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微凉,伴着细雨落在瓦檐高高挂起的古铜色风铃上。
叮咚脆响中,一个身形清瘦的青年嘴唇紧抿,撑伞独自站着,端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青年穿一身灰扑扑的登山装,脚下踩了一双满是泥泞的鞋子。他下意识用手抵着后腰,那里传来的酸胀感让他眉头微蹙——为准备莲花奖而复发的旧伤,在湿冷山风里泛着清晰的酸胀。但即便如此,他依然站得笔直,像一棵带着伤却依旧直溜的白杨。
“堂哥,你找到了没有!”祝清时不耐烦地跺了跺脚。
他的神色间本有种生人勿近的疏离,但一开口,那点骄纵劲儿就把这份疏离砸得粉碎。
作为s大舞蹈学院的门面,再普通的装扮也掩盖不了他出尘的气质,他静立时宛若一幅笔触清冷的画,但甫一张口,清越的声线便轻易撕开这层假象,带出几分被惯出来的骄纵锐气。
“马上马上!”,祝惊蛰探头扫了眼洁癖发作的弟弟,劝道:“不是给你拿了口罩吗?你带上进来跟我一起找找呗,这后边东西还挺多的。”
家里的大家长们今年很忙,安排兄弟两个自己回来拜山祭祖,这兄弟俩虽然不是头一年来,但是独自张罗还是头一回。
“谁家老宅建在荒山上不迁的,”祝清时边戴帽子边抱怨,“还要专门的定位罗盘,知道的以为是扫墓,不知道的以为咱俩来盗别人家祖坟呢!”
“来都来啦,你就少说两句吧,”堂哥独自开朗道,“你在学校天天练舞不嫌累,怎么跟我走两步就喊累,原是我不配啦?”
祝清时斜了他两眼。为了这次莲花奖的独舞项目推优,他最近练舞练到腰伤复发,但是为了不让堂哥担心,他没再接茬,只能泄愤般在工具箱里扒拉来扒拉去,“某德地图都这么发达了,怎么还非要用罗盘?找到了咱俩会用吗。”
——今年能认路的家长们都不在,来之前就跟兄弟俩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找到祖上传下来的定位罗盘,免得到时候拜错了方位。
“叔叔都把文字版发我了,照葫芦画瓢咱总得会吧。”祝惊蛰翻完了四个箱子,终于从第五个里面找到了一枚金色的小罗盘。
“还挺精致”祝清时凑过来,接过罗盘好奇地晃了晃,“我爸说这东西咋用?”
“十字天心线对准子午,出后门,天池对准正前,往甲字方向走200步上山……”
兄弟二人拿上香烛瓜果,跟着罗盘上了山。
这座山平时没什么人会来,所以草木长势异常茂盛,稍不注意就找不到路在哪。
一刻钟后,兄弟俩对着一个山洞大眼瞪小眼。洞口处的藤蔓纠缠如蛇,岩石上残留着蜕下的、半透明的蛇皮,在阴湿的空气里泛着冷光。
“哥,你是不是驴我,”祝清时无语道,“你看这像是咱这些年来过的地方吗?你还说跟着罗盘走错不了。”
祝惊蛰挠挠头,也有点疑惑,“叔叔确实是这么发的,要不咱进去看看?”
“你疯了吗?谁知道里边有什么,”祝清时从小被家里唠叨八字弱、阴气重,体质特殊,不宜去特别偏僻、阴冷和黑暗的地方,免得被冲撞,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虽然他对这些封建迷信持怀疑态度,但出门在外,谨慎点总是好的。
他摆摆手让哥哥往后稍稍,利落地收伞,从背包里取出备用的瓷碗与瓜果,又洒下一瓶白酒。
“洞仙勿怪,无意叨扰,路过宝地,献上薄礼……”,祝清时念叨了几句,又点燃了三支香插入碗中,然后拉着震惊的祝惊蛰朝洞里郑重地拜了三拜。
就在他拉着堂哥俯身跪拜的瞬间,颈间红绳应声而断,那枚贴身佩戴的家传玉环“叮”地一声轻响,滚落在地。
恰逢一阵山风掠过,带起雨声和树叶的沙沙声,将这细微的动静彻底掩盖。玉环转眼便滚入了洞口的湿泥中,被落叶覆盖,却无人察觉。
“你忘了爷爷之前怎么说的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祝清时直起身,浑然不觉颈间已空,他打开某德看了看,对堂哥说,“原路返回吧,刚才好像在岔路口走错了,我们往那边走走。”
两个人又折腾了一阵才找到正确的地儿,摆果盘、摆糕点,跪拜、进香、叩头……一整套流程下来,雨势已经有些大了。
“得赶紧下山了,”祝惊蛰看看这天象,心里有点紧张,“晚点黑下来怕是得在祖宅里过夜。”祝清时没搭话,只默默加快了脚程。
两个人紧赶慢赶,回到祖宅才刚刚四点,但雨势更大了,天黑沉沉的,乌云压顶,瞧着马上就要有一场暴雨。
老宅虽然离山下不远,但下雨走山路总归是有些危险的。
“清时,”祝惊蛰上山时带错了路自知理亏,只能小心翼翼的跟弟弟商量:“现在下山有点危险,要不咱们今晚……?”
