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香阶》 第1章 选秀 崇宁四载,长安城四月芳菲,柳絮扑簌如雪,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蒸腾的暖香。艳阳高照,朱墙内外车马络绎,正是新秀入宫备选的时辰。 步连翘端坐在青帷小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缠枝莲纹样,车子微微晃着,将她从怔忡间摇醒。她原非步家长女,姐姐前岁已出阁,如今选秀,步家适龄的唯有她一个。父亲官居五品苏州长史,放在京中贵胄云集之地,着实算不得什么。这趟进宫选秀,不过是全了臣子本分,走趟过场罢了。 她早听过不少宫妃风光的古记儿,但是也知道那朱门深宫的危险,若得选择,倒不如觅个知心儿郎,布衣菜饭,得过且过,反是清净。正思量间,马车已在宫墙边停稳,早有内侍并嬷嬷们候着,引各色锦裳佳人鱼贯而入。步连翘随着指引,穿过一重又一重朱红宫门,这四方天地间,无处不弥漫着天家威仪与肃穆。 不知行经几许殿阁,终抵承月轩时,里头已聚了不少秀女,个个锦衣华服,珠翠盈头,低语浅笑间,眼波流转皆是掂量与计较。步连翘拣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盼着早些应选,落个心安。 她今日不过一身春辰色翠竹苏缎长裙,松松绾个灵蛇髻,斜插两支素玉簪,耳边悬一对小巧玛瑙坠子。那衣色清浅如水,耳坠却殷红似血,虽非华彩照人,却自有林下清风之致,堪堪摄人眼目。 忽闻环佩叮当,一道倩影袅娜近前,笑吟吟道:“这位妹妹怎么独个儿在这儿,不嫌冷清么?”步连翘抬眸,见那女子衣裳鲜丽,妆容精致,鬓间金凤衔珠步摇流光溢彩,心知必是存了争荣心思的。只淡淡应道:“不过无人相与说话罢了,何来冷清之说。” 那女子却笑意愈浓,上前执了她手:“我陪妹妹说会子话可好?奴家付珮兰,家父是左卫大将军付怀仁。”步连翘见她主动亲近,也含笑应道:“小女步连翘,家父……苏州长史。”声气轻轻,心知左卫大将军比长史高出两阶,在这秀女堆里,门第高低自是无形屏障。 付珮兰闻后笑容不改 “原是苏州的妹妹,久闻苏州女子温婉聪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付珮兰忽的抬手自髻间取下一支金丝嵌宝簪:“瞧妹妹今日打扮素净,你我既有缘,这簪子就赠予妹妹罢。”不待推辞,便亲手为她簪在发间。二人又闲话片刻,付珮兰便借故转身离去。 不多时却引着一位面容肃穆的嬷嬷回来,纤指抬起直指步连翘:“嬷嬷!就是她偷了我簪子,您瞧,还在她头上呢!” 步连翘一怔,心下暗惊,原来还有这等手段。她稳了稳心神,从容道:“嬷嬷明鉴,这簪子是付姐姐所赠,方才在场的姐妹都可作证。” 谁知众秀女或畏付家权势,或佯装不知,竟无一人出声,反倒是隐隐附和付珮兰。 步连翘略一思忖,柔声道:“劳烦嬷嬷将簪子取下。”待嬷嬷取下金簪,她欠身轻嗅,徐徐道:“这簪上沾的是桂花头油,而我从不曾用头油。且今日我身上熏的是留春香,此香最是缠绵,但凡沾染,清香终日不散。若真是我偷的,簪上怎会一丝香气也无?”嬷嬷仔细验过簪子,又轻嗅步连翘衣袖,果然闻得一阵幽香。终究顾及付珮兰家世,只略训诫几句便罢。付珮兰瞪了步连翘一眼,悻悻融入人群中去。 步连翘垂眸抚发,心中暗记此事。她知道,这不过是选秀前的小小试探,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宣——单芷蘅、符凤晓、步连翘、穆婷艾、秦颂,入殿觐见!” 伴着太监悠长的唱名声,步连翘凝神静气,随着四位秀女依次步入内殿。但见九龙宝座之上端坐着当今天子陆厚祯,瞧着已是不惑之年,鬓边微染霜华,却更衬得眉目清朗,一双眼似含星,沉稳中透着几分凌厉;左侧太后身着绛金百鸟朝凤常服,雍容沉静;右侧岑皇后一袭月华宫装,眉目温婉中透着威仪。 “苏州长史步留之女步连翘,年十六——” 步连翘应声上前,依礼敛衽:“臣女步连翘,恭请皇上圣安,太后、皇后娘娘金安。”声如磬玉,举止不失风范。 正当她垂首侍立时,陆厚祯忽微微倾身:“此女周身气息清逸,可是熏了何种香?” 步连翘再度行礼,恭谨回话:“回皇上,臣女素日喜好调香,今日熏的是自制的留春香。此香取素心兰、木樨露并雪中梅蕊,香气幽婉清远,但凡沾染分毫,便一日不散。” 