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照清的身体绷紧了一瞬,随后陡然放松下来。
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早已腐朽不堪。
女子愚昧,男子荒唐。
他以为自己注定要在这片泥沼中孤独地走下去。
可眼前的李雾……
那份独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鲜活感,让他沉寂已久的心口,竟泛起一丝灼热。
“所以……”李雾歪着头,水珠顺着发梢滚落,目光里满是狡黠,“三殿下,老实交代,穿越前是干哪行的?”
傅照清嘴角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冷硬地吐出几个字:“科技公司老板。”
李雾眼睛瞬间亮了,毫不吝啬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大佬!怪不得你那眼神,看谁都像在看一个待优化的BUG。”
傅照清:“……”
他睨她一眼:“你呢?”
李雾咧嘴一笑,带着几分社畜的自嘲:“996福报打工人,猝死穿过来的。”
傅照清怔住了。
片刻后,他喉间溢出一声极低的笑。
那笑声里,是久违的、彻底的放松。
李雾还被他按在假山阴影里,冷风刮过湿透的衣衫,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火把的光亮彻底消失,四周重归死寂。
傅照清刚松了口气,准备抽身,一个尖厉到刺破夜色的声音猛然炸响——
“姑娘?!”
一盏灯笼倏地凑近,照亮了来人那张布满惊愕的脸,竟是继母林氏的心腹——
徐嬷嬷。
她本是奉命来寻人,却撞见了二姑娘和三殿下衣衫尽湿、紧紧挨在一起的惊天场面!
徐嬷嬷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扯开嗓子就嚎了起来!
“来人啊!二姑娘竟与人私会!”
这一嗓子,如同投进静湖的巨石,瞬间惊起千层浪。
四面八方,脚步声杂乱地涌来,一盏盏灯笼由远及近,迅速聚拢。
完了。
被人当场撞破,她“失节”的罪名算是钉死了。
李雾甚至能想象出明日的流言会有多恶毒,什么李家二姑娘不知廉耻,深更半夜勾引皇子,清誉尽毁!
到那时,林氏会用何种手段将她搓圆捏扁?
李雾猛地转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傅照清。”她咬着牙,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极快,“我被困在了一个循环里。每一次,只要我做出不符合‘剧情’的举动,这个世界就会重启!”
“我不是这里的人,你也不是。”
“你是唯一的变数,只有你能打破循环!”
傅照清瞳孔微缩。
原来是这样。
难怪她看自己的眼神,和那些女人截然不同。
他喉结滚动,声线里染上一丝说不清的兴味:“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把我当成破局的工具?”
“没错。”李雾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无奈,“这个世界里,你死,我也得跟着重来。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傅照清眯起了眼。
一股奇异的轻快感,竟从他心底浮起。
她没有哭哭啼啼,没有逼他负责,而是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他身上,进行一场豪赌。
“呵。”他喉间溢出一声低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又藏着刀锋般的锐利。
“有点意思。”
“你倒是第一个,敢明目张胆算计本殿下的人。”
他侧过身,将李雾大半个身子都挡在了自己身后,目光冷漠地扫向围拢过来的宾客。
他低沉而冷冽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耳朵里。
“李家二姑娘不慎落水,本殿下恰好路过,顺手救起。”
“仅此而已。”
一句话,堵死了所有人的嘴。
宾客们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谁敢质疑?
三殿下亲口定下的说辞,谁敢多问一句,就是公然打皇家的脸。
徐嬷嬷一张老脸煞白,嘴唇哆嗦着,刚想再说什么,就被傅照清冷电般的一瞥钉在原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散了。”傅照清挥了挥手,神情已满是不耐。
众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躬身称是,作鸟兽散。
徐嬷嬷不敢再造次,只能强撑着笑脸,上前搀扶李雾:“哎哟姑娘,可吓坏老奴了,快,随我回府歇息。”
李雾低声应着,任由她搀着,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傅照清。
他依旧站在那片阴影里,湿透的玄色衣袍紧贴着身体,身形却如山岳般挺拔。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悄然滋生。
………………
李府,祠堂。
香烟缭绕,烛火明灭,将墙上供奉的牌位映出狰狞的影子。
林氏端坐主位,脸上是滴水不漏的关切,亲手为李雾披上一件干燥的厚氅。
她的手掌看似温柔地按在李雾肩上,力道却不容抗拒。
“雾儿,你可知,今夜之事已传遍了整个京城?”
“纵然三殿下为你遮掩,可众人亲眼所见,你二人衣衫不整地在一处。你的名声,已经毁了。女子名声最为重要,眼下你纵使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名声已毁!”
李雾垂着眼,一言不发。
来了。
剧情的修正力,开始逼她走向既定的毁灭之路。
林氏幽幽叹了口气,满是悲天悯人的无奈:“你是我李家的女儿,就算在乡野长大失了教养,也不能让李家的脸面跟你一起丢尽。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为你择一门亲事,堵住悠悠众口。”
“幸好,陈家那位庶子虽有腿疾,却不嫌弃你,愿意即刻下聘。雾儿,母亲这也是为你好啊。”
旁边的嬷嬷立刻敲边鼓:“是啊姑娘,这已是最好的出路了!陈世子行为举止也算得上书香门第!”
