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语被他盯得受不了,心里矛盾重重,既害怕他说出,又有些希望他说出。
他已经很久没发病了,上次去复查时,云离也说他状态好了很多。
宋语看向他那比阳光下的海水还剔透的眼睛,感觉自己一颗堪比无人区的心脏被他眼里复杂的情绪都填的满满当当,堵得他说不出话。
人类的眼睛明明那么小,连眼泪都藏不住,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的情绪。
可是,他真的能承载住对方的喜欢吗?
宋语不敢确定。
所以他只能再一次,收回目光。
在他躲开对视的一瞬,周历的眼中也闪过一丝落寞。
“要喝椰子汁吗?”周历努力笑着说,“我刚看到那边有卖。”
“……嗯。”
周历站起身,“那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好。”
等周历走远,宋语才终于完全放松下来。他曲起双腿抱住,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翻涌的海。
“你之前发病,怎么没有跟我说?”云离一如既往温柔着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
宋语当时没有回答。
云离无奈地叹气,“阿语,你需要把你的情况具体告诉我,才能有所好转。”
宋语抿着唇,忽然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云医生,你觉得像我这样的精神病人,能够去接受别人的喜欢吗?”
云离眼睛微眯,问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嗯,”宋语没有否认,“但我……应该不会告诉他。”
“阿语,”云离温声道,“每个人都有去恋爱的权利。”
宋语沉默几秒,说:“但他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只会造成负担。”
“你怎么知道他会这样想呢?”云离说。
“不用猜就知道。”宋语似乎觉得是理所当然。
“但是你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他身上,说不定他会觉得,跟你在一起是一件特别幸运且开心的事呢?”
“不会的,”宋语说,“就算开始他就这样觉得,到后面他也一定会觉得累。”
云离有些无奈,“你太悲观了,阿语。”
宋语说:“把最坏的结果想到,总归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云离眼中晃过一阵心疼,“你真的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相信他一次吗?”
宋语摇摇头,自嘲地笑了声,“我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
“你的情况相比前几年已经好很多了,”云离说,“你一直在很努力地配合治疗,不是吗?”
宋语再次沉默,突然问道:“云医生,你觉得喜欢是万能的吗?”
云离被问住了,却依旧保持着专业素养,“喜欢不是万能的,但我相信,爱能抵万难。”
宋语眉头轻蹙,看不出是不赞成还是不理解。
云离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笑,“阿语,我没办法干涉你的想法,我会尊重你的一切选择,但我希望,你做一切决定,都要遵循自己心里的意愿,好吗?”
心理诊疗室面积不大,云离总是这样温柔又宽容地倾听或者诉说,就像面前轻轻荡起涟漪的宽阔大海一样。
宋语垂下眼,犹豫地点了点头。
云离保持着温柔的笑,说道:“那么我们来聊聊,你最近怎么样吧?”
……
晚风吹起宋语的发丝,发尾细细地挠着脸颊,痒痒的。
海风潮湿且闷,带着淡淡的咸味,像周历身上的味道。
所以当周历悄无声息走到他身边时,他也没发现。直到面前出现一个插着吸管的椰子,他才顺着那只手看过去。
周历笑嘻嘻地坐下,已经没了刚才那副紧张慌乱的模样,还兴冲冲地跟他吐槽道:“我靠,你是不知道这椰子有多贵!还好我人格魅力大,求老板给我便宜了一点。”
宋语笑了一声,接过椰子喝了一口,是很浅淡的清甜。
宋语想,人要知足,这样就足够,这样就很好。
“宋语,”周历开口,“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宋语没转头。
“你觉得,江逾白跟宋郁青……他们怎么样?”
宋语没理解,“什么怎么样?”
“就是,他们的感情啊。”
“很好,感觉他们好像在一起很久了。”宋语说。
“那确实,”周历喝了一口椰汁,“他们高中就在一起了,现在都读研了。”
宋语还是没懂他问这个问题的逻辑,于是转头看过去。
风把他刘海掀起,周历直视前方,问道:“你觉得喜欢可以改变一个人吗?”
宋语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郁青哥的时候,他并不是现在这样的,”周历说,“当时的他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很害怕,对自己也很不自信,但是现在的他,可以在演讲台上侃侃而谈。”
“所以,你赞同那个说法?”宋语问。
“我也不知道。”周历有些迷茫地望着天空中挂着的月亮。
宋语看着他的侧脸,目光复杂。
突然,他感到有道视线在盯着自己。
宋语后背一凉,视线越过周历向后,有些慌乱地四处张望。
周围并不算太明亮,亮光下的大家也都在做自己的事。
但是……隐在黑暗中的人呢?
宋语浑身僵硬在原地,感觉风都变得刺骨寒冷。
“怎么了?”周历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的不对,也跟着往周围望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轻声道,“宋语?”
宋语迟钝地回神,看向他着急的眼神,“嗯……”
“怎么了?”周历虽然很着急,但声音依旧平缓,让宋语稍微缓回了一些。
“我感觉……有人在盯着我……”他说。
周历皱眉,再次仔细地反复检查周围,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人。
他没有怀疑宋语,寻求意见般问他:“那我们先回去吧?”