太后闻言颔首,转而对皇帝低语:“此女娴雅知礼,更兼香道技艺,倒是难得。” 皇帝目光在步连翘身上停留片刻,见其姿容清丽,气度从容,便向掌事太监略一颔首。太监即刻会意,高声道: “步连翘——记名留用!” 步连翘心下一颤,面上仍保持恭谨,行三跪九叩大礼:“谢皇上、太后、皇后娘娘恩典。”而后垂首敛目,依礼缓步退至偏殿候旨。 步连翘又思绪纷飞。此番入选,往后她将被囿于深宫高墙之内,四四方方的天与地便是她的全部世界。 那位至高无上的天子,他的恩宠,便是她的护身符;而他的冷落,则可能是她一生的孤寂与荒凉。 想到这里,步连翘心底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是对未来的憧憬,也是对未知的惶恐。她深知,踏入这宫门,便是踏入了一场关乎一生的豪赌,而赌注,是她的青春、尊严与幸福。 直至暮色初临,选秀方毕。总管太监传下谕来:“所有中选秀女暂居储秀宫,交由教习嬷嬷统一训导,俟旨定夺。” 众秀女退出殿外,早有内廷嬷嬷在前引路。步连翘随众人行至储秀宫前院,但见一位身着赭色比甲、头戴青缎抹额的掌事嬷嬷立在汉白玉阶上,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捧着名册。 “诸位小主既已中选,往后便在这储秀宫住下。”那嬷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还望小主们谨言慎行,仔细学着。” 说罢便按册分派居所。步连翘冷眼瞧着,见那付珮兰上前时,悄悄往嬷嬷袖中塞了个锦囊,果然被分到了最轩敞的桂致堂。单芷蘅与穆婷艾似是旧交,二人相视一笑,一同住进了玉兰坊。 待轮到步连翘,她从容上前,将早已备好的素锦钱袋奉上,轻声道:“有劳嬷嬷费心。”那嬷嬷掂了掂钱袋,见她举止温婉,不似那些张扬的,便点了点头,在册子上勾了一笔:“步小主便住月牙台罢,那处清静,最宜修身养性。” 步连翘谢过,随着小宫女往西侧走去。但见月牙□□处一隅,庭前植着几竿翠竹,几株玉簪,如今虽未开花,但更显得此处淡雅,阶下苔痕斑驳,青石板门匾上刻着秀丽的“月牙台”三字。 推门而入,室内陈设虽简,却窗明几净,案上还供着一瓶新采的玉兰。四壁悬挂着素色纱帘,微风过处,轻摆如波。一张古朴的八仙桌居中摆放,两侧各置一把雕花太师椅,椅背上覆着墨绿织锦椅披。墙角立着一架雕花博古架,陈列着几样古瓷与青铜小器,尽显雅致。 她轻轻舒了口气,点点头,这地方,倒合她的性子。 正收拾间,忽闻窗外传来付珮兰与旁人的说笑声:“……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女儿,也配住独院?”步连翘只作未闻,自顾自将带来的茶具一一摆好。这深宫长路,方才开始呢。 笑笑第一次写小说……[捂脸笑哭]发现其他作者是真辛苦,怜爱一下其他作者大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选秀 第2章 “步连翘……么?” 未央宫内,檀香萦绕,岑皇后岑漱玉坐在大殿宝座之上,素手轻翻新秀名册,鎏金护甲划过洒金纸页沙沙作响。但见她身着杏黄凤穿牡丹常服,髻上九凤衔珠步摇垂落赤晶流苏,正随翻页动作微微晃动。 “申良妃到——”殿外太监唱喏声方落,已见一道茜色身影翩然而入。申良妃申郁离今日梳着凌云髻,斜插一支累丝金雀衔红宝步摇,身披秋波蓝色绣百蝶穿花云锦宫装,行走间环佩轻响。 “给皇后娘娘请安。”申良妃敛衽为礼,眼角余光掠过案上名册,“娘娘这般时辰还在操持宫务,当真辛苦。” 岑皇后含笑:“妹妹来得正好,新秀名册刚呈上来,倒有几个出挑的。”说着将册子让身旁宫女递给申良妃,“左卫大将军之女付珮兰,听闻是个伶俐人儿。” 申良妃就着宫女搬来的绣墩侧身坐下,指尖轻抚名册:“付家女儿自是好的。不过臣妾倒听说,今日有桩趣事——那苏州长史家的步姓秀女,竟被付家姑娘当着众人面指认偷簪。” “哦?”岑皇后端起青玉茶盏,盏中云雾茶正氤氲,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娘娘圣明。”申良妃唇角微扬,“那孩子用留春香自证清白,倒是个机智的。只是……”她忽然顿住,取过宫婢奉上的蜜饯轻轻掰开,“这般机巧心思,放在储秀宫怕是委屈了。” 岑皇后垂眸吹散茶雾:“妹妹协理六宫,觉得该如何安置?” “臣妾愚见,不若将步氏迁至湘兰斋。”