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人出狱这天,云袖带着纪景和芒种等在大理寺门口。
自从出事,她家两个在外走镖的哥哥便一直不敢回盛京,只能在外边躲着,想办法转圜,却无能为力。
如今真相大白,他们才敢出现。
一家人脏兮兮凑在一起便嚎啕大哭,听得芒种都热泪盈眶。
杜英英狠狠发泄了一番这段时间的浊气,才擦掉眼泪,带着家人走到离云袖两步之外的地方,作势就要朝她跪下。
一家子的恩情,一个磕头还不了,但是她们家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可以报答。
云袖大步走上前托住她的手,“不必如此,我也没做什么。”
“不,若不是云掌柜出面,我父亲大概真的会背着这罪名枉死。”
若不是云袖掌柜,沈将军也不会对他们如此上心。
杜英英被托住手跪不下去,她身后的杜家人却结结实实给她磕了一个响头。
杜英英的父亲杜有勇拱手道,“大恩不言谢,云掌柜这恩情我们杜家铭记于心,今后若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必不推辞。”
云袖看着这一家子人,虽都红了眼眶,却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堕了精气神,心中难免多了几分钦佩。
云袖拍了拍杜英英的手,“扶你父亲起来吧。”
刚刚她便留意到,杜镖头是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出来的,在牢中大概还是受了些伤,“先带你父亲回家养伤,往后的事情从长计议,不必气馁。”
“我知道。”杜英英并不觉得气馁,她更多的是气愤,就因为他们无权无势,就差点成为这些贪官的垫脚石,凭什么?
但是形势比人强,平安镖局卷入这样的是非,大概是经营不下去的,他们一家子的出路在哪里还未可知。
杜英英抬眼看着挺直站立在云袖身后的纪景,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不舍。
如今他们家这种情形,已经不适合再和他议亲了。
纪景看见杜英英瞧过来的眼神,一直紧抿的唇微微颤动。
自上次一面后,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到杜英英了,原本他还以为按照自己的记性,大概会忘了这人的模样。
但是今日再见,他却依旧觉得眼前人鲜艳明亮,如同第一次见面那般,哪怕她如今头发凌乱,衣服脏污。
“你……”纪景想要开口安慰,却又怕自己说错话。
杜英英却没他顾虑那么多,直言道,“家中有难,我势必是要和父亲兄长共进退的,你与我之间的事情便就此作罢,也不耽误纪公子另觅良缘。”
说完,她朝云袖一行人拱手。
“不是……”纪景听到这话,一时着急,伸手拽住杜英英的袖子,“杜姑娘,我……”
杜英英:“你……”
纪景看着自己的手,陡然一下子松开,“对不起,我只是……有话想同你说。”
纪景看着身边假装没看见的云袖,鼓足勇气,说道:“我其实也没想好以后要做什么,所以成亲的事情,也没那么着急。”
“你……”杜英英看着纪景诚挚的眼神,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她没想过,纪景会同她说这样的话。
她忽然脸颊一热,傻不愣登回他,“那就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嗯,以后再说。”
纪景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重重点头。
云袖看见这一幕,心中无奈叹气,算了,随他吧。
军饷案就此了结,沈风也被皇帝委以重任,留在了盛京,调到兵部任职。
对此决定,肖肃嗤之以鼻,“分明是他借着军饷案留在盛京,咱们这个陛下啊,可真放心让他待在身边。”
“一个能文能武的臣子,他有什么不放心的。”云袖知道他意有所指,但是大过年的,她实在不想说这些,将这话题轻巧揭过。
她手中拿着红色的纸张,正在小心翼翼剪着窗花。
一个不留神,她手中的纸张又被剪断,气得她将剪刀扔回篮子里。
今年的春节来得格外早,天气也格外寒冷。她和芒种备好年货之后,便待在清风苑中不挪窝。
年前四方楼的各种人际往来,她通通甩手给李叔和纪景,自己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至于王府……自有王府管事安排,除了除夕那天她需要在王府家宴上出现一小会,除夕夜会在四方楼同自家人一起守岁。
肖肃看她无数次失败,又无数次拿起剪刀,摇了摇头,“太闲就去王府帮我干活。”
云袖再次拿起剪刀,“那我还是剪窗花吧。”
一直待在暖和的屋内,不找点事情做,容易犯困。
自前几日,杜英英一家人来送年礼,顺带告别回老家,纪景便跟打了鸡血一样,说要发愤图强。
作为好姐姐,云袖实在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便把楼里的事情都交给他操心,自己也松快松快。
只不过闲了几天,她倒有些坐不住。
她看向屋外放晴的天气,想着下午或许可以出去走走,给城南的小朋友们带过年的衣食。
柳书青这些天一直在说书茶馆喝茶,等待一个见面的机会。
