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迹先行回了太女殿中。
在外穿的服饰回了宫还得换一套。手上的伤,若是露出来让人看见未免多事,便拿了个手套遮掩着。好在最近天气又有些凉了,戴手套不算太显眼。
永安宫很快就到了。
皇后宫内一向不吝啬使用烛火,整个宫殿都是亮堂的。
一进殿内,司徒迹发现沈棠坐在主殿的漆木椅子上,另一张椅子已放好软垫。
“儿臣参见皇后娘娘。”司徒迹行了礼。
“迹儿来坐。”沈棠说道,脸色平淡甚至话语也毫无波动。
司徒迹看出她神色不对,斟酌着憋出一句客套话:“忧思太过会伤身,娘娘是中宫皇后天下之母,还请保重身子要紧。”
“天下之母?迹儿也是从小跟着我的,迹儿觉得我像天下之母么?”
司徒迹有些哽住,顺着话头道:“儿臣从小受娘娘照拂,知晓娘娘善心,您若不像,便无人像了。”
沈棠呵呵笑起来,似乎陷入了回忆:“照拂么?......你幼时被养在皇子所,那么大的宫殿只有你一人,有时连嬷嬷都不管你,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虽看你可怜,却也根本不想管你。是迎儿,他喜欢你,他没有玩伴,我只是带他去皇子所找你玩,后来他就非要把你带回我宫里一起住,把你当亲妹妹养着护着。幸好迎儿心善。”
沈棠屏退众侍女,偌大的殿中只剩她二人。
“娘娘虽如此说,可君子论迹不论心,您仍是关照儿臣多年,此等恩惠儿臣不会忘记。”
“......”
“迎儿都猜到了,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沈棠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再闲扯,神色淡然,张口缓缓说出她藏了快二十年的秘密,“迎儿不是司徒南的孩子。”
沈棠长长吐出一口气,心中舒畅:“真好,终于说出来了。”
司徒迹瞳孔震颤。皇后她,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了?为何要说出来告诉她?若是被父皇知道!若是被皇兄知道!!该如何收场?
而沈棠已润湿了眼眶:“你不是在查净姑之事么?我为净姑发丧,你应该觉得很诧异。那是因为,净姑,是我的亲姑姑,是迎儿的亲姑姥。”
沈棠又喝了一口茶,涩味弥漫,一如她心中苦痛。
“她跟着我来宫中耗了一辈子,于情于理,我都要为她办好后事,呵呵呵......更何况我还是皇后。”
明明是茶,怎么会觉得有些醉意?
沈棠笑了,大有将一切都置之不顾的架势,朝司徒迹道:“迹儿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司徒迹心中已是一片死寂。沈棠此番不知是受了何刺激,是要将一切全盘托出吗?司徒迎并非皇家血脉,父皇往日的重爱在这真相面前竟无比讽刺。
这是皇家之耻。若父皇知道,为保皇家颜面、顾念旧情,或许不会太狠心,若被朝臣、其他妃嫔知道,只怕会求旨要废后废太子再诛了九族,后果不堪设想。
司徒迹脑中混乱,却始终记着要还幼时之恩,便想了借口试图搪塞过去:“娘娘病了吗?怎么说胡话了?此等狂悖之语,日后一定记着不要再说,免得多生是非。娘娘今日先休息吧,天色已晚,劳累一天您定是乏了。”
沈棠却不理会,自顾自说道:“司徒南那么宠迎儿,刚出生就封他为太子,宠他至今,我将他的身世告知了你,只要你透露给旁人,迎儿的太子之位便可撤下,储君之位便是你的了。”
“你不想做储君、当皇帝?”
沈棠疑惑,她已将此生最大的秘密说出来,足已轰动整个燕朝、数个番邦,能让燕朝所有的家族势力重新站队,为何面前这孩子仍不为所动?
殿中静默许久,司徒迹才开口发问:“娘娘为何要说这些?”
沈棠长叹,缓缓道来:“我不喜司徒南,你这些年应该看得出来,我从不许他无故入永安宫,我是不愿留在宫中的,我的孩子也注定成不了帝,即便司徒南再喜欢他,我私心也不愿他成帝。迎儿非司徒南亲子,事实如此,再遮掩也早有败露的那一天,我并不想他因此受难。净嬷嬷拿着那玉佩时我便知道了,宫中立储之争已起,而迎儿风头正劲,幕后之人不愿让他当皇帝,才想借净姑一事揭开这秘密,我都明白。”
“迎儿从小带着你上学院,你个性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只是每每看到你,我都在想,是不是我的孩子抢了你们的父爱。你虽然是女儿身,但你很懂事,是个聪慧机敏的孩子。我要求你父皇为你立了法,让皇女也可承袭太女爵位,算是补偿,我心底才稍微过得去。”
司徒迹问:“娘娘之言,是想让儿臣揭露迎哥哥,自己上位?”