申良妃将蜜饯送入口中,慢条斯理道,“那处临近御花园,最宜调香弄草。再说——”她抬眼看向皇后发间凤钗,“与付家姑娘隔得远些,也少生事端。” 殿内沉香忽明忽暗,岑皇后腕间翡翠镯子碰在案上清脆一响:“湘兰斋虽好,到底偏了些。新人初来,还是放在眼前教导为宜。”她将名册合拢,护甲轻点封面,“况且太后今日盛赞此女娴雅,若骤然迁宫,倒显得咱们不会调教。” 申良妃帕子微紧,面上仍漾着笑:“是臣妾考虑不周。还是娘娘想得周全,储秀宫有宋嬷嬷看着,最是稳妥。” “说起宋嬷嬷,”岑皇后忽将茶盏搁下,声响不大却令殿中静了静,“前儿竟收受秀女贿赂,本宫已打发她去浣衣局了。储秀宫的事让王尚宫代掌,王尚宫的能力,你也是知道的。” 申良妃指尖猛地一颤,强笑道:“竟有这等事?王尚宫……自然是好。” “六宫之事务求公允。”岑皇后目光掠过她鬓间金雀步摇,“妹妹协理宫务辛苦,这些琐事原不该扰你。只是既撞见了,少不得要管一管。” 岑皇后又开口道:“近来边关扰动,国库的银子都要紧着前线去,你翊掌六宫,也该提醒一下嫣妃她。 申良妃指节微微泛白,面上却绽开更艳的笑:“娘娘体恤,臣妾感念不尽。嫣妃妹妹年轻,平日用度是鲜亮些,臣妾日后定当多加提点。” 岑皇后颔首:“你素来懂事。”她略顿,指尖抚过名册烫金纹路,“步氏既得太后青眼,初封便给个常在吧。再赐个封号,至于付氏……”护甲在“大将军”三字上轻轻一叩,“既是将门虎女,封个贵人,住永和宫,你也好管教她。” “是”申良妃话锋一转 “娘娘,臣妾宫中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申良妃标准的福了福礼,待岑皇后点了头,转身离去。 殿外申良妃踏出宫门,仰面见流云蔽日,轻声吩咐贴身侍女玉露:“给步连翘送套青瓷香盒去,就说本宫赏新秀的。” 储秀宫月牙台 玉露领着太监们行至月牙台前,步连翘早已闻声立在门内,垂首恭候。她心中清明,申良妃这赏赐来得突兀,绝非单纯嘉奖。 “步小主。”玉露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远处窥探的人听清,“良妃娘娘念小主娴雅知礼,特赐下这套青瓷香盒,望小主不负娘娘厚望。”她一摆手,身后小太监躬身将托盘呈上,只见那香盒胎质细腻,釉色青润,雕着缠枝莲纹,一望便知并非俗物。 步连翘深施一礼,声音温婉沉静:“臣女步连翘,叩谢良妃娘娘恩赏。娘娘慈训,连翘谨记于心,定当恪守宫规,静心修德。”她双手接过香盒,举止从容,未见半分受宠若惊或是惶恐不安。 玉露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在探究,随即笑道:“小主喜欢便好。奴婢告退。” 一行人如来时一般,安静有序地离去。 步连翘捧着香盒转身回屋,掩上房门。她将香盒置于案上,并未立即打开,只是静静看着。申良妃此举,无非两种可能:一是当真欣赏她那日的急智,有意示好拉拢;二则更可能,是将其置于火上烘烤,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无论是哪种,这月牙台,怕是再也难有真正的清静了。 果然不出半日,步连翘得申良妃赏这事就传遍了储秀宫。 翌日上午,教习嬷嬷讲授宫规时步连翘都可以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的,或是艳羡嫉妒,或是探究的令人不适的眼神。付珮兰在前排,回头撇步连翘时眼神像冰一般冷。 一连几日,步连翘都小心翼翼,深居简出,除了在学习宫廷礼仪也只在月牙台附近的小花园稍作走动。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点,是她没有料到的。 这日午后,教习嬷嬷安排了秀女们在御花园的千鲤池附近练习步容,秀女们三两成群,等候着嬷嬷的到来与指示。付珮兰与几位交好的秀女在一处,不知谈论着什么,时而笑声忽然提高,目光瞧向步连翘。步连翘只做未闻,只是站在一处安静的地方。她深知不与傻瓜论长短的道理,你越是气愤,她们就越起劲,就让她们自讨没趣。 付佩兰与他那小团体的笑声愈发刺耳,她们虽然未指名道姓,但是那时不时投来的,混合着嫉妒与鄙夷的目光足以说明了一切。 嬷嬷迟迟未至,人群开始有些散漫。付珮兰使了个眼色与他交好的穆婷艾,便笑着朝着步连翘走来。 “步妹妹一个人在此多无趣同我们一起去旁边的亭子看看吧,那里景致更好。” 