“陈家再如何也是世家,嫁过去做个庶子媳,总好过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
李雾在心底冷笑。
说得真好听。
这分明是想借机把她这个“眼中钉”一脚踹进泥潭,永无翻身之日。
但她只是沉默,顺从地低着头。
李雾低垂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
落水失节,被逼嫁给残废庶子,了此残生……多么经典的炮灰女配结局。
但她不是。
今夜,她已经抓住了唯一的生机。
只要傅照清还在,她就不会让任何人,把她按回头顶那本该死的剧本里!
林氏是何等的人精,李雾的沉默在她看来,就是无声的抵抗。
她嘴角的笑意更柔,话语却淬了冰:“雾儿,莫要心存妄想。你以为三殿下能护你一时,还能护你一世?皇家人最是薄情,今日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你若当真了,日后连累了整个李家,谁来为你收场?”
“雾儿,如今可是你唯一的机会,抓好机会说不定还能谋得个好名声和嫁个好人家,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雾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继续扮演鹌鹑。
敢情美得不是你们。
“母亲是真心为你打算。”林氏的耐心告罄,笑容变得阴冷,“你若乖乖应下这门亲事,安分嫁去陈家,尚有一条活路。否则,明日我便请族中长老齐聚祠堂,开祠堂,行家法!你自己选。”
家法处置。
到那时,就不是嫁给一个残废庶子那么简单了。
浸猪笼,或是被逐出家门,沦为乞丐。
她的任何反抗,都会被这个世界判定为错误,然后无情地将她打回原点,再经历一次绝望。
不能。
她好不容易才和傅照清接上头。
她要等。
但不是坐以待毙地等。
而是等一个信号,等她的“盟友”,为她撕开这剧本的第一页。
想到此,她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被泪水打湿的、惨白又顺从的脸,轻声开口。
“女儿……遵从母亲安排。”
林氏眼底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浓的得意所取代。
她就知道,这种乡下来的野丫头,稍一恐吓,就只剩下服软的份。真是上不了台面。
不出两日,李家二姑娘即将嫁给陈家残废庶子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府邸。
“听说了吗?那位二姑娘攀高枝不成,反倒要被塞给一个瘸子了!”
“啧,也算她好运,没了清白还有人要,换了别人,一根白绫早吊死了。”
“她就该跪下感恩戴德才对!”
“陈世子配她,也算是相得益彰!美美与共!”
李雾走在回廊下,那些或鄙夷、或讥讽、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婢女们行礼时头垂得更低,生怕沾上晦气。
老嬷嬷们聚在角落里,对着她的背影指指点点。
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恶意,浓稠得令人窒息。
李雾面无表情地走着,心却冷如寒铁。
她不做无谓的牺牲。
硬碰硬,只会触发重启。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计就计,把林氏的“好意”传出去,传得人尽皆知。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李雾,即将被家族牺牲,嫁给一个残废。
消息传得越广,传得越快,就越有可能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
她赌他听闻此事后,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她可是他用来打破这个无聊世界的、唯一的“乐子”。
这两日,李雾的“安分守己”让林氏心情极度舒畅。
“雾儿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林氏在院中对着一众仆妇,笑得春风得意,“有些姑娘家,失了名节就想不开。我们雾儿命好,陈家愿意接纳,往后,雾儿就是陈家的人了……”
李雾只是垂眸,唇角漾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苦涩笑意。众人看去,只会觉得她认命了。
实际上,她还在期待着她的救兵。
然而,就在她暗暗计较之时,外头传来一则消息。
“快报!北境贼寇蠢动,三殿下领旨带兵,即日出征!”
这几句话,如惊雷般炸进她的耳朵。
李雾猛地抬头。
三殿下,要出征?
她心脏狠狠一缩,脑中骤然闪过她穿来之前,看过的那本书里的情节——
男配之一,三皇子傅照清,桀骜孤傲,英勇善战。北境一战,他陷入绝境,孤军奋战,终究寡不敌众,马革裹尸,留名青史。
这是他的宿命。
书中,女配们的下场一个比一个惨,而他这种和女主没有交集的男配,结局也大多惨淡。
她的剧情因为他而改变了,可他的剧情并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改变。
“哈。”林氏掩唇轻笑,眉眼间满是得意,“雾儿啊,你不是仗着三殿下救过你,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你且看,他马上就要出征沙场,哪里还顾得上你一个失节之人?哼,倒是陈家庶房,还乐意收你。”
一旁的嬷嬷们也笑,“是啊姑娘,别再做梦了。皇家儿郎,岂是你能高攀的?命里注定,该你是哪一家,便是哪一家的。”
一朝跌落,林氏不再掩饰对李雾的轻蔑,府里的下人们也跟着落井下石。
可李雾知道,林氏说的没错。
若她一直幻想着依附傅照清,那么随着他战死沙场,她会再次被卷入循环,被剧情彻底吞没。
胸腔里,冷意与灼热同时涌上。
这世道荒唐,她绝不能被钉死在沦为附庸的宿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