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一直觉得姜广实还有那么点分寸,至少在他的认知里,是明确知道他这个闺女已经高三,处于人生的一个重要的分水岭,走在你推我挤的独木桥上,但她这天回到家,打开门,看见新中式餐馆那天的阿姨坐在餐桌上,朝着她露出温柔的笑时,姜宁切实地感到荒唐。
前脚刚试探完,后脚就把人领回家了。
从姜广实那得知,两人认识才不过一个月。
时常只开暖光灯的客厅,现在明亮不已的光线下带来一轮眩晕,姜宁恨不得转身下楼,去吃楼下那吃一顿窜三天的面馆。
但现实是她不得不使用宛如一秒就变得骨质疏松的腿,挪着脚步,机械般地换好鞋,扮演一个合格的好女儿角色。
“阿姨好。”
姜广实从酒柜那拿过来一瓶红酒,才看见她回来,本来神经有些紧张,听见姜宁问好的话后才放心地笑了笑:“这你范阿姨,上次见过的。”
“对对,上次接触的时间太少了,还没怎么好好和你聊过天呢,上一天学累了吧?快把东西放下洗手吃饭了。”范思意在座位上招招手,妆容厚重,一扬起粗劣的假笑起来散粉仿佛都堆积在了颧骨上。
姜宁只觉得这里很像个巨大的楚门世界。
她在假装乖女儿,姜广实在演好父亲,而这位阿姨则是想假装这里的女主人。
姜宁胸口一沉,很重地呼出一口气,想把这些让人难受的想法都通通从高楼丢下去。
“我不饿,你们吃吧。”
姜广实听到这话时刚坐到椅子上,他和范阿姨面对面坐,很快就看见了范阿姨的笑瞬间就凝固住,变得不太好看。
“不饿也要吃饭,这有客人在呢,你躲房间算怎么回事?”姜广实看向姜宁的眼神、语气都是责怪,仿佛现在尴尬的气氛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行。
要吃是吧。
姜宁把头发全都挽到耳后,眉骨翘起半边,哼笑了一声,书包和外套齐齐丢向沙发,浑身都透着一股来者不善的意味。
她一坐下,范思意就夹了个虾到她的碗里:“今天这虾是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姜宁把虾夹了出去:“我海鲜过敏。”
姜广实本想说我怎么不知道,忽然又想到两人没多久前才吵过一架,最后还是作罢了。
“阿姨,我爸这人比较腼腆,什么都不好意思问,但有些事吧,我这个做女儿的得帮他问问。”
范思意笑了笑,表示问什么都没关系。
姜宁的脑海里从“你离过几次婚?”到“有没有孩子?”,她想了很多摊开她过去的问题,毕竟没有什么比在现男友面前聊前男友更尴尬的事,她想让在场的两人都跟着难受,跟吃了无头苍蝇似的,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她只觉得为了挑拨两人关系而变成另一副面孔的自己,有点陌生,有点…无聊。
吃到后面,饭桌上只剩范思意和姜广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具体聊什么姜宁也没多在意,声音过了一遍就跟老黄班会上的唠叨无异。
饭只草草吃了几口,就当她准备站起来回房间时,范思意忽然就提起了裴静。
姜宁一直在走神,但对裴静两个字是意外的敏感,一下就把游走的意识唤了回来:“你刚说什么?”
范思意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裴…静?上次一起来吃饭的那个小同学,是叫这个名字吧?”她假装不熟悉这个人,把求解的目光看向姜广实,得到他的肯定后才继续说,“你和她关系很好吗?”
刺猬感到不安时,身上的刺会立起来,就像此时的姜宁,她抬起头,看向范思意的眼神瞬间充满防御。
“关你什么事?”
“哎,你怎么和你范阿姨说话的呢?”姜广实插了一嘴。
姜宁转头白了他一眼:“不是,她凭什么管我和谁一起玩啊?那我也没问前几天在楼下看见她和那男的勾肩搭背是怎么回事啊。”
她前几天放学回家时看见了她和一个男的站在一起,但不确定,现在被这么一问,也不管是不是真的就往外说了。
可这范阿姨秒变的脸色,像是说中了,她这几天就觉着有人在监视她,本以为是裴静,没想到是姜宁。
姜广实那狐疑不决的眼神,让范思意汗毛直立,她细细思索着前几天的事,忽然就想起了那良仔非缠着她要知道她即将住哪个大平层,生怕以后找不到她人。
“姜宁,你这回真误会我了,你看见的男人额角有块疤是吧?广实,你也见过的呀,我那助理,”出门在外身份都自己给,她继续编着,“他那几天脚瘸了,我扶他呢。”
看吧,一个贪色一个不知道贪什么的关系,投入一个小石头就能换来惊涛骇浪。
说实话,她有点爽。
最后离开餐桌时,甚至没忍住勾起嘴角,小跑了两步回房间。
她回到房间后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确认那范阿姨出了门,不会离谱地在这留宿才放下心来。
但从这天以后姜宁要回自己家前都得做点心理建设,范阿姨每次造访她都感觉两人关系跟玩远距离跳一跳似的,第一次是看见沾口红的茶杯,第二次人直接闪现到眼前,保不准今天打开门又是什么小惊喜。
在她第三次深呼吸,把手放上电子指纹锁上时,平日总带着笑的眼睛彻底冷了下来,渐渐暗下去的光线、灭掉的声控灯、愈加疯狂的风声好像都在催促她进去,手不小心挨到电子屏幕,提示音猝然响起,姜宁自知不可能一直在这打转,鼓起勇气把大拇指放了上去。