步连翘不动声色的退后了一点“有劳姐姐好意,我在此处等候嬷嬷就是。” 穆婷艾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一僵。付珮兰见状,亲自走了过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清:“步妹妹如今得了申良妃娘娘青眼,眼界高了,不屑与我们为伍了么?”她语带笑意,眼神却冷,“还是说,妹妹心里正盘算着,去攀更高的枝儿?” 这话已是极重的挑衅。步连翘心知不能再留在此处,争执起来,无论输赢,一个“失仪相争”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她们,转身沿着池边小径,向园林更深处走去。 身后传来付珮兰毫不掩饰的讥讽:“瞧,心虚了不是?” 步连翘脚步加快,只想寻个无人角落,暂避风头。她穿过一片嶙峋的假山,越走越僻静,耳边的人声喧哗渐渐被风声鸟鸣取代。直到确认四周再无他人,她才靠着一座冰凉湿润的假山石,缓缓舒了口气,胸中的郁结却难以排遣。这深宫,果然一步一坎。 这时候,步连翘听见了一声闷重的声音,像是人狠狠摔在墙上。 步连翘心头一紧,天子脚下,谁敢如此大胆。循声望去,只见假山交错处,一个石青色的身影正倚坐在那里,看起来甚是虚弱。那人似乎也没想到有人会来此,抬起了头。 阳光穿过假山缝隙,打在了他脸,他的面庞约莫是十六七岁的少男模样,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一丝阴郁与苍白。仔细看他的脸庞眉眼深邃,睫毛很长,看向步连翘时眼睛里带着一丝锐利与谨慎。 步连翘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他衣袍上隐约可见的绣样和腰间坠着的蟠龙玉佩吸住了。那不是太子规制的明黄,但那纹饰和料子,绝非寻常宗室或侍卫所能用。 是皇子。 她心中迅速做出了判断。只是不知是哪一位皇子。她立刻垂首,福了一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温婉,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不知贵人在此,扰了贵人清净,万望恕罪。” 少年——五皇子陆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从她因快步行走而微乱的发髻,到她强自镇定却仍能看出一丝委屈与疲惫的眉眼,最后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交握的手上。 “你是新入宫的秀女。”他的声音清冽,带着些许少年人的沙哑,语气却平淡无波,不像是询问,而是陈述。 “是。臣女是秀女步氏连翘。”步连翘应道,心中飞快思索。这位皇子气质阴沉,独自躲在如此偏僻之地,想必也是个不喜纷扰、甚至可能备受冷落之人。她无意卷入任何是非,只想尽快离开。 陆砚的视线越过她,似乎瞥了一眼她来时的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听到些许模糊的嬉闹声。他复又看向她,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近乎讽刺的弧度:“被人排挤,躲到这里来了?” 步连翘心头一颤,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她抿了抿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低声道:“臣女只是……想寻个清静处。” 陆砚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假山石壁的某一处阴影,仿佛那里有吸引着他的东西。他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显然没有与她交谈的兴致。 步连翘明白了他的逐客令,再次福了一福:“臣女告退。