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倒吸一口凉气,怎么突然……
是他引起的吗?
他垂下酸涩的眼眸,压着嗓子间那股痒意,“我帮你。”
他从木盆边拿上另外一块布,走到云袖身边,同她一般跪在地上,擦拭着地板。
一边擦,他一边关注着云袖的神情。
刚刚那一瞬间呆滞的模样已经散去,她此时表情平静如往常一般,眼神专注。
沈风手一顿,呼吸变得急促,想说话却又怕惊扰到她,只能陪着她。
云袖把屋内的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许久许久之后,她不知疲倦的手才停了下来。
她抓住沈风的手,“可以了。”
她声音颤抖,避开沈风探寻的眼神。
被沈风看到她最不堪的模样,此时她完全没有质问他为何出现的心情,只想让他赶紧走。
她抽走沈风手中的抹布,扔到木桶里,打开门撞上门外焦急的纪景,“送他走。”
纪景这才看到屋内多了一个沈风,他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沈风没拒绝,跟着纪景走到四方楼的后门。
“别再来找我姐姐,她都是因为你才这样子,你要是真的为她好,就离她远远的。”
纪景说完,关门赶人。
沈风却是抬手挡住即将关上的门,透过缝隙朝纪景交代,“今晚让芒种多照看她。”
“不需要你操心!”纪景“啪”地一下关上了门。
沈风在门外默默站着。
她这副样子,他不是第一次见。
他刚到四方楼那半年,人嫌狗憎,自己都厌恶自己,连带着对自己好的云袖,他也厌恶。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院中晒太阳,云袖怕他着凉,给他拿了一个毯子,却被他甩到地上。
“怎么,外面的人传我是你面首,你就真当自己是我的主人?”
云袖一如往常没将他的口不择言放在心上,只是将毯子叠好放在他手边,方便他取用。
沈风却鬼使神差,将准备离开的云袖拉回到自己怀中,将她压在身下,恶语相向。
“云袖掌柜出身青楼,想必很是知道怎么讨好一个男人的欢心,如今我身无长物,也就这一身好皮囊还算值钱,劳云袖掌柜一直这么惦记着也不是个办法。”
他嘴唇凑到她耳边,“要不,今日你想做什么,我都不反抗,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被他咬得极轻,语气中透露着令人难以抵挡的诱惑,云袖听着却心口发疼,脸色涨得通红,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以及难以掩盖的羞愤。
她一腔真心,在他这里竟是这般目的?
难道连他也要瞧不起她的出身?
她紧咬下唇,狠辣得嘴唇出血,自己却没注意,只是瞪着沈风,一时说不出话。
“你……”沈风看见她唇上的一抹血色,顿时从刚才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将人放开。
云袖重获自由,却依旧没有动,双拳紧握,双手都在颤抖。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沈风脸上,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理智回笼。
“对不……”
云袖却听不见他的话了,她的身影飞奔消失在清风苑中。
沈风缓和了许久,决定去找云袖当面解释道歉。
他到她院中,却只看见她跪在屋中。
起先他还以为是她想自己打扫泄愤,唤了她几声也没应答,也只当是生他的气不想同他说话。
但当他踩进她房间,那双无视他的眼睛却顿时射了过来,盯着他的脚。
她没看他,依旧盯着他的脚,然后便冲到他的身边,将他推开,朝他刚刚踩过的地方擦拭。
沈风这才惊觉不对劲。
后来他无意中又见过几次云袖发病的样子,他却始终没有过问一句。
她最近这副模样,都是因为他才发作的。
沈风捏紧手中的地契,本被他压下去的恐惧又涌上心头。
他在外边等了许久,不想再惊扰她惹她生气。直至深夜,他才又潜入云袖的房间,将那地契压在梳妆台的匣子底下。
第二日,云袖一如往常起床梳妆,便看见那张地契,她粗粗看了一眼便收到柜子中,同那年的披风放到一起。
早食后,她拎上年礼,独自坐上去往林氏医馆的马车。
本来按照她和林双月的关系,她应该另寻时间上林家拜会,可是今天她还有别的目的。
年关将至,医馆的生意也开始冷清。小老百姓都会有意识地避开年节期间看病,怕给新的一年开了一个坏头。
云袖却没这点顾忌。
她拎着礼物入门,就被药童请去了后边的小房间。
林双月看完手头上的病人后匆匆赶来,一进门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咕噜咕噜喝下去。
“渴死我了,”她喝了几口才停下,“这病人家属可真难缠,一日三餐事无巨细都要我给她讲得一清二楚,生怕哪一步做错了影响了药性。也就一个小风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治之症。”
“听话的病人不好吗?”云袖微微一笑。
“好!”林双月看了一眼她带来的礼物,从旁边掏出一个手枕,让云袖把手放上去,“要是你这个病人也这么听话,那会更好。”
云袖顺从地把手搭上去。
她受伤之后,林双月上门给她换过几次药,开过几个新的方子,如今她已经痊愈,也就不再需要她上门。
“没什么事,健康得很……”林双月满意点头,“说吧,找我什么事?”
