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逐九闻言,将目光从电视机上移开,落在祝清时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
“吾……”他开口,又顿住,那双非人的竖瞳里,掠过一丝犹疑。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凡人解释。
在山中沉睡百年,外面早已日月换新天,信徒们也皆化为尘土。
他睡睡醒醒,不知年岁,直到被祝清时完全唤醒,借着这个少年,看到了这个奇妙的时代。
在世的几百年里,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时代。高耸入云的楼宇、飞速行驶的奇怪马车、成百上千人一起飞行…人人穿着奇怪的服装,还有形形色色的男女老少,他看到那些人类,性别不同,年龄不一,但他们看着都无比富足。
就算曾位列神职,能够上天入地,食过山珍海味,饮过美酒佳酿……但元逐九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代,这让他不禁对产生了一丝憧憬与好奇。
斟酌片刻,他看向祝清时,语气沉静道:“吾曾历世,多见朱门酒肉,路有饿殍。”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仿若穿越岁月的回响,“而今楼宇接天,凡人御风而行,稚子欢笑于庭,老者安坐于堂,众生百态,不见悲声。”
他将目光转向窗外的万家灯火,最终说道,“此乃人间盛世,吾欲长留,观其始终。”
祝清时沉默了三秒。
这位山神用最古老的腔调,发表了一番堪比政府工作报告的感言。他消化了一下,然后抓住了最核心的问题。
“懂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用谈正事的口吻说,“所以,你的诉求是想在现代社会合法合规地长期居留,对吧?也就是……安家落户?”
他拿起手机,一边搜索一边喃喃自语:“这算特殊引进高层次人才吗?得先给你上个户口,还是得先办个身份证……”
一个住在山洞里的神,简称山顶洞神吧,对现代产生好奇,想在现代落户,听起来真的很合理。
比“邪神不满当今生活太过便利坚持想要反新复旧为祸人间”合理一百倍。
但馅饼为啥就砸我头上了?
“那为什么选择我呢”,祝清时直接发问。
“守山人后裔,八字相合。”
“那你留下后要做什么?”
“天地灵气式微,吾欲汇聚信徒,修复灵气”,元逐九正色道,“况且,凡间生活甚是有趣,吾生欢喜。”
听到“修复灵气”,祝清时眉头微蹙。 “你如何保证不滥用力量,遵守我们的秩序?”
“吾以信仰为源,行恶,则自断根基。”
很合理的制约机制。祝清时顺势追问,“那你现在有多少信徒?”
……
元逐九陷入可疑的沉默。
在祝清时“不会吧”的眼神中,他缓缓开口:“你曾朝吾跪拜进香,你即是吾之信徒。”
“合着你现在就我一个信徒!”祝清时顺了顺气,又问他:“那本光杆司令能帮你什么呢?”
“你八字特殊,与我联结,沐浴月华,可助我恢复术法。”
“联结?”一时间,那些糟糕小说的糟糕关键词全部涌上心头。
祝清时赶紧追问,“联结……具体指什么?”
元逐九的目光掠过他额前尚带水汽的发丝,落在他因刚泡过澡而微微泛红的皮肤上。
“气息交融,方为联结。”他声音低沉,“同食同宿,是为基本。”
祝清时耳根莫名一热,随即又想到现实问题,“空口无凭,我怎么信你?”
“可立契约”,元逐九道:“古时,我们与巫立契,建立联结,巫以祈舞收集信仰念力,神获信仰,则予巫神力。你身有旧伤,获此力,或可治愈。”
身有旧伤,或可治愈。这一刻,祝清时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战栗。
他压下悸动,追问:“说具体点,有没有更……高效率的办法?”
“有”,元逐九的视线扫过客厅的电视机,“这可是留影石?此物念力磅礴,你若能去其中起舞,令万众观瞻,心生向往,便是无上信仰。”
朋友,当然,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很想在电视里跳舞。
但我上次上电视,还是因为出事故在地方台被轮播。
祝清时轻轻碎掉,不过,他明白了元逐九的意思。
“如果……我能让千万人,通过留影石看到我的舞蹈呢?”
元逐九盯着面前言语坚定的青年,竖瞳几经变幻,最终答道:“那便是……滔天之力。”
“好。”祝清时不再犹豫,“我们何时立契?”
“子时,月华最盛。”
祝清时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才九点。
“那我们等一等?现在你想做点什么?看电视吗,我是说这个留影石,我们一般叫它‘电视’”。
“可”元逐九矜持点头。
祝清时拿过遥控器,教了元逐九开关和换台,然后说:“那您老先看着,我做点饭吃。”
元逐九望过来,什么也没有说,但祝清时觉得他看到了一丝渴望。
“要一起吃点吗?”
“多谢”元逐九矜持颔首,然后提点到,“不必敬称。”
祝清时认命的点头,问他:“你想吃什么?你们神也得吃东西?”
“术法未复,不可辟谷。”元逐九解释,又补充道,“午时,吾闻你吃食,甚喜。”
“好的…我给你做。”
祝清时平时在家不做复杂的菜式,所以也没有存很多食材。他做了简单的虾仁蒸蛋、香煎鳕鱼,炒了两份时蔬,又煎了一些牛肉饺,煮了一碗酸汤馄饨。
元逐九很给面子的一口没剩。
真的很符合没见过世面的山顶洞神。
看着空盘,祝清时莫名生出几分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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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要收假了,祝清时开学后将会一整天都不在家,他感觉很有必要提前规划一下这位神的时间。
“你能出门吗?我是指,晒太阳。”
“吾与常人,无异。”
祝清时听着这奇怪的拿腔作调,觉得这很难装成和常人无异的样子。
说不准会被当成剑蝶抓起来。
“想要与常人无异,你得先学好普通话。”祝清时挠挠头说,“明天放学回来我给你带点教材吧。”
元逐九一错不错地盯着电视,敷衍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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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到了,元逐九意犹未尽地关上了电视机。
“来吧我的神,怎么才能签订契约?”
