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众人自大慈恩寺归来的车轿甫一停稳,便有贾母的心腹丫鬟鸳鸯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一叠声地道喜问候,殷勤地簇拥着众人往荣庆堂去。
贾母自从接到王夫人送回来的喜讯,这几日在家中,又是担忧黛玉身子,又是期盼宫中消息,更是将这喜讯反复咀嚼,早已盼着她们归来。
此刻见众人进来,尤其是看到黛玉脸色苍白更胜从前,老太太顿时心疼得肝儿肉儿地叫起来,也顾不得许多,忙伸手道:“我的玉儿!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哎呦呦,可是受了罪了!周瑞家的都跟我说了,难为你这孩子,竟挣下这样大的脸面!快让我好好看看!”
黛玉见到最疼爱自己的外祖母,鼻尖一酸,强忍着的疲惫涌上心头,忙上前几步,哽咽道:“外祖母,玉儿回来了。”
贾母忙拉着她坐在自己身边,连声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孩子,真是给外祖母长脸了!”
说着,贾母握着黛玉的手细细端详,又是欢喜又是怜惜:“瘦多了!定是耗神费力至极!不过值当,值当!慧明法师是得道高僧,他能那般夸赞,这可是咱们家天大的体面!”
王熙凤正忙着指挥丫鬟媳妇们安顿行李,听得里头热闹,也一阵风似的笑着进来:“我说今早起来喜鹊就叫个不停,原来是林妹妹回来了,快让我瞧瞧,如今谁不知道咱们家出了位菩萨跟前都有名儿的才女?老祖宗,这回咱们府上可是露了大脸了!”
宝玉更是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围着黛玉,又想问她又怕她累着。
正当荣庆堂内一片欢语之际,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赖大满面红光地进来,回禀道:“老太太!太太!宫里的天使到了!带着陛下的赏赐来的,说是嘉奖咱们府上小姐们此次祈福虔敬有功!”
满堂顿时一静,随即愈发喧腾起来。贾母虽早已心中有数,此刻仍是激动不已,忙命大开中门,设下香案,带领合府女眷子弟整衣肃容,跪迎圣旨。
来的仍是上回那位宣旨太监,面容却比上次和煦了许多。他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荣国府贾氏一门女眷,于大慈恩寺为储君祈福,虔心可嘉,甚慰朕心。太子明昭已渐安康,尔等祈福之功亦不可没。特赐贾老太君长白山老参一颗,沉香念珠一串,宫缎十匹;赐贾赦夫人邢氏,贾政夫人王氏,御田胭脂米各两斛,宫缎各五匹;赐贾府众位小姐金银锞子各两盒,新样宫花各四对,以示嘉奖。”
众人叩头谢恩,山呼万岁。
那太监念完,却并未立刻收起圣旨,而是笑容更深了些,又从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卷单独的金边卷轴,声音提高了些许:
“林氏女上前听旨。”
黛玉心中一惊,忙又上前一步,重新跪好。
“陛下另有口谕:林氏女所献祈福经文,甚得朕心。特赏赐:白玉如意一柄,碧玺手串一盘,御制《金刚经》金粉小楷手抄本一卷。望尔日后勤勉修德,不负此心。”
太监念至此处,略作停顿,面容更添几分郑重,继续宣道: “另,太子殿下感念林氏女诚心祷祝,特命东宫另备薄礼,聊表谢忱,赐清心玉映羊脂白玉牌一方,紫檀木雕云龙纹文具匣一具,内盛湖笔、徽墨、端砚、宣纸若干。 ”
这份单独给黛玉的赏赐,将其与贾府众人彻底区分开来。
黛玉再次叩首谢恩:“臣女黛玉,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母已是喜得眉开眼笑,连声令重赏天使。
王夫人看着那份独予黛玉,尤其还包含了太子恩荣的赏赐,脸上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是一片晦涩。
邢夫人则是毫不掩饰地咂嘴羡慕,目光在那份赏赐清单上流连。
王熙凤性子爽利,最先笑着开口,“林妹妹,快让我们好好瞧瞧!这碧玺手串,颜色这般鲜亮通透,我竟从未见过成色这样好的!”
王熙凤拿起那串碧玺,对着光细看,啧啧称奇。
宝钗的眼神也落在那串碧玺上,她看得太专注,连呼吸都放轻了,直到碧玺被收起来,才恍然回神。
为掩饰自己的失态,宝钗撑起一副得体的笑容,大方评点道:“这般品相的碧玺,实在罕见,色泽均匀,毫无杂色,想必是千挑万选才能有的。这十八子的形制,更是取自佛家十八罗汉,每一颗都蕴含着祈福安康的美意。”
探春听了,赞叹道:“宝姐姐果然博学多识。”
宝玉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他凑在黛玉身边,看到黛玉脸色苍白,蹙眉道:“这些劳什子东西有什么要紧!妹妹脸色还是这样难看,快别管这些了,赶紧回去歇歇是正经!”
贾母正高兴间,转眼瞥见黛玉强撑的模样,心疼立刻盖过了喜悦,忙道:“好了好了,这些东西日后慢慢看。玉儿脸色不好,必是累极了,快别在这里硬撑着了!”