门先开了半条缝,客厅没开灯,她松了一口气,把门彻底打开,绷紧的神经泄力半秒,很快又提了起来。
酸奶又被关在房间了。
还没等她走进半步,暧昧的声响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格外突兀,甚至能听清女人时不时的呢喃声。
“嗯…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别那么用力…”
胃部瞬时涌上强烈的收缩令姜宁弯下腰,扶着墙,跌跌撞撞又出了门,即使使不上力,她还是把大门关的倍响亮。
止不住的恶心,迷失的方向,翻天覆地的冲击下,她颤抖着摁下电梯,到了一楼的花圃边上,稍微远离了那环境她才得到了些许缓和,但她捂着嘴,手还是在抖,对着花圃干呕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剩下一阵难受的劲,从脚尖难受到天灵盖。
好半晌,姜宁终于坐了起来,刚在这闲聊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秋天的晚上不比其他时候,温度下降得极快,不一会儿,只穿了一件外套的她就觉得冷了。
哪都冷。
去哪都行,但偏偏哪都去不了,还是得回去。
姜宁跺了跺脚,抱紧自己,抱的很紧,她这么愣愣地想把刚才难受的劲缓过去,脑子仍然不可控地想到刚才的事,接着又开始新一轮的反胃。
忽然,一阵闷闷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她从口袋拿出手机,梁煜打来的电话,她刚点接听,那头的声音就快要把她耳膜炸了。
“到!哪!了!”
什么到哪了?
“不是,打错电话了?姜宁?哑巴了啊,大伙等你都等半天了,你出门了没啊。”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才想起自己回家后应该换身衣服,出门去这位大嗓门哥的生日会的。
“差不多吧。”
“…我真服你,五分钟啊,一定要过来啊。”
他要等,不是因为姜宁这人,而是因为他期待姜宁送的礼物,她对朋友一向大方,送的礼物会让他倍有面。
“嗯,知道了。”
梁煜乐呵地应了句得嘞,就要挂电话,忽然又听见姜宁好像问了句什么,他没听清,又捞起手机问了句咋了。
“算了,没事。”
她本来是想问裴静会不会去。
但答案不用问都知道了,梁煜平时和裴静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会叫上她。
她把手机放进口袋,忽然身体绷直得弹射起来,给了自己几个巴掌,一副强逼自己振作起来的样子。
她知道,不能让姜广实毁了她妈,还毁掉她。
姜宁踢着正步大步流星往左边走,不过走了两步马上又灰溜溜地换了个方向。
当她穿着校服,素颜满面出现在ktv包厢门口时,里面出现了一瞬间的静默,大家都齐刷刷地停下手中的事,看向门口。
刚还鬼哭狼嚎的包厢只剩下那句没人唱的歌词。
[你给我听好,想哭就要笑。]
刚才在楼底下彷徨不安的姜宁已经消散在秋风里,现在的她嘴角快咧到太阳穴,熟稔地抬起手和每个人打招呼,尽管想努力伪装,但KTV五光十色的灯光还是令她不适地眯起眼,不仅如此,以前总爱跑出来玩那会混熟的人,现在都开始认不全人了。
“你是…”
“我俩还加了微信,你这就把我忘了?”
“啊…你就是那个…谁嘛,我记得的。”
“呃,”在她第三次叫不出人名后,果断夸张地换了个方向奔着梁煜那走,而梁煜早就在她进门那会就一脸哀怨地看着她了。
姜宁前几天就在网上买好了礼物,送的是他在从生日前一个月就开始叫着喊着的一双球鞋,她一转过身,这会他已经能从她拿着的东西形状看出是个什么了,兴奋得像返祖了似的。
周围不断传来羡慕的眼神,恭维的话不绝于耳,KTV那歌又切了一首,现在无论是视觉还是听觉,又开始变得热热闹闹,姜宁送完礼物,应付完那些对不上人名和脸的人后,就自己一个人窝在了角落。
以前总爱出来玩那会她不是这样的,麦克风是要抢着来的,也玩的一手好骰子,每次混进来的新面孔她总得先调侃几句,但现在她只觉得吵。
本来想着过来转移下注意力,可现在那心里的郁闷劲像涨潮似的,一点一点快淹过她的鼻尖,当下噪杂的氛围下更是让她无法呼吸。
今天身心波动像坐过山车,姜宁干瞪眼坐了好一会,听那群人一会飙歌唱死了都要爱,一会又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越听越困,最后还真没忍住闭上了眼,抱着胳膊,打起了瞌睡。
还做梦了。
虚幻的梦境很真实,包厢的门被打开后还轻轻回弹,裴静接着出现在了门口,几乎一眼就看见她了。
隔着狂魔乱舞的人群,隔着令人头目眩晕的灯光,隔着许多错乱的声音,裴静就这么轻而易举找到她了。
下一秒,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她大步走了过来,挡住面前刺眼的灯光,拉起她的手,用了点力拽她起身,牵着她往外走,一直以来都看上去偏瘦弱的身体为她打开一条道路。
帮她撕破伪装,走出本不属于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