“你这些年如此奋力,拼到这一步,你怎会不想成储君登帝位呢?”
司徒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娘娘多虑了,正如娘娘不喜宫中苦困,我也不想过度沾染权势,不过是娘娘受父皇之情困,而我受血缘之故困。”
沈棠不相信:“......世间怎会有不趋权势的人?”
司徒迹将自己心思道出,看着皇后错愕的神色,直言道:“高贵如娘娘您,皇后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一样弃之如履,并非权势之故,是人各有志。娘娘心事隐瞒多年却一朝袒露,若我真如娘娘所想,将事情悉数抖至他人眼前,娘娘可想过父皇、其他的妃嫔会如何?娘娘您自己又会如何?”
沈棠苦笑:“那些人如何作为我并不在意。而我,左不过是废位罢了,能遣我出宫是最好,幽禁冷宫,也好过日日心神不安。”
“那迎哥哥呢?他自小便是光芒万丈的,如此生活多年,该怎么接受自己的一切是谎言呢。”
司徒迹满眼的无奈,她无法要求一位母亲放弃自己保全孩子,却也无法摒弃多年的兄妹相护之情。
若非身临其境,人总是无法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她不能以自己的视角要求别人。
司徒迹柔声唤道:“娘娘......”
沈棠却冷冷打断她:“迎儿不会回来了。”
沈棠已经落下泪来,看着司徒迹不可置信的模样,狠下心道:“对,我全部告知了他。他长大了,是走是留,应该让他自己做选择。”
司徒迹如鲠在喉。
出了永安宫,绕了半圈还是停在景和宫外。
此处安静一片,只殿外挂了几盏夜灯,连宫门守夜的小太监都靠在红柱上睡着了,一切仿佛都在提醒司徒迹:不要再去扰母妃清净。听母妃的话,她不传召,便不要去。
今日永安宫发丧,母妃只怕是更觉得晦气,不想出宫门,早早睡下了吧。
想象母妃听闻此事后唾弃嫌恶的神色,司徒迹笑了笑,而后轻声问:“太子今日回宫了吗?”
无心答:“未曾。太子早晨出城后便没有再入皇城。”
太女殿的夜间也是静谧安详。
或许是白日睡得久了,到晚上却没什么困意,司徒迹起身,端了茶碗坐在院中赏月。
树上之人在她跨出殿门时便有了动静,安静片刻后还是跳下树现身。
“夜已深,不用站着戒备了,坐吧。倒很少见你不笑的样子,是累了?”
“平日见到殿下,我心欢喜便笑笑。而非是故作姿态伪装。”
“你伪装与否,与我无关。只是人活一世,即便是一朝皇帝,也难得有不须伪装的时候。”
孟进不言,目光却频频落在她身上。
司徒迹等得无聊,率先开口:“你想问什么?”
孟进迟疑道:“殿下的伤......”
司徒迹抬手看了看,半日过去,已经不会渗血了。“小伤而已,养几天便好了。”
夜间果然是有些冷。
“这树有几十个年头了,长得很好。你夜间睡得可舒服?可要换个地方休息?”
“既是殿下的命令,孟进都会做。”
孟进回答向来是避而不谈隐去话头,司徒迹却听出他话里的幽怨,轻声取笑道:“看来是睡得好了?”
“......”孟进转过脸去,不想理会。
司徒迹并没有折磨人的心思,说这些话自己也累了,便开口道:“前院那处有一间禅房,空置多年,你可收拾了去住。”
孟进面上的寒气融了些许:“谢殿下。”
司徒迹看着他微抿的嘴唇,只道他今日出宫事情未了或是遇上麻烦,才如此纠结。
“不用谢,只是不想这棵树没几天就枯掉罢了。”
司徒迹起身往回走,孟进叫住她。
“殿下今日让我学做药膳,留下我一人,我在那等了许久都未等到老板过来,辜负了殿下期望。”
“我想明日再去一趟,定将他们铺子的秘方买回来。”
司徒迹不准:“不必了。随口一说而已,再去一趟岂不麻烦。”
也会让她伤脑筋。
孟进有些难以启齿,眸中印着女子窈窕的身影,期许道:“可殿下,我如今住在殿下这处,却没有替换衣物。殿下,可以为我准备吗?”
“......”
司徒迹诡异地盯上孟进,她竟没考虑到这一点!她怎么好吩咐人准备男子衣物?
好在夜色足够掩盖她的耳热:“......明日给你两个时辰。”
经此一出,先前的哀情倒是褪了七分,司徒迹只觉得出去走走再躺上榻,心中通畅了许多。除了皇兄,司徒迹少与男子交谈,先前只当与孟进说话新鲜,却不曾想,自己会因他的一句话如此面红耳赤。
他的话,分明是!是......
实在是太放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