尔。这感觉…不坏。”
杜弗尔没有直接回应这份感慨,只是淡淡地说:“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转身,沿着螺旋阶梯向上行去。肩头的白鸽安静下来,化作一个的有形的、散发着微光的重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第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