宋语愣愣地点点头,“好……”
周历把他喝完的椰子拿在手上找地方扔掉,就连在回去的路上也时刻警惕着周围的情况。
明明知道没有人,宋语却觉得那视线一直钉在自己身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直到回到酒店房间,他才稍微好了些。
周历还是不放心,再三叮嘱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我一定立马出现。”
宋语点点头,先一步进了房间,脚步都还是虚浮的。
周历眉间就没松下来过,在宋语进房间后立马给江逾白打电话。
没人接。
周历又打了好几个,一接通就听见粗重的喘气声,立马自己又给挂了,转为发信息。
事多周历:【我靠,江逾白你要不要脸?!】
事多周历:【你能查到你们家酒店附近温海的监控吗?】
江逾白发了个语音过来,话里都是不耐烦:“你又要干嘛?”
周历很耐心地打字。
【宋语说感觉有人盯着他。】
“那你们现在回到酒店没?”
【回到了。】
“那不就行了,相信我们家酒店的安保行不行。”
【那我们明天还得出去呢。】
“怎么,还得让我给你们找几个保镖?”
【不是……】
“我跟你保证,在长宜,你们出不了什么事。”
【……】
“小朋友,别打扰我们成年人办正事了好不好,你哥我已经憋很久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周历很有自知之明地闭了嘴。
作为顶级酒店,上庭自然会有最高级的安保系统,也会保障每一位顾客的安全。
只是,周历还是放不下心。
他坐在宋语房间门口,听着里面响起淋浴声又关掉,听着吹风机声音响起又关掉,听着他的脚步挪到床边停下。
房间灯光被调的稍暗,宋语躺在松软的床上,望着装潢精美的天花板。
那种被人在暗处盯着的恐惧依旧没有随着空间的变化而消失。
他呼出一口气,反复调整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宋语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好像根本没睡多久,很快就又醒了过来。
厚重的窗帘遮住窗,宋语按下按钮,窗帘打开,天色依旧黯淡。
他叹了声气,撑着身体坐起身,毫无睡意。
宋语打开手机,屏幕显示刚好凌晨五点。
他就坐在那张大床上发呆了很久,直到觉得实在不能这样下去后起身下床洗漱,走出房间想喝点水。
一开门后,他愣住了。
有人坐在他房间门旁边,双手环抱,靠着墙睡着了。
明明开门的声音很轻,他却非常敏锐地瞬间醒了过来,睁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下意识问:“你醒了?”
宋语感觉自己说不出一句话,“你……”
周历没有隐瞒,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我有点担心你,所以……”
宋语望向他眼下的青黑,“你是傻子吗……”
周历挠挠头,很配合地笑得很傻,“可能吧。”
无端端的,看他笑成这样,宋语反而觉得鼻尖很酸。宋语垂下眼,不想让他发现自己这样。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淡,周历微微弯下腰跟他平视,问道:“想看日出吗?”
说完他又直起身否定自己,“这个点出门会不会不太安全……?”
“不会,”宋语搓了搓鼻子,抬起头看他,“我想看,我们去看日出吧。”
周历笑得很温柔,“好啊。”
走到海滩边时,太阳刚从云层冒出一小点,他们依旧随意地坐在沙滩上,很安静地看着太阳一点点从海岸线上升起,破云而出。
清晨的海也很安静,但多了些渔民出海的身影,船只在平静的海面飘荡,即使是再小的船,也敢于面对大海的风浪。
日出和日落的天色很像,橙黄一片,但与日落相反的是,日出是世界苏醒,天空变亮。
地球是圆的,地理上学过,当太阳在面前升起,也将在某处下落。
“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是旭日。”周历忽然说。
宋语笑了起来,“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是啊,”周历也跟着笑,“不过我好像只记得这句了,还是因为很应景忽然想起来的。”
“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宋语补充道。
“也就是说,一切都有希望。”
周历面容浸在朝阳的柔软光辉中,这样说道。
宋语直面阳光,被照得眯了眯眼。阳光好像能杀死所有情绪,把人裹紧温暖的被窝。
他说:“或许吧。”
“当太阳升起,就代表着,一切都还有希望。”周历看着他,这样说。
宋语再次笑起,直言道:“这种有哲理的话从你嘴里说出,好像总是很奇怪?”
“好吧,我也这么觉得,”周历说,“还是说得直白点适合我。”
他转过身,如琥珀般的双眼含着光看向宋语,说道:“宋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宋语低下头,笑了笑,没有接话。
过了很久,他才说:“《我与地坛》里面还有一句话。”
“什么?”
宋语用极其平淡的话语,一字字清晰地说:
“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你相信命运吗?
人各有命,经历的一切,无论好与坏,都是命。
绝无公道可言。
在这样充满希望与阳光的一个清晨,这句话不亚于如同冬季突如其来的寒流,带着刺骨的寒冷钻进周历心里。
宋语似乎只是在复述文中的句子,语调跟平常一样平稳。
那双他看不透的眼睛直直地抬起眼皮盯着他,轻声说道:“那么,一切不幸的救赎之路又在哪里呢?”