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月栖被放到床塌上,眼睛半阖,疲软的身体得到舒缓,她却不敢闭上双眸,因为害怕赵向暝的离去。
她紧攥赵向暝的衣袖,微睁着眸看他,眉间涌着不舍。
赵向暝平静的眸终于现出波澜,他抬手,将张月栖披散的乌发拢在身侧,替她掖了掖被子。
她的手始终不肯松动分毫,眸里是深入骨髓的痛楚,以及对他的沉重的爱意。
赵向暝仿佛被拽入了深潭,被汹涌澎湃的情绪淹没,而他的四肢百骸早已不受控制,任由自己沉沦。
张月栖头昏脑胀,能够平心静气面对张心琬的凌辱,但不能安然无恙地面对赵向暝,他温柔有礼,强大自持,何人何事都不能动摇他一分。
在他面前,她尽量维持受尽磨难,不堪一击的一面,可是今日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她的脆弱也是真实的。
看着他面上的不忍,张月栖蓦地失声:“你是不是可怜我?”
赵向暝原本想送她回来,就离去。
但无法推开细弱无骨的的手,这手仿佛牢牢攥着他的心,令他动弹不得,她破碎脆弱的面庞更令他心疼。
赵向暝忍不住抬手,触上她的侧脸,冰凉无比,不自觉说出令他意外的言语:“皎皎,你并非低微如尘,不必看轻自己,你很好。”
这样寻常的字眼,从未有人说过,这被念叨过许多次的字“皎皎”,除了二娘,没人唤过,以如此温柔亲切的语气。
张月栖眼圈泛红,一滴泪猝然滚落。
赵向暝怀着无限虔诚的神情,擦去她面颊的泪,微微叹息道:“不要再哭了,大夫就快来了,累了就先睡吧。”
张月栖被他这一唤,头脑顿时清醒了些,怎愿意入睡,她睁着水光潋滟的眸,眉间溢满难受。
赵向暝道:“睡一觉就没事了。”
沉溺在他轻柔的话语中,张月栖缓缓闭上眼,陷入沉睡。
等她呼吸均匀,赵向暝静静看了她半晌,心想因为外间的流言,她要承受责难,在张府需得看人脸色,不禁为她担忧,她这样柔弱的性子,怎么能保护好自己。
赵向暝走出碧水轩,迎面遇上前来看望的张径灵。
张径灵见到他并不惊讶,反而一笑,上前拍拍他的肩,道:“致夕,这就要走了吗?”
赵向暝颔首,面上并无波澜:“她已经睡着了。”
张径灵下意识看向面前紧闭的门,半晌又醒悟,他并未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说张月栖已经入睡,是怕自己贸然闯进去惊醒她。
张径灵眼眸染上深意,外间的传闻他不是没有听过,赵向暝与崔和凌为救佳人,一道跳入水中,他不懂崔和凌的心思,赵向暝的心思他还会是能揣摩几分。
赵向暝孤高清远,凡事有自己的主张,大庭广众之下不顾礼节救人,陷自己于漩涡中,此类惹祸上身的事他向来会三思而后行,可听说当日的他是奋不顾身救人。
本以为他是念着师生情,或是因她张府人的身份,今日看来,并不是那一回事。
他对张月栖的担忧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张径灵收敛笑意,正经道:“原本我心中没有疑惑,如今见你,忍不住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向暝道:“你想问便问罢。”
张径灵眸光一定:“你喜欢她,是吗?”
赵向暝眉头轻拧,他虽是发问,但这问里带有八分肯定,赵向暝当即回道:“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谈不上喜欢。”
张径灵不信,歪头道:“她十七了,都能议亲了。”
赵向暝直视前方,两旁的桃花飘然而落,他道:“那又如何,于我而言只是妹妹。”
张径灵悠然一笑:“你不承认就算了,可我了解你,再怎么嘴硬也改不了你对她的心意。”
赵向暝皱眉看他,目光里闪过不解,他……真的喜欢张月栖吗?在祠堂,听闻张月栖的话,说他喜欢她,他的心蓦地颤动,想否认,可是面对张月栖的泪水,他无力拒绝,唯一想做的就是止住她的悲伤。
见她落水,他整颗心都要蹦了出来,他怕她害怕,怕她孤独面对危险,更怕她离开。
尤其是见到崔和凌对张月栖的逗弄,他只想将张月栖藏起来。
细细想来,这些都来得奇怪,他的一生平静如水,循规蹈矩,按着父亲母亲的期待,入朝为官,直至遇到张月栖,他平静的生活多了些不一样的色彩。
她的一举一动总能牵动他的心,她的哭,她的笑,都是鲜活绚烂的,她一出现,他的眼里便只有她了。
难道他真的是喜欢上了张月栖吗?
