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的时候,苏谌才忙完回到办公室。
“情况已经好很多了,如果今晚各项数值稳定,就算正式脱离生命危险了。”苏谌的声音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冽沉静。
他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但是我有一个新发现。”
此刻宁瑄和赵逸都坐在他对面,静静听着。
苏谌不动声色,仍在说:“病人体内电子传递链酶复合体、ATP合酶活动很低,肝肾功能不同程度衰竭,我原本以为是普通信息素滥用后遗症引起的代谢崩溃和神经传递障碍,但是……”
他顿了顿,看了眼赵逸:“我着重查看了部分数据,发现了其中的微小缺口,顺着痕迹发现了他曾经应该大量使用过人工信息素。”
“大量人工信息素……”赵逸把这几个字又咀嚼了一遍,“……为什么?”
他的手指猛地蜷起,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张开。
这个Alpha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可他的反应没有逃过苏医生的眼睛,也没有逃过宁瑄的。
苏谌的目光带着一种锐利的冷意,似乎在审视眼前这个Alpha:“终身标记之后,Omega对标记他的Alpha会产生强烈的依赖,需要对方的的信息素,这是基本的生理常识。”
“他看起来应该是一直在通过人工信息素维持日常生活,但是效果很差……这次又一次性注入过多排斥的信息素,他承受不住。”
赵逸似乎被无形的什么东西打了一拳,他站起来,念叨着为什么。他像被夺去了魂魄,扒开办公室的门跑了。
苏谌平静地联系了医院的安保:“刚刚从我办公室出去了一个Alpha,情绪比较极端,请严密监控,我认为他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这下换宁瑄发愣了,他根本没反应过来。
苏谌抬手点了点腕上的终端,清晰的监控视频就从他手腕投到虚空,他丝毫没有避着宁瑄,还示意宁瑄一起看。
画面上赵逸哭着跑到了许慎川在的楼层,站在门口差点哭背过气,一路吓到了好几个路人,然后被凭空出现的安保机器人“请”去了心理科。
“以前出过严重的医闹事件,所以医院接入了超级人工智能,有不对劲的人可以随时用终端接通安保系统。”苏谌向宁瑄解释。
苏谌又说:“你之前说闻到有点像消毒术的味道,很有可能是一种被命名为廿三型的诱导剂,这种诱导剂使用后会在十五分钟内痕迹全消,但是因为伤者注射过一种叫暗态的人工信息素,导致体内微量靶细胞发生变化,这是一种比信息素更难消除的生物痕迹,靶细胞上留了一点廿三型诱导剂核心材料的反应物。”
宁瑄拼尽全力用以前学过的生物知识区理解这段话。但是他不理解为什么苏医生要对自己说这么专业的东西。
苏谌很快就解答了他的疑惑:“暗态和廿三型诱导剂都源于早些年大肆流行的一种信息素毒品,代号冰晶。”
宁瑄倏地坐直了身体。
宁瑄爸爸的事,在有心人面前从来不是秘密。
尤其是苏谌还是这里的医生。
宁瑄何其聪明,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苏谌已经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他爸爸的昏迷就是因为这种名叫冰晶的信息素毒品。
“我查过住院部的记录,你爸爸已经处于植物人状态三年,他昏迷的原因也和‘冰晶’有关。我认为你可以考虑把你爸爸转到我这来,我会尽最大能力去治疗。”苏谌看着宁瑄。
“为什么?”宁瑄不解。
苏谌嘴角轻轻一提,眼神深邃莫测,语气却轻描淡写:“因为,我是专家。如果嵩明市只有一个人能治好信息素相关的疑难杂症,这个人一定是我。”