“ 她转过身,沿着来路小心翼翼地离开,步伐尽量保持平稳,背后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走出假山群,重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才感觉那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 这次意外的邂逅,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一圈涟漪,但很快就被更紧迫的宫廷生存压力所覆盖。步连翘整理好心情和仪容,向千鲤池旁走去。 而在假山之后,陆砚摩挲着手中一枚光滑的鹅卵石,眼前却浮现出方才那双明明带着委屈,却依旧强撑镇定的眸子。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步连翘……么?” 第3章 沁常在 储秀宫正殿前的庭院里,夏末的阳光带着些许慵懒。入选的秀女们按序跪在青石板上,鸦雀无声,只闻得风过叶隙的微响和远处隐约的蝉鸣。她们皆穿着统一的浅碧色宫装,乌发梳得一丝不苟,低眉垂首,姿态恭谨。唯有晨风拂过衣袂和钗环时,带起极其细微的窸窣声。 一名身着绛紫色总管太监服制的首领太监立于殿前高阶之上,手持明黄卷轴,神情肃穆。他清了清嗓子,那略带尖细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据内务府奏请,择吉日册封入选秀女位分,尔等入闱以来,恪守宫规,习礼有成,今各依德行才貌,分授位分,以肃内廷,以昭恩眷。” 声音朗朗传开,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步连翘安静地跪在人群中,目光落在身前寸许的地面上,神色平静。 太监的声音平稳而富有节奏,一个个名字与位分从他口中流淌而出: “……殷氏允照,封正七品贵人。居长春宫随安堂。”跪在前方的殷允照,肩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随即深深叩首:“嫔妾谢主隆恩。”声音平稳,带着一贯的端庄。 “……付氏珮兰,封正七品贵人。居永和宫知春苑。”付珮兰的嘴角极快地扬起一抹满意的弧度。永和宫是申良妃居所所在,这安排无疑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她叩首的姿势格外柔婉:“嫔妾叩谢皇上恩典。” 当念到“步氏连翘,封从七品常在,赐封号‘沁’。居湘兰斋”时,人群中似乎有几道细微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步连翘的方向。赐封号虽非极高位分,却也是独一份的恩宠,足以引人侧目。她压下心头瞬间闪过的万般思绪,依礼叩首,声音清越而平静:“嫔妾沁常在,叩谢皇上圣恩。” 后续的册封继续宣读: “穆氏婷艾,封从七品常在,居长春宫风荷小筑。” “单氏芷蘅,封正八品答应,居钟粹宫晴水馆。” …… “尔等各宜虔恭供职,慎守名分,毋怠毋骄,以昭朕恩。钦此。” “崇宁四年年七月十七日” “内务府总管谨奏!” “臣女等叩谢皇上恩典,万岁万岁万万岁!”秀女们齐声谢恩。 礼毕,秀女们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有人面露喜色,有人强自镇定,也有人难掩失落。首领太监将圣旨交给身旁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留下这群刚刚获得新身份的年轻女子,站在储秀宫的庭院里,即将踏入深宫更广阔的天地,也步入更莫测的波澜之中。 且说册封礼毕,一众新晋的宫嫔各自随着引路的内监,往那分配的宫苑行去。步连翘——如今该称沁常在了,也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太监,穿朱漆,绕回廊,向北而行。 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周遭渐次清幽起来,不似方才经过的几处主殿那般人来人往。步连翘见这小太监年纪虽轻,步履却稳,眉眼间也透着几分伶俐,心下微动。她不动声色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早已备下的锦囊,那囊用的是寻常湖绉,并无纹饰,只略略沉手。 “公公引路辛苦,且拿去吃杯茶罢。”她声音不高,恰似春风拂过柳梢,自然而不**份。