张径灵抚着下巴,看着那抹飘然远去的身影,不由叹了叹气,没想到他真对那丫头有了想法。
大夫诊治之后,只说张月栖受了风寒,须得卧床休息几日。
张月栖一心想着赵向暝救她之事,以及她闭眼之前,赵向暝的呢喃细语,令她欲罢不能。
正是他的态度,令张月栖觉得他改了主意,他愿意接受她。
最初几日,张月栖时时盯着大门,等着赵向暝的到来,每进来一个人,她都要神思恍忽一阵。
随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熟悉的身影却从未出现过,张月栖的心渐渐消沉,面容愈发沉寂。
张月栖特意嘱咐张径灵,让他在官署透露下她的身体状况,可这样,都等不到他。
所以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了,张月栖不禁嘲笑自己太过贪心,她这样的人,为何会期待得到他的情意。
时光匆匆,张月栖逐渐灰心,却也越来越想他,她数着指头,已将近半月没见过他了。
终于,她等不了了。
张月栖让珠儿传信给赵府,她身体痊愈,已经可以去学习了。
可是,那封信如同落入大海的石头,没有回音。
“姑娘,您别伤心,奴婢听赵府下人所言,近日官署事务繁忙,赵公子废寝忘食,几日没阖过眼了。”
玉儿在旁瞧着张月栖的脸色,一本正经安慰道。
张月栖闻言心中隐留着一丝庆幸,他还不讨厌她,他只是太过忙碌。
接连几日,玉儿都传信过去,但结果都是一样,张月栖凝神叹气,最终决定主动出击,去赵府等他。
酉时时分,张月栖如往常般来到赵府宁香堂,在门前站了半晌,没有半分动静,她推门而入。
空荡荡的屋子,杯具也已闲置几日,香炉中的灰烬已经沉息,看来他不是有意躲她。
张月栖坐在往常的位置,翻开摊在面前书,假装和从前一样,假装赵向暝还在。
书本上一列列的字,就像是零散的,陌生的,她的眼神定在上面,最终涣散,她眨了眨眼,眼前的字又恢复如初了。
张月栖将书放回去,赵向暝不在,她的心是静不下来的。
她踱步到赵向暝座位前,扫过他的桌面,书册堆放得整齐,正如他的为人,端方正直。
张月栖坐上他的位子,想象他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应该是一本正经、全神贯注看公文罢,他专注之时更加清高,不容亵渎,眉目沉毅,仿佛仙人之姿。
越想他,张月栖的心越发躁动不安,对他的思念达到了顶峰。
张月栖翻开他常看的书,拿出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小字“致夕哥哥,讨厌我吗?”
写完后夹进书本中,她轻轻叹了口气,天色已晚,这个时候他总会劝自己回府,担心她的安危,现在只余她一人,留在茫茫夜色中,他大概是不会出现了。
最终,张月栖满心沮丧回了张府。
张月栖做了一个梦,她走进了一个极为华丽的处所,富丽堂皇,赵向暝站在前方,风姿卓然,她小心翼翼上前,正欲开口,崔如枫猛地冲过去拉住他的手,对着自己道:“赵哥哥是我的,你休想染指!”
张月栖心中一急,抬步上前想向赵向暝问个明白,霎时之间,眼前一片漆黑,他们两人皆不见了,独剩自己跌倒至无边的黑暗之中,她吓得冷汗涔涔,额头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张月栖喘着气醒来,目光混沌,原来只是个梦。
清醒之后,她左右思量,思绪源源不断流出,睡意全无。
天明之后,张月栖昏沉沉躺在贵妃榻上,没有一丝活力,玉儿与珠儿想破脑袋说了几个笑话,张月栖也无半点笑意,反倒招手让她们出去。
城南处,赵向暝与张径灵并肩而行。
两旁喧嚷声四起,途经一个酒馆,酒香醉人。
张径灵道:“月栖这几日去了赵府找你,你知道吗?”
赵向暝道:“我近日宿在官署,并不知情。”
张径灵看他一眼,道:“你莫不是在躲她?”
赵向暝抿唇:“难道我做了什么错事,或者有什么伤害她的行为,何必躲她到这个地步。”
张径灵见他神色并无不妥,暗忖:他这不痛不痒的语气,难道真对月栖无意。
张径灵笑道:“致夕,我们多年好友,你的心事不必瞒我,你若不喜欢月栖,我直截了当转告她,不让她为你伤神至此。”
张径灵的话音落地,赵向暝忽的顿住身形,张径灵略带疑惑看他,只见他看着面馆里正在吃面的顾客。
张径灵一时拿不定主意,道:“你想吃面吗?”
“这家面好吃吗?” 赵向暝反问。
张径灵满心奇怪:“你不吃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赵向暝眸光流转,看着张径灵愣怔的模样,心里隐隐明白了一些事。
他继续向前走。
“不吃面了吗?” 张径灵追问。
赵向暝淡淡道:“官署的事还未忙完。”
张径灵跑着跟上去,附和道:“真是个大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