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秀宫正殿前的庭院里,夏末的阳光带着些许慵懒。入选的秀女们按序跪在青石板上,鸦雀无声,只闻得风过叶隙的微响和远处隐约的蝉鸣。她们皆穿着统一的浅碧色宫装,乌发梳得一丝不苟,低眉垂首,姿态恭谨。唯有晨风拂过衣袂和钗环时,带起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一名身着绛紫色总管太监服制的首领太监立于殿前高阶之上,手持明黄卷轴,神情肃穆。他清了清嗓子,那略带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据内务府奏请,择吉日册封入选秀女位分,尔等入闱以来,恪守宫规,习礼有成,今各依德行才貌,分授位分,以肃内廷,以昭恩眷。”
声音朗朗传开,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步连翘安静地跪在人群中,目光落在身前寸许的地面上,神色平静。
太监的声音平稳而富有节奏,一个个名字与位分从他口中流淌而出:
“……殷氏允照,封正七品贵人。居长春宫随安堂。”跪在前方的殷允照,肩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随即深深叩首:“嫔妾谢主隆恩。”声音平稳,带着一贯的端庄。
“……付氏珮兰,封正七品贵人。居永和宫知春苑。”付珮兰的嘴角极快地扬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永和宫是申良妃居所所在,这安排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她叩首的姿势格外柔婉:“嫔妾叩谢皇上恩典。”
当念到“步氏连翘,封从七品常在,赐封号‘沁’。居湘兰斋”时,人群中似乎有几道细微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步连翘的方向。赐封号虽非极高位分,却也是独一份的恩宠,足以引人侧目。她压下心头瞬间闪过的万般思绪,依礼叩首,声音清越而平静:“嫔妾沁常在,叩谢皇上圣恩。”
后续的册封继续宣读:
“穆氏婷艾,封从七品常在,居长春宫风荷小筑。”
“单氏芷蘅,封正八品答应,居钟粹宫晴水馆。”
……
“尔等各宜虔恭供职,慎守名分,毋怠毋骄,以昭朕恩。钦此。”
“崇宁四年年七月十七日”
“内务府总管谨奏!”
“臣女等叩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秀女们齐声谢恩。
礼毕,秀女们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强自镇定,也有人难掩失落。首领太监将圣旨交给身旁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留下这群刚刚获得新身份的年轻女子,站在储秀宫的庭院里,即将踏入深宫更广阔的天地,也步入更莫测的波澜之中。
且说册封礼毕,一众新晋的宫嫔各自随着引路的内监,往那分配的宫苑行去。步连翘——如今该称沁常在了,也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穿朱漆,绕回廊,向北而行。
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周遭渐次清幽起来,不似方才经过的几处主殿那般人来人往。步连翘见这小太监年纪虽轻,步履却稳,眉眼间也透着几分伶俐,心下微动。她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下的锦囊,那囊用的是寻常湖绉,并无纹饰,只略略沉手。
“公公引路辛苦,且拿去吃杯茶罢。”她声音不高,恰似春风拂过柳梢,自然而不**份。如此想到之前打点宋嬷嬷的银钱,步连翘便一阵肉疼,谁知那宋嬷嬷第二日就因为私收贿赂被调走了呢?
那小太监脚步未停,只飞快地侧身接过,指尖在囊底轻轻一掂,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愈发恭敬了几分:“哎哟,谢沁小主恩典!小主太客气了。”他将锦笼袖收好,话匣子也便打开了,“不瞒小主说,您住的这湘兰斋,位置是偏了些,离皇上的乾清宫、养心殿是远着点儿,可却另有一番好处。”
他抬手指向前方隐约可见的一片葱郁:“您瞧,前头就是御花园的西角门,近得很!斋外还有一小片竹林,清幽雅致,等闲无人打扰。奴才听闻小主素喜调香弄草,这地方啊,春夏时节花草繁盛,取材最是便宜!且这湘兰斋虽不阔朗,却是前朝一位太妃静修之所,内里陈设古朴,听说那窗棂、案几都带着一股子天然的木质香气,正合小主这般雅致的人儿居住。”
说话间,已至一处院落门前。但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座小小的如意门虚掩着,门上悬着一方旧匾,上书“湘兰斋”三字,字迹已有些斑驳。推开院门,里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皆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院中种着兰草,阶下石子漫成甬路,角落里一口小小的青石水缸,养着几尾红鲤,倒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别有洞天。
“小主您看,”小太监笑道,“虽说眼下是僻静些,可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以小主的品貌才情,他日若得圣眷,这点子距离,又算得了什么呢?届时只怕皇上还嫌这院子不够宽敞呢!而且这湘兰阁,如今只有小主一人独住着。”
步连翘步入屋内,只觉一阵清润的木香混合着淡淡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果然如那小太监所言,陈设虽半旧,却处处透着昔日的精致与安宁。她心中略略一定,这地方,于眼下风波未平的自己而言,倒是个难得的栖身之所。只是,“沁”这个封号,还有这看似巧合的居所安排,究竟是福是祸,尚需时日来看了。她转身,对那小太监微微颔首:“有劳公公。这里很好。”
刚入主殿,殿内等候的一众奴才便跪身行礼:
“奴才们参加沁常在小主,小主万福。”
步连翘微微颔首,受了他们的礼,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方缓声道:“都起来吧。”声音清凌凌的,不高不低,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持重。