如此想到之前打点宋嬷嬷的银钱,步连翘便一阵肉疼,谁知那宋嬷嬷第二日就因为私收贿赂被调走了呢? 那小太监脚步未停,只飞快地侧身接过,指尖在囊底轻轻一掂,脸上顿时绽开笑意,愈发恭敬了几分:“哎哟,谢沁小主恩典!小主太客气了。”他将锦笼袖收好,话匣子也便打开了,“不瞒小主说,您住的这湘兰斋,位置是偏了些,离皇上的乾清宫、养心殿是远着点儿,可却另有一番好处。” 他抬手指向前方隐约可见的一片葱郁:“您瞧,前头就是御花园的西角门,近得很!斋外还有一小片竹林,清幽雅致,等闲无人打扰。奴才听闻小主素喜调香弄草,这地方啊,春夏时节花草繁盛,取材最是便宜!且这湘兰斋虽不阔朗,却是前朝一位太妃静修之所,内里陈设古朴,听说那窗棂、案几都带着一股子天然的木质香气,正合小主这般雅致的人儿居住。” 说话间,已至一处院落门前。但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座小小的如意门虚掩着,门上悬着一方旧匾,上书“湘兰斋”三字,字迹已有些斑驳。推开院门,里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皆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院中种着兰草,阶下石子漫成甬路,角落里一口小小的青石水缸,养着几尾红鲤,倒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别有洞天。 “小主您看,”小太监笑道,“虽说眼下是僻静些,可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以小主的品貌才情,他日若得圣眷,这点子距离,又算得了什么呢?届时只怕皇上还嫌这院子不够宽敞呢!而且这湘兰阁,如今只有小主一人独住着。” 步连翘步入屋内,只觉一阵清润的木香混合着淡淡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果然如那小太监所言,陈设虽半旧,却处处透着昔日的精致与安宁。她心中略略一定,这地方,于眼下风波未平的自己而言,倒是个难得的栖身之所。只是,“沁”这个封号,还有这看似巧合的居所安排,究竟是福是祸,尚需时日来看了。她转身,对那小太监微微颔首:“有劳公公。这里很好。” 刚入主殿,殿内等候的一众奴才便跪身行礼: “奴才们参加沁常在小主,小主万福。” 步连翘微微颔首,受了他们的礼,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方缓声道:“都起来吧。”声音清凌凌的,不高不低,却自有一股不容轻慢的持重。 她移步至正殿中央那张花梨木太师椅上端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轻轻交叠于膝上。 见她坐定,那位年长些的宫女上前一步,再次敛衽行礼,口齿清晰地回话:“谢小主。奴婢是内务府指派来湘兰斋的掌事宫女,名唤雅言。”她约莫二十七八年纪,穿着藏青色的宫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端正,眼神沉稳,瞧着是个稳妥的。 她侧身,引见身后几人:“这两个是负责小主近身伺候和屋内洒扫的宫女。”随着她的话音,两个年轻宫女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奴婢杏红,给小主请安。”这个身量略高,圆圆的脸庞,眼神灵动。 “奴婢樱桃,给小主请安。”这个生得娇小些,嘴角天然微微上扬,看着便觉喜庆。 雅言又指向旁边垂手侍立的两名小太监:“这是负责湘兰斋内粗使、跑腿传话的小太监。” “奴才小瑞子,听小主吩咐。”这个看起来机灵些,眼睛悄悄抬了抬,飞快地瞄了步连翘一眼。 “奴才小韩子,给小主磕头。”这个则显得更老实木讷些,头垂得低低的。 步连翘将这几人的形容举止一一看在眼里,心中略有了些计较。她并未急着开口训话,只端起方才宫女杏红悄无声息奉上的一盏温茶,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叶,呷了一小口。茶是寻常的六安瓜片,水温却恰到好处。 