年关将至,他们这些在京苦读的举子,除非高中,衣锦还乡,否则是不会回乡过年的。
这已经是他在盛京度过的第三个年头,而开春后,他将正式下场,参加今年的春闱。
他手中捧着热茶,视线却一直停留在长乐街来来往往的身影上,想要从中找出那个还算熟悉的身影。
直到云袖的身影停留在一个包子店前,他视线就锁定在她身上,跟着她一直走到了城南僻静处。
“你有事找我?”云袖将人堵在角落。
这个节点,很多盛京附近城镇的商户百姓都在往城门走,赶着早日回家团圆过年。
大家行色匆匆,回家心切,倒是没注意到他们这边。
“云掌柜……”柳书青看着她大包小包,便猜到她是给城南的小乞丐们送年货,“我帮你。”
“不必,”云袖摇头,“如果没有其他事,你走吧,别跟着我。”
她从长乐街便看见他,知道他一直跟着自己,还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同她说。
柳书青见人要走,赶忙说道,“我会参加今年的春闱。”
“那祝你……得偿所愿。”
云袖原本想说祝他拔得头筹,转念一想这要求太高,若害他压力太大反而发挥失常那才是罪过,于是转了话头。
“谢谢……”柳书青应了一句,却依旧看着云袖,没有动作。
“还有事吗?”
“你……还好吗?”
没头没尾的,云袖却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微微一笑,“我很好。”
“那就好……”柳书青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段时间一直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是挪开了。
他朝云袖拱手,“那便不打搅云掌柜,提前祝云掌柜新岁安康。”
云袖福身回了一礼。
看着柳书青离开的背影,她突然开口道,“四方楼资助过的书生不计其数,你只是其中一个,不必有压力。”
她能感觉到柳书青对这件事的在意,倘若他为此上心过了头影响了他的前路,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自从她知晓纪爷爷的愿望,便把主意打到这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上。
他们中不乏出身穷苦的学子,在盛京举步维艰,更别提安心备考。
为给四方楼攒声名,她每年都会拨出一大笔经费,给这些学子提供一些帮助。同时又怕自己的坏名声给这些学子带来麻烦,便让李叔私下同那些人交往,没有高调打出四方楼的名号笼络读书人。
穷苦出身的学子,能靠自己走到这一步,想必都是心性坚韧之人。她在他们身上下注,赌他们的学识和良心,只希望将来纪家能在读书人的圈子中有一个助力。
这么些年,她自己都不记得资助过哪些人,其中又有多少人实现衣锦还乡的梦想。
反正到目前为止,只有一个柳书青会在她面前转悠几下,感念他们的帮助。
她对他印象深刻,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懂得感恩,而是……
他们第一次见面,便让她想起沈风。
当时他也是裹着厚厚的披风,捂着手站在一家破落的客栈门前踌躇。
恍惚一眼,云袖还以为是沈风。
两人面貌完全不像,但云袖就是莫名觉得他们是一路人。
因为这点心念,她亲自将这个窘迫的书生带进四方楼。
柳书青脚步一顿,许久才回身又一礼,什么也没说,快步消失在路尽头。
“你还是喜欢这样的?”
冷不丁地,沈风的声音出现在云袖身后。
她心跳猛然加速,一回头撞上沈风的胸膛,手上拎着的东西差点掉地上。
“你!”云袖后退两步,看着沈风的眼神不自觉露出怒意,“你跟踪我?”
还偷听他们讲话?
她从将军府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沈风,只知道他主持军饷案,后来又被皇帝派到兵部处理陈年旧事,忙得很。
不需要过多媚上,便可以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这是多少官员都求不来的事情。
“路过。”
其实他是看着云袖拎着东西往这边来,猜测出她的目的地,绕了路先去废宅,却总也没等到人,怕她出事才过来看一眼。
没想到,她却是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举止间十分相熟。
他心底涌起一股怒意。
那个书生,很像以前的他。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沈风走近她,一手拿过她手上的东西,视线却一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你还是喜欢这样的?”
同样的话,沈风问了两遍。
云袖看着空了的手,有些莫名,“他是纪家资助的学子之一,我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真本事能考上。”
云袖毫不掩饰她的商人本性。
沈风却是笑了,本来还有些薄怒的脸色瞬间如艳阳展开。
“嗯。”
他一手拿着东西,右手抬起帮云袖收紧披风。
云袖瞪大了眼再次后退,低头却看见他手上那一排整齐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