她移步至正殿中央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端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轻轻交叠于膝上。
见她坐定,那位年长些的宫女上前一步,再次敛衽行礼,口齿清晰地回话:“谢小主。奴婢是内务府指派来湘兰斋的掌事宫女,名唤雅言。”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藏青色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端正,眼神沉稳,瞧着是个稳妥的。
她侧身,引见身后几人:“这两个是负责小主近身伺候和屋内洒扫的宫女。”随着她的话音,两个年轻宫女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奴婢杏红,给小主请安。”这个身量略高,圆圆的脸庞,眼神灵动。
“奴婢樱桃,给小主请安。”这个生得娇小些,嘴角天然微微上扬,看着便觉喜庆。
雅言又指向旁边垂手侍立的两名小太监:“这是负责湘兰斋内粗使、跑腿传话的小太监。”
“奴才小瑞子,听小主吩咐。”这个看起来机灵些,眼睛悄悄抬了抬,飞快地瞄了步连翘一眼。
“奴才小韩子,给小主磕头。”这个则显得更老实木讷些,头垂得低低的。
步连翘将这几人的形容举止一一看在眼里,心中略有了些计较。她并未急着开口训话,只端起方才宫女杏红悄无声息奉上的一盏温茶,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叶,呷了一小口。茶是寻常的六安瓜片,水温却恰到好处。
放下茶盏,她才抬眼,目光平和地看向雅言,以及她身后的四人,徐徐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初为主位的淡淡威仪:“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几人依言微微抬头,仍不敢直视。
步连翘的视线缓缓掠过他们:“既到了这湘兰斋,往后便是一处当差。我年纪虽轻,却也知道‘规矩’二字最是要紧。在我这里当差,不需你们多么伶俐过人,只需记住‘本分’、‘勤谨’四字。忠心办事的,我自然看在眼里,断不会亏待;若有那起子偷奸耍滑、背主忘恩的……”
她话语微微一顿,殿内静得能听到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杏红和樱桃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小瑞子和小韩子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步连翘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底,轻笑一声才续道:“宫规森严,想必也不用我多言。雅言是掌事宫女,寻常事务皆由她分派约束,你们需得听从。可都明白了?”
众人齐声应道:“奴才/奴婢明白,谨遵小主教诲。”
“嗯,”步连翘面色稍霁,吩咐道,“都下去各忙各的吧。雅言,你留下,将这湘兰斋的大小事宜,细细说与我听。”
众人依序退下,步履轻悄。雅言则上前一步,垂手恭立,准备回话。
如今殿内只有步连翘与雅言,她自然放松了些,用一只手臂靠着太师椅坐着,另一只手抚了抚发髻开口问道
“你之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雅言垂首恭敬答道:“回小主。奴婢以前是在寿康宫当差。”
寿康宫,自然是太后的居所。
步连翘闻言,眸光微动,原本慵懒倚着扶手的身子稍稍坐正了些。她指尖轻轻掠过鬓角,语气里带上了两分恰到好处的讶异与重视:“哦?你竟是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过的?那可是顶好的去处了。”她顿了顿,似在思量,随即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既是寿康宫出来的,规矩礼数自然是极好的。日后这湘兰斋里里外外,还要多劳你费心帮衬。”
雅言依旧垂着眼,态度恭谨却不显卑微:“小主言重了,伺候好小主是奴婢的本分。”
步连翘轻轻“嗯”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这间虽略显空旷却处处透着昔日精巧的陈设。窗棂是冰梅格的,窗纸上新糊的桑皮纸还带着特有的草木气息,与那若有似无的陈旧木香混杂在一起。她复又问道:“你可知这湘兰斋,先前住的是哪位主子?”
雅言答道:“回小主的话,这里原是温太嫔的居所。太嫔娘娘性喜清静,晚年常在此礼佛静修。自当今圣上登基,太嫔娘娘移居慈宁宫后,这湘兰斋便一直空置着。小主是天子登基后,头一位入住的主子。”
“温太嫔……”步连翘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从前似乎听家中长辈隐约提起过,是位早已不问世事、潜心修行的老娘娘。
诸多念头只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心头,面上却不露分毫。她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平和:“原来如此。既是太嫔旧居,想必是个清静福地。我们既来了,便要好生打理,莫要辜负了这方庭院。”她说着,目光落向窗外,瞧见那几竿翠竹在微风下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倒确实别有一番幽趣。
“雅言,”她收回视线,吩咐道,“稍后你将斋内现有的器物陈设、份例用度都理个单子与我瞧瞧。初来乍到,诸事都需明晰才好。”
“是,奴婢遵命。”雅言利落地应下,“小主一路劳顿,可要先歇息片刻?奴婢让杏红她们备热水来?”
步连翘微微颔首:“也好。”她确实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细细思量这“沁常在”的身份,以及这看似清静,却未必真能安宁的湘兰斋。步连翘移步至窗边,目光落在院中那几竿翠竹上。竹影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在青石地面上静静流转。她伸手轻触冰梅格窗棂,仔细感受指尖传来的触感。
这“沁”字封号,独一份的恩宠,是福是祸尚难预料。湘兰斋清幽僻静,恰合她眼下暂避锋芒的心意。雅言来自寿康宫,是机缘还是安排,亦需时日观察。
她转身,见雅言已悄声退至门外等候吩咐。殿内寂寂,唯闻更漏滴答。步连翘缓步走向内室,心想:且在这方天地稍作喘息,静观其变罢。深宫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