放下茶盏,她才抬眼,目光平和地看向雅言,以及她身后的四人,徐徐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初为主位的淡淡威仪:“都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几人依言微微抬头,仍不敢直视。 步连翘的视线缓缓掠过他们:“既到了这湘兰斋,往后便是一处当差。我年纪虽轻,却也知道‘规矩’二字最是要紧。在我这里当差,不需你们多么伶俐过人,只需记住‘本分’、‘勤谨’四字。忠心办事的,我自然看在眼里,断不会亏待;若有那起子偷奸耍滑、背主忘恩的……” 她话语微微一顿,殿内静得能听到窗外竹叶的沙沙声,杏红和樱桃的头垂得更低了些,小瑞子和小韩子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步连翘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底,轻笑一声才续道:“宫规森严,想必也不用我多言。雅言是掌事宫女,寻常事务皆由她分派约束,你们需得听从。可都明白了?” 众人齐声应道:“奴才/奴婢明白,谨遵小主教诲。” “嗯,”步连翘面色稍霁,吩咐道,“都下去各忙各的吧。雅言,你留下,将这湘兰斋的大小事宜,细细说与我听。” 众人依序退下,步履轻悄。雅言则上前一步,垂手恭立,准备回话。 如今殿内只有步连翘与雅言,她自然放松了些,用一只手臂靠着太师椅坐着,另一只手抚了抚发髻开口问道 “你之前是在哪里当差的?” 雅言垂首恭敬答道:“回小主。奴婢以前是在寿康宫当差。” 寿康宫,自然是太后的居所。 步连翘闻言,眸光微动,原本慵懒倚着扶手的身子稍稍坐正了些。她指尖轻轻掠过鬓角,语气里带上了两分恰到好处的讶异与重视:“哦?你竟是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过的?那可是顶好的去处了。”她顿了顿,似在思量,随即唇角弯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既是寿康宫出来的,规矩礼数自然是极好的。日后这湘兰斋里里外外,还要多劳你费心帮衬。” 雅言依旧垂着眼,态度恭谨却不显卑微:“小主言重了,伺候好小主是奴婢的本分。” 步连翘轻轻“嗯”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这间虽略显空旷却处处透着昔日精巧的陈设。窗棂是冰梅格的,窗纸上新糊的桑皮纸还带着特有的草木气息,与那若有似无的陈旧木香混杂在一起。她复又问道:“你可知这湘兰斋,先前住的是哪位主子?” 雅言答道:“回小主的话,这里原是温太嫔的居所。太嫔娘娘性喜清静,晚年常在此礼佛静修。自当今圣上登基,太嫔娘娘移居慈宁宫后,这湘兰斋便一直空置着。小主是天子登基后,头一位入住的主子。” “温太嫔……”步连翘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从前似乎听家中长辈隐约提起过,是位早已不问世事、潜心修行的老娘娘。 诸多念头只在电光火石间闪过心头,面上却不露分毫。她抬手理了理袖口,语气平和:“原来如此。既是太嫔旧居,想必是个清静福地。我们既来了,便要好生打理,莫要辜负了这方庭院。”她说着,目光落向窗外,瞧见那几竿翠竹在微风下轻轻摇曳,沙沙作响,倒确实别有一番幽趣。 “雅言,”她收回视线,吩咐道,“稍后你将斋内现有的器物陈设、份例用度都理个单子与我瞧瞧。初来乍到,诸事都需明晰才好。” “是,奴婢遵命。”雅言利落地应下,“小主一路劳顿,可要先歇息片刻?奴婢让杏红她们备热水来?” 步连翘微微颔首:“也好。”她确实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细细思量这“沁常在”的身份,以及这看似清静,却未必真能安宁的湘兰斋。步连翘移步至窗边,目光落在院中那几竿翠竹上。竹影摇曳,筛下细碎的光斑,在青石地面上静静流转。她伸手轻触冰梅格窗棂,仔细感受指尖传来的触感。 这“沁”字封号,独一份的恩宠,是福是祸尚难预料。湘兰斋清幽僻静,恰合她眼下暂避锋芒的心意。雅言来自寿康宫,是机缘还是安排,亦需时日观察。 她转身,见雅言已悄声退至门外等候吩咐。殿内寂寂,唯闻更漏滴答。步连翘缓步走向内室,心想:且在这方天地稍作喘息,静观其变罢。深宫日子还长,不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