她对紫鹃吩咐道:“好生扶着你们姑娘回潇湘馆去歇着,这些赏赐之物也一并仔细收好送过去。让她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不许任何人去搅扰!”
黛玉如蒙大赦,心中感激外祖母的体贴,忙应道:“谢外祖母体恤,那玉儿就先告退了。”
回到熟悉的潇湘馆,隔绝了外间的热闹,黛玉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馆内早已熏暖,带着淡淡的竹叶清香和药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紫鹃扶着她在临窗的榻上坐下,雪雁忙不迭地端来一直温着的药盏和一碟黛玉素日喜欢的点心。
“可算是回来了,姑娘快歇歇!”紫鹃长舒一口气,手脚麻利地替黛玉卸去钗环,换上家常的柔软旧衣,又拿过一个暖手炉,塞进黛玉微凉的手里。
雪雁在一旁絮絮地说着:“姑娘不在这些日子,馆里的花木我们都按时浇灌了,您常看的那几本书也晒过了,生怕落了灰……”
黛玉闭目听着两个丫鬟的温言软语,紧绷的心神一点点落回实处。
略歇了半个时辰,待精神稍复,黛玉才想起那些御赐之物,便轻声吩咐紫鹃带人将东西搬进来略作清点。
那些赏赐被一一安置在窗下的长案上,黛玉懒懒抬眸,皇帝所赐的白玉如意,碧玺手串等物华美夺目,她却只是淡淡扫过,这些物件无疑极其贵重,却也觉得如同隔了一层,是遥不可及的天恩浩荡。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那方太子单独赏赐,雕刻着清心玉映四个字的羊脂白玉牌上时,却不由微微怔住。
那玉牌温润莹洁,雕工古雅,她正觉莫名熟悉,一旁正在整理物品的雪雁忽然“咦”了一声,凑近些仔细看了看那玉牌,又抬头看向黛玉,迟疑道:“姑娘,您瞧这玉牌,奴婢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这玉质,这做工,倒像是……像是……”
她努力回想着,忽然眼睛一亮:“像是从前皇上赏给老爷的玉牌,收在书房那个紫檀匣子里的!奴婢曾经见过一次,好像就跟这块很像,也是一般的羊脂白玉,也是这般大小,只是上头刻的字不同?”
雪雁的话,让黛玉怔在原地,父亲林如海的面容,扬州衙署的书房,那些蒙着岁月尘埃的旧物,慢慢浮现在脑海中。是了,父亲确有这样一块御赐玉牌,是他当年高中探花,深受皇恩时所得,他极为珍爱,时常摩挲。
黛玉愣愣坐了会儿,对紫鹃道:“去把我从扬州带来的那个紫檀木小匣子找来。”
紫鹃见黛玉神色有异,不敢怠慢,立刻去里间寻了片刻,捧出一个略显旧色的紫檀木匣子来。黛玉接过,指尖微颤地打开匣盖,里面静静躺着的,正是父亲林如海的那块玉牌。同样质地的羊脂白玉,同样精湛的雕工,同样温润的光泽,只是上面刻的是明心见性。
紫鹃将两块玉牌并排放置在锦缎上。
两块玉牌无论是玉料、尺寸、厚度,甚至是边缘处极为细微的打磨弧度,都惊人地相似,一望便知是当年内府造办处特意制成的一对。清心玉映与明心见性,一阴一阳,一柔一刚,竟似偈语般彼此呼应。
黛玉拿起父亲那块明心见性白玉牌,冰凉的触感瞬间勾起了无数回忆,眼眶不由得红了。她再看向太子所赐的这块清心玉映,心中的恍惚难以言喻。
这竟是巧合吗?这仿佛注定是一对的玉牌,辗转多年,竟以这样一种方式,汇聚到了她的手中。
紫鹃也看出了端倪,惊讶道:“这真是想不到的缘分。”
她心思更为细腻缜密,沉吟片刻,对黛玉道:“姑娘,奴婢想着,这恐怕,不单单是巧合。您想,御赐之物何其多,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哪样不能赏?太子殿下偏偏就挑了这样一块玉牌赐给您。想必是殿下身边经手此事之人,或是殿下本人,知晓这块玉牌与老爷当年所受御赐的那块本是一对,因此才特意择定了此物赏下。”
雪雁听得连连点头,接口道:“对对对!紫鹃姐姐说得有理!定是如此!殿下定然是知道这玉牌的来历,知道它和老爷那块是一对,这才特意赐给姑娘的!殿下久病初愈,竟还能想到这些细微处,真是有心了。”
黛玉久久凝视着那两块并置的玉牌,指尖轻轻拂过清心玉映四个字。
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吩咐道:“将这两块玉牌,都用软绒布仔细包好,收在那紫檀匣子里吧,不必与那些赏赐登记在一处了。”
“是。”紫鹃小心翼翼地将两块玉牌包裹收起。
窗外竹影摇曳,黛玉重新靠回引枕上,不再多言,心中却因这玉牌,而对那位素未谋面储君,生出了一丝好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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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恩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