这确实是苏谌的底气。
宁瑄走了,留下一个带着犹豫的背影和一句“我考虑考虑”。
这个Omega眼里有一种深深的戒备,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是苏谌早在水晶飞鸟上就已经将他洞穿。
拒绝,在苏谌意料之内。但苏谌同样笃定,他最终会点头。
宁知诲,宁瑄的父亲,一个在市中心医院病床上沉寂了三年的Omega植物人。
苏谌来到医院任职时就已经知道有这么一个病号,只是没有去深究。
先前一轮又一轮的检查都宣判了宁知诲已经成为一个植物人,任何医疗干预都收效甚微,唯一可以相信的只有奇迹。所以宁知诲已经成为尘封的活档案。医院方面多次劝说家属把他领回家或者送去疗养院,都被宁瑄驳回了。
这个年轻人固执得可怕,即使并不宽裕,也还是咬着牙让他爸爸住在医院,好增加一点点奇迹发生的概率。
为此,医院还特批了一张近乎永久的ID卡,生效期直至宁知诲醒来或者宁瑄改变主意把人接走。
这些背景,苏谌只需要几句看似随意的询问,就能从同僚那里得到。
他提议宁瑄将父亲转到自己这治疗,一是像他说的,他是专家,还是个对疑难杂症很有些手痒的专家。
其二则是,为了“冰晶”。
“冰晶”这个名字曾是苏谌学术生涯的起点,当年他选择信息素安全卫生方向深造的时候,冰晶就是他的研究主题。
那时候冰晶还是一种信息素缺失症特效药的核心成分,谁曾想,它竟然会滑入深渊,成为臭名昭著的毒品。
“笃笃!”
安禾青抱着一叠资料,敲响了苏谌办公室的门。
“苏老师,这是数据库缺失的部分材料,档案室那边刚补过来。”安禾青把资料整整齐齐地码放到苏谌的桌上,好奇的目光扫过最上方的名字,“宁知诲?您认识这名患者吗?”
“不认识。”苏谌的回答毫无波澜,他伸手拿起文件,一目十行地看。
第一页是宁知诲的个人信息,附着一张照片,纸质的照片有些失真,但仍能看出来那照片上的人是带着笑意的,目光温和又柔软。
宁瑄的眉眼很像他爸爸,只是眼神截然不同,含着一种职业化的、伪装过的真诚和“乖巧”——乍看上去毫无攻击性,反而多出许多亲切可爱之感。
“咦?”安禾青拖长了尾音,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稀奇,“苏老师,您还有对不认识的人感兴趣的时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啦?”
苏谌置若罔闻,指尖已经翻过一页。
安禾青识趣地吐吐舌头,把后半截调侃咽了回去。“那您先忙,苏老师,有事叫我。”她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办公室的灯和手术室用的是同一种,光是亮的、冷的,不带一丝暖意。苏谌没有在这里放太多的私人物品,因此这片空间显得空旷又死板。
这地方就和苏谌这个人一样,活人感稀薄。
没有其他人的时候,那冷白的灯光就生出寒意,无声地弥漫,几乎令人产生置身雪中的错觉。
又翻过一页资料,苏谌的腕表上亮起一点绿芒。
婚管中心的消息是和从他窗户缝隙挤进来的冷风一起到的。那是催促他做出决定的提醒。
苏谌面沉似水,指尖在腕表上轻轻一抹,那道信息就像尘埃一般被拂去,消失在神经末梢的微电流里。
·
宁瑄还是坐在自己的小破车上,引擎发出吃力的喘息,车子晃悠悠从医院的停车场缓缓驶离。
起风了。
铅灰色的云层压下来,雪又开始纷纷扬扬,敲上了车窗。
今天没有除夕夜那么热闹,这个点的街道冷清不少,然而高架桥上却意外地堵了车。
宁瑄摇下车窗,探头看了看前面长长的队伍。雪中闪烁的车灯静止成一条长龙,一路沿着高架铺过去,化成望不见头的一片。
宁瑄又往后看了看,后面也有很多车停着。
得了,寸步难行。
宁瑄重重靠回椅背,叹了口气。
旁边的车也摇下车窗,宁瑄对上了一双深棕色的眼眸。
那人对宁瑄笑了笑,又兀自合上了车窗。