“今晚住这儿吧,”看堂哥这个样子,祝清时也生不起气来,“给爸爸他们打电话说一声。”
老屋里没通电,只有几根蜡烛,好在祖宅去年刚修缮过,窗户封的还算严实。
兄弟俩把包里所有衣服都穿上,挤在硬板床上,靠体温互相取暖。黑暗中,偶尔能听见木质房梁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上面悄然游走。
“什么声音?”祝清时警觉地问。
“老房子嘛,大概是老鼠。”祝惊蛰困倦地嘟囔。听着弟弟在身侧因腰背不适而细微地调整姿势,他轻声问:“这次莲花奖的推优,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知道弟弟为这个比赛赌上了多少。堂弟的目标一直是国家歌舞剧团,然而他大一的时候出过一次舞台事故,那次事故凶险,差点伤及腰椎。当年就准备参加的比赛也就这么推迟了。
如今两年过去,舞蹈系的好苗子一茬一茬的出去比赛,而祝清时还在努力恢复,却总也回不到受伤前的状态。
刚受伤时,家人们都担心的不行,一直想让他转专业,但祝清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
好在他的伤势恢复的还可以,虽然有些极为复杂的动作做不了,但正常跳舞练舞都没问题。
但…练功久了,也总是有些损伤。
祝清时在黑暗中眨了眨眼。 “嗯,下月评选。”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两年了,从那次差点断送舞蹈生涯的事故中挣扎回来,他早已学会将所有的野心与不甘,都死死压在心底。
“那你的身体…”
“不用担心,我觉得还好”祝清时拍了拍堂哥的后背,“实在不行我不会勉强的”。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两个人闲话着家常,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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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半醒间,祝清时只觉得浑身发冷,一条冰凉滑腻的东西缓缓缠上他的脚踝,力道之大,带着不容抗拒的禁锢意味。他伸手往旁边推了推,身旁却空无一人。
“哥?”祝清时猛地坐起身,周遭漆黑一片,那冰脚踝间那冰冷的触感瞬间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嘶——嘶——清时——”
一道暗哑的男声仿佛贴着他的耳廓响起。祝清时咬紧牙关,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不知何时又失去了意识。
“清时,清时?醒醒”,祝惊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发烧了,咱们现在得赶紧下山。”
“哥?雨停了吗?昨晚你去哪儿了?”祝清时感觉迷迷糊糊的,脑子不甚清明,“我半夜起来你怎么不在床上。”
“外面都晴天了,傻孩子,你做梦了吧?”祝惊蛰手脚麻利的收拾东西,“我早晨醒了你正抱着我说梦话呢。”
那梦境还怪真实的,祝清时心想。
他忍着头痛坐起身,手下却摸到一个冰冷、坚硬、且正在微微搏动的东西。
祝清时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想也没想就猛地将那东西甩了出去——
那物件“咚”地一声闷响砸在老旧地板上,滴溜溜滚到墙角,竟完好无损。他惊魂未定地看去,瞳孔骤然收缩——那赫然是一枚布满诡异纹路的蛋。
祝清时盯着那枚诡异的蛋,沉默了几秒,忽然轻声问:“哥,你看到墙角那个东西了吗?”
“什么?”祝惊蛰边往背包里塞衣服边转头看向墙边,随即倒吸一口凉气,“我去!这、这哪儿来的蛋?!”
他猛地想起昨晚房梁上的窸窣声,脸色一变,“不会是……昨晚那‘老鼠’其实是这玩意的妈吧?”
“那得多大的蛇才能下这么大的蛋?!”祝清时脸色难看,又想起昨天晚上那个让他窒息的奇怪梦境。诡异中又让他感到了那么一丝合理,“这么说咱俩命还够大的。”
“昨晚我睡的太死了,你又发烧烧的不清醒,咱俩都没动弹,所以母蛇觉得没有威胁”,祝惊蛰推理道,“当然了,你要硬说是你自己生的我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咱家养得起”。
祝清时无言以对,只能送哥哥一套老拳。
“还是有点邪门,摔都摔不坏”,他盯着那枚表面一丝裂缝也没有的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心底蔓延,问道,“这东西怎么办?”
“别碰为妙,让它自生自灭吧。”祝惊蛰拉了他一把,“赶紧下山,你还在发烧呢。”
他们没有再碰那枚蛋,将其留在了空无一人的老宅里。
好在回程一路顺利,祝惊蛰把弟弟送回了家。
“真不用去医院了吗?”他担忧的摸了摸祝清时的额头,“还是有点烫”。
“不用了哥,你回去歇着吧”祝清时催哥哥赶紧回家,“我上去吃点东西睡一觉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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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清时在s大舞蹈学专业读大三,年初家里刚给他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买了一套小小的复式,楼上练舞,楼下自住。
连续奔波两天,祝清时感觉腰痛的很厉害。事实上,为了莲花奖的编舞,祝清时已经连轴转了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他总是靠着止疼药和安眠药入睡。
吃完早餐后,又吃了一粒止疼药,他疲惫地扑向柔软的被褥。
就在身体接触到床的瞬间,一个坚硬且微微搏动的触感,从他腰侧清晰地传来。
祝清时猛地掀开被子,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枚本该被留在祖宅的蛇蛋,正静静地躺在他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