云袖收回手,拢在自己的袖子里,低下头,“我最近,发病更加频繁了。”
林双月面露凝色,“因为沈风?”
云袖会产生幻觉和强迫行为这件事她是知道的,可以说她是她的主治大夫。
但是这种病症她是第一次听说,也没在家中的札记见过,实在没有治疗的办法,给云袖看诊只当是听她述说心事,纾解紧张情绪。
“也许吧。”云袖也不否认,她最近确实因为他多次犯病。
“你第一次发病,也是因为他?”林双月试探问道,以往问她缘由,她总是语焉不详,现在她主动送上门,她得趁机问清楚,看能不能找出病因,对症下药。
这次云袖摇了摇头。
她发病那一年,沈风还不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是她离开怡红楼的第三年。
纪爷爷开始将她带在身边,把她介绍给四方楼的合作伙伴。
在盛京,女子行商还是少见,为了便利,也为了不被旧相识认出来,她都作男子装扮。
但是她的样子,哪怕是长开了不少,芙蓉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管妈妈不是说你去当千金小姐享福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跟个老头子走商,该不会……”
芙蓉多想了一些,以为是她那继父使坏,把她接回去又卖给这样的老头子,气得脱口大骂。
云袖见她实在为自己忧心,还开始计划她逃跑的办法,只好将实情告诉她。
芙蓉立刻答应帮她保密。
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事情依旧传到管妈妈的耳中,她气不过自己被摆了一道,又不敢去高官家找她母亲的麻烦,只能带着打手来四方楼叫嚣,为自己找回些颜面。
云袖的身份便是在那个时候被拆穿。
她看着惊讶的纪爷爷和错愕的纪景,心头涌上一阵恐惧,心想自己大概是要被赶出四方楼,重新落入管妈妈的手中。
当时她已经在想往何处跑了。
但是纪爷爷把她保了下来。
云袖不知道纪爷爷同管妈妈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交易,或者付出什么代价,总之管妈妈放过她。
她还记得,当时李叔就劝纪爷爷,说给她找一个好人家教养以后给她添妆出嫁,或者给她找个宅子另外住着,就当资助远房亲戚。
纪爷爷却问她,“是想留下来学做生意,还是安心待在内宅,等长大后出嫁?”
云袖当然想留下,她不想离开纪家,离开四方楼。
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还算温暖的家。
可是……她看向依旧一脸震惊的纪景,纪家的宝贝疙瘩,他还会愿意接受这样一个姐姐吗?
纪景被她看得头皮发麻,嘟着嘴呛声,“我没有要赶你走,你别看我!”
云袖认真问他,“你知道什么是青楼吗?”
小屁孩纪景红了脸,梗着脖子,声音稚嫩但不服气,“瞧不起谁?”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好歹在四方楼来来回回跑,听过些话,也懂得一些事。
他这个空降的异父异母的姐姐出身是不光彩了些,但是一个人的出身也不是她能选择的。
纪爷爷宽慰地拍了拍纪景脑袋,拍板,“那就留下。”
云袖就这么留了下来。
那段时间关于她身世的传言在相熟的顾客和街坊邻居中流传过一段时间,但是慢慢大家也都不再谈起。
直到……管妈妈的人再次找上她,让她去给芙蓉收尸。
“难得她一直惦记着你,我也就告诉你一声,如果你不愿意,我就直接让人一卷草席卷去乱葬岗埋了。”
云袖是恍惚着走进怡红楼的。
这是她离开后第一次踏进这个地方,没有感慨,没有回忆,只是一片茫然。
怎么会呢?明明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就死了呢?
她还没找她质问,问她究竟为什么要出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