宁瑄下意识想回应的笑容扯到一半,凝固住了。他看着对方覆了防窥膜的车窗,只感觉莫名其妙,于是也把自己的车窗摇上,等待着前面的车动起来。
终端这时候弹出来一条日程提醒:12小时后,与潘晓文会面——东区云端咖啡厅。
潘晓文这次邀约定的地点云端咖啡厅,在他公司附近。
嵩明市东区,精英汇集之地。对住在西区边缘的宁瑄来说,这意味着他明天需要一早起来,顶风冒雪地驱车三十多公里赴约。
对于潘晓文这样的工作狂老板来说,联盟的年假放在什么时候都不重要。他的两个孩子白天被放在托管学校,等他下班再亲自去接回,其他时候他都泡在公司,只能约宁瑄到公司附近。
据他说,这个新年他分身乏术,没能抽出时间陪伴孩子们,全因为他们公司有一个马虎不得的新项目,正处在关键的推进期。
“说起来,这个项目也算造福社会,”坐到咖啡厅里,潘晓文端起精致的骨瓷杯抿了一口,姿态从容优雅,“是关于人造腺体的。你也知道,这几年一直有这样的声音,说是要让更多的普通人……嗯,Beta们,也能感受到信息素……”
宁瑄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杯中的咖啡漾出波纹。
潘晓文不解地问他:“怎么了,不舒服吗?”
是挺不舒服的,宁瑄想。
他敏锐地察觉到,潘晓文讲着这些的时候,有种非常自然且自洽的傲慢。
潘先生语气平和,措辞得体,仿佛在阐述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一件绝对正确的事,他好像天然地认为世界上所有人都渴望拥有信息素。
但很少有人愿意深想——即使愿意得到信息素,大多数普通人幻想的也是成为一个被社会偏爱的Alpha。
很多人在这种时候就一厢情愿地忽视了天平另一端的Omega承受的重量。
宁瑄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第一次仔细审视起终端里潘晓文的资料来。
潘晓文经营的科技公司,其实更偏向于做生物科技方向,最近搭上了鼎盛集团旗下生物研究所的线,计划参与到人造腺体的打造工程里。
那是一项由鼎盛集团牵头的腺体改造项目“星辰计划”,在官方过了明面,备了案,吸引了数百家大大小小的公司加入。
这个“星辰计划”不仅囊括信腺体改造和移植、人造腺体、人工信息素技术,还涉及相关数个领域的研究,尚未启动就已经可以预见未来五年这项计划会成为联盟重点扶持的项目。
宁瑄思绪沉沉。
咖啡厅的玻璃隔绝开外头的雪,一道玻璃分出两个季节。
咖啡厅里面是四季如春的,摆满了精心培育的、从温室移过来的绿植,甚至还有些无知无觉的植物顶着几朵娇艳的花苞。
而外面,是冬天没有停过的雪,扑簌簌地落下,把那些抗冻不抗冻的植物一并盖住,只剩下一片灰暗的白。
大概是咖啡厅里的暖气开得太足了,那股热意惹得宁瑄很不舒服。
潘晓文看宁瑄有些心不在焉,眼中的关心不像是假的。
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个性格还不错的人。
皮相无所谓,信息素也不重要,钱财没有也能赚,宁瑄最看重的是性格稳定。可是……可是三观这种东西合不来,哪怕对面稳定得像一块石头,那又怎样呢?
宁瑄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维持着礼貌的姿态说:“抱歉潘先生,我想我们不合适。”
宁瑄给出了自己的选择,拿上自己的外套,几乎逃跑一样离开了咖啡厅。站到咖啡厅外,冷空气扑面而来,他还是感觉心里那种沉闷的感觉久久无法消散。
宁瑄坐在自己的车里平复了一下心情,嘴里不知不觉又叼了一根烟。
他没点着,沉默片刻,把烟拿下来扔在了一边,然后启动了车子。
小车喷出一口尾气,看起来心情也不是很美妙。
宁瑄并没有注意到,另有一辆车,悄悄地缀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