“祈神舞,”元逐九示范了几个动作,看得出来,他基本只看别人跳过。
幸好祝清时专业对口,他很快就复原了动作,并且无师自通地连成了一整支舞。
元逐九盘腿坐下,欣赏了一会儿。
他双手置于膝上捏了两个莲花决,示意祝清时闭眼。
祝清时闭眼重复着这只舞,他感觉到元逐九的呼吸逐渐贴近,一双冰冷的手扶住了他的下巴,接着,元逐九冰凉的额头贴了上来,在他耳边低声默念了几句。
冰凉逐渐退去,祝清时感觉到一阵颤栗。
他忍不住抖了两下,轻轻的问,“可以了吗?”
“嗯。”元逐九答道。
祝清时松了口气,睁开眼,发现元逐九还坐在原处,似是没有动过。
一片鲜红而复杂的纹路在祝清时额头上若隐若现,最后逐渐隐没进皮肤。
祝清时感觉到一股暖流顺着额头缓缓流至全身……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他站起来扭了扭腰,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腰痛减轻了不少。
“这是契约福利吗?”祝清时惊奇的问,“我感觉腰没那么疼了。”
“正是,长此以往,或可痊愈。”
“那我们就算是一起沐浴过月华了?”祝清时开心道,“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去次卧睡了,主卧的大床让给你”。
元逐九看起来有些意外,他说:“吸收月华时间不足,收效甚微,你理应与我宿在一处。”
……
出大问题!
这未免有点儿暧昧了。
不过契约都签了,再纠结也无用。
想到契约带来的实打实的好处,祝清时很快说服自己,吭哧吭哧去次卧抱了枕头和被子过来。
他抱着被子站在床边,看着盘坐在床中央、没有半分要让出位置意思的元逐九,深吸一口气:“那个……能不能变回原形?”
和一个人形生物同床共枕压力太大,但如果是一颗蛋,心理负担就小多了。
元逐九闻言,抬眸看他一眼,似乎有些不解,但并未多问。只见他身上泛起一层微光,身形在光芒中迅速缩小,最终变回了那枚晶莹圆润的蛋,安静地落在枕头边。
“多谢体谅。”祝清时松了口气,这才安心上床,将那颗微凉的蛋揽进怀里。
夜深了,祝清时难得不靠安眠药就能获得好眠。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屋里,一束肉眼可见的微光穿过云层,违背了物理定律,直直地打在祝清时身上,又向他怀里那颗晶莹圆润的蛋传递。
**
周一,系里的推优评选正式开始。
安排好元逐九一天的电视节目,祝清时一大早就出了门。
系里对这次推优非常重视,从独舞,到双人舞、群舞,每一个项目都安排了十名老师评分,并且还要多次评比、晋级再评,最后选每项的前三名送去参赛。
祝清时排在上午的第10个。
音乐响起,他闭眼沉息,再睁眼时,周身气质为之一变,宛若白鹤临水,振翼欲飞。
他闭眼伴着音乐翩翩起舞,动作灵动、气质出尘,一颦一簇仿若一只真正的白鹤,仙气飘飘、圣洁袅袅,掖腿转如旋风,斜探海似邀游,每一个延伸都带着易碎的美感。
或许是契约带来的微妙改变,腰肢比往日更听使唤,这让他信心大增,竟在编排之外,即兴加入了一个高难度的后仰翻腾。
动作做到一半,腰间那根熟悉的弦猛地绷紧! 他的身形在空中几不可察地一滞。
观众席的心仿佛也跟着漏跳一拍。
但他立刻稳住了,像一片被风托住的羽毛,轻巧地落回节奏里。
直系的指导教师坐在台下红了眼眶。只有她知道,这个看似流畅的补救,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去对抗身体的本能恐惧。
虽然在难度动作上有失误,但祝清时还是卡线进了下一轮。
不过此时此刻,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腰又痛了,今天他太过得意忘形。
祝清时挺直脊背朝外走去,他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但是表面依然不露声色。
他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推开门,看见元逐九仍保持着晨间的姿势,专注于电视节目。
听到动静,元逐九转过头,竖瞳在祝清时身上一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气息紊乱,气血壅塞。”他准确地指出了祝清时的状态,“你过度透支了那点微末的契约之力。”
祝清时也顾不上形象了,扶着腰慢吞吞挪到沙发边坐下,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
“我也没想到后劲这么大……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现在舒服点?”他眼巴巴地望向元逐九,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元逐九单手扶住祝清时的肩,平静的告诉他:“月华未至,强行运功,事倍功半。”
“那……就没办法了?”祝清时额角沁出冷汗。
元逐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审视。
“有。”他直言不讳,“吾身即药。精血元气,皆可愈你。然你凡胎,承受有限,眼下最为稳妥之法……”
他的指尖虚点向祝清时的唇。
“由此,渡你一口元气